sp;在这来自四面八方的枪声中,还有一片喊杀声。
这是埋伏在据点外头负责策应的同志们打响了。
这一闹,敌人的巡逻队以为是八路军要里应外合攻据点了,他们再也不敢抵抗,全都屁滚尿流地奔逃而去。
这时候的柴胡店据点,像个被戳了一棍的麻雀窝,乱起来了!不过,龟缩在各个岗楼里的敌人,因为一时摸不清情况,谁也不敢出来,只是乱放空枪!
枪声,雄壮的吼喊声,惊醒了柴胡店街上的老百姓,他们都在高兴地说:
“可好了!可好了!准是八路军攻进来了!”
这枪声,也惊住了正要去向石黑报告的二狼羔子,他想:“我就这样去报告,石黑信吗?”他想到这里,在天井里愣住了。
过了一霎。
谁知他想了些啥,只见他用枪对准了自己的大腿,犹豫一阵儿,又将枪口挪到胳膊上。这时,他那只握枪的瘦手,还是打抖。
最后,他终于搂了扳机,不过,并没打胳膊,而是打掉了他自己的一只耳朵。随后,他蹿出院子,好似一只从厕所里飞出的绿豆蝇一般,带着一身臭气向石黑报功去了。
狼羔子蹿出了庭院,被捆绑起来放在门扇后头的那个伪军,这才侥幸地暗自想道:“我那天佛老爷哟!多亏了狼羔子走得仓促,没有发现我!要不,八路军给我留下的这条小命儿,也得丧在二狼羔子的手里!……”
这个守门的伪军,名叫田宝宝。说真的,这时田宝宝真盼着梁永生他们再回来,他也跟着八路一块儿离开据点,因为他已经预感到,今后他再继续在这里干下去,不会有好的结果了!
可是,田宝宝哪里知道————胜利完成了打击汉奸头目的任务,击退了巡逻队的梁永生一行,这时正将一张号召伪军反正的大布告,张贴在十字街头的布告栏里;而后,便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线,向围墙撤去了。他们一面走着,还一面在街道两旁的墙壁上张贴标语————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铲除汉奸卖国贼!”
“欢迎伪军反正!”
“抗战必胜!”
这时的柴胡店,半空中子弹横飞,错综交织;大街小巷空空荡荡,静无一人!
二狼羔子贾立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蹿出来的。
他,一路走,一路编造着向石黑报功的词儿。这时节,有些飞子儿的弹着点不时地在他周围打起尘土,吓得他下意识地直抽脖子。于是,他紧贴着墙根,拐弯抹角,直奔石黑的鬼子队部去了。
鬼子队部里,从梁永生扔出第一颗手榴弹时起,就像个被火燎过的蜂房那样,乱了起来!
石黑的卧室里亮着昏黄的抖动的灯光。
一股樟脑与汗臭相混合的气味儿,正在满屋回荡。一个当腰顸两头尖又肥又矬的老鳖种,正像一只受惊以后乱撞笼子的野兽那样,在屋里一遭一遭又一遭地转着。
这个家伙,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有的皱纹从眼角一直拉到脸腮。他的眼睛,是恐怖的,焦虑的,充血的。在那网满血丝的眼里,还喷发着愤怒。也许是由于过度紧张的缘故吧?他那只歪歪鼻子,而今,已经歪歪到黑脸蛋子上去了!
这个歪歪鼻子的日本鬼子,就是石黑。
现在,石黑两手插进裤兜里,在屋中兜着圈子。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显然,这就是白眼狼了!
今日的白眼狼,更加干瘦了。
他那又尖又小的脑瓜儿,活像用一根筷子插在肩膀上似的。由于牙齿已经脱落,两腮塌陷下去,一对薄嘴唇儿朝里兜着。他那一对在深坑里的母狗眼儿,因为近些年来常害眼病,周遭儿全溃烂了,又成了烂红眼子!白眼狼的身上,由长袍马褂变成了伪军军装,小腿上打着呢子裹腿,脚上穿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皮靴,肩上还斜披着一条皮带。
看他这种打扮,倒是满“威武”的!不过,他这“威武”的打扮,跟他那哈巴狗式的举动,却显得很不协调!你瞧,他微弓着背,猫弓着腰,呼啦着抑制不住的痰喘嗓子,强装着卑贱的笑脸,像只跟腚狗似的,一步一跟,一步一跟,紧跟在石黑的屁股后头,摆出了一副十足的奴才相,不厌其烦地小声说着:
“太、太君早安!贾、贾永贵,奉、奉命来见!”
石黑毫无反应。
白眼狼又是一遍:
“太、太君早安!贾、贾永贵,奉、奉命来见!”
就这样,他撅着瘦屁股,颠着小碎步儿,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也不知嗡嗡了多少遍!后来,把个石黑嗡嗡急了,就头也不回地在肩头上摆了摆手,意思是:别他妈的穷嗡嗡!
那白眼狼怎么办?他可不敢愣在一边,显然更不敢坐下,还是一步一跟地跟着呗!只不过是不再“嗡嗡”罢了!
过了好大一阵。
石黑走着走着,猛地转过身子,鼻子里先响了一下,然后冲着白眼狼破口大骂道:
“巴格亚鲁!你的笨蛋!”
他那带着腥臭味儿的唾沫星子,像下了阵小雾似的,匀匀挺挺地喷了白眼狼一脸。白眼狼下意识地一闭眼,可是又赶紧地若无其事似的睁开了。
这时候,他只见石黑那瓜子儿形的脸上,满脸的横肉乱动弹,歪歪鼻子下头那“一”字胡儿也扎起来了!可能是由于过分激怒,他不光是脸皮一片铁青,就连那额角上的紫疤也快变成黑色了!而且,他那紫黑紫黑的疤瘌上,仿佛眼看就要渗出血来!
是的!石黑确乎是怒了!
他是被梁永生他们大闹柴胡店激怒的。
照这么说,白眼狼挨骂,不是太冤枉了吗?
不!不冤枉!不然的话,石黑这肚子窝囊气,向谁去发泄呢?理所当然地是应该向他的奴才发泄的!正是由于这一点,白眼狼,是完全谅解他的主子的!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对主子的怒骂,这才能毫不抱屈地应承下来:
“是,是!”
石黑将眉毛拧在一起,继续训斥道:
“八路,大大的高明!你的,大大的饭桶!”
“是,是!”
“我这柴胡店据点,高城固垒,戒备森严,本是蚂蚁藏不住、雀鸟飞不进的地方,你居然让八路军闯了进来,真是岂有此理!”
石黑一面喷着唾沫星子,一面朝白眼狼逼近着:
“我们皇军受了损失,你的死了死了的!”
这一阵,石黑那两只牛蛋眼,已张大到了最大限度。他那只毛茸茸的手掌,已从裤兜里抽出来,在白眼狼的眼前舞扎着:
“笨蛋!废物!饭桶!……”
观其气势,他那张打人很有“技术”的巴掌,随时都可能落在白眼狼那干瘦得像猴子一样的脸腮上!
面对着这种情况的白眼狼呢,他的心里,当然怕打;可是表面上,又不敢表露出怕打。他本心眼儿里想躲闪躲闪,可又不敢真躲闪开。他,只好半步半步地往后倒退着,一面又点头又哈腰地表示着歉意,一面赔着下贱的笑脸唯唯诺诺地说:
“是!知、知罪!知、知罪!……”
奴才虽已知罪,可主子并没消气!因为,现在外面的枪声、喊声正在愈响愈烈。这枪声、喊声,更激怒了石黑。石黑拿起文明棍儿,胸脯儿抢前,眼中汪血,用文明棍儿指着白眼狼的眼胡子,尖声怪叫道:
“外头的情况,你的说!”
“是!”
“快!”
“是!我、我、我的说————”
白眼狼嘴里这样说着,可是他的心里,却慌了神儿了!因为,自从出事以后,直到来到石黑这里以前,他一直抱着脑袋缩在乌龟壳里,哪敢探过头儿!这一阵,他除了听见外头有枪声、喊声而外,别的,还知道个屁?
不知道也得说呀!于是,他只好一面在心里编着词儿,一面含含糊糊吞吞吐吐地应承着石黑:
“太、太君,外、外头嘛,枪、枪声可密啦!还、还有手榴弹……”
难怪石黑说他笨蛋,这样的词儿怎能交得了差!
你看!石黑那不火了?他抢前一步,一面用文明棍儿敲着地皮,一面恶汹汹地、气急败坏地叫道:
“巴格亚鲁!你的大大的心坏!”
石黑骂着,举起巴掌。
这回,可要真打了!
白眼狼将那烂红眼子一闭,又把那齁细精长的鸡脖子一抽,浑身上下一切地方,都立刻做好了迎接主子那巴掌的充分准备。
不料,他一闭上眼,脚就站不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一下子仰到石黑那个心爱的樟木箱子上,碰得箱子叮呀咣地响了一阵,差一丁点没有翻了过儿。因为白眼狼知道碰坏了主子的箱子其罪非浅,于是乎,他就极力控制着自己,让身子向一旁溜去!于是乎,他这才摔了个四爪儿朝天!
事情就有这么巧————正在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节骨眼儿上,屋外响起一阵咔吱吱咔吱吱的皮靴声。接着,一个鬼子兵闯进屋来,将那两头一般粗的身子挺得好像一筒碑:
“报告队长,贾立义求见!”
这时,石黑那张举在半空的巴掌,就势向外一挥:
“他的进来!”
石黑说罢,将文明棍儿往旁边一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间,他那股憋在肚子里的怒气,由于没发泄出来,正顺着探出长毛的歪歪鼻眼子往外冒着。听声音,就像一只刚从圈坑里爬上来的老母猪!
这当儿,白眼狼已从地上爬起来了。
他的身上,沾满了浮土。可是,他不敢拍打,只好带着这身土,站在一旁,听候发落。
石黑一扭头,见白眼狼正微低着头,下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着,便向他身边的椅子一指,用一种懒散的腔调悄然道:
“你的,坐下。”
这时,白眼狼已经知道,他的儿子贾立义快要进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主子赐座,他怎能不对主子的“宽怀大度”感激涕零?
可是,他是不敢和石黑并排而坐的。
于是,便将椅子搬动一下,挪到石黑的侧面,带着那身浮土坐下了。他刚坐定,屋门外头便传进狼羔子那熟悉的声音:
“报告!”
“进来!”
随着石黑的音响,贾立义带着满身血迹走进屋来。他那半张着的嘴里,像个小烟筒似的冒着白气。狼羔子跨进门槛后,谨谨慎慎地迈着小碎步儿,来到石黑的对面,以完全合乎“操典”要求的姿势,先向石黑打了个敬礼:
“报告太君!龟田次郎奉召来见!”
“龟田次郎”是谁?就是这只狼羔子。因为狼羔子认了石黑作“干爸爸”,他“干爸爸”给他起了这个日本名儿。
这时,石黑对狼羔子的报告未予理睬。他以手抚胸,长长地吁着气。
贾立义又转向陪座上的白眼狼:
“报告队长!”
白眼狼,一见他的羔子浑身是土,又血迹斑斑,心脏猛地一收。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主子在场,奴才不能多嘴!这时,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窘相,便重新张开嘴打了个呵欠。
狼羔子,移在石黑的侧方,挺着胸脯,瞪大眼睛,站成一个直橛儿,特意装出一副很精神的态势。同时,他还用那副久而成习的、下贱的眼光,不时地瞟瞟石黑,耐心地等待着主子的发落。
屋里一片沉闷。
不过,这“沉闷”,并不等于“寂静”。因为,还有石黑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以及白眼狼那哈啦哈啦的痰喘声!除此而外,又有桌子上那嘀嘀嗒嗒的钟表声。
狼羔子等待了老大晌,那耷拉着眼皮嘟噜着腮肌的石黑,这才朝白眼狼一甩头,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老气横秋地说:
“老兄,你的说话!”
这时石黑的口气,以及对白眼狼这“老兄”的称呼,要和方才对待白眼狼的那股劲头儿相比,简直是他又变成另一个人了!
这是咋的一回事儿呢?
没啥奇怪的!这是石黑惯用的一套鬼把戏!几年来他都是这样:每当白眼狼的部下在场的时候,他总是和白眼狼称兄道弟,客客气气,仿佛他们之间,不是主奴关系,而是朋友关系。
石黑为啥要来这套鬼花狐呢?
因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利用白眼狼这个奴才,来笼络那些伪军为他的帝国效忠。正是因为这个,今天他才尽管窝着一肚子火气,仍然没有忘了这种强盗伎俩,还是照例喊了白眼狼一声“老兄”,并且首先让他说话。
谁知,白眼狼刚要开口,石黑一撩眼皮,望见了狼羔子那浑身是血的狼狈相,他怫然不悦地变了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发起火来:
“巴格亚鲁!你的大大的无能!”
这时他那额角上的伤疤,又红胀得要蹦出来了!只见他忽地站起身,指着贾立义吼叫道:
“你的巴格亚鲁!你的大大的饭桶!”
“是,太君,是!”
你看二狼羔子多刁?他接着又说:
“报告太君!那些土八路,统统的被我打得跑了跑了的!”
你瞧这个死心塌地的汉奸,连说话都没个中国人味儿了!
可是,他这一句还真顶劲!石黑脸上的怒气消失了,鼻孔里喷出一股长气,嘴角上也流露出一丝儿微笑:
“土八路的,跑了跑了的?”
“统统的被我的打跑了!”
石黑狡猾地着笑眼:
“好的好的!你的能干!”
鸡狗的理想,只不过是一把谷糠。石黑这句夸赞,夸得个狼羔子受宠若狂。浑身的肌肉,在激烈地跳着,心里更是乐得恨不能怎样孝敬一番!
石黑又翘起大拇指头,举在狼羔子的脸前:
“你的这个!今后你好好为帝国卖力气,我保你有出人头地之日的!”
在石黑夸奖的当儿,狼羔子尽量压抑着视线,不让他心中那得意的情绪流露出来。不过,就在这同时,他那骚乱的心中,也在嘭呀嘭地敲着小鼓儿。并说道:
“谢太君!谢谢太君!”
石黑又坐到他那太师椅上去了。
继而,他一腆下颏儿,指示贾立义:
“坐!”
狼羔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石黑又说:
“外边的情况,你的说说。”
“是!”
狼羔子像叫蹦簧弹起来一样,又成了直橛儿。
“你的坐下的说话。”
“是!”
狼羔子又坐下了。
随后,他编造了这么一套“神话”:
八路军进来好多人,围住了阙八贵的住宅,把阙八贵打死了,还打死四个弟兄。贾立义奋不顾身,跟八路死拼死战,打了个七出七进!多亏了贾立义枪法好,又用了一些智谋,他只身一人,在孤军无援的情况下,托“天皇”之福,借石黑“虎威”,终于将妄图靠近太君队部的八路拦住,并把他们赶跑了……
贾立义这小子,把这本来没根没影的假话,说得滔滔不绝,有声有色。而且,当他说到弟兄们被打死的时候,还抽抽噎噎地出了一阵洋相。可是,他自己“负伤挂彩”的事,只想让那只“耳朵”替他说话,他自己由始至终只字未提!
你看!这个藏在厕所里吓了一身大汗的狗熊,现在用他这两片嘴皮子一网花儿,硬把自己打扮成“舍命救主”、“效忠天皇”的“英雄”了!
这一阵,石黑一直在用小指的长甲挖着鼻孔,还声震屋瓦地打了个喷嚏。
最后,石黑对狼羔子的报告又赞赏了几句,继而问他说:
“外边,没八路了?”
刚才他不是说都“被打跑了”吗,哪能还有呢!因此,狼羔子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没了没了的!”
石黑又顺手拿起那根黑油油的文明棍儿,敲着二狼羔子的肩膀头儿说:
“好的好的!你的带路,我要去勘察现场!”
石黑说罢,又召来一伙鬼子兵,还叫上翻译官阙七荣,和白眼狼、狼羔子一块儿,离开他的队部,向阙八贵的住宅走去。
狼羔子是负责带路的,当然要走在前头。
真是“猫儿得势胜似虎”!你看,这只受宠若狂的狼羔子,如今美得走路也不出人样儿了!可是,他在得意洋洋的同时,却也有几分担心:“八路军是不是真的全部撤出了柴胡店?要是万一出了事,石黑可是不会轻饶我这个带路的呀!”
其实,狼羔子的担心,已经是多余的了!
因为,梁永生他们,并不知石黑一伙出了窝巢,他们正在迅速地向围墙撤退着。
半路上,正巧路过唐铁牛的家门口。铁牛指着他那破烂的角门儿,向永生说:
“梁队长,你看,这就是俺家!”
他这一句,一下子把个梁永生提醒了。他说:
“哎,铁牛,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快回家吧!”
铁牛把腮帮子一鼓,像头小牛犊儿似的横着脑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
“不!”
“咋?”
“俺跟你们去!”
“跟我们去?”
“嗯!”
“去干啥?”
“干八路呗!”
这时节,铁牛前胸抢前地站着,不住地用脚后跟捣着地皮。一小会儿,就在地上捣了个小坑坑。
梁永生望着他那倔强的劲头儿,想起了铁牛爹唐峻岭那位老耿直人的倔强脾气儿。因此,永生思沉了一阵儿,又说:
“你的家长……”
“早同意了!”
“你说过?”
“说好啦!”
面对这种情况,永生对铁牛还能说些啥哩?他能不相信铁牛的话吗?当然不能!因为永生知道,铁牛的两层家长都是个穷人;穷人嘛,当然是要革命的!
因此,永生又愣沉一阵,啥也没说,只是拍一下铁牛的肩膀,高兴地笑了。
显然,他这拍肩一笑,意味着批准了。
这时候,唐铁牛觉着他的心窝儿里,发生了一种非常不平常的事情。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抖抖身子,仿佛是,他这一抖,将战斗的疲乏,还有方才永生让他回家的不愉快,全抖飞了。接着,他又正正帽子,挺挺胸脯儿,好像他想用这种行动,来向他的家乡庄严宣布:我唐铁牛这个穷人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了八路军的一名战士了!
风雪,早已停下。
黑夜,正悄悄溜走。
围墙,举目可见了。
城门的岗楼子上,围墙的角楼子上,仍在喷射着一条条的火舌。机关枪的子弹,像泼水一样地倾泻着。这机枪声和各种各样的枪声搅在一起,哗啦哗啦地响成了一片。一颗颗闪光的子弹,在漫空中刺溜刺溜地横穿。
这种景象,告诉了富有战斗经验的梁永生:被恐怖控制着的敌人,正在毫无目标地乱放虚枪。因此,永生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以轻蔑的口气说:
“你们瞧瞧这些笨蛋!”
锁柱接言道:
“净些胆小鬼儿!”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发现了与这胆小鬼的说法很不协调的现象————仿佛是有个人挺立在那高高的围墙上!
黄二愣指着那影影绰绰的黑影问永生:
“那是啥?”
“人!”
“是谁呐?”
“志勇呗!”
“你能看清?”
“我看不清————”
“那你咋说是志勇?”
走在旁边的秦海城插言道:
“自己的孩子嘛!……”
梁永生摇摇头说:
“不是那个!”
“是啥?”
“秦大哥,你想想————”梁永生说,“在这子弹横飞的满城枪声中,除非是咱毛主席教养的战士,又有谁敢于挺胸而立站在那高高的围墙上?”
秦海城信服地点着头。
是啊!党的阳光雨露,还有那征途的风尘,战火的烟云,已将梁志勇这个苦大仇深的庄稼孩子,雕塑成了一位无所畏惧的革命战士。
梁永生一行快要靠近围墙了。
站在围墙上的梁志勇,一望见梁永生他们的影儿,心中一阵高兴。你瞧他,浓眉抖动,双目晶莹,忽呀忽地跑下围墙来了!
秦海城大步迎上去,含着激动的泪水,凝视着志勇的面容,只见他,一脸喜气正在滚动,两道剑眉向上斜挑着,英俊的风姿里还透出一点雅气。这时的秦海城,摇晃着志勇的膀臂,光是嘿嘿地笑,啥也说不上来。
秦玉兰站在爹的身后,两条视线一遭儿一遭儿地在梁志勇的身上兜圈子,仿佛生怕他的身上少了什么似的。
梁永生凑过来了。他问志勇:
“一直没发生过情况?”
“发生过两次情况————”志勇说,“都叫我对付过去了!”
在永生、志勇、海城、玉兰他们说话的当儿,小锁柱一面监视着四外的动静,一面指挥着二愣、铁牛从水眼里扯出了那个巡城哨。尔后,他凑到人家的脸上,以讥讽的口气问:
“伙计!歇过来了吧?”
巡城哨嘴被堵着,当然无法说啥。锁柱又说:
“这回饶你这条性命。这是共产党的政策。往后儿,你可要记住八路军给你们规定的‘约法三章’————这第一,打起仗来,枪朝天放;这第二……”
锁柱正说着,忽听背后有人道:
“唔呵!我在那里给他们上了一大课,你来到这里又给他上一小课呀?”
锁柱扭头一看,只见梁永生站在他的身后,正笑乎乎地望着他。永生说:
“要上课好办,以后有的是机会;这里不能久留,咱走哇!”
这时那个巡城哨就着黎明前的曙色望着永生的笑面,心中在想:“这个人,准是八路的长官!怪呀?当官儿的跟当兵的说话,怎么这么和气呀?……”
梁永生一行出城越沟的行动开始了。
志勇伏下身子,第一个钻出水眼,溜下沟去。
尔后,他又转过身来,先后将秦玉兰、秦海城、唐铁牛、黄二愣、王锁柱,最后一个是梁永生,一个跟一个地全接下沟去。
接着,他们又肩搭肩,人踩人,又是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围墙对面的沟崖。
最后一个上沟的是梁志勇。
他是怎么上去的呢?
开头是,铁牛趴在沟崖上,向前探着半截身子,将胳膊伸直去拉志勇;可是,由于沟太深了,尽管志勇将手臂举了再举,最后举得不能再高了,而且已经跷起了脚来,可还是够不着铁牛的手!当铁牛正在着急的时候,二愣将大枪伸下沟去。他这一手儿真行————志勇抓住枪筒,蹬着沟壁,猛力纵身一跃,二愣又就劲儿一拉,便腾地蹿上沟来了。
志勇一跳上沟崖,就高兴地说:
“这出‘戏’算演完了!”
锁柱摇头道:
“不!”
“咋?”
“没完呗!”
“咋还没完?”
“只是咱们这些角色算演完了!”锁柱说,“我揣摸着,人家石黑、白眼狼那些丑角儿,八成还没下场呢!”
“对!”永生说,“人家那场‘戏’,很可能正在热闹时候哩!”
永生和锁柱猜对了————石黑他们的“戏”,正在劲头儿上!
就在梁永生带领着志勇、锁柱、二愣、铁牛、海城、玉兰安全地撤离了柴胡店的时候,石黑带领着白眼狼、狼羔子、阙七荣还有一些鬼子兵,又开始了新的一幕!
他们像个吊丧队似的走进了阙八贵的“洞房”。
这“洞房”,如今成了“停尸房”。
阙八贵和四个伪军的尸体,都歪歪斜斜地躺在这里。有的面朝天,有的嘴啃地,简直是什么熊样儿都有。
整个屋子的空间,都弥漫着烟雾。
烟雾中,充满了血腥味儿,酒腥味儿,火药味儿。才粉刷过的墙壁上,也飞溅上无数的血点点。
当然,在这些尸体中,最使他们注意的要算阙八贵的尸体了。只见,他那尸体的胸口上插着一把捎谷刀,喉头上还有一把剪子。他的脸上,直到这时还残留着一副下贱的求饶的死相。
石黑望着这种情景,又是怒,又是喜。
他怒的是:土枪土炮的土八路,竟敢闯进他的大本营来杀人,这太有损“大日本皇军”的“威严”了!
他喜的是:八路军越这样杀伪军,伪军就越恨八路,也就越忠于他们日本人;只要能使抗日、亲日的两派中国人针锋相对地对立起来,他们就更便于从中渔利,加以控制,这就是他们那个名为“以华制华”的政策!
这是石黑的看法。至于死了几个汉奸,石黑倒没搁到心上。因为在石黑的心目中,一个汉奸走狗,比起他的一只东洋狗来,不知还要低贱多少倍哩!
石黑这个人面兽心的侵略者,一面按照他的强盗逻辑在心里盘算着,还一面在他的喽啰的尸体近前假惺惺地流了几滴蛤蟆尿。
他为啥要来这套假慈悲的表演呢?
这是演给他那些还在活着的喽啰们看的。
“太、太君!这里有一张布、布告!”白眼狼觉着这个说法不对,又忙改口说,“不、不不,共、共产党的宣传!”
直到这时,石黑的眼睛,还像夏日放了一夜的死鱼眼睛那样,红得要发紫了。他听见白眼狼一嚷嚷,便将那血红的视线从尸体上移到桌子上。
桌子上,放着一张大白纸。白纸上,写满了一行行恭恭正正粗大雄浑的毛笔字。
布告上,在“阙八贵”的名字前头,还用红笔点了个大红点儿。石黑凑到桌边,用两手撑住桌沿儿,低下头去,从头至尾地瞅起来。
他只见,上面写的是:
临河区抗日人民政府布告
刑字第107号
查铁心汉奸阙八贵,不仅认贼作父,卖国求荣,恬不知耻,而且杀人放火,糟害百姓,实属罪大恶极,屡教不改,本区抗日人民政府根据人民群众的要求,经过研究决定,并业已报请上级抗日人民政府批准,对该阙处以极刑,为民除害,以正国法。
现借此机会,正告伪军士兵:日本强盗侵略我国,出师不义,已遭到他本国人民的坚决反对,并激起了全世界人民的同声谴责!与此同时,我国的广大人民群众,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日益觉醒起来,为了抗日救国的伟大事业,正在同仇敌忾,英勇奋战,抗击日本侵略者。现在,日本强盗就像一头野牛闯入火阵,不管他暂时多么疯狂,它早晚是要被中国人民埋葬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的!
为此,我们奉劝所有伪军士兵:望你们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凡率部反正者,携械来归者,既往不咎,一律宽大处理。凡逃离敌人据点,回家为民者,保其生命安全,不加任何歧视。凡在起义、反正中立功者,按照其功劳大小给予适当奖励或必要的表彰。凡屡教不改,继续为敌卖命杀害抗日志士,或为非作歹糟害百姓触犯国法者,一律依法制裁,决不宽容!
何去何从?阙八贵即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此布!
八路军大刀队队长代临河区区长 梁永生
石黑看完布告,又恐惧,又气恨。
他为啥恐惧呢?
因为布告上对侵略者的揭露,正好打中了他的要害。再就是布告上对伪军的政策攻心,也正是石黑最怕的一点。
他为啥又要气恨呢?
因为他觉着他的喽啰们太无能了!怎么能让八路军闯进柴胡店闹了这么一阵呢?“就凭着我们占压倒优势的兵力和武器,这太不应该了!”
石黑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得暗自叹道:
“他梁永生,只不过是一小股土八路的个土头目儿,看起来,比我石黑这个高等学校毕业、受过专门军事训练的正牌子军官还要高明呀!”
从这一点看,尽管他确是蠢,可这只是一面儿。那另一面呢?他又是非常狡诈的。你瞧他,尽管心里揣着这个,可是表面上却对着布告冷笑起来了!
他为啥要冷笑呢?
显然是想给在场的喽啰这样一种感觉:八路军这张大布告,在他石黑的眼里,一文不值,只能置之一笑!
效果又怎么样呢?
石黑的奸笑并没达到他预期的目的。
你看!在场的这些人,他的走狗也罢,他的士卒也罢,面容不是都变了色吗?有的发了紫,有的发了青,有的蜡黄,有的煞白,就连石黑他自己的脸皮子,也变成了铅色!
要知道,石黑并不傻!冷笑归冷笑,他还是将这“一文不值”的布告折巴折巴装起来了。此后,他啥也没说,只是朝他的喽啰们一挥手道:
“开路开路!”
天到这时,已朝明了。
石黑走到角门洞里,见门扇后头还捆着一个伪军,就向狼羔子命令道:
“你的给他解开!”
这只没耳朵的狼羔子,一见这里还活着一个,心里嘭嘭地敲开了小鼓儿,头上的虚汗也流成河了!
现在他一边给伪军田宝宝松绑,一边懊悔自己方才走得太慌张,怎么就偏偏没有发现这个冤家!要是在那时发现了,把他也一块儿干掉,不就心净了?你看糟不糟!如今这个冤家还活着,他要把实际情况向石黑一说,那不就捽鼻子了!
眼下,狼羔子一面给田宝宝松绑,一面想着对策。
石黑问田宝宝:
“你的叫什么名字?”
“叫田宝宝。”
“土八路的你的看见?”
“我看见了。”
“他们的人,是少少的?还是大大的?”
田宝宝怎么答?可把他难住了。他怕和狼羔子说到两下去,将来狼羔子会报复他。因为这个,他一直在用眼角儿瞟着狼羔子,迟迟不敢开口。
狼羔子见此情景,心里着了慌,急忙从旁插嘴道:
“太君!土八路的,大大的多!”
田宝宝也就势说:
“对对对!太多了!”
“有多少?”
“有一千!”
“巴格亚鲁!你的大大的胡说!”
“是!太君!没有一千也有十来个!”
石黑向屋里一指,又问:
“他们怎么死的?你的如实地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田宝宝当然知道。知道归知道,敢如实说吗?当然不敢!那又怎么说呢?他又用眼角瞟开了狼羔子,急得头上也冒出了虚汗!
这时的狼羔子呢?又稳不住神了!他活像个狂风中的杨树叶儿,身不由主地颤动着,摇曳着。他想插嘴,可是,又被石黑止住了。
田宝宝的脑子里转了几个圈儿,最后只好说:
“太君,屋里的情况,俺没看见……”
这一阵,阙七荣一直站在石黑的身后。这个老小子,穿着哔叽军服,脑瓜儿像个核桃,视线有点斜散,塌鼻梁上架着一副黑玳瑁边的眼镜。这眼镜很大,约罩住了他那三角形小脸的三分之一。到这时,他已开始看出破绽,觉着狼羔子心中有鬼,又感到田宝宝在这件事上是个有用之人。
于是,他暗自决定:以后要审问审问田宝宝。
石黑也和阙七荣想到一门上去了,因而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随随便便地问了几句,还装腔作势地骂了两声:
“废物!浑虫!”
然后,他便领上他的喽啰们出门去了。
当他们来到十字街口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清新的阳光,映在布告栏上。
布告栏下站着一帮人。
这些人中,有柴胡店的居民,也有伪军。人们摆得里三层,外三层,拥拥挤挤,都在看布告。
石黑一见这种盛况,心中十分高兴。
这是因为,这几年来,无论是老百姓也罢,伪军也罢,对他的布告从来还没有这么关心,这么重视。这种新气象,怎么不叫石黑高兴呢?
可是,他走到近处一瞅,原来上边贴的不是他的布告,而是一张共产党的布告。这张布告的形式和内容,与石黑在出事现场见到的那张布告完全一样。
这时,石黑的心里可真火儿了!
不过,他并没动声色,只是悄悄地向白眼狼递了个眼色。白眼狼领悟了主子的旨意,冲着看布告的人群吼叫起来:
“这、这是八路军的欺骗宣传!谁、谁要再看,统、统统枪毙!”
他一嚷,满口的唾沫星子,成散兵线状横飞。
一来为了向主子表示忠诚,二来为了借此机会发泄发泄方才吃的石黑那肚子窝囊气,白眼狼一边吼叫着,还一边打了伪军几个耳刮子。
白眼狼的做法,正中石黑的心怀。
可是,石黑为了收买人心,却一面拉着白眼狼,一面假惺惺地讲情说:
“老兄,你的不要发火,弟兄们大大的好,他们的不知道,以后改了改了的……”
伪军们东溜西跑四散逃去。
老百姓也都走散了。
顿时,布告栏下,只剩下了石黑领的这一小撮了。
石黑指着这张布告,向他的走狗们命令道:
“把它的撕下来!”
石黑话没落地,就听嘶啦一声,贾立义将布告撕下来了。
石黑又转向白眼狼:
“你的马上派人,各街各巷搜查,哪里还有,统统的揭掉!”
“是!”
白眼狼应了一声。
过了一阵,石黑领着他的喽啰们,回到了他的队部办公室。
石黑这办公室里,方桌长案,高橱矮几,摆设得很讲究。几案上,茶杯、酒盅、麻将牌、大烟灯一应俱全。
石黑走进这个办公室,在用黄斜纹布罩着的沙发椅上坐下,然后指点着屋中的座位,向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进来的喽啰们说:
“你们统统地请坐!”
白眼狼坐下了。
阙七荣坐下了。
狼羔子贾立义不敢坐。石黑向他挥手道:
“你的大大的有功,也坐下的说话!”
狼羔子坐下后,石黑向他的喽啰们说:“今夜这桩事,漏洞在什么地方?你们说说看!”
贾立义先瞟了瞟别人,抢先开口道:
“依小人之见,漏洞在城防……”
狼羔子说到这里,又瞟一眼阙七荣,把话收住了。
他的意思是,留下下半句,让别人来说。这样,他既抢先发了言,达到了取悦于石黑的目的,又可把他这半句话作任何解释,不至于和别人的说法发生冲突。
这时,白眼狼也就着狼羔子的杆子爬上去:
“太、太君!我、我以为,城、城防是值得考虑的!如若不然,八路岂能……”
他一面试试探探地说着,一面观察着石黑的神色,揣猜着主子的心理。不幸,现在石黑面无表情地坐着。他心里打开了转转儿,既怕话不投机激怒了石黑,又怕说得太露骨引起主子的猜疑,所以他稍沉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
“太、太君,天、天到这时,刘、刘队长怎么还没来报告情况?……”
白眼狼这里说的这个“刘队长”,当然就是疤瘌四刘其朝了。可要知道,那疤瘌四,和阙七荣有拜把之交,而且他们对贾家父子都心怀不满。因此,白眼狼看了阙七荣一眼以后,又说:
“当、当然,他、他是我的部下,我、我有责任!”
这一阵,那个戴着眼镜的阙七荣,一直是偏歪着小脑袋儿,并下意识地动弹着,仿佛正在思索着什么。到这时,他已明显地看出了贾家父子的用心————他们是要把发生事件的责任,推到负责城防的疤瘌四身上!于是,他向石黑建议说:
“太君,是不是叫刘队长来谈谈情况?”
走狗之间的矛盾,石黑早就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石黑的心情是矛盾的。他既烦走狗勾心斗角,因为那会削弱战斗力,给八路以可乘之隙;可他又怕走狗之间没矛盾,因为走狗的团结使他感到是个威胁。几年来,石黑就是利用走狗之间的矛盾,来维持他对走狗们的控制的。今天,他既看出了贾氏父子的用心,也看出了阙七荣的意思。怎么办呢?石黑思谋了许久,向阙七荣说:
“好的!”
又转向白眼狼:
“你看呐?”
白眼狼献媚地点着头:
“好!”
阙七荣走了。
石黑又想起方才要打白眼狼的事来,就深表歉意地说:
“我的脾气的不好,你的知道,请你不要在意!”
他又指指自己的心说:
“我的明白,你们贾氏父子,对我们日本皇军大大的忠诚,我石黑,大大的信任……”
白眼狼受宠若惊,又建议道:
“太、太君!刘其朝的为人,你、你是知道的;咱可不能养、养虎遗患呀!……”
接着,他又说了疤瘌四一些坏话。
石黑方才说那些话,除了要安抚白眼狼一下而外,就是为了激他更多地暴露一些他们之间的矛盾。这是为啥呢?其用心有二:一是借以考察考察那个疤瘌四究竟怎么样;二是为了更多地了解他的走狗之间的矛盾,以便更好地加以利用。
这时候,狼羔子是“旁观者清”的。当白眼狼的话说过了头的时候,他就用脚偷偷地蹬他一下。每到这时,白眼狼就忙表白一句:
“我、我有啥可怕的?只、只不过是怕皇军受损失!”
或者是将自己的动机再盖一盖:
“其实,刘、刘君和我贾家结识好、好多年,我、我们是老交情了!可、可是,我、我一想到太君对我父子的恩德,我又不能不吐、吐露真情……”
当然,他从这里又转到说疤瘌四的坏话上去了。一直到白眼狼说完后,石黑才将他那秃亮的脑瓜儿摇了个半圆,苦甜皆有地笑着:
“老兄言之有理。不过,我石黑是重友情的爱将之人,像你说的那样对待刘其朝,我从感情上是过不去的。再说,他是曾为帝国出过力的人,说他通八路又缺乏可靠的证据,草率处理怕是大大的不妥当吧?”
白眼狼不敢再谏。忙赔笑恭维道:
“太、太君仁厚!太、太君仁厚!”
石黑这些话,是说给白眼狼听的,为的是让白眼狼更忠于他,更为他卖力。至于走狗之间的纠葛,在石黑看来,是小事一段,犯不上为此得罪任何一方。
他们正说着话,疤瘌四顶着汗珠儿怯生生地走进屋来。阙七荣跟在他的后头。也不知阙七荣和疤瘌四已经说了些什么,这时疤瘌四那两条腿就像数九隆冬穿着单裤一样,禁也禁不住地打着抖喽。他进得屋来,不自觉地先瞟了白眼狼一眼,眼神里仿佛还带着点气。接着,他向石黑行了个礼,又向白眼狼行了个礼,然后,将那双发白的迷惘的眼睛停在石黑的脸上,不动了。
石黑为了弄个假象儿,照例向白眼狼说:
“老兄,你这队长的说话!”
白眼狼为了在主子面前显示忠诚,他一开口就将疤瘌四剋上了:
“混、混蛋!怎、怎么叫土八路进来了?你、你失职!要、要是皇军受了损失,我、我要你的脑袋!……”
白眼狼说着,要去打疤瘌四。石黑把他制止了:
“老兄,不要发火嘛!”
他又走到疤瘌四近前,虚情假意地说:
“你不要害怕。坐下,慢慢地说。”
疤瘌四瞟了阙七荣一眼。
阙七荣手托下巴颏,向疤瘌四递过一个眼色:
“说嘛!”
疤瘌四依然有点战战兢兢,说道:
“八路这回夜袭柴胡店,手段很高明……”
“胡、胡说!”白眼狼道,“皇、皇军高明!”
“你的不要插话!”石黑先制止了白眼狼。他又向疤瘌四说:“你的见识的大大的有!说下去。”
随后,疤瘌四一面向石黑送着感恩戴德的笑脸,一面油嘴滑舌地说开了。他根据自己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又凭着想象编造了一些情况,东扯西拉嗙了一大套。总的意思,不外乎是:一面推卸自己的责任,一面影射贾氏父子“不真忠于太君”。
他说完后,石黑说:
“你的大大的能干!”
接着,又公布了这样一个决定:把狼羔子贾立义从水泊洼调回柴胡店,把疤瘌四刘其朝从柴胡店调往水泊洼。也就是说,让他俩“换换防”。石黑说完后,问疤瘌四说:
“我的意思,你的明白?”
阙七荣怕疤瘌四领会不透,插话道:
“太君的意思是,一来水泊洼是敌我必争的重地,二来那里比较容易防守……”
他特将“防守”二字加重了语气。疤瘌四眼皮一拍打,领悟了:这“防守”二字,是影射贾氏父子的。也就是说,疤瘌四离开柴胡店,比较容易防备贾氏父子的陷害。于是,疤瘌四忙表示道:
“感谢太君!服从军令!”
白眼狼说:
“太君高见!”
狼羔子半推半就地说:
“太君的栽培意图,我感恩戴德;可惜我才疏学浅,恐难胜此重任!”
阙七荣说:
“这样对调,两全其美,真是妙策!”
事情就这样定了。
石黑将狼羔子和疤瘌四打发走以后,又向白眼狼说:
“梁永生的大大的能干!大刀队的大大的厉害!我给你十天限期,要把大刀队搞掉,要把梁永生捉到!……”
“是!”
白眼狼垂手而站。
石黑又奸笑道:
“你若大功告成,皇军大大的有赏!”
“是!”
白眼狼喜形于色。
石黑将笑脸一收:
“你若干不出名堂,脑袋没了没了的!”
白眼狼面色如土。
石黑继而又道:
“你的马上集合队伍,要对这柴胡店镇进行彻底搜查!”
“是!”
他们这出“戏”,演到这里就算“闭幕”了吧!因为,八路军大刀队的突袭小组,早已撤离了柴胡店,他们的“全镇大搜查”,显然是用不着交代了。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大刀队的情况吧————
梁永生他们撤出柴胡店以后,刚走出不远,平地里兀地站起几个人来。接着,那边有人喊:
“队长!”
语音告诉梁永生,那个喊“队长”的是小胖子。
这时的小胖子,还有他的战友们,个顶个地浑身上下都是雪,简直成了雪人了。因此,梁永生乍一望见他们时,已经都辨认不出来了。此刻,小胖子一伙儿,见自己的队长和战友们都安全地撤出来了,秦家父女也营救出来了,全都乐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线,构成了一副副动人的淳朴的笑容。
梁永生跨着大步叉子向飞扑过来的战士们迎上去。当小胖子一头撞进他的怀里的时候,他扳着小胖子那两只肥突突的膀头儿摇晃起来,并激动地像唱歌似的说:
“哎呀呀,哎呀呀!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我们听见围墙里头枪声大作,真担心你们撤不出来了呢!”小胖子的话音未落,炮筒子又接上说:“梁队长,你们要再不出来呀,我们就攻进去了!”
他说罢,抖抖身上的雪花,嘿嘿地笑了。
梁永生见战友们的衣裳上,不仅蒙上了一层雪,抖落雪花以后,里头还有一层冰。他们的身子一抖动,衣裳就像用铁叶子做成的一样,发出一阵嘎啦啦嘎啦啦的响声。面对这种情景,叫谁能不感动?不过,梁永生却取笑逗哏地说:
“看你们这满身铠甲,真像要强攻柴胡店了!”
战士们全都笑了。
永生又道:
“能行!就凭你们这身钢盔铁甲,也准能打它个‘稀里哗啦’!”
他又指指炮筒子说:
“再说,咱还有这门‘大炮’嘛!”
人们又笑起来。
这笑声,把长时间以来一直在纠缠着战士们的那些寒冷呀,疲劳呀,焦虑呀,急躁呀,统统的赶跑了!
随后,永生派出两名战士,去通知那些负责策应的民兵————迅速撤退;他自己带领着大刀队的新老战士们,还有秦家父女,拉开距离,摆成一条长蛇阵,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交通沟,渐渐地撤离柴胡店近郊,消消停停地远去了。
到这时,他们听见柴胡店据点里头,那如同爆豆似的枪声,又紧一阵慢一阵、稀一阵密一阵地响起来了。
奇怪呀!他们又放枪干啥?
其实,并没啥奇怪的,因为这枪声连一分钟也未曾间断过,只不过是方才那一阵没人注意它罢了!眼时下,铁牛一注意到柴胡店的枪声,瞪着个大眼直愣神。志勇凑上来,问道:
“铁牛,想家啦?”
铁牛摇摇头:
“不想家。”
黄二愣接言道:
“瞧你瞪着个直眼盯着柴胡店,不是想家是想啥?光嘴硬不行!”
唐铁牛不解释,也不争辩,只是向锁柱笑了笑。
又起风了。
这雪后的晨风,卷着八路军大刀队夜袭柴胡店虎口拔牙的胜利消息,滚过茫茫雪野,刮进村村庄庄,正在敲打家家户户的门窗……
它要干什么?
它要把这振奋人心的喜讯,告诉给那些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人们!
可是,风啊,你哪里知道————那些知道大刀队这次军事行动的人们,全都一夜没睡呀!是的!自己的子弟兵们去夜袭柴胡店了,各村的乡亲父老们,谁能不为这虎口拔牙的亲人挂心哩?
你看!前面的各个村头上,那不都已站满了人?
要知道,从那天还不大亮的时候,他们就早早地跑到村口上,来迎接这些威武凯旋的勇士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