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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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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花声

    花是人人爱好的。家有花园的,当然四季都有花看,不论是盆花啊、瓶花啊,可以经常作屋中点缀,案头供养,朝夕相对,自觉心旷神怡;要是家里没有花园的,那就不得不求之市上卖花人之手。买了盆花,可多供几天,倘买折枝花插瓶,也有二三天可供观赏,而一室之内,顿觉生气勃勃了。

    市声种种不一,而以卖花声最为动听,诗人词客往往用作吟咏的题材;词牌中就有“卖花声”一调,足见词客爱好之甚了。清代彭羿仁有《霜天晓角》咏卖花声云:

    睡起煎茶,听低声卖花。留住卖花人问:红杏下,是谁家?

    儿家。花肯赊,却怜花瘦些。花瘦关卿何事?且插朵,玉钗斜。

    黄仲则有《即席分赋得卖花声》七律二首云:

    何处来行有脚春?一声声唤最娇匀。也经古巷何妨陋,亦上荆钗不厌贫。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绝怜儿女深闺事,轻放犀梳侧耳频。

    摘向筠篮露未收,唤来深巷去还留。一堤杏雨寒初减,万枕梨云梦忽流。临镜不妨来更早,惜花无奈听成愁。怜他齿颊生香处,不在枝头在担头。

    这两首诗把卖花人的唤,买花人的听,全都淋漓尽致地写了出来。

    吴侬软语,原已历历可听,而“一声声唤最娇匀”,那无过于唤卖白兰花的苏州女儿了。这班卖花女,大多数是从虎丘来的;因为虎丘一带,培养白兰花的花农最多,初夏白兰含蕊时,就摘下来卖与茶花生产合作社去窨花,那些过剩而已半开的花,就不得不叫女儿们到市上去唤卖了。我曾有小令《浣溪沙》咏卖花女云:

    生小吴娃脸似霞,莺声嘹呖破喧哗,长街唤卖白兰花。

    借问儿家何处是?虎丘山脚水之涯,回眸一笑髻鬟斜。

    除了白兰花外,也有唤卖含笑花(俗呼香蕉花,因它含有香蕉的香气)、玫瑰花、玳玳花的,到了端午节后,那么茉莉花也可上市了。

    南宋时,会稽城南上原陈翁,以卖花为业,得了钱全去买酒喝,又不喜独酌,往往拉了朋友们同醉。有一天,诗人陆放翁偶过他家访问,见败屋一间,妻子正饥寒交迫,而陈翁已烂醉如泥了。放翁咏以诗云:

    君不见会稽城南卖花翁,以花为粮如蜜蜂。朝卖一枝紫,暮卖一枝红。屋破见青天,盎中米常空。卖花得钱送酒家,取酒尽时还卖花。春春花开岂有极,日日我醉终无涯。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亦不知相公门前筑堤沙。客来与语不能答,但见醉发覆面垂。

    明代刘伯温题其后云:

    君不见会稽山阴卖花叟,卖花得钱即买酒。东方日出照紫陌,此叟已作醉乡客。破屋含星席作门,湿萤生灶花满园。五更风颠雨声恶,不忧屋倒忧花落。卖花叟,但愿四海无尘沙,有人卖酒仍卖花。

    此翁在陆、刘笔下,写成一位高士模样;可是他卖了花只管自己买酒喝,不顾妻子饥寒,虽能生产,而不知节约,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神仙庙前看花去

    农历四月十四日,俗称神仙生日。神仙是谁?就是所谓八仙中的一仙吕纯阳。吕实有其人,名岩,字洞宾,一名岩客,河中府永乐县人,唐代贞元十四年四月十四日生。咸通中赴进士试不第,游长安,买醉酒家,遇见了钟离权得道,不知所往。吕还是一位诗人,有诗四卷。我很爱他的绝句,如《牧童》云: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绝句云:

    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洞庭湖君山顶》云:

    午夜君山玩月回,西邻小圃碧莲开。天香风露苍华冷,云在青霄鹤未来。

    这些诗倒也是很有一些灵秀之气的。

    福济观,俗称神仙庙,又称吕祖庙,在苏州市阊门内皋桥东,就是供奉吕纯阳的所在。旧时每逢四月十四日,观中必打醮,香客都来膜拜顶礼。相传吕化为衣衫褴褛的乞食儿,混在观中,凡是害有疑难杂症的人,这一天倘来烧香,往往不药而愈,据说是仙人可怜他而给他治愈的。这天到神仙庙来烧香或凑热闹的,叫作轧神仙。糕团店里特制了五色米粉糕出卖,称为神仙糕。有卖龟的,把大龟、小龟和绿毛龟放在竹篓或水盆中求售,称为神仙龟。还有一般花农,纷纷挑了草本花和木本花来出卖,称为神仙花。总之无一不与神仙勾搭上了,当然,这些都是无稽的传说。

    我们一般爱花的朋友,年年四月十四日,总得前去走一遭,并不是轧神仙,全是为了看花去的。因为从十二日到十四日,神仙庙前的西中市、东中市一带,成了一个盛大的花市,凡是城乡的花贩花农都将盆花集中于此。我们可以饱看姹紫嫣红,百花齐放,见有合意的,就买一些回去,不管它是不是神仙花,只要是自己心爱的花就得了。

    勿忘我花

    “勿忘我”的花名是富有诗意的,它产在西方各国,英国名字就叫作“Forget-me-not”(旧时译作“毋忘侬”花),连普通的中英字典中也有这个名称。它又名“琉璃草”,是一种淡蓝色的小花,每一朵花有五个单瓣,并没有香味。然而它却是花中情种,男女相爱,往往把它扎成花束互相赠送,以表示双方的深恋密爱。

    有这样一种传说:“勿忘我”花是白色的,丛生水边。欧洲古代有一骑士,带着他的恋人到海滨游览,乐而忘返。那恋人瞥见一丛花挺生水上,要采来插戴。骑士为了要博她欢心,涉水去采。不料怒潮汹涌而来,把他卷去。他忙将那丛花用力抛到岸上,放声喊道:“不要忘了我!”因此这种花传到后代,就叫作“勿忘我”花了。女词人陈小翠,曾赋《声声慢》一阕,从赵长卿体,专咏其事云:

    问谁曾识,恨叶情根,神光如此光洁?开到高秋,不似芦花飘忽。死死生生哀怨,共江潮,夜深呜咽。向月下,悄归来化作,蛮葩幽绝。

    往事渔娃能说。认凄馨几点,泪痕凝结。抱柱千年,守到相思重活。长忆一枝遥赠,拼为尔,形消影灭。肠断了,待从今忘也,怎生忘得!

    最后把“勿忘我”的含意点了出来,隽妙有味。

    因了这多情的“勿忘我”花,联想到西方另一种多情的花“紫罗兰”。据希腊神话说:司爱司美的女神维纳斯,因爱人远行,依依惜别,在分手时,止不住掉下泪来。泪珠儿滴在地上,第二年就发芽生枝,开出一朵朵又美又香的花来,这就是紫罗兰。曾有人咏之以诗,有“灵均底事悲香草,情种应归维纳斯”之句。

    紫罗兰小花四瓣,萼突出,好像一个小袋,色作深紫,花心橙黄,有奇香,可制香水、香皂。叶圆,茎细而柔,虽是草本,而隆冬不凋,与松柏一样耐寒,并且春秋二季都会开花,西方仕女把它当作恩物。四十年来,我也深爱此花,曾赋“馥馥紫罗兰”五言古诗五十首以寄意,一唱三叹,情见乎词,可知我爱好之深了。

    羊城花市四时春

    莺啼彻晓,客梦醒来早。花地花天春不老,茉莉珠兰都好。白云缭绕高峰,分明管领南溟。信是得天独厚,四时长见青葱。

    这是我于一九五九年游广州市后,用毛主席原韵写就的一首《清平乐》词,表达我热爱广州的一片微忱。

    我对于羊城一向有特殊的好感,数十年来,简直是梦寐系之。这一年春间,前市长朱光同志光临苏州,也光临了小园,握手言欢,一见如故,并承以一游羊城见邀,热情得很!于是我就在四月里蔷薇处处开的时节,独个儿欢天喜地赶去了。到了羊城之后,徜徉六天,收获不小,游踪所至,遍及园林和有名的“花地”,到处是绿油油的树木,仿佛掉入了绿色的海洋;在黄花岗、红花岗烈士陵园里,追念先烈们可歌可泣的业绩,不觉油然而生“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感想。其他如越秀公园的秀色,文化公园的情调,都给予我一个轻松愉快的印象。除了游园之外,我又访问了花地的鹤岗人民公社,在这个茉莉、白兰、珠兰的家乡,到处是香喷喷的花卉,更使我悦目赏心,流连忘返。

    寝馈盆景三十年,如醉如痴,又怎能忘情于羊城夙有盛名的盆景呢?感谢那十多位制作盆景的专家,特地在文化公园为我举行了一个小型展览会,给我欣赏了他们的好多精品,彼此又交流了经验。在这里几案上所展出的全都取法自然,师承造化,看了别处那种矫揉造作的盆景,就觉得微不足道了。就中有一位七十多岁的陈彦名医师,老而弥健,伴同我到他府上去观光,上百个盆景,分列在两个晒台上,满目琳琅,我最爱那几盆老干的野杜鹃,红花灼灼,灿烂照眼,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正在那“鞠有黄华”的时节,喜见新雁过天际,带得尺一书来,原来是陈老医师给我报道羊城花讯来了。在他老人家的信中,得知羊城的菊花,以每年十一月中旬至十二月上旬为全盛时期,但是迟植的,仍可继续开花,一直推迟到农历四月最后一种叫作“四月黄”为止。一年之间,大约有半年以上的时间,都有菊花可赏,并不局限于秋季;陶渊明一灵不昧,也该慨叹着古不如今了。

    我平日虽是迷恋盆景,可是对于一般花草果木,也无所不爱,那么我又怎能忘情于年年除夕盛极一时的羊城花市呢?据说这一晚万人空巷,都要一游花市,直到次晨二时才散。他们不吝解囊,买些心爱的花草回去,作为岁朝清供。冬季应时的梅花、水仙等,花市上当然应有尽有;而春、夏、秋三季的名花,如碧桃、海棠、牡丹、芍药、大丽、鸡冠、桂、菊等,也联翩上市。果子如柑、桔、橙、金橘等,也满树硕果累累,使人垂涎。这正证实了我这一句“羊城花木四时春”的歌颂,确是不折不扣的。南望羊城,神驰千里。羊城,羊城,您真是一个园艺工作者的乐园啊!我于健羡之余,禁不住要手舞足蹈地高唱起来道:“信是得天独厚,四时长见青葱!”

    花一般美好的会议

    年年国庆节,我年年总要写一些诗文,说说自己的感想。现在一九六〇年国庆又到了,我想起七月间参加过一个花一般美好的会议,是大可纪念的一件事。

    说也惭愧,虚度了六十多年的人间岁月,却从没有出过山海关,从没有见过万里长城。恰恰农业科学院在辽宁省兴城县召开全国花卉科学技术会议,邀我出席,这才使我生平第一次出山海关,看见了万里长城。真是多么快幸的事呀!

    七月三日清晨,晓风残月,伴送着我独自踏上了生平第一次最遥远的旅程。先到南京待了半天,上玄武湖公园去参观江苏省花卉展览会,在百花园中看到了四季的好花,一时齐放,争妍斗艳地欢聚一堂。在盆景馆里,看到了无锡、扬州、南通和我们苏州的许多盆景,风格虽各有不同,却一样的富于诗情画意,有的也带着时代气息。在综合利用室中,看到了结合生产的各种芳香植物和芳香精油,既可观赏而又可治病的各种药用植物。这一个绿化、彩化、香化的展览会,使我这一千六百多公里的旅程,一开始就有了丰富的收获。

    四日早上,渡江到了浦口,就搭了浦沈直达快车北上。由江南以至塞北,看不尽的气象万千,终于在五日下午一时二十分分秒不误地到达兴城。我当下被接待到了温泉区果树研究所————一个绿荫罨画、海风送凉、暑天无暑意的好地方。就在这里,将以七天的时间,举行一个花一般美好的会议。这一次我匆匆地赶来,自以为已经落后,谁知走上大楼,踏进那个花枝招展的会场,恰恰赶上了大会开幕式,真的是心花怒放了。

    农业科学院党委书记的报告,给予我莫大的鼓励。他说花卉是美化环境、美化生活为人们所喜爱的观赏植物,又是经济价值很高的芳香作物。解放以后,我国花卉事业得到了迅速的发展,特别是各地由于密切结合了生产,发动群众,就地建立香料基地,大办香料工业,为国家增加了不少财富。他说我国广大的花农和花卉技术工作者,在总路线的鼓舞下,大胆地采用新技术,催延花期,改变了花卉原有的习性,创造了百花齐放、千卉争艳的新纪录。为了了解各地花卉生产栽培情况,总结交流经验,明确花卉种植的意义,确定今后花卉发展的方针,向着生产化、大众化、多样化和科学化的方向前进,所以召开了这次花卉科学技术会议。这一番话,使来自二十七个省市的九十位代表,个个听得眉飞色舞,准备在这次大会上尽量地传经取经,回去大搞一下。尤其是有关国计民生的芳香植物,更引起了普遍的重视,非大搞特搞不可。我倾听之下,似乎看见了朵朵照眼的香花,闻到了阵阵扑鼻的花香,因此口占了一首《香花颂》:

    香草香花遍地香,众香国里万花香。香精香料关生计,努力栽花更种香。

    当晚有一个晚会,露天放映彩色电影纪录片《菊花》和《盆景》。在《盆景》一片里,所有开花的盆树和一批小盆景,全是我亲手培养起来的,料不到竟在这里的银幕上重又看到它们。后来我在大会上作《关于盆景的种种》的报告,又在小组里讨论盆景生产化、大众化的问题时,充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连续两天的大会发言,有北京、武汉、成都、南京、太原、银川、内蒙古等省市的代表,各个汇报他们当地花卉事业发展的情况,尤其是北京和苏州代表关于香花的报告,南京和上海代表关于催延花期、百花齐放的报告,主题最为突出,娓娓动听。

    此外也有专家、教授和人民公社的代表,拈出一种花或果来做专题报告的,如山东菏泽的牡丹,广东花地的金柑,苏州光福的桂花,杭州的菊花,湖南、云南的山茶,南宁、吉林的大丽等等,口讲指划,历历如数家珍,使听众好似到了众香国里,兀自应接不暇。

    小组讨论也连续了两天,分作华北、华中、华东、华南等四组,是传经取经的最好场合,每一组的每一代表,个个发言,交流种植花卉的种种经验,无论扦插、嫁接以至用土、施肥,无所不谈,力求详尽;甚至用实物来当场表演一下。我在小组里也听到了两件花中奇迹:我一向以为,杜鹃、海棠,美是美的,可惜不香;据说福建永安却有香的杜鹃,四川某地却有香的海棠。在今天技术革命的新时代里,到处都有奇迹出现,不单是海棠有香而已。

    在会议进行期间,大会场中还附设了一个小型展览会,展出各地代表带来的图片画册,名花异卉,五色缤纷,可作参考的资料。我的两套盆栽小画片、菊花盆供小画片以及中外画报刊物上所载我的盆景的图文,也一并展出,只是聊备一格罢了。

    会议在七月十二日闭幕。为了纪念这个花一般美好的会议,我特献诗二首:

    江山如此多娇好,姹紫嫣红万象新。愿祝年年春不老,年年长作散花人。

    祖国真成花世界,芬芳绰约万花团。东风浩荡花长好,花地花天昌不完。

    我爱菊花

    我是一个花迷,对于万紫千红,几乎无所不爱,而尤其热爱的,春天是紫罗兰,夏天是莲,秋天是菊,冬天是梅。我在解放以前,眼见得国事日非,国将不国,自知回天无力,万念俱灰;因此隐居苏州,想学做陶渊明。渊明爱菊,我就大种菊花,简直是像渊明高隐栗里,作黄花主人。菊花最多的一年,达一千二百余盆,共一百四十余种,扬州的名种如“虎须”“巧色”“柳线”“飞轮”“翡翠林”“枫叶芦花”,常熟的名种“小狮黄”等,全都搜罗了来,小园秋色,真说得上是丰富多彩的。解放以后,我忙于社会活动,便种得少了。我想陶渊明如果生于今天,瞧到祖国的欣欣向荣,也该走出栗里,不再做隐士了吧。

    我爱菊花,不但爱它的五光十色,多种多样;更爱它那种坚强不屈的精神,象征我国的民族性格。它和寒霜做斗争,和西风做斗争,还是倔强如故。即使花残了,枝条仍然挺拔,脚芽仍然茁生。古诗人的名句“菊残犹有傲霜枝”,就给予它很高的赞颂。

    我爱菊花,爱它那种自然的姿态,所以我所种的菊花,不喜欢把花枝全都扎得齐齐整整,除了一二枝必须挺直的以外,其他枝条,就让它鼓斜起伏,然后翻种在瓷盆或紫砂盆里,配上一块拳石或一根石笋,看上去就好像一幅活色生香的《菊石图》。

    像这样的菊花盆供,不但白天可以欣赏,到了夜晚上灯之后,还可在灯光下欣赏墙上的菊影,黑白分明,自然入画。明末文学家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中,也曾有与董小宛一同欣赏菊影的叙述。他说:“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屏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画。”赏菊而兼赏菊影,这才算得是菊花的知己。

    在一般菊展中,有名菊廊和品种廊,每一盆菊花都是独本,一般人称之为“标本菊”,就是菊花的标本。因为一本只有一花,所以花朵特大,花瓣花须,花蒂花心,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供园艺家研究,也可供画家写生,这是无可厚非的。可是我们做盆景的,却以三枝或五枝为合适,花朵不必太大,也不必一样大小,一样高低,让它参差一些,才显得出自然的姿态。要做菊花的盆景,还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要选择矮种,叶子也不可太大,种在盆子里,才可入画。如果是高枝大叶,再加上碗口般大的花朵,那就不配做盆景了。

    说起菊展,还只有近百年的历史。从前却让富绅巨贾和士大夫之流,在家园里置酒赏菊,只供少数人享受。明代张岱作《陶庵梦忆·菊海》云:“兖州张氏期余看菊,去城五里。余至其园,尽其所为园者而折旋之,又尽其所不尽为园者而周旋之,绝不见一菊,异之。移时,主人导至一苍莽空地,有苇厂三间,肃余入,遍观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厂三面,砌坛三层,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瓯,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银荷花瓣,色鲜艳,异凡本;而翠叶层层,无一叶早脱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兖州缙绅家,风气袭王府。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其盆盎、其肴器、其杯盘、大觥、其壶、其帏、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夜烧烛照之,蒸蒸烘染,较日色更浮出数层。席散,撤苇帘以受繁露。”这种单供少数人享受的菊展,却如此奢侈,无非是摆阔罢了。

    清代王韬,是太平天国时代的一位才子,曾在他所作的《瀛壖杂志》中记当时上海城隍庙里的菊花会。他说,菊花会多在九月中旬,近来设在萃秀堂门外,绕过了湖石,到东北角上,境地开朗,远远地就瞧见菊影婆娑,全呈眼底。沿着回栏前去,便见无数的菊花,高低疏密,罗列堂前,真的是争奇斗胜,尽态极妍。所有的花,先经识者品评,分作甲等乙等,并划为三类,一是新巧,二是高贵,三是珍异;只因名目繁多,记不胜记。这样的菊展,总算初具规模,而且是公开的了,但那时的劳动人民也是无法观赏的。

    亡友王一之兄,生前曾客荷兰。说起荷兰人善于莳花,一九四六年秋,曾在莱汀市会堂举行菊展,会期七日,观众一万多人。他们的大种小种菊花,多数是从我国移去的。清乾隆十五年,有一位远游亚洲的荷兰人贞干,将小种的菊花带了回去,花作黄色,大概是满天星之类。清道光二十八年,英国人福均,又把我国的大种菊花带去,后由法国传入荷兰;清光绪六年,荷兰人就举行了第一次的菊展。在百余年前,欧洲所有中国的菊花,不过四五十种,后来用了嫁接的方法,巧夺天工,新品种便日多一日,变成多种多样;可是所用的名称俗不可耐,往往将王后、王子、公主和达官贵人的名字移用在花上,不像我国的菊花名称,是富有诗意的。

    日本的菊种本来大半也由我国传人,因为他们的园艺家善于培养,精于研究,新种之多,几乎超过我国。往年他们有许多研究种菊的集团,如秋英会、重九会、长生会等都是颇有名望的。每年秋季,在日比谷公园中举行菊展。他们的菊花,分大型、中型、小型三种,名称也由自题,并无根据,花瓣阔大的,称之为“荷”,花瓣围簇而成球形的,称之为“厚物”,管瓣而作旋形的,称之为“抱”。花瓣分作管瓣、平瓣、匙瓣三种。每一盆菊花,至少为三枝,成三角形,三朵花头,也高低相等,三枝以上的,便作五角形或六角形,从没有独本的。批评的标准,分颜色、光泽、花体、花形、瓣质、品格、才、力、花梗、叶和未来等,共十一点,十分细致。凡入选的,奖以金杯、银杯和奖状等,得奖的引为殊荣。

    生平看菊花展览会看得多了,而规模最大、最出色的,要算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上海市人民公园的菊展,真使人目迷神往,叹为观止!单就布置来说,有直径十二公尺高四公尺的大菊花山,有用无数盆白菊花排列而成的和平鸽图案,有好多种用各色菊花精心扎成的花字标语,有一座北京白塔似的菊花塔,三座菊花亭,三条菊花桥,更有仿西湖“三潭印月”矗立在水中的三个菊花潭,而最触目的,还有一座用菊花扎成的“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九字的菊花大屏风,加以下面七道喷水泉,不断地飞珠跳玉般地喷着水,更觉得美不可言!菊花的数量,共六万盆,有二百十七朵白菊花整齐地排成的圆形大立菊,有在假山地区沿山密布的无数盆悬崖菊,五光十色,如同锦绣。品种多至四百余,从北方搜到南方,真达到了丰富多彩的地步。品种展览廊中,全是各地出品的各色各样菊花。而名种展览廊中,更有用瓷盆砂盆翻种好了的特别精彩的菊花,多年不见的扬州名种“柳线”和我生平最爱的“云中娇凤”,也在这里看到了。我连去参观了两次,把几个富有诗意的花名抄录了下来:“画罗裙”“霓裳舞”“懒梳妆”“鸳鸯带”“紫双凤”“金雀屏”“玉手调脂”“秋水芙蓉”“赤龙腾辉”“十分春色”“淡扫蛾眉”“柳浪闻莺”“云想衣裳”“杏花春雨”“帘卷西风”“乳莺出谷”“夕阳古寺”“明月照积雪”。看了这些花名,就能想见花的美妙了。

    花木的神话

    我性爱花木,终年为花木颠倒,为花木服务。服务之暇,还要向故纸堆中找寻有关花木的文献,偶有所得,便晨钞暝写,积累起来,作为枕中秘笈。曾于旧籍中发现许多花木的神话,虽是无稽之谈,却也可以作为爱好花木者的谈助。

    三代时,安期生于喝醉了酒之后,和酒泼墨洒石上,一朵朵都成桃花。汉代有徐登、赵炳二人,各有仙术。有一天彼此相遇,各显身手,赵能禁止流水不流,徐口中含酒,喷到树上去,都会开出花来。三国时,樊夫人和她的丈夫刘纲都能使法,各有本领。庭心有桃树二株,夫妇俩各咒其一,两桃树便斗争起来。刘纲所咒的那一株,竟会走到篱外去,好像生了脚一样。

    晋代佛图澄初次访石勒时,石知道他有道术,请他一试。佛取一钵盛了水,烧香念咒,不多一会,钵中生青莲花,鲜艳夺目。唐代元和中,有书生苏昌远住在苏州,邻近有小庄,距离官道约十里,中有池塘,莲花盛开。一天,他在池边看莲,忽见一个红脸素服的女郎,貌美如花,迎面而来。苏一见倾心,就和她逗搭起来,女郎并不拒绝,表示好感。从此他们俩常到庄中来幽会,苏赠以玉环,亲自给她结在身上,十分殷勤。有一天,苏见栏杆前有一朵白莲花开了,似乎特别动目,他低下头去抚弄一下,却见花房中有一件东西,就是他所赠的那只玉环。大惊之下,忙把那白莲花拗断,从此女郎也绝迹不来了。又唐代冀国夫人任氏女,少时信奉释教。一天,有僧人拿法衣来请她洗涤,女很高兴地在溪边洗着,每漂一次,就有一朵莲花应手而出。女于惊异之余,忙回头看那僧人,却已不知所往,因给这条溪起了个名字,叫作“浣花溪”。

    唐上都安业坊唐昌观,旧有玉兰多株,在开花的时节,好似瑶林琼树一样。元和中,春光正好,赏花的人们纷至沓来,车马络绎。有一天,忽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身穿绣花的绿衣,骑着马到来,梳双鬟,并无首饰,而美貌出众。后有二女尼和三女仆跟随,女仆都穿黄衣,也生得很美。女郎下马后,将白角扇遮面,直到玉兰花下,一时异香四散,闻于数十步外。附近的群众,都以为是皇家宫眷,不敢走近去看。那女郎在花下立了好久,命女仆取花数十枝而出。一时烟雾蒙蒙,鹤鸣九天,上马之后,就有轻风拂起了尘埃。少停尘灭,大家见那女郎们已在半天之上,方知是神仙下凡。这一带余香不散,足有一个多月之久。

    润州鹤林寺,有杜鹃花高一丈余,相传五代正元中有僧人从天台山移植而来,用钵盂药养它的根,种在寺中。曾有人见两位红裳艳妆的女郎游于花下,倏忽不见,疑是花神。周宝镇守浙西时,有一天对道人殷七七说:“鹤林的杜鹃花,天下所无,听说道人能使花木不照时令开放,现在重阳将近,可能使杜鹃开花吗?”七七便到寺中去,当夜那两位女郎就对他说:“我们替上帝司此花,现在且给道长开放一下,可是它不久就要回到阆苑去了。”到了重阳那天,杜鹃花果然开得烂漫如春。周宝等欣赏了整整一天,花就不见了。后来鹤林寺毁于兵火,花也遭劫,仿佛它正如二女郎所说的回到阆苑去了。

    杨彭年手制的花盆

    在旧社会,我经过了一重重的国难家难,心如槁木,百念灰冷,既看破了名利关头,也看破了生死关头。我本来是幻想着一个真善真美的世界的,而现在这世界偏偏如此丑恶,那么活着既无足恋,死了又何足悲?当时我在《新闻报》上发表了一篇提倡火葬的文字,结尾归纳到自己的身后问题,说是要把我的骨灰装在一只平日最爱好的杨彭年手制的竹根形紫砂花盆里,倒像是立了遗嘱似的。恰恰被一位七十五岁的前辈先生读到了,就责备我道:“你才过五十,如日方中,为什么如此衰飒,这是万万要不得的。做人总是这么一回事,不如提起兴致来,过一天算一天,千万不要想到死的问题。就是我年逾古稀,还是生趣盎然,从没有给自己身后打算过呢。”我因前辈先生的规劝,原是一片好意,未便和他老人家争辩,只得唯唯称是。

    过了一天,又有一位爱好花木的同志赶到我家里来。他倒并不反对火葬,却要瞧瞧我将来安放骨灰的那只最爱好的花盆。抗日战争期间,我住在上海,人家正在投机囤货,忙着发国难财,我却什么都不囤,只是节衣缩食,向古董铺子里搜罗宜兴陶质的古花盆,这其间倒也含有些抗日意义的。原来日本人爱好盆栽,而他们自己却做不出好盆,据说先前曾把宜兴蜀山的陶泥装运回去,尽力仿制,而成绩不良,因此专在我国搜买古盆,凡是如皋、扬州、淮安、泰县各地,都有他们古董商人的足迹。那边有许多旧家,祖上都是癖爱花木的,而子孙却并不爱花,就把传下来的古盆一起卖给他们,数十年来,几乎都被收买完了。上海的古董商人投其所好,也往往以古盆卖给日本人,可得善价。我以为这也是我国国粹之一,自己要种花木,而没有一个好好的古盆,岂不可耻!所以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前的几年间,我专和日本人竞买,尽我力之所及,不肯退让。在广东路的两个古董市场中,倒也薄负微名,我每到那里,他们就纷纷把古盆向我兜揽。一连几年,大大小小的买了不少,连同战前在苏州买到的,不下百数。其中有明代的铁砂盆,有清代萧韶明、杨彭年、陈文卿、陈用卿、爱闲老人、钱炳文、陈贯栗、陈文居、子林诸名家的作品,盆底都有他们的钤印,盆质紫砂、红砂、白砂,什么都有,这就算是我的传家之宝了。

    现在那位爱花同志来问我打算把哪一只最爱好的花盆安放骨灰,一时倒回答不出来。记得苏州一位创办火葬场的戎老先生说:火葬时倘不穿衣服,约重三磅,而我所最爱好的花盆,有很大的,也有很小的,似乎都不相称。末了才想起那只杨彭年手制的竹根形紫砂盆来,不大不小,恰好容纳得下三磅的骨灰。杨氏是乾嘉年间专替陈曼生制砂茶壶的名手,这一个盆子确是他的得意之作。里胎指痕宛然,表面有浮雕的竹节和竹叶,并刻着一首七言律诗,笔致遒逸可喜。我本来对它有偏爱,平日陈列在玻璃橱中,不肯动用,这时拿出来给那位同志仔细观赏。他也觉得给我一个花迷作饰终之用,再合适也没有了。我想将来安放了骨灰之后,还得加以装饰,在盆面上插几枝云朵形的灵芝。再把一块灵莹石作为陪衬,就供在“梅屋”中那只洛阳出土的人马图案的大汉砖上,日常有鲜花作供,好鸟作伴,断然不会寂寞。到了梅花时节,更包围在香雪丛中,香生不断,这真是一个最理想的归宿。要不是火葬,你能把灵柩供在家里吗?所成为问题的,却是亡妇凤君已长眠在灵岩下的绣谷公墓中,我的墓穴也预备了,将来要是不去和她同葬一起,她就得永远地孤眠下去,怕要永永抱恨的。唉!活着既有问题,死了还有问题,且待将来再说吧。

    解放以来,我看到了祖国的奋发有为,突飞猛进,我的心情也顿时一变,由消极变为积极,由悲哀变为愉快。我要好好地活下去,至少要活到一百岁。我要把我一切的力量贡献与祖国,我要看到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实现,和全国人民熙熙然如登春台,同享幸福。到那时我即使死了,也不必再借那只心爱的花盆来做归宿之所,愿意把我的骨灰撒遍祖国的大地,使膏腴的土壤中开出千百万朵美丽的花来,装点这如锦如绣的大好河山,向我可爱的祖国献礼致敬!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我不幸而得了不治之症,看不到共产主义新中国的实现就撒手人世了,这……这……这怎么办呢?但是想到了祖国有希望,有办法,这一天终于会来,也就死而无憾。我愉快地先来把南宋爱国大诗人陆放翁那首临终的名作改上十个字,以示我的子女:

    死去方知万事空,我生幸见九州同。他年大业完成后,家祭无忘告乃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诗经》中咏桃的名句。每逢阳春三月,见了那一树红霞,就不由得要想起这八个字来,花朵的轻盈,花色的鲜艳,就活现在眼前了。桃,据说是西方之木,是五木之精,可是并不稀罕,到处都有,真是广大群众的朋友,博得普遍的喜爱。

    桃的种类不少,大致可分单瓣、复瓣二大类,单瓣的能结实;复瓣的只供赏花,结实不多。单瓣的有一种十月桃,迟至十月才结实,产地不详。复瓣的有碧桃,分白色、红色、红白相间、白地红点与粉红诸色,而以粉红色为最名贵。其他如鸳鸯桃、寿星桃、日月桃、瑞仙桃、美人桃(即人面桃)等,也大都是复瓣的。

    我有一株盆栽的老桃树,至少有三四十年的树龄,在吾家也已十多年了;枯干槎枒,好像是一块绉瘦透漏的怪石。桃干最易枯朽,难以持久,而这一株却很坚实,可说是得天独厚。每年着花很多,并能结实,有一年结了十多个桃子;摘去了大半,剩下六个,虽不很大,而也有甜味。我吃了最后的一个,算是劳动的报酬,胜利的果实。我又有一株安徽产的碧桃,也是数十年之物,干身粗如人臂,屈曲下垂,作悬崖形;花为复瓣,大似银圆,作粉红色,很为难得。每年着花累累,鲜艳可爱。这两株桃花,同时艳发,朋友们都称之为吾家盆景中的二宝。

    晋代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原是寓言八九,并非真有其地。而后世读者,都向往于这个世外桃源,也足见其文字之魅力了。我藏有明代周东村所作桃花源图大幅,上有嘉靖某某年字样,笔酣墨饱,精力弥满,自是不可多得的杰作。我受了此画的影响,因于前二年制一大型水石盆景,有山,有水,有洞,有屋舍,有田野,有船,有渔人,有桃花林,有种田的农民,俨然是一幅桃花源图,自以为平生得意之作,可是桃花并不是真的。我将天竹剪成短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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