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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战火中的支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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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更时分。

    天空里布满一块块的疙瘩云。月亮从云块里钻进钻出,好像在故意跟人们开玩笑似的。大刀队的战士们,在队长梁永生的带领下,踏着忽明忽暗的月光走出一条道沟,鸦雀无声地进入一片密松林。

    他们要在这里开会。

    志勇根据队长的命令,先派人和龙潭街的民兵取上联系,而后又对松林四周的岗哨设置作了一番周密部署,梁永生到任后的第一次会议,便准备开始了。

    这是一次支委扩大会议。

    这次应当参加会议的,总共四个人:梁永生,梁志勇,王锁柱,沈万泉。

    现在,沈万泉还没来到。

    这个作为会址的松林中,有四棵高得出眼的古松。四棵古松之间,有个大理石的石桌。石桌的四面儿,还都设有石凳。永生他们三个人坐下后,志勇请示永生道:

    “咱等不等老沈同志?”

    永生没有当即回答。他透过松枝望了望天空的星辰,又屏住气听起四外的动静。四外,鸡不叫,狗不咬,只有松林在发着轻微的涛声。这时,永生的脸上渗出一层淡淡的、不易被人察觉的焦急神色:

    “天到这时了,怎么还没来呢?”

    他自语了一句,又问志勇:

    “你跟他怎么约定的?”

    志勇皱皱眉头:

    “若按约定的时间,该来了!”

    小锁柱也有点不安地插嘴道:“是不是路上……”他说了个半截话儿,便将话头收住了。这显然是,在他看来,话一说到这儿,旁人就能领悟出他的意思,不必再说下去了。

    这一阵,梁永生一直箍着嘴,没再做声。观其神态,仿佛是,他目下正在自己跟自己悄悄地商量着什么。他这个主持会议的支部书记一不说话,参加会议的志勇、锁柱也闷了宫。这么一来,闹得整个松林异常宁静,只有远处的据点上,偶尔传来刺耳的冷枪声。

    过了一会儿,梁永生这才带着分析的口吻说:

    “老沈同志,身在‘虎穴’,出进不是那么容易的。咱们再等他一会儿吧!”

    他说到这里,先看了锁柱一眼,又将视线从锁柱身上移向志勇,然后变换一下口气接着说:

    “咱是不是抓紧这个空儿,先由你俩谈谈情况?”

    “那也好!”志勇说,“我先说————”他说着捅了小锁柱一把,“伙计,我说完后,你作补充。”锁柱点点头。志勇便滔滔不绝地陈述起当前敌我斗争的情况来。这当儿的梁永生,静静地坐在一旁,将小烟袋插进烟荷包里,一边捻捻搓搓地装着烟,一边听着,思索着。

    一霎儿。他把烟装好了,想要点烟时,蓦然意识到,在这四邻不靠的松林之中,不能出现火光。于是,又将烟袋插在腰带上。可是,永生有这么个习惯:一到用脑子的时候,他那只手就不自觉地去摸烟袋。因此,不多时,他那根刚刚别在腰里的烟袋又拔出来了……

    志勇把这个地区的当前形势讲完了。

    他在结束他的发言之前,是用这样一句话来收尾的:

    “总而言之,我们当前面对的局势是:抬头见据点,低头是公路,我们活动的地盘儿越来越小,处境极端困难呀!”

    客观事物的一些现象给人们的直接感觉,一般说来大体是相同的。可是,由于人们有着不同的思想感情和不同的思想方法,使得人们对同一客观事物又会产生出不同的反映,进而得出形形色色的结论。

    就拿当前的敌我斗争形势来说吧,梁永生当然也认为是艰苦的,困难的。在这一点上,他和志勇是相同的。可是,他在认识到困难的同时,懂得困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害怕困难;还认识到经过我们的斗争,困难是能够克服的。他基于这样的观点,所以对当前形势的估计是非常乐观的,信心十足的。在这一点上,他和志勇又是不大相同的。

    在对问题的认识上发生了差距时,怎么办呢?当然是应当进行说服,达到统一。梁永生作为领导人,显然更不会忽视这一点。

    不过,今天的梁永生,尽管对革命的道理已经懂得很多了,可他在跟别人谈论什么事情的时候,从来不喜欢用一些空空洞洞的名词讲一大串串道理,而是习惯于用一些具体事实来阐述自己的论点。这一点,他是从县委书记方延彬那里学来的。

    和永生相处得比较久的同志都知道,他不论讲述一个什么观点,常常是一张口就举例子,要不就打比喻,算细账。

    今天,他听了志勇的论调以后,是先从这里说起的:

    “如今,敌人的据点越安越密,公路越修越多,这确乎是个事实。不过,对这个问题,要有个正确的看法————”

    他把手掌举起来,指着手心说:

    “不能光看到这一面————”

    他将手掌一翻,又指指手背说:

    “还要看到它的另一面————”

    他习惯地停顿一下,又说:

    “也就是说,既要看到对我们不利的一面————好去克服它;也要看到对我们更加有利的另一面————为的是好去利用它!”

    “还有更加有利的一面?”

    “当然喽!”梁永生盯望着志勇说,“我举个例子吧————从前,你不是跟白眼狼的狗腿子们打过一回架吗?当时,他们好几个人围着你,你虽会点武功,但很难取胜;后来,你一跑,他们一追,将他们的一个人蛋,拉成了一条长线,不是叫你一个一个地全收拾了吗?”

    志勇不以为然地说:

    “这和那咋能相比呢?”

    “咋不能相比呢?”梁永生反问一句,又接着说,“敌人安的据点越多,他的战线就拉得越长,他的兵力就越分散,就更有利于我们集中力量各个击破!……”

    他缓了口气,变换了一下口吻,又说:

    “他们修的公路越多,我们破路的机会不越多吗?随着公路的增加,敌人的护路任务不也在增加吗?因此说,敌人多修一条公路,不光是给我们添了块绊脚石,还等于在他自己身上缠上了一条绳子!敌人多安一个据点,也不光是给我们安了个钉子,还等于给他自己的背上增加上一个包袱!除此而外,他们每多安一个据点,多修一条公路,还等于多给我们开辟了一个和他们进行斗争的场所!你们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梁志勇点点头:

    “理倒是这么个理。”

    可他叹息一声又说:

    “可惜我们的力量太小了!”

    梁永生摇摇头说:

    “不对!”

    “咋不对?”

    “我们的力量不小嘛!”

    “还不小?”

    “总比敌人大得多呀!”

    “比敌人大得多?”志勇也摆开事实了,“在我们活动的这个地区,敌伪军二三百,我们大刀队是十多个,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是好几十比一呀!”

    梁永生笑了。他说:

    “敌伪军二三百,这不假。我们大刀队十多个,也不假。可是,他那二三百,分散在大大小小若干个据点里,等于这个————”

    他在说话的同时,将右手的拳头伸成巴掌,又将相互靠拢着的五个指头分离开来,擎在半空不动了。尔后,他变了个语气,又说:

    “我们大刀队呢?虽然只有十多个人,可是,力量凝聚在一起,就成了这个————”

    他说着,又将左手的巴掌握成了拳头,也擎在半空,不动了。

    过了一阵。

    他两手一击,又说:

    “你们看!哪个力量大?”

    “还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呢!”小锁柱插进来了。他忽闪着两只自豪的眼睛,瞟着志勇说:“我们的大刀队,还要扩军嘛!能光十多个人?”

    永生点头道:

    “锁柱说得对……”

    他刚说了个话头,小胖子忽然来报:

    “报告队长!运河堤上发现敌人!”

    “噢?”永生眼珠儿一转,“多少?”

    哨兵小胖子说:

    “我没见到。因敌人还在龙潭那边的河堤上。这个情报,是龙潭街上的群众向我们报告的。那报告情况的民兵黄二愣还说,河堤上的敌人,正向这边移动……”

    梁永生往后推一下毡帽头,细眯着眼睛,捉摸着近来前村后店发生的一些情况。这时,几片乌云从天角上扑过来,几颗星星在云块的边缘上闪烁着,宛如蟊贼的眼睛。梁永生沉思了片刻,向小胖子命令道:

    “注意监视敌人的动向!”

    “是!”

    “发现新的情况,再来报告!”

    “是!”

    小胖子应声而去。

    会议又接上话弦。

    头一个开腔的是梁志勇。他说:“通啦!”

    梁永生问:“通啦?咋通的?”

    志勇说:“我觉得你讲得有理,所以就通了呗!”

    梁永生说:“你要就凭这些通了,那就‘通’错了!”

    志勇迷惑不解地忽闪着眼睛:“错了?”

    “当然错了!”梁永生先肯定一句。继而又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说:“有一笔很平常的账你都没算对,这个‘通’,是‘通’到哪里去了呢?”

    “啥账?”

    “啥账?那个‘好几十比一’呗!”

    “哦!那是个荒数儿。”志勇道,“我是估摸着说的,并没细算,当然不很准确。不过,我是想用这个大概其的比数,说明一个论点……”

    “我说你错了,就是说你这个论点错了!”

    “咋错了?”

    “我问你————”梁永生说,“我们是十多个人吗?”

    梁志勇继续争辩道:

    “你是不是说,还有赵生水同志带领的被敌人冲散了的那个分队?据我了解,那个分队的同志们,人数也不多了!除了锁柱而外,大概也只不过还有两三个人,目前在边缘地区活动。就是加上他们,也还超不出‘十多个’这个荒数儿,还是跟不上敌人的零头儿多!……”

    志勇说的,根本不是永生质问的意思。可是,尽管他答非所问,永生并没打断他的话。直到他说完了,永生才说:

    “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啥意思?”

    永生仍未直接回答。还是继续向志勇提出问题。只是语调增加了一些严肃的成分:

    “我再问你————我们进行的是什么战争?”

    “人民战争!”

    “仗为谁打?”

    “为人民!”

    “靠谁打?”

    “靠人民!”

    “我们‘临河区’有多少人民?”

    梁永生一句紧跟一句地问到这里,志勇已经意识到自己那个“比数”不对头了。因此,他对这最后的一句追问没作回答。可是,梁永生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又紧接着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全区的人民群众不止‘十多个’吧?人民群众能不算‘我们’?你那个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你那个‘好几十比一’,是怎么算出来的呢?照你这个算法,把人民群众算到哪里去了?……”

    “我拐过弯儿来了。那个‘比数’错了!”

    梁志勇是个爽快人。他一向是自己跌倒自己爬,拾得起放得下的。凡是想不通的事,从来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一旦发觉自己错了,就直截了当地认错。可是,在志勇认错之后,永生却又转了话题道:

    “当然,目前我们这个地区,敌我斗争形势,还得算敌强我弱。谁要不认识这一点,也要犯错误。”

    志勇点点头。继而又谈到另一个问题:

    “自从敌人实行了‘三光政策’以后,烧杀抢掠越来越残暴,人民群众的抗日情绪受到打击,积极性不如过去高了,我们发动群众的工作,和从前相比,也困难得多了!”

    梁永生说:“你举个‘困难’的例子吧。”

    梁志勇说:“连龙潭街上的滑稽二都不滑稽了!”

    梁永生问:“还有什么例子?”

    梁志勇说:“更多的具体例子举不出来。”

    梁永生问:“为啥?”

    梁志勇说:“这些日子,光顾领着敌人‘赶圈儿集’了,一直站不住脚,哪还顾得上搞群众工作呀!”

    梁永生问:“那你咋知道‘困难多了’?”

    梁志勇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吗?再说,从一些现象上,也能看得出来!”

    梁永生听了志勇这种论调,觉得他犯了表面看问题的毛病。也就是说,他叫敌人那种外强中干的假象儿给迷住了眼睛,因而也就看不到敌人必将灭亡、我们必将胜利的实质了。

    这是永生心里想的。可他并没泛泛地讲这些大道理。目下,他正在考虑的是,举个什么例子,打个什么比喻,或者是摆个什么事实,来说服志勇,同时也使小锁柱受到教育。

    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梁永生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容易的。因为他离开这个地区已经一年多了,现在回到这个地区又才不几天,哪有那么现成的例子呢?

    没有说明实情的例子,梁永生宁可不说话,也不愿只讲些空道理。

    因此,他只好静静地听着,久久地想着。

    这当儿,松林附近的村庄中,时而传来一阵阵的砸门声,犬吠声,还有婴儿的夜啼声。

    这些声音,虽然相隔很远,可是,由于夜深人静了,还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进了这漫野荒洼的松树林子里。

    锁柱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提醒人们说:

    “听!八成是敌人进了龙潭街了!”

    梁永生听了一阵,狠狠地骂道:

    “强盗!”

    这时,他的头脑中忽地一闪,说道:

    “你们想想,敌人半夜三更地这个闹腾劲儿,连个安稳觉也不让老百姓睡,群众能不恨他们?”

    志勇说:“当然要恨他们!”

    锁柱说:“不让群众睡安稳觉,这是小事儿!”他说着说着上了气,“最叫人可恨的,是他们任意地杀人放火,乱抢乱夺,奸污妇女……”

    “这些野兽!”梁永生捻搓着烟荷包说,“不过,我们的敌人,又不同于那深山老林里的野兽……”

    “他们是有大脑的野兽!”

    “对!他们为啥要杀人放火呢?”梁永生自问自答地说,“叫我看,他们是想通过这种灭绝人性的残暴手段,来吓唬群众!妄图使人民群众不敢再抗日,也不敢再接近抗日的共产党、八路军,从而割断我党我军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

    “对!就是这样的阴谋!”

    “可是,敌人这个算盘儿,又错打了码!”梁永生若有所思地说,“敌人杀了老百姓的儿女,当爹娘的能不恨敌人?敌人杀了老百姓的爹娘,做儿女的能不恨敌人?敌人奸污了老百姓的妻子,为丈夫的能不恨敌人?敌人烧了老百姓的房子,那房子的主人能不恨敌人?……”

    梁永生正讲着,小胖子再次来报:

    “梁队长!敌人出了龙潭街————”

    “往哪去了?”

    “朝这边来了!”

    “他们有多少人?”

    “三十多个!”

    “离这里还有多远?”

    “不到一里路了!”

    “继续监视!”

    “是!”

    哨兵又走了。

    锁柱提议说:

    “队长!咱该干他一家伙?”

    “不!现在,咱的任务,是开会。”

    梁永生一字一板地说了这么一句,紧接上方才的话把儿,又继续说下去:

    “总而言之,敌人杀了我们的人,不光被害者的亲属恨他们,我们的阶级弟兄,我们的人民群众,谁能不恨他们?”

    他瞟了志勇、锁柱一眼,又说:

    “就说你俩吧,一提起敌人的兽行,这不也都气得变了色吗?”

    志勇和锁柱,情不自禁地点着头。

    梁永生将烟袋插在腰里,又说:

    “因此说,敌人每杀一个中国人,每烧一间中国房,每糟蹋一个中国妇女,就等于,在每一个中国人民的心里,增加了一分仇恨;也等于,给我们中国的抗日怒火,又加上了一滴油————”

    他盯着志勇的面孔,又加重语气说:

    “而不是泼上了一瓢水!”

    志勇的脸红了。永生带着将一军的口气问他:

    “懂吗?”

    “懂了!”

    梁永生这个人,不论谈什么事,也不论对什么人,总是喜欢一竿子插到底————把话说尽。现在,尽管志勇已经表示“懂了”,可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因此说,敌人进行一次烧杀抢掠之后,某些群众的情绪低落,那是暂时现象,表面现象……”

    他停顿一下,缓了口气,又说:

    “其实质是,人们对敌人,更恨了;他们那种抗日救国的要求,也必然是更加迫切了……”

    永生讲到这里,志勇和锁柱都因又明白了一个道理而心情兴奋,活跃起来。

    志勇先说:“我刚才那个调子,是完全错误的!”

    锁柱也说:“原先我也不懂得这层道理。”

    志勇说:“爹,你应当把这个道理,向全体战士讲讲。”

    锁柱说:“以后找个机会,让队长跟民兵、群众都讲讲。”

    永生笑道:“喔哈!你俩推的可真干净!看来,这革命成了我一个人的事啦?”

    志勇笑了。

    锁柱也笑了。

    永生又接着刚才的正题说下去:

    “我们当前的情况是极端困难的。不过,这种困难,是‘黎明前的黑暗’。困难的本身正在说明: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当前的问题是,我们,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支部领导成员的我们,如何使我们的战士,使我们的群众,都能明了这一点。并要紧紧抓住敌人的滔天罪行,用以教育我们的战士,用以发动人民群众,并带领他们继续前进,去迎接那胜利的曙光……”

    永生正说到劲上,哨兵又跑进松林。

    他来到永生近前,气吁吁地说:

    “敌人上来了!”

    梁永生慢慢腾腾地站起身来,拍拍哨兵的膀头儿,笑盈盈地说:

    “看你慌得这个样子!”

    “我倒不慌。队长你……”

    梁永生坦然自若,逗笑道:

    “我?我慌了?”

    指挥员的风度,给哨兵壮了胆。

    哨兵一吐舌头,脸红起来。

    梁永生坐下。让哨兵也坐下。又问:

    “敌人现在哪里?”

    哨兵朝西一指:

    “在河堤上!”

    “噢!还远着呐!”永生朝志勇、锁柱说,“咱继续开咱的会。”他又转向哨兵,“你把你的哨位撤到松林边上来。注意监视敌人的动向。敌人只要不下河堤,你就不必再来报告了!”

    “是!”

    哨兵应声站起身。又问:

    “队长,我可以走了吗?”

    “告诉小胖子他们,也把哨位撤到松林里边来!”梁永生一挥手说,“去吧!”

    “是!”

    哨兵走了。

    锁柱听了听河堤那边的动静,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里的匣枪,而后压低着声音说:

    “哼!脚下敌人的胆子太大了!”

    永生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看!你又错了!”

    “啥错了?”

    “说错了呗!”

    小锁柱忽闪着两只迷惑不解的眼睛。梁永生解释道:

    “敌人不是胆太大了,而是胆太小了!”

    “不对!”锁柱摆晃着脑袋争辩说,“在‘大扫荡’以前,敌人怕黑夜就像蝉怕立秋一样,他们一见天黑就脑袋疼!那时候,敌人就怕夜战;别说这么几个人,就是人再多一倍,他们半夜三更也不敢出来!……”

    梁永生以诙谐的语气说:

    “噢!我明白了————照你的看法,看敌人是大胆还是小胆,就看他敢不敢夜间出来?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并没等锁柱回答,又接着说下去:

    “我这个人爱举例子————咱比方说老鼠吧,它敢夜间出来,能说它是‘大胆’吗?不能吧?敌人,和老鼠一样,也是胆小鬼儿!他们夜间不出来,是因为小胆儿;他们夜间出来,还是因为小胆儿!叫我看,这是一种实质,两种表现形式罢了!出来与不出来,改变不了他们那种小胆的实质!”

    永生停顿一下又说:

    “锁柱,你想想,他们要不是胆小心虚,如今半夜三更,黑灯瞎火,又怪冷的个天气,跑出来闹腾个啥哩?难道敌人净些傻瓜,不知道躺在热被窝里安安稳稳睡个香甜觉儿舒服?……”

    小锁柱,聪明伶俐,能言善辩,这在大刀队里是有名的。长期以来,他在和别人争论问题时,最后的结局,理,总是他的。

    可是,惟独梁永生是个例外。

    这是因为,小锁柱从内心里敬佩梁永生,所以很少和永生争辩。有时争辩几句,结果败了,他倒更高兴。因为每到这时,他的心里在想:“又学了一手儿!”

    现在,锁柱和永生争辩了两句,又学了点什么呢?首先是永生讲的这个道理,其次是他在说话时的举动、神色、表情……

    这有啥可学的呢?

    当然有。你想想,眼时下,敌人就在旁边了,可从梁永生的动作上,表情上,神色上,语气上,以及语言的节奏上,却没有一丝儿紧张或是匆忙的意思。他这种沉着、稳重的气质,给了小锁柱以很大的感染,使得他那颗急促地跳动着的心,又不由得恢复了正常。

    沉静了一会儿。梁永生又说:

    “你们再谈谈近来敌人的活动规律吧!”

    “好!我先说————”

    随后,小锁柱有条不紊地谈开了。

    这当儿,梁永生将他的全部精力,全都集中到那两只耳朵上了。现在,他这耳朵的任务可真多呀!既要听小锁柱的发言,又要听松林内外的动静……

    你看!他对周围的一切响动,竟是听得那么仔细,那么认真!不论是若有若无的脚步声,还是枯树枝梢的摩擦声,他都要听个仔细,辨个清楚。

    这是因为他不信任自己的哨兵吗?

    当然不是。而是出自他作为领导人的一种严峻的责任感。如今梁永生的心情,就像那当母亲的看护着一帮已经睡熟了的孩子那样,尽管明明知道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可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这是因为,梁永生他既懂得革命战士们在革命中的分量,也懂得在这样的时刻,一个领导人的失职或失策将意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

    锁柱正说着,梁永生听见有一种轻微的但又是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着。显然,这是负责警戒的哨兵又来了。

    哨兵来到永生面前,悄声报告道:

    “两个伪军下了河堤,直奔松林而来!”

    志勇望望爹:

    “咱走吧?”

    锁柱插言道:

    “干掉他!”

    梁永生将刚溜到前头来的帽头又推到后头去。他忽闪着两只豁豁亮亮的大眼睛,久久地盯着西北天角,好像在问自己:“该怎么办呢?”

    片刻。他干掰截脆地说:

    “咱不能干,也不能走!”

    志勇、锁柱还有哨兵,六只眼睛一齐盯着永生,他们的眼神都好像在说:“为啥?”

    永生明白他们的心理,又解释说:

    “一干,会就开不成了;一走,老沈哪里去找?”

    志勇问:“那,咋办?”

    梁永生语重声低地命令道:

    “分散!隐蔽!”

    他又转向哨兵:

    “你向同志们去传达我的命令!”

    “是!”

    哨兵飞步而去。

    永生又嘱咐志勇、锁柱:

    “我不发令,不许开枪!”

    “是!”

    随后,他们仨,各自找了个蔽身之处,隐藏起来了。

    这间,有团“磷火儿”出现在林边,忽明忽暗,时近时远,眨眼间,便消逝了。

    不一会儿,两个伪军来到松林附近。他们先用手电筒往林中照了照,可能是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便放心大胆地走进松林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大麻子。他侧歪着溜肩膀,迈着两条片儿呱咭的镰把腿,一面大大咧咧地蹒跚着步子,一面尖声浪气地哼唱着黄色小调儿。

    跟在大麻子屁股后头的,是个像瘪三似的瘦猴子。这个驴脸猴腮的家伙,远看像个寻食虾,近看赛只闻腥狗。他将叼在嘴角上的烟头儿噗地一口吐出去,咧开那张蛤蟆嘴没好气儿地说:

    “你别他妈的穷叽歪好不好?”

    大麻子将那松松囊囊的眼皮一拍打,转动着一对绿豆般的眼珠儿笑咧咧地说:

    “哦!老弟,我的明白了!……”

    “哼!你能明白个屁?”

    “准是我这一唱,又勾起你那失恋的心思来了!”大麻子拍拍瘦猴子的肩膀,“是不是呀?老弟!”

    瘦猴子没吱声。

    大麻子将那蒜头鼻子一卷,又说:“哎哎,过去的事了,何必老去想它?老弟,我知道你念了几天中学,好闹‘失恋’那个玩意儿,可叫我说,最要紧的,是着眼于现在。得乐且乐嘛,懂吗?……”

    大麻子说罢,又抻着脖子吱吱啦啦唱起来。

    瘦猴子急了:“又他妈的穷叫唤!”

    大麻子也火了:“你他妈的挣钱不多管的事还怪不少哩!你有什么权利总是干涉老子的自由?”

    “我干涉你做屁?我是想多活两天儿!”瘦猴子说,“头头儿叫咱来察看察看,咱就老实儿地蹓上一圈儿回去得啦!看你哼哼唧唧地这个吱啦劲儿,要是万一嚷出那梁永生来,你这个梆子头还想要不?”

    “梁永生?梁永生算个啥?他不是肉长的?他的身上不透枪子儿?”大麻子吹五作六地说,“老弟,别大惊小怪的!有我这个神枪手在,你就算入了‘保险柜’喽!”

    “啐!你吹个屁!真不嫌寒碜!才刚过了两天的事,这又忘了?……”

    “啥?”

    “啥?又装蒜!”瘦猴子撇着蛤蟆嘴说,“前日个,你正撒尿,我用手指头顶住了你的脊梁骨:‘不许动!我是梁永生!’吓得你噗嚓拉了一裤裆稀薄屎!……”

    “这就说明我是老兵油子了!”大麻子说,“要是叫你呀,这么一吓唬,恐怕是想拉也拉不出来了!”他咴儿咴儿地笑了两声又说:“老弟,咱说正格的————就是碰上八路也满没关系!咋没关系?腿又没借出去,一跑就了!”

    这两个伪军边说边蹓,蹓到一个石碑的西面来了。

    这时候,梁志勇正在这个石碑的南面隐蔽着。当他见到两个伪军从北面走过来,出现在这块石碑西面的时候,便悄悄地转到石碑的东面去了。

    谁知,这俩活胀了月儿的家伙,就像非要找死不行一样,他们晃荡着身子,来到石碑近前,往左一拐,从石碑的南面又朝东走来。显然,这么一来,志勇在石碑东面又藏不住了!

    怎么办?

    梁志勇真想搂搂扳机结束他们这两条狗命!

    不过,他虽有这个想法,并没这么办。因为队长不让随便开枪的命令在约束着他。于是,他又悄悄地转移到石碑的北面去了。

    在这块石碑的东边,就是方才他们开会的那个石桌。

    石桌离石碑约二十多步。

    梁永生就蹲在石桌东面。

    小锁柱蹲在石桌的南面。

    两个伪军往东一走,锁柱怕被敌人发现,便慢慢挪动着身子也转到石桌东面去了。他在转移过程中,偶尔不慎蹬动了一块瓦片,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

    这点响声,吓得两个伪军一阵手忙脚乱,并失声转韵地惊叫起来:

    “谁呀?”

    “出来!”

    “吱吱……”

    “他妈的!地猴子!”

    锁柱刚用口技将伪军蒙骗过去,又突然发生了新的情况:

    “啪啪啪!啪啪啪!”

    这清晰可辨的拍掌声,从西南方向传进松林。

    那俩伪军闻声失魂,又是一阵慌乱。他们赶紧掉过身去,并将那刚刚背在肩上的大枪又重新端在手中,颤抖着嗓音喝道:

    “干啥的?”

    “口令!”

    与此同时,两个伪军都举起了电棒子,两道手电筒的光束,一齐朝西南方向射过去。

    这是谁在拍巴掌呢?

    梁永生正被这意外的情况弄得摸不着头脑,忽听西边石碑后头乒呀乓地响了两枪。

    两个正想开枪的伪军倒下去了。

    志勇忽地来到梁永生的身边。

    永生问志勇道:

    “拍巴掌是怎么回事?”

    “这是暗号儿————沈万泉同志来了!”志勇说,“爹,我……”

    “你做得对!这两枪打得好!”梁永生挥手道,“快去把老沈同志接过来!”

    “哎!”

    志勇应了一声,继而拍起巴掌:

    “啪!啪啪!啪!”

    巴掌声落下了。

    沈万泉走过来。

    这位老汉是个细高挑儿,方脸盘紫里透红,前额上被生活中的风雨刻下几道深深的纹路,嘴上留着掺白短胡儿,肩膀头儿上搭着旱烟袋。当他那身形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他的衣服上散发出一股油腥气味儿。这时,好几双担心的、询问的视线,一齐朝他射过去。梁永生挺身抢先大步赶上前,紧紧地握住老沈的手,代表着大家热情洋溢地说:

    “老沈同志,我们可把你盼来啦!”

    沈万泉一见永生,心情十分激动。他的眼里噙着兴奋的泪花,说:

    “哎呀!永生啊,你……”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运河大堤那边嘎咕嘎咕地响起了枪声。在这乱乱纷纷的枪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哑声破锣的嗓音正在一声声地嚎叫:

    “一班向东!二班向西!三班从正面冲!包围松林!快包围松林!……”

    这大堤上的狂叫声和四外村庄中的犬吠声混杂一起,合着那虚张声势的枪声一齐传进松林,传进梁永生的耳鼓。永生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了一阵儿,尔后,朝站在他的对面正等候命令的志勇说道:

    “集合队伍!”

    “是!”

    志勇将两根手指插进嘴里,用力一吹,立刻发出了一阵清脆的鸟叫声:

    “唧呱呱!唧呱呱!唧唧呱呱!……”

    鸟儿的啼叫声在松林的上空缭绕着。

    松林的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那些跑步赶来的战士们,齐打忽地全都围在了梁永生的身边。他们一齐盯着队长,一声不响,静静地等待着指挥员的命令。

    这时,林外的枪声,越来越密,也越来越近了。

    梁永生想:“走!跟敌人黏住就麻烦了!”于是,他截住老沈的话头说:

    “沈万泉同志,咱们的会到路上开去。”

    他说罢,转过身来,向一位又粗又高的战士说:

    “你这大炮在前头,当前哨!”

    这个战士,就是一年多以前在宁安寨参军的“炮筒子”。要在平时,永生这么一说,准得把人们逗笑了。可是今天,由于情况已十分紧急,所以尽管永生说得这么诙谐,战士们并没人发笑。就连炮筒子本人,也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

    “是!”

    “你再带上两个同志!”

    “是!”

    “顺着道沟向东南转移!”

    “是!”

    炮筒子的应声未落,梁永生又转向小胖子说:

    “你带领着其余同志断后!”

    “是!”

    小胖子带着笑韵应着。永生拍着他的肩膀又说:

    “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拦住敌人不让他贴前,保证会议照常进行;打法是:边打边走,以走为主,节约子弹,不要硬拼!”

    “是!”

    小胖子应声转身,向战士们宣布道:

    “同志们!立刻分散,坟边隐蔽!等开会的同志们进入道沟后再向道沟转移!”

    “是!”

    战士们一齐应了一声,立刻行动起来。

    小胖子在这边向战士们进行战斗部署,梁永生在那边朝志勇、锁柱和沈万泉一挥手道:

    “走哇!”

    他一面跨开步子一面又说:

    “他们打他们的仗,咱们开咱们的会去!”

    这时,越来越近的枪声响得正密,一颗颗闪光的子弹,从人们的头顶上,从人们的身子旁,吱溜吱溜地尖叫着飞过去。

    永生、志勇和锁柱,手里提溜着匣子枪,从容不迫地跨着大步,朝那松林东南角上的道沟奔过去。

    沈万泉走在他们的前头。

    在他们的背后,敌人的狼嗥鬼叫声,南腔北调混杂一片,伴随着阵阵枪声滚滚而来:

    “弟兄们!上啊!冲呀!”

    “上呀!冲呀!抓活的呀!”

    敌人这些嚎叫,仿佛快喊破嗓子了。可是,久经战阵习以为常的梁永生,就像压根儿没有听见。他一面和沈万泉贴身走着,一面带着几分诙谐的语气问道:

    “咋来晚啦?是不是又跟那个狗食玩意儿动了掏灰耙啦?”

    “咦?”沈万泉惊奇地说,“你才回来这么几天,连这点事你都知道啦?”

    “知道!”永生扯着长声随了这么一句,又加快了节奏接着说,“调查研究嘛!”

    沈万泉和着梁永生的笑韵解释道:

    “自从那回我冒充愣头青跟张温那个狗食耍了一回叉,愣头青的脾气嚷开了,他们都不大敢零碎惹我了!因此,这回来得晚,倒不是因为那号事……”

    老沈提到的这个张温,就是杨柳青“福聚旅馆”里那只守门狗。自从“福聚旅馆”报黄以后,他和他的主东、经理、把兄弟余山怀,一齐来到了这一带。当时他俩商量好,一个投八路,一个投日本,两人暗勾着,来个两门赢。结果,余山怀参加了大刀队,张温当了伪军。现在老沈一提到张温,永生就想顺便问一下余山怀的情况。可他还没有张口,沈万泉又接上他那话茬儿说下去了;而且事情就有这么巧,老沈一张嘴便提到了余山怀:

    “我所以来晚了,主要是叫余山怀那个小子闹的!我刚喂饱了那些猪呀狗的,余山怀就凑到我的屋里去了。他叼着洋烟卷儿,侧歪到我的被卷子上,便东扯葫芦西扯瓢地瞎扯起来,他三扯两扯扯出这个来了:

    “‘咱们俩总算是命运相通的有缘之人哪!怎么说哩?从前,你开过八路店,我吃过八路饭;如今,这不又都改换了门庭……’

    “我拦住他说:‘不!不不!咱俩不能相比————’

    “他问:‘咋不能比?’

    “我说:‘我是个庄户人家,八路军要在我家住,我敢不招?那怎么是开八路店哩?要说住过八路就算开八路店,这你该知道,南庄北村,东家西户,没住过八路的能有多少?现在,这面上又叫我来当忙饭的,还是那话,我是个庄户人家,敢不来?唉,像俺这一号的,来了,也就是卖点子傻力气,混碗饭吃呗!说到你,不管在哪一面儿上做事,都得算是个混官差的人……’

    “他又说:‘不管怎么说,咱们过去都得算跟八路有些瓜葛,现在又都在日本人这边混事,往后,得相互多关照着点呀!’……”

    沈万泉说到这里,来到道沟崖上。

    梁永生先纵身跳下沟去,转过身来又招扶着沈万泉下了沟。

    随后梁志勇和小锁柱也咚呀咚地跳下来了。

    沈万泉下了沟,正喘粗气,还没顾得接上话弦,小锁柱就性急地问道:

    “余山怀那个叛徒,在他的东洋主子那边闹了个什么‘官儿’?”

    沈万泉气咻咻地说:

    “现在鬼子还没封他什么‘官儿’,只是叫他当‘探子’!”

    走在后边的梁志勇抢前一步说:

    “怪不得自从这个小子被俘以后,我们的队伍无论住在哪村总是常被敌人发现哩!”

    志勇停顿一下,见人们都在思考问题,没人插言,便又接着说:

    “余山怀在我们这边混了一阵,摸到一些我们的活动规律,他要当了敌人的‘探子’,对我们是个祸患……”

    永生接过志勇的话头儿,问沈万泉道:

    “今天关庄这一仗,敌人对我们的情报摸得这么准,是不是和余山怀有关?”

    沈万泉摇摇头说:

    “闹不清!听说,敌人偷袭关庄,是阙八贵干的。阙八贵驻在柴胡店据点上。至于余山怀,已经把他派到水泊洼据点里去了。我呢,在黄家镇据点上,所以对这件事是两头摸不着缰!”

    他说着说着朝前一侧棱,被永生一把扶住了。老沈赌气将绊他的冻坷垃踢了老远,又向永生表示说:

    “我以后注意了解了解关庄这事的情况吧!”

    “你能了解到?”

    “我通过一个关系,也许能摸到点气息儿……”

    “你有‘关系’?”

    “我有个同行,在柴胡店据点上当伙夫。”

    “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个穷人,也是个好人。”沈万泉说,“在据点上当伙夫,是叫敌人抓进去硬逼着干上的……”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叫柴兴武。”

    “好哇!”永生说,“除了刚才谈到的这个情况以外,你还要想些别的办法,从多方面掌握有关余山怀的情况,并及时地把情报送出来……”

    永生的话音落下,锁柱将那个憋了好大一阵的疑问终于提了出来:

    “老沈同志,你不是说余山怀在水泊洼据点上吗?怎么又说跑到你的屋里胡扯了一阵呢?”

    “他是来这里找乔光祖的。咱不知是谁派来的。也不知是来干什么。只知道他顺便跑到我的屋里放了那么一通狗臭屁!”沈万泉说着说着又上了气,他就着这个话柄一转话题又说下去,“在那个叛徒闯进我的屋的时候,我真想用切菜刀宰了他!可又一想,不行啊!党派进我来的任务还没完成,在没有党的指示以前,不能瞎胡来!再说,今儿夜里我还要来参加党的会议,误了开会就会给党造成损失!于是,我跟他蘑菇一阵,便想了个办法儿把他支走了……”

    永生见老沈将话题又回到“为啥迟到”这上边来了,就又顺口问道:

    “从黄家镇到这里,路上挺平顺吧?”

    “平顺就好了!”老沈说,“倒霉的事儿总是爱碰在一起。没出门先来了个余山怀,闹得我的心里就够腻歪的了。出门后,一路上又先后碰上两伙子敌人的巡逻队。好歹算把他们对付过去了。这不,紧跑慢颠才奔到这松树林,这松树林里又打起来了……”

    志勇插言问老沈:

    “眼时下,这一带的敌人为啥这么疯闹?你听说过这其中的因由吗?”

    “真底儿,咱摸不着。只是听到有些伪军小头头儿瞎呛呛,说是县里的鬼子头子荻村,给石黑下了一道命令,要他尽快肃清这一带的‘八路残余’,将这个地区变成一个‘模范治安区’……”

    “噢!”永生插进来了,“近来敌人还有啥动向?”

    “前些日子,在柴胡店附近,石黑和白眼狼他们,不是配合‘扫荡队’偷袭了我们大刀队一下吗?为那次战斗,石黑和白眼狼,都受到了他们的上司通令嘉奖。从那以后,这两个狗杂种都有点受宠若狂,总想再露两手儿,好就着这个劲儿往上爬蹅爬蹅!”沈万泉边想边说,“有些伪军中的亡命之徒,为了五万元的‘赏金’,也有点忘乎所以;叛徒余山怀也在大卖气力……”

    他们正然且走且说,且说且走,突然间,在他们背后的松林中,响起了手榴弹的连续爆炸声。在这直震得天撼地摇的爆炸声中,还掺杂着伪军们那喊爹呼娘、鬼哭狼嗥的声声惨叫。

    紧随其后,又听见一个伪军头子用上吃奶的劲嚷道:

    “有埋伏!卧倒!卧倒!”

    在敌人蒙头转向一片混乱的同时,星光下有几个正在迅速移动的小黑点儿,在被硝烟加浓了的夜幕掩护下,已经靠近了交通沟。

    梁永生凑到沟沿上,跷着脚望了望后边的情景,又回到沈万泉的身边,接着问道:

    “石黑、白眼狼要露露哪两手儿?”

    “听说,他们一心要加劲儿完成抢粮棉、抢铜铁的任务。”沈万泉说,“他们还要千方百计捉到你,好再到他的上司那里去报功……”

    他们说着走着,背后的枪声越来越远了。

    梁永生收住步子。他向老沈、志勇、锁柱说:

    “咱们打个腰站吧!”

    “为啥?”

    “等等后头的同志们!”

    “好!”

    硝烟在夜空弥漫。流弹在头顶嘶叫。梁永生、梁志勇、王锁柱和沈万泉四个人,聚拢在交通沟里的一个斜坡上。他们有的虎蹲着,有的平坐着,围成了一堆儿。梁永生蹲坐在北面的斜坡高处,拔出别在腰间的小烟袋,一边挖呀挖地装着烟,一边说:“咱们刚才谈的那一些,都算正式开场以前的‘小段儿’!现在,咱该是‘小段儿不言书归正本’了————”随后,他将这幽默的口吻一变,又一字一板地郑重宣布道:

    “咱们这次支委扩大会,现在就算正式开始了!”

    “咱们的会议虽然不大,可是还满隆重哩!”小锁柱说,“你们听!这礼炮声响得多来劲呀!”

    人们全无声地笑了。

    随后,梁永生先讲了一段国际形势,然后说:

    “去年十月,咱毛主席为延安的《解放日报》写了一篇社论。社论向我们明确指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达到了转折点,并说:明年也将不是日本法西斯的吉利年头。毛主席在社论中指的那个‘明年’,就是今年。”

    梁永生在说话的当儿,已把烟装好。他点着烟,吸了一口,又接着说:

    “因此,县委指示我们,要牢牢记住毛主席的这一英明论断,满怀信心地坚持斗争,千方百计,排除万难,把‘临河区’的控制权迅速夺过来。大家知道,我们这个地区,在战略地位上,是极其重要的……”

    梁永生说到这里,只顾去抽烟了,收住了话头儿。

    沈万泉抓住这个空间,插嘴道:

    “听汉奸头子们讲,他们的上司也说这一带是战略要地,要不惜一切代价和我们争夺……”

    梁永生点点头,接着老沈的话头又开了腔,一字一板原原本本地传达起县委的指示来。他讲到最后,又换了个语气说:

    “县委对咱大刀队的具体要求是:第一步,通过几场斗争,先把敌人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杀出我们的威风来,借以振作群众的抗日情绪,坚定群众抗日必胜的信心;第二步,把人民群众充分发动起来,进一步组织起来,武装起来,把大刀队恢复起来,壮大起来,把主动权夺过来,把局势控制住;第三步……”

    梁永生正在说下去,小胖子从后边跑上来。

    锁柱抢先问道:

    “怎么样?有新情况?”

    小胖子没顾得理睬锁柱。

    他蹲在梁永生的面前说:

    “队长,我们是顶住?还是后撤?”

    到这时梁永生才注意到,后边的枪声比方才又近了。他拍一下小胖子那圆突突的肩膀,带着逗哏的语调笑吟吟地说:

    “你们呐,光贪打仗了,撤得太慢啦!把俺几个拴在这儿,等得怪心急哩!”

    小胖子会意地笑笑,窝回原路朝后跑去。

    梁永生磕去烟灰,把烟袋朝沈万泉递过来,说:

    “来,抽一锅子过过瘾吧!”

    沈万泉接过烟袋,梁永生站起身说:

    “这是秦海城自己种的黄烟,还满有个味道哩!”

    人们也随着他站起来。永生一挥手说:

    “走哇!咱们的会再走着开。”

    人们都走开了。梁永生一边走着,一边接上方才的话头儿又说下去:

    “县委要求我们,第三步要把这个地区掌握在我们手里,并从各方面直接间接地配合主力部队的行动……”

    梁永生用毛主席的教导,县委的指示,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抗日怒火。当他传达完了县委的指示以后,人们都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说:

    “坚决执行县委的指示!”

    急性的小锁柱,已满面春风了。他摇晃着梁永生的膀臂,心急火燎地催促着:

    “队长,你快说说,咱先怎么办?”

    梁永生望着锁柱那天真的面容,撒娇的神态,笑盈盈地说:

    “我了解情况不多,怎么办,还得大伙儿商量呀!”

    他们四个人摆成两排,并肩走着,没人说话。

    这当儿,一声声的枪声从背后传来,一颗颗的子弹擦顶而过。梁永生他们,都在集中脑力思索着问题,仿佛谁也没有听见背后的枪声。尽管带光的子弹嗖嗖地飞着,可是他们谁也不低头,不弯腰,都在若无其事地走着,想着,想着,走着……

    过了一阵。

    又过了一阵。

    梁志勇开腔了:

    “在当前,具体到我们这个地区,还得算是敌强我弱。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要打击敌人的气焰,最好是用奇袭的办法……”

    沈万泉磕掉烟灰,把烟袋递给永生,说:

    “叫我看,咱该先来个除奸战,把汉奸头子干掉他一个!我琢磨着,要来上这么一手儿,对群众的鼓舞,对敌人的震动,都是比较大的,也是比较快的!……”

    他们的会议边走边开。

    背后的战斗边撤边打。

    各种各样的枪声,紧一阵,慢一阵,稀一阵,密一阵,一直在不断溜地陆续传来。在枪声的短暂空隙里,夜风还送来了哨兵们那急促的脚步声。

    锁柱抢过老沈的话头,加重语气说:

    “我赞成老沈同志的意见!”

    他瞟了人们一眼,又说:

    “杀一儆百嘛!”

    梁永生也赞成先打个除奸战的主张。

    他的看法是:当前,敌人确乎是太猖狂了!他猖狂,就会麻痹;他麻痹,就便于我们寻找奇袭的战机;有了奇袭的战机,除掉一个汉奸头子就是可能的!

    这是永生的想法。

    可他并没说出来。

    因为梁永生这个人,历来就有这么个习惯————一边听人们你言我语地发议论,一边琢磨这些议论中的可取之处,悄悄地拿主意。他的主意想不成熟,是从不轻易拿出来的。因此,现在他只是默默地走着,一言不发。

    突然,打前哨的炮筒子跑过来了。

    他来到梁永生的面前,打了个敬礼,报告说:

    “队长!前边发现敌人!”

    永生从沉思中醒来:

    “多远?”

    “半里路!”

    “多少?”

    “二三十!”

    稍一沉。永生想了一下又问:

    “敌人发现我们没有?”

    “看样子没发现我们!”

    “他们在干什么?”

    “正向枪声前进!”

    怎么办?后有敌人的追兵,前有敌人拦路,情况显然已经十分紧急了!在这样的紧急时刻,最需要的是指挥员的当机立断。一向善于当机立断的梁永生,就在这样的紧急时刻仍未忘了向群众做调查:

    “咱大伙儿想个办法吧————咋着好?”

    “还有啥想的?”锁柱说,“干啦!”

    梁永生向炮筒子点将道:“你看呐?”

    有实践经验的人才有好办法。那炮筒子建议说:

    “由此向前,十几步远,有个十字道沟。我看,是不是你们从那里向左转移,我们在那里堵挡一阵……”

    “我看行!”志勇说,“也只有这么办了!”

    “他三个顶一阵人少些!”锁柱说,“队长,你仨先去开会,让我暂时留一留,和他们几个一起顶一阵吧?”

    炮筒子摆手道:

    “不用!刀快还怕他脖子粗?你们只管开会去,我们保险够敌人吃喝儿的!”

    “叫我看,会嘛,改日再开。咱们齐打忽地都下手,就跟敌人开它一仗吧!”沈万泉一边挽袖子一边说,“锁柱,给我两个手榴弹!……”

    梁永生见人们都列着架子要打仗,不由得笑了。

    他先向老将沈万泉说:“这些日子,你光摸捅火棍子,摸腻了,一见打仗心眼里发痒————是不是?”

    老沈孩子似的笑了。

    永生又转向大家:“你们都想打仗,是不是?别急!仗嘛,是有你们打的!不过,眼时下,咱们的任务不是打仗,是开会!不是吗?敌人,要干扰我们,我们呢,决不能受他的干扰,会嘛,还是要继续开下去的!”

    继而,他又问那位哨兵炮筒子:

    “怎么样?能顶住吗?”

    “当然能喽!”

    “好!”梁永生说,“不过,光靠你放炮不行,我再给你加上一手儿————”

    “啥?”

    “来!”

    炮筒子凑过来了。永生在他的耳边低语一阵。然后问道:

    “明白吗?”

    他一边问着,还一边摇晃着炮筒子的膀头儿。炮筒子笑道:

    “明白了!”

    “怎么样?”

    “妙!”

    “执行吧!”

    “是!”

    梁永生的视线从哨兵身上移开,又朝志勇、锁柱和老沈一挥手臂,风趣地说:

    “哨兵同志不是叫咱继续开会吗?走!咱们执行哨兵同志的命令去呀!”

    志勇、锁柱和老沈全随着永生的视线转过身来,一齐朝前走下去。他们来到十字道沟口上,往左一拐,顺着另一条道沟又走开了。

    这当儿,炮筒子和另外两名哨兵嘀咕几句之后,便顺着道沟朝回跑去,这显然是去和断后的小胖子他们取联系去了。留下来的两个哨兵,一手端着匣子枪,一手握着手榴弹,并肩趴在道沟的崖坡上,静静地等待着前来送死的敌人。

    梁永生他们四个人,走出约半里路,停下了。永生说:

    “咱们的会,再在这里开一阵。”

    月亮钻入云海。大家又都在道沟里蹲下来。

    永生向锁柱说:

    “还得给你加个差————”

    “啥差?”

    “你趴在沟沿上————一面开会,一面警卫!”

    “好!”

    随后,这次战火中的支委会,又继续开下去了。

    会议正在进行中。

    那边的枪声突然激烈起来。

    须臾。大刀队的战士们,顺着交通沟一个接一个地全撤下来了。这些战士中,有担任断后的小胖子那一伙,也有负责打前哨的炮筒子他们几个。

    可是,到这时,那边的枪声还在激烈地响着。

    梁永生问先来到的炮筒子:

    “怎么样啦?”

    炮筒子眉飞色舞:

    “给他们‘接上关系’啦!”

    “接上关系”是啥意思?不了解情况的人们正纳闷儿,又听飞步赶来的小胖子说:

    “听!那些笨蛋们打得多来劲呀!”

    他这一说,沈万泉忽地明白了:“原来是狗咬狗啊!”继而,老沈拍拍小胖子的肩膀头,说:

    “你跟敌人来上‘捉迷藏’啦?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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