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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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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枝,除去红子,就有一个个小颗粒,抹上了红漆,活像是具体而微的桃花了。

    桃花必须密植成林,花时云蒸霞蔚,如火如荼,才觉得分外好看。据《武夷杂记》载:“春山霁时,满鼻皆新绿香,访鼓楼坑十里桃花,策杖独行,随流折步,春意尤闲。”又宁波府城东,相传汉代刘晨、阮肇二人曾在此采药,春月桃花万树,俨然是桃源模样。茅山乾元观,前有道士姜麻子,从扬州乞得烂桃核好几石,在空山月明中下种,后来长出无数桃树,长达五里余。西湖包家山,宋时有“蒸霞”匾额,因山上独多桃花之故;二三月间,游人纷纷来看桃花,称之为“小桃源”。栖霞岭满山满谷都是桃花,仿佛红霞积聚,因以为名。古田县黄檗山桃树密集,山下有桃坞、桃湖、桃洲、桃溪诸胜,简直到处都是桃花了。又溆浦一名华盖山,从前曾有人种下了千树桃花,至今有桃花圃之称。上海龙华一带,有桃树极盛,每逢春光好时,游人趋之若鹜。苏州市园林管理处曾在城东动物园对面的城墙上种了桃树几百株,开花时红霞照眼,真如一面大锦屏了。

    唐明皇御苑中,有千叶桃花。所谓千叶桃花,就是碧桃,因为它是复瓣之故,比了单瓣的更见娇艳。我的园子里,旧有碧桃四株,三株是深红色的,一株是红白相间的。树干高三丈余,盛开时真如一片赤城霞,十分鲜艳,园外也可望见,在万绿丛中特别动目。花落时猩红满地,好似铺上了一条红地毯。可惜因树龄都在三十年以上,先后枯死了,这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词中咏碧桃的不多见,曾见宋代秦观《虞美人》云:“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这是给予碧桃花的一个很高的评价。

    国色天香说牡丹

    宋代欧阳修牡丹记,说洛阳以谷雨为牡丹开候;吴中也有“谷雨三朝看牡丹”之谚,所以每年谷雨节一到,牡丹也烂漫地开放了。吾家爱莲堂前牡丹台上有粉霞色的玉楼春两大株,真是玉笑珠香,娇艳欲滴,谷雨节前,开得恰到好处。还有名种紫绢,瓣薄如绢,色作紫红,自是此中俊物。我徘徊花前,饱餐秀色,简直是可以忘饥了。

    牡丹有鼠姑、鹿韭、百两金等别名,都不雅;又因花似芍药而本干如木,又名木芍药。古时种类极多,据说多至三百七十余种,以姚黄魏紫为最著。其他如玛瑙盘、御衣黄、七宝冠、殿春芳、海天霞、鞓红、醉杨妃、醉西施、无瑕玉、万卷书、檀心玉凤、紫罗袍、鹿胎、萼绿华等种种名色,实在不胜枚举;可是大半已断了种,使人有香消玉殒之叹!

    唐开元中,明皇与杨妃在沈香亭前赏牡丹,梨园弟子李龟年捧檀板率众乐前去,将歌唱,明皇不喜旧乐,因命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辞三章。我最爱他咏白牡丹的一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还有咏红牡丹的一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又太和开成中,中书舍人李正封咏牡丹诗,还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当时皇帝听了,大加称赏;一面带笑对他的妃子说道:“你只要在妆台镜前,喝一紫金盏酒,那就可以切合正封的诗句了。”

    牡丹时节最怕下雨,牡丹一着了雨,就会低下头来,分外的楚楚可怜。明代名士王百谷答任圆甫书云:“佳什见投,与名花并艳,贫里生色矣。得近况于张山人所,甚悉姚魏千畦,不减石家金谷,颇憾雨师无赖,击碎十尺红珊瑚耳。”雨师无赖,实是牡丹的大敌!

    清代乾隆年间,东台举人徐述夔,作紫牡丹诗,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一联,借紫牡丹来指斥清室,的确是有心人。其坟墓在石湖磨盘山上,墓碑上大书“紫牡丹诗人徐述夔先生之墓”。如此诗人,才不愧诗人之称。

    扬芬吐馥白兰花

    从小女儿的衣襟上闻到了一阵阵的白兰花香,引起了我一个甜津津的回忆。那时是一九五九年的初夏,我访问了珠江畔的一颗明珠————广州市。在所住友谊宾馆附近的农林路上,瞧见两旁种着的行道树,都是白兰花,不觉欢喜赞叹。后来又在中山纪念堂前,看到两株二人合抱的老干白兰花树,更诧为见所未见。可惜我来得太早了,树上虽已缀满了花蕾,但还没有开放,料想到了盛开的时候,千百朵好花吐馥扬芬,这儿真成为一片香世界呢。

    白兰花是南国之花,所以广东、广西、福建、云南等地,都是它的家乡。而它最初的出生之地,据说是在马来半岛一带,经过引种培育,它的子子孙孙就分布到我国来了。南方四时皆春,尽可作为地植,且易于长成大树,绿叶扶疏,终年不凋。不像苏沪一带,只能种在盆子里,娇生惯养,见不得冰霜,入冬就得躲在温室里,不敢露面了。

    白兰花是一种属于木兰科的常绿亚乔木,木质又细又松,表皮作白色。叶大如掌,作椭圆形,长达五六寸。到了五六月里,叶腋间就抽出花蕾,嫩绿色的苞,有如一只只翡翠簪头,玲珑可爱。到得花营长大,苞就脱落而开出洁白的花朵来了。每一朵花约有十一二瓣,瓣狭长,作披针形,长一寸左右;花心作绿色,散发出蕙兰一般的芳香,还比较的浓一些。但还有比这香得更浓的,那就是白兰花的姊妹花————黄兰花。它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子,打扮得很漂亮,和白兰合在一起,自觉得别有风韵。黄兰的树干和叶形、花型,跟白兰没有什么分别,可是种子不多,分布面不广,物以稀为贵,就抬高了它的身价。

    苏州虎丘山的花农,很早就在培植白兰花了。它们跟玳玳、茉莉、芝兰等共同生活,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些花都是怕寒的,入冬同处温室,真是意气相投。过去在白兰花怒放的季节,花农们除了把大部分卖给茶叶店作窨茶之用外,小部分总是叫女孩子们盛在竹篮里人市叫卖。那时的卖花女,都过着艰苦的生活,借白兰花来博取一些蝇头之利,那卖花声中是含着眼泪的。近年来花农们在党的领导之下,组织了虎丘公社,生活大大改善了。白兰花和其他香花的产量突飞猛进,不仅用来窨茶,并且大量炼成香精、香油,连白兰叶也可提炼,给轻工业和医药上提供了不少必要的原料。

    闻木樨香

    每年中秋节边,苏州市的大街小巷中,到处可闻木樨香,原来许多人家的庭园里栽有木樨花。记得有一年因春夏二季多雨,天气反常,所以木樨也迟开了一月,直到重阳节,才闻到木樨香。

    木樨是桂的俗称,因丛生于岩岭之间,故名岩桂。花有深黄色的,称金桂;淡黄色的,称银桂;深黄而泛作红色的,称丹桂。现在所见的,以金桂为多,银桂次之,丹桂很少。花有只开一季的,也有四季开的,称四季桂,月月开的,称月桂。可是一季开的着花最繁,并且先后可开两次,香也最浓。四季桂和月桂着花稀少,香也较淡,不过每到秋季,也一样是花繁香浓的。台州天竺所产桂,名天竺桂,是桂中异种。它逐月开花,只在叶底枝头点缀着寥寥数点,天竺的僧人们称之为月桂。这花好在能结实,实的大小和式样,与莲子很相像,那就是所谓桂子了。

    我家老桂一本,干粗如成人的臂膀,强劲有力,也是月月开花,并且是结实的,大概就是天竺桂。每年中秋节后,着花累累,初作淡黄色,后泛深黄。我把密叶剪去,花朵齐露于外,如金粟万点,十分悦目。最难得的,是这老桂为盆景,栽在一只长方的白砂古盆里,高不满二尺,开花时陈列在爱莲堂中,一连三天,香满一堂。朋友们见了,都赞不绝口,这也可算是我家盆景中的一宝了。

    记得抗日战争前,我曾从邓尉山下花农那里买到枯干的老桂三本,都是百余年物,分栽在三只紫砂大圆盆里。每逢中秋节边,我看花闻香,悦目怡情,曾咏之以诗云:

    小山丛桂林林立,移入古盆取次栽。铁骨金英枝碧玉,天香云外自飘来。

    可惜在抗日战争时期,我避寇出走,三桂乏人照顾,已先后枯死。幸而最近得了这株天竺桂,虽然不是枯干,而姿态之古媚,却胜于三桂,我也可以自慰了。

    向例桂花开放时,总在中秋前后,天气突然热起来,竟像夏季一样,苏人称之为“木樨蒸”,桂花一经蒸郁,就蓬蓬勃勃地盛开了。我觉得这“木樨蒸”三字很可入诗,因戏成一绝:

    中秋准拟换吴绫,偏是天时未可凭。踏月归来香汗湿,红闺无奈木樨蒸。

    江浙各处,老桂很多,杭州西湖畔满觉垄一带,满坑满谷的都是老桂。花时满山都香,连栗树上所结的栗子,也带了桂花香味,所以满觉垄的桂花栗子,也是遐迩驰名的。听说嘉兴有台桂,还是明代遗物,花枝一层层地成了台形,敷荫绝大,花开时香闻远近村落,诗人墨客纷纷赋诗称颂,不知现仍无恙否?常熟兴福寺中有唐桂,一根分出好几株来,亭亭直立,每株树身并不很粗,不过像碗口模样。据我看来,至多是明桂,倘说是唐代,那么原树定已枯死,这是几代以下的孙枝了。鲁迅先生绍兴故宅的院落中,有一株四季桂,据说,已有二百余年之久,从主干上生出三株六枝来,像是三树合抱而成的一株大树,荫蔽了半个院落。先生童年时,常常坐在这桂树下,听他母亲讲故事。

    我家园子里也有三株桂树,一大二小,都不过三四十年的树龄,今秋花虽开得较迟,却也不输于往年的繁盛。我因桂花也可窨茶,因此自己享受了一二天的鼻福,并摘下了几枝作瓶供后,就让邻人们勒下花朵来,卖与虎丘茶花合作社了(据说窨茶以银桂为佳,所以代价也比金桂高一倍)。苏州市的几个园林中,都有很多的桂树,而以怡园、留园为最,还各在桂树丛中造了一座亭子,以资坐息欣赏。留园的亭子里有“闻木樨香”一额,我这篇小文就借以为名。写到这里,仿佛闻到一阵阵的木樨香,透纸背而出。

    一枝珍重见昙花

    任何物象在一霎时间消逝的,文人笔下往往譬之为昙花一现。这些年来,我在苏州园圃里所见到的昙花,是一种像仙人掌模样的植物,就从这手掌般的带刺的茎上开出花来。开花的季节,是在农历六七月间,开花的时期,是在晚上七八时之间。花作白色,状如喇叭,发出浓烈的香气。花愈开愈大,香气也愈发愈浓,从七八时开起,到明晨二三时才萎缩;花却并不掉落。它产在热带地区,所以入冬怕冷,非在温室过冬不可。吾园也有盆栽昙花好多株,内一株高四尺许,同时开了九朵花,花白如雪,香满一堂。可是入冬严寒,它和其余的几株全都被冻死了。

    我对于这一种昙花,始终怀疑着,以为它是属于仙人掌一类的多肉植物,并非昙花。因为我另有一大盆仙人球,也开了一朵花,花形花色花香以及开放的时期,竟和所谓昙花一模一样。记得抗日战争前,我在上海新新公司见过几株昙花,似乎是作浅灰色的,由开放到萎缩不过二十分钟,这才与昙花一现之说较为接近;而现在所见的却能延长到七八小时之久,怎能说是昙花一现呢?

    昙花一现之说,源出佛经。《法华经》云:“佛告舍利佛,如是妙法,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优昙钵华亦称优昙花,据说是属于无花果类,喜马拉雅山麓和德干高原锡兰等处都有出产。树干高达丈余,叶尖,长四五寸,叶有两种,有的粗糙,有的平滑。花隐蔽在凹陷的花托中,雌花与雄花不同,花托大如拳,或如拇指,十余指聚在一起。至于花作何色,有无香气,却未见记载。又据夏旦《药圃同春》载:“昙花,色红,子堪串珠,微香。”看了这些记载,就足见我们现在所见的昙花,是仙人掌花而不是昙花了。

    《群芳谱》中虽罗列着万紫千红,而于昙花却不着一字;古人的诗文中,我也没有见过歌咏或描写昙花的。偶于清初钱尚濠《买愁集》中见有一则:“吉水东山修禅师,讲义精邃。一日有逊秀才来谒,玄谈雪娓,题咏轩轶,盖山猿听讲,日久得悟者也。”下有逊秀才诗十首,中赠僧一首云:

    一瓶一钵一袈裟,几卷楞严到处家。坐稳蒲团忘出定,满身香雪坠昙华。

    这所谓昙华,分明与梅花相似,而不是现在所见的昙花了。叶誉虎前辈《遐庵诗集》中,有赵家昙花开以一枝见赠云:

    黄泉碧落人何在?玉宇琼楼梦已遐。谁分画帘微雨际,一枝珍重见昙花。

    又昙花再开感咏云:

    刹那几度见开残,光景旋销足咏叹。谁言春回容汝惜,一生醒眼过邯郸。

    这两首诗中所咏的昙花,不知又作何状?

    秋菊有佳色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这是晋代高士陶渊明诗中的名句,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为千古所传诵,一方面也就使他成了一位热爱菊花的代表人物。后来民间奉他为九月花神,就为了他爱菊之故。据说他所爱赏的一种菊花,名九华菊。他曾说秋菊盈园,而诗集中仅存九华之一名。此菊越中呼之为“大笑”,白瓣黄心,花头极大,有阔及二寸四五分的,枝叶疏散,香也清胜,九月半开放,在白菊中推为第一。有一次,渊明因九月九日没有酒赏重阳,只枯坐在宅边菊花丛中,采了一大把菊花欣赏着。一会儿望见白衣人到,乃是江州刺史王弘送酒来了,即便欣然就酌,而以菊花为下酒物,也足见他的闲情逸致了。记得一九五一年秋天公园开菊展,我也有盆菊和盆景参加。其中有一个盆景,以渊明为题材,用含蕊的黄色满天星,种在一只椭圆形的紫砂浅盆里,东面一角用细紫竹做成方眼的矮篱,安放一个广窑的老叟坐像,把卷看菊,作为陶渊明,标名“赏菊东篱”。一九五三年秋天,我又参加拙政园的菊展,在一个种着两棵小松的盆景里,再种了一株含苞未放的小黄菊,松下也安放了一个老叟的坐像,标名“松菊犹存”。这两个盆景,都借重他老人家作为题材,博得了观众的好评。

    我国之有菊花,历史最为悠久,算来已有二三千年了。《礼记·月令》,曾有“季秋之月,菊有黄华”之句,大概那时只有黄菊一种,不像现在这样十色五光,应有尽有。到了战国时代,爱国诗人屈原的楚辞中,曾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名句。为了这一句,后人聚讼纷纭,以为菊花只会干,不会落,怎么说是落英?其实屈大夫并没有错,落,始也,落英就是说初开的花,色香味都好,确实可吃。

    一般人都以为重阳可以赏菊,古人诗文中,也常有重阳赏菊的记载。然而据我的经验,每年逢到重阳节,往往无菊可赏,总要延迟到十月。宋代诗人苏东坡也曾经说,岭南气候不常,他原以为菊花开时即重阳,因此在海南种菊九畹,不料到了仲冬方才开放,于是只得挨到十一月十五日,方置酒宴客,补作“重九会”。

    明太祖朱元璋,曾有一首菊花诗:

    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骇煞。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就咏菊来说,那倒把菊花坚强的斗争精神,全都表达了出来。

    明代名儒陆平泉初入史馆时,因事和同馆诸人去见宰相严嵩。大家争先恐后挤上前去献媚,陆却退让在后面,不屑和他们争竞。那时他恰见庭中陈列着许多盆菊,就冷冷地说道:“诸君且从容一些,不要挤坏了陶渊明!”语中有刺,十分隽妙;大家听了,都面有愧色。

    宋高宗时,宫廷中有一位善歌善舞的菊夫人,号“菊部头”,后来不知何故,称病告归。太监陈源用厚礼聘请了去,把她留在西湖的别墅里,以供耳目之娱。有一天宫廷有歌舞,表演不称帝旨,提举官开礼启奏道:“这个非菊部头不可。”于是重新把菊夫人召了进去,从此不出。陈源伤感之余,几乎病倒。有人作了曲献给他,名《菊花新》,陈大喜,将田宅金帛相报。后来陈每听此曲,总是感动得落泪,不久就死了。“菊部头”三字,现在往往用作京剧名艺人的代名词。

    古今来歌颂菊花的诗文辞赋实在太多了,举不胜举。我却单单欣赏宋末爱国者郑所南《铁函心史》中两首诗,真的是诗如其人,不同凡俗。一首是菊花歌,中有句云:“万木摇落百草死,正色与秋争光明;背时独立抱寂寞,心香贞烈透寥廓。”一首是餐菊花歌,有:“道人四时花为粮,骨生灵气身吐香,闻到菊花大欢喜,拍手笑歌频癫狂,……尘尘劫劫黄金身,永救婆娑众生苦”等句,意义深长,浑不辨是咏菊花还是咏他自己。晚节黄花,得了这位铁骨嶙峋的爱国者一唱三叹,更觉生色不少。

    我藏有一张上海著名画家王一亭所画的册页,画中有黄菊盆栽,高高地供在竹架上,一老者坐在矮几旁,持螯饮酒,意态很为悠闲,真是一幅绝妙的持螯赏菊图。原来菊花开放时,正是秋高蟹肥的季节,旧时一般文人,往往要邀一二知友,边看菊边吃蟹的。昔人小简中,如明代王伯谷寄孙汝师云:“江上黄花灿若金,蟹匡大于斗,山气日夕佳,树如沐,翠色满眼,顾安得与足下箕踞拍浮乎?”张孟雨与友乞菊云:“空斋如水,不点缀东篱秋色,彭泽笑人。乞移一二种,微香披座,落英可餐,当拉柴桑君持螯赏之也。”这里都是把菊花和蟹联系在一起的。

    菊花中香气最可爱的,要算梨香菊,要是把手掌覆在花朵上嗅一嗅,就可闻到一种甜香,活像是天津的鸭梨。据说最初发现时,还在清代同治、光绪年间,不知由哪一个大官进贡于西太后。太后大为爱赏,后来赏了一本给南通张謇。张家的园丁偷偷地分种出卖,就流传出去,几乎到处都有了。花作白色,品种并不高贵,所可爱的,就是那一股鸭梨般的甜香罢了。

    在菊花时节,我怀念一位北京种菊的专家刘契园先生。他正在孜孜不倦地保存旧种,培养新种,获得了很大的成就。近年来他又采用了短日照培植法,使菊花提前一个月到两个月开放,人家的菊花正在含蕊,而他的园地上已有一部分盆菊早就怒放了。

    我与刘先生虽未识面,却是神交已久。他曾托苏州老诗人张松身前辈向我征诗,我胡诌了七绝两首寄去,有“松菊为朋心似月,悬知彭泽是前身,黄金万镒何须计,菊有黄花便不贫”等句。刘先生得诗之后,很为高兴,回信说倘有机会,要把他的菊种相报。我对于他老人家的种种名菊,早就心向往之了,只是从未见过,真是时切相思;如今听说要将菊种见赐,怎么不大喜过望呢?可是地北天南,寄递不便,只好望眼欲穿地期待着。一九五六年夏苏州公园的花工濮根福同志,恰好到首都去出席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我就写了封信托他带去,向刘先生道候,并婉转地说我老是在想望他的“老圃秋容”。

    大会结束后,濮同志回到苏州来了,说曾见过了刘老先生,并带来了菊种六十个,共三十种,分作两份:一份赠予苏州市园林管理处,一份是赠予我的。我拜领之下,欣喜已极,就托濮同志代为培植。刘先生还开了一个名单给我,有“碧蕊玲珑”“金凤含珠”“霜里婵娟”“杏花春雨”“天孙织锦”“银河长泻”“霓裳仙舞”“武陵春色”“紫龙卧雪”等等,都是富有诗意的名称。我一个个吟味着,又瞧着那六十个绿油油的脚芽,恨不得立刻看它们开出五色缤纷的好花来。经过濮同志几个月的辛苦培养,六十个芽全都发了叶,含了蕊,末了完全开放,真是丰富多彩,使小园中生色不少。我为了急于参加上海中山公园的菊展,就先取一本半开的黄菊,翻种在一只古铜的三元鼎里,加上一块英石,姿态入画,大书特书道:“北京来的客”。

    刘先生不但是个艺菊专家,而且是一位诗人。他虽已年逾古稀,却老而弥健,一面艺菊,一面赋诗,曾先后寄了两张诗笺给我,一诗一词,都以菊为题材。他那契园中的室名斋名,如“寒荣室”“守淡斋”“晚香簃”“延龄馆”“寄傲轩”等,全都离不了菊,也足见他对于菊花的热爱。

    刘先生艺菊,并不墨守成规,专重老种,每年还用人工传粉杂交,因此新奇的品种层出不穷,真是富于创造性的。他除了采用短日照培植法催使菊花早开外,还想利用原子能,曾赋诗言志云:

    原子云何可示踪?内含同位素相冲。叶中放射添营养,根外追肥易吸溶。利用驱虫和喷药,预期增产慰劳农。我思推进秋华上,一样更新喜改容。

    我预祝他老人家成功。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牧之的一首《山行》诗,凡是爱好枫叶的人都能朗朗上口的。“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七个字的名句,给予枫叶一个很恰当的比喻。

    枫别名灵枫、香枫,又称摄摄,据《尔雅》说:“枫摄摄”,因枫叶遇风则鸣,摄摄作声之故。树身高大,自一二丈达三四丈,叶小而秀,有三角、五角、七角之分;也有状如鸡脚、鸭掌或蓑衣的。据说枫的种类很多,计五六十种,山枫的叶子是三角的,称为粗种,可以利用它的干,接以其他细种,易活易长。农历二月间开小白花,结实作元宝形,掉在地上过冬,明春就长出一株株小枫来。我往往在园子里掘取十多株,合种在长方形的紫砂盆里或沙积石上,作枫林模样,很是可爱。

    枫叶入秋之后,渐渐地由绿色泛作黄色,一经霜打,便泛作红色,到了初冬,愈泛愈红,因此红叶就变成了枫叶的代名词。“红叶为媒”,是唐代的一段佳话,至今还传诵人口。那故事是这样的:“唐僖宗时,学士于祐,晚步禁衢,于御沟得一红叶,有女子题诗其上。祐拾叶题句,置沟上流,宫人韩翠苹得之。后帝放宫女三千,出宫遣嫁。翠苹嫁祐,出红叶相示,惊为良缘前定。”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实有其事,如果是事实,那也只能算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古人爱好枫叶,纷纷歌颂,除杜牧之一首最著名外,宋代刘成德也有一首:

    黄红紫绿岩峦上,远近高低松竹间。山色未应秋后老,灵枫方为驻童颜。

    它把枫叶夏绿秋黄以至入冬红、紫各种色彩,全都写了出来。此外历代诗人散句如“独叹枫香林,春时好颜色”,“一坞藏深林,枫叶翻蜀锦”,“遥看一树凌霜叶,好似衰颜醉里红”,“只言春色能娇物,不知秋霜更媚人”,“万片作霞延日丽,几株含露苦霜吟”等,这些诗句都可看出,霜后的枫叶真是如翻蜀锦,美艳已极。

    日本种植枫树有独到处,种类之多,胜于我国。他们的枫,春天里就红了,称为春红枫。据说一年四季,红色始终不变。有一种春天红了,入夏泛绿,到秋深再泛为红。我家有盆栽老干枫树一株,高一尺余,露根如龙爪,姿态极美,春间发叶,鲜妍如晓霞,日本人称为静涯枫,最为难得。又有一株作悬崖形的,春夏叶作绿色,而叶尖却作浅红,并且是透明的,也可爱得很。

    苏州天平山,以石著,也以枫著。高义园、童子门一带,全是高大的枫树,入冬经霜之后,云蒸霞蔚,灿烂如锦绣;年来老友张晋、余彤甫二画师都去写生,画成了大幅,堪称一时瑜亮。入秋以来,我虽常在探问天平枫叶红了没有?可是为了参加上海和苏州的菊展,手忙脚忙,不能抽身前去观赏一下。十一月下旬,郑振铎同志来访,据说刚从天平山看枫归来,满山如火如荼,漂亮极了。我听了,羡慕他的眼福不浅。

    南京的栖霞山也以枫著称,每年深秋前去看枫的人,络绎于途,因此俗有“春牛首,夏莫愁,秋栖霞”之说。这两年来我常往南京,总想念着栖霞。恰因出席省文联代表大会之便,与程小青兄游兴勃发,都想一赏栖霞红叶,偿此夙愿。谁知一连好几天,都抽不出时间来,大呼负负。后来听费新我画师说,他已去过了,红叶都已凋谢,虚此一行。那么,我们虽去不成,也不用后悔了。

    从南京回得家来,却见我家爱莲堂前的那株大枫树吃饱了霜,正在大红大紫的时期,千片万片的五角形叶子,绚烂地好像披着一件红锦衣裳,把半条廊也映照得红了。一连几天,朝朝观赏,吟味着“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妙处,虽没有看到天平和栖霞的红叶,也差足一餍馋眼了。

    装点严冬一品红

    一品红是什么?原来就是冬至节边煊赫一时的象牙红。它有一个别名,叫作猩猩木,属大戟科。虽名为木,其实是多年生的草本,茎梢是草质,不过近根的部分是木质化的。它的产地是北美的墨西哥,不知什么时候输入我国,现则到处都在栽种了。

    一品红的叶片,绿得像翡翠一样,模样儿好像梭子,又像箭镞,叶面上有很细的茸毛,又络着红丝,很为别致。到了初冬,顶叶就从翠绿色转变为黄,也有变作浅红或深红的,因种类不同,转变的色彩也各异,而以深红的一种为最美,简直像朱砂那么鲜艳。一般人以为这就是花,其实是叶,也正像雁来红的顶叶一样,往往会被人认作花瓣的。顶叶的中心有一簇鹅黄色的花蕊,一个个像小型的杯子,这是给蜂蝶作授粉之用的。

    今春我曾在北京中山公园唐花坞中,看到顶叶浅红色的一品红,茎干很矮,比长干的好。时在三月,并不是顶叶变色的时期,原来也是用催延花期的方法把它延迟的。听说青岛有一种顶叶作白色的,自是此中异种,可是与一品红的名称未免不符了。

    一品红的繁殖,都用扦插的方法。到了清明节后,把老本上的茎干剪为若干段,剪断处流出乳状的白汁,须等它干了之后,才一段段斜插在田泥和糠灰的盆里,随时灌水,力求湿润,过一个多月,就会生出根须来。这时便可分枝翻盆,一盆一株。到了夏季大伏天里,应将每枝剪短,剪下来的新枝,再行扦插,愈插愈多;这时也必须经常灌溉,不可怠忽。农历九月中,开始施肥,先淡后浓,一个月后须施浓肥,一面就得把盆子移到温室里去培养。入冬以后,切忌受寒,非保持华氏五六十度的温度不可。记得去冬曾有两大盆,每盆五六枝,猩红的顶叶与翠绿的脚叶,相映成趣;不料突然来了个冷汛,仅仅在一夜之间,叶片全都萎了,第二天任是喷水曝日,再也挺不起来。这个一品红竟好像是千金小姐养成的一品夫人,实在是不容易伺候的。

    探梅香雪海

    万树梅花玉作堆,皑皑一白满山隈。几时修得山中住,朝夕吹香嚼蕊来。

    这一首诗是我为了热爱邓尉香雪海一带的梅花而作的。每年梅花时节,一见我家梅丘上下的梅花开了,就得魂牵梦萦地怀念香雪海,恨不得插翅飞去,看它一个饱。一九六一年三月八日早上,我正在给那盆百年老绿梅“鹤舞”整姿,蓦见我的一位五十年前老同学翁老,泼风似的跑进门来,兴高采烈地嚷道:“我刚从香雪海来,那边的梅花全都开了,枝儿上密密麻麻地开足了花,简直连花蕊儿也瞧不出来了。您要是想探梅,非赶快去不可!”我一听他传来了这梅花消息,心花怒放,仿佛望见那万树梅花正在向我含笑招手,于是毅然决然地答道:“好啊,谢谢您给了我这个梅花情报,明儿一清早就走!”

    真是幸运得很!九日恰好是一个日暖风和的晴天,我就邀约了一位爱花的老友老刘和一位种花的花工老张,搭了八时四十五分的长途汽车,向光福镇进发,十时左右已到了光福。我们下车之后,决定沿着那公路信步走去,好边走边看梅花,尽情地享受。走不多远,就看到了疏疏落落的梅树,偶有一二株开着红的花或绿的花,而大半都是白的,被阳光照着,简直白得像雪一样耀眼;不由得想到了王安石的两句诗: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真的,要不是有一阵阵的暗香因风送来,可要错疑是雪了。

    走了大约三刻钟光景,就到了马驾山。据《苏州府志》说:马驾山向未有名,四面全都种着梅树,清康熙中,巡抚宋犖题“香雪海”三字于崖壁,才著名起来。清帝康熙、乾隆先后南巡时,曾到过这里,住过这里,料想也曾看过梅花的了。汪琬《游马驾山记》云:“马驾山在光福镇西,与铜井并峙,山中人率树梅、艺茶、条桑为业,梅五之,茶三之,桑视茶而又减其一,号为光福幽丽奇绝处也。……前后梅花多至百许树,芗香蓊葧,落英缤纷,入其中者,迷不知出。稍北折而上,望见山半累石数十,或偃或仰,小者可几,大者可席,盖《尔雅》所谓喾也。于是遂往,列坐其地,俯窥旁瞩,蒙然喾然,曳若长练,凝若积雪,绵谷跨岭,无一非梅者。……”这篇文章对于马驾山的评价是很高的。当下我们走上山径,拾级而登,山腰有轩有亭,解放前破败不堪,前几年已经过一番整修。我们在轩里小憩一会,就走上了山顶的梅花亭。亭作梅花形,所有藻井的装饰全嵌着一朵朵的小梅花,围着中央一朵大梅花,连亭柱和柱础也是作梅花形的,真是名副其实的梅花亭了。从亭中下望,见崦西一带远远近近全是白皑皑的梅花,活像是一片雪海,不禁拊掌叫绝,朗诵起昔人“遥看一片白,雪海波千顷”的诗句来。我想,三五月明之夜,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梅花映月,月笼梅花,漫山遍野都是晶莹朗彻,真所谓玉山照夜呢。下了山,就在夹道梅花丛里行进,一阵又一阵的清香缭绕在口鼻之间,直把我们送到了柏因社。

    柏因社俗称司徒庙,这是我一向梦寐系之的所在。苏州的宝树“清”“奇”“古”“怪”四古柏就在这里,枯干虬枝,陆离光怪,可说是造物之主的杰作。有人说是汉光武时代的遗物,虽无从考据,至少也有一千年以上的高寿了。我三脚两步赶进去瞧时,不觉喜出望外,前几年的一次台风,只把那株“奇”刮断了一大根旁枝,搁住在下面的虬枝上;其他三株,依然老而弥健,苍翠欲滴。还有那较小的两株,也仍是好好的,倒像是它们的一双儿女,依依膝下似的。客堂中有两副楹联,都是歌颂四古柏的,其一是清同治年间吴云所作:

    清奇古怪画难状,

    风火雷霆劫不磨。

    其二是光绪年间潘遵祁所作:

    此中只许鸾凤宿,

    其上应有蛟螭蟠。

    我以为这些歌颂的语句并不过分,四株古柏确可当之无愧,但看那十二级的台风也奈何它们不得,不就是“风火雷霆劫不磨”的明证吗?

    出了柏因社,仍由公路向石嵝进发。一路上随时随地都有一丛丛的白梅花,供我们闻香观赏。红、绿梅却不多见,据说在含蕊未放时,就把花苞摘下来,卖给收购站支援社会主义建设了。那么我们何必一定要看红、绿梅,还是欣赏那香雪丛丛的白梅花为妙。况且结了梅子,又是公社中一种有用的产品,经济价值很高,比那不结实而虚有其表的红、绿梅好得多了。

    在石嵝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游了太湖边的石壁,领略那三万六千顷的一角。这一天半到处看到梅花,也随时闻到梅香,简直好像是掉在一片香雪海里,乐而忘返。在那石嵝西面不远的地方,有几座红瓦粼粼的建筑物矗立在梅花丛中,遥对太湖,风景绝胜,那是劳动人民的疗养院。石嵝精舍住持脱尘和尚,在山上种茶,种竹,种梅,种桃,是个生产能手,毛竹几百竿,直挺挺地高矗云霄,蔚为大观,全是他十多年来一手培植起来的。万峰台在石嵝高处,从这里四望山下的梅花,白茫茫一片,真是洋洋大观。下午二时半,我们就从潭东站搭车回去,身边带着四株小梅桩,当作新的旅伴;原来是昨天傍晚从光福公社的花田里像觅宝一般选购来的。还有那公社天井小队送给我的一大束折枝红、绿梅,安放在车窗边,倒也有色有香,似诗似画。于是我仍然一路看着梅花,看呀看的,一直看到了家里。

    香雪海探梅必须算准时期,不要忘了日历。古人曾说“梅花以惊蛰为候”,大概每年惊蛰前后一星期内前去,才恰到好处,如果太早或太迟,那么梅花自开自落,是不会迁就你的。探梅的人们,最好能与山中人先行联系,探问梅花消息;开到七八分时,就可以前去,领略那暗香疏影的一番妙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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