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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英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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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时代

    回到祖国,我处处体会到祖国人民对志愿军的热爱和关怀。你们知道志愿军所有的情形,恨不得一下子把他们抱在怀里。你们爱志愿军,但我也想告诉每个祖国人民,志愿军也是爱你们的啊。是的,爱你们,很爱你们,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们。

    祖国人民慰问团带去的慰劳品发完了,剩下装慰劳品的破木头箱子,有什么用呢,可以劈了烧火。志愿军可不肯烧。这是祖国来的东西,怎么能烧呢?他们把木头箱子劈成许多小块,一个人分了一块,安上四条腿,做了个小板凳,学习、吃饭,或是战斗的空隙,时刻坐在小板凳上。他们说:坐在小板凳上,就像坐在祖国的土地上一样。

    祖国人民写去的慰问信,比什么都珍贵。有的战士把信藏到胸口,没事就拿出来看。战斗以前,也要拿出来看一遍,看完了把信藏好,再投入到战斗里去。信上是祖国人民的声音,祖国人民对他们的嘱托。看见信,他们就来了力量,多激烈的炮火也要投进去。

    我亲眼看见一个伤员,从前线运下来,运回祖国。当他从车上下来,第一脚踏到祖国的土地上时,他哭了。他离开国,离开家,去到朝鲜,为的是什么?他在朝鲜经受过困苦,流过汗,又流了血,现在重新踏到他最亲最爱的国土上,他怎能止住不流泪呢?这是高贵的眼泪————多么纯洁的感情啊!

    这就是我们志愿军的爱国主义。正是由于这种对祖国,对人民,对和平的热爱,我们的志愿军才能在朝鲜前线突破重重困难,取得胜利。胜利不是伸手就能拿到,弯腰就可拾得的东西。胜利永远是从艰难中创造出来的。我不能忘记一九五〇年冬天刚过鸭绿江时,漫天风雪,遍地都是燃烧的大火,我们的志愿军只穿着一身棉军装,披着一条白布单,背着一支枪,一点干粮,一把铁锹,投入到激烈的战斗里去。从他们身上,我深切地体会到中国人民所具有的高贵品质。他们勇敢,坚韧,永远不向困难低头。他们那种大无畏的忘我精神更是惊人!是的,他们是忘我的。你看吧,凡是在危急时刻,在紧要关头,他们考虑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别的同志,而是祖国,而是朝鲜人民。我在炮兵里认识个同志,十六岁参加抗日战争,现在近三十岁了。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他是连长。有一回打蒋军,接连打了几天,他日夜不睡,眼鼓的有鸡蛋大,一气把敌人打垮了。他的左眼却蒙上层白膜,看不见了。医生说是火蒙眼,可以治好。解放上海后,上级叫他去治,那时因为要反对敌人的轰炸、封锁,保卫上海,他主动把治眼的事丢到一边。后来转到东北陆军医院,刚要治,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他再也顾不上治眼,参加了志愿军就到朝鲜去了。他对我说:“一只眼算什么,等胜利了再讲吧。”

    我还知道个高射炮手,叫赵老年,和空中敌人战斗时,受了重伤,照样打,最后牺牲了。他怎样牺牲的呢?身子伏在炮上,手还紧紧地捏着航路表示器。指挥员说:这个同志在牺牲的前一秒钟,也没考虑到自己的生死。要是他有一秒钟的迟疑,他的手就不会把这个机件捏得这样紧。他考虑的只是战斗,只是胜利。

    是不是我们志愿军都是另外一种人,根本不知道爱惜生命?不是的。志愿军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中国人民,他们的思想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属于我们个人的东西,什么是最宝贵的呢?生命。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了。那么,为什么志愿军会丝毫不计较个人的生命?

    有个老铁路工人说:“人就一个命,谁不愿意活着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人早早晚晚总要死的,死就要死在正处。为了祖国,为了人民,死了也是光荣的。”

    我相信这是他的心里话,这也是我们中国人民的真正感情。是嘛,为了祖国,为了人民,为了更高的人类理想,个人的生命又算什么?

    我还想讲个女医生的故事。她姓宁,在敌人大轰炸时,炸弹落下来,气浪把她吹出去多远,昏过去了。一会醒过来,她心里想:“这要是炸断胳臂,炸断腿,或是脸炸伤了,落了一个大疤瘌,多么难看。”便用两手抱着头,把头藏到墙角去。这时又一批炸弹落下来,她又昏过去了。再苏醒过来时,眼前满是硫黄烟。她动动手脚,都还在,只是浑身没有力气,知道是受伤了。

    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医生!医生!”她转身一看,一个同志埋到土里,一直埋到胸口。这时,她再也不想到自己会炸死了,再也不想到自己会炸伤了,她想到的只是那个同志。一种高贵的阶级感情使她什么都忘了。她从躲藏的墙角跑出来,用手扒呀扒呀,想把那个同志从土里扒出来。怎么能扒得出呢?手扒破了,十个指甲都往下滴血,急得她来回跑。炸弹还在响着,埋在土里那个同志对她说:“你走吧,情况这样紧,别管我了。”

    那女医生却说:“我不走,要走也得先救出你来。”碰巧从旁边找到把铁锹,她拿起铁锹便挖土。她把那同志从土里挖出来,背到身上,冲着炸弹往外跑。路上又碰到另外一个同志,也受了伤,躺在山沟不能动了。她把第一个人背到山上,回头又来救第二个人。

    那人流血流得太多,说话声音都小了。女医生安慰他说:“不要紧,我不会让你死的!”当时用纱布给他缠好,止住血,又背出去了。

    这时另外的部队来了医生,一看那个女医生啊,头发蓬乱着,满脸大汗,脸色难看极了,就问她道:“你是不是也受伤了?”给她一检查,浑身上下四五处伤,衣服全叫血湿透了。直到这一刻,那女医生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倒下去了。

    当时把三个人都抬下去。那两个人因为女医生救护得及时,都救过来了。女医生呢?也好了。我在前线时,又看见了她,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勇敢。你看吧,什么地方弹火最激烈,不管深更半夜,她背上药包就走了,去救护她的同志。

    英雄,这就是英雄!有人说这些人的胆子就是大,才能成为英雄。我说这不是胆子大小问题,而是思想问题。一个人要是自私,处处专考虑个人的利害,个人的得失,个人的生死,那他就会前怕狼,后怕虎,树叶掉下来也怕砸了脑袋,永远也不会变成英雄。英雄决不会总考虑自己。他爱的是同志,是祖国,是人民,是更高的生活理想。为了这种爱,生命也可以抛出去的。在朝鲜前线,我看到许多女同志,年纪只有十七八岁,还带着孩子气。她们的胆子大呢,小呢?应该说是小的。在家里,有人还离不开妈妈,黑夜你叫她一个人到院里去,她才不敢去呢。有“鬼”呀!可是在前线上,你看吧,不管爆炸多么激烈,半边天都烧红了,她们冲着火光跑上去,从大火里往外抢救物资,抢救受伤的同志,胆子比天还大。她们是那么纯洁,那么热情,都在炮火中锻炼成英雄了。

    英雄并非天神,英雄是从人民当中成长起来的。黄继光同志在成为英雄以前,跟其他志愿军战士还不是一样?有位作家在前线给黄继光等许多战士拍了张照片,当时根本没注意到当中有个人叫黄继光。每个战士都是那么年轻,那么朴实,那么勇敢,谁会去特别注意黄继光?黄继光同志成为英雄了,前方给那位作家拍来电报说:你那里有黄继光同志的照片。那位作家拿出照片来,看了又看————谁是黄继光呢?也许是这个人,也许是那个人,也许是另外第三个人。是的,照片当中每个人都可以是黄继光,每个人都可以像黄继光一样放出光彩。照片以外的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李家发不就是黄继光式的英雄?

    因为这是个英雄的时代啊。党是这个时代的灵魂,是党培养了我们的人民,发扬了我们人民所具有的好品质,使我们每个人都在开花,都在放光。志愿军本身就是个英雄的队伍。在祖国的部队里,工厂里,矿山上,农村里,机关学校里,难道说英雄的数目能数得过来吗?要知道,我们是生在毛泽东的时代。毛泽东的时代就是英雄的时代。

    戈壁滩上的春天

    四月底了。要在北京,这时候正是百花盛开的好季节。但在戈壁滩上,节气还早着呢。一出嘉峪关,你望吧,满眼是无边的沙石,遍地只有一丛一丛的骆驼草,略略透出点绿意。四处有的是旋风,一股一股的,把黄沙卷起多高,像是平地冒起的大烟,打着转在沙漠上飞跑。说声变天,一起风,半空就飘起雪花来。紧靠戈壁滩的西南边是起伏不断的祁连山,三伏天,山头也披着白雪。

    可是不管你走得多远,走到多么荒寒的地方,你也会看见我们人民为祖国所创造的奇迹。就在这戈壁滩上,就在这祁连山下,我们来自祖国各地的人民从地下钻出石油,在沙漠上建设起一座出色的“石油城”。这就是玉门油矿。不信,你夜晚站到个高岗上,放眼一望,戈壁滩上远远近近全是电灯,比天上的星星都密。北面天边亮起一片红光,忽闪忽闪的,是炼油厂在炼油了。你心里定会赞叹说:“多好的地方啊!哪像是在沙漠上呢?”

    但我们究竟还是在沙漠上。这里的每块砖,每块石头,每滴石油,都沾着我们人民的汗,都藏着我们人民的生命。我们不能不感谢那些地质勘探队,他们为了继续替祖国寻找石油,骑着骆驼,带着蒙古包和干粮,远远地深入到荒凉的大沙漠里去,多少天见不到个人。只有沙漠上的黄羊,山里的野马,有时惊惊惶惶跟他们打个照面。我见过这样一队人,他们多半是男女青年学生,离开学校门还不久。当中有几个女同志,爱说爱笑,都是江南人。姓邓的年轻队长告诉我说,刚离开上海到西北时,女同志有时嫌饭不干净,宁肯饿一顿,也不吃。罡风吹裂了她们的脸,她们的手。这儿地势又高,空气稀薄,动一动,就会闷得透不过气来。一种爱祖国的热情使她们什么都忘了。她们也愁,愁的是工作。哪一天勘探成绩不好,你看吧,从野外回来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要稍微有点成绩,就该拿着成绩到处给人看,笑翻天了。

    碰巧有这样的事。勘探队的同志正拿着仪器测量地形,一个骑骆驼路过的蒙古人会跳下来问:“你们照出油来没有?”就是在荒漠上,人民对他们的劳动也显得多么关心。他们明白这点,他们情愿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人民的事业。多好的年轻人啊。

    我们更该牢记着那成千成万的石油工人。哪儿发现了石油构造,他们就到哪儿去打井钻探。有一回,我随一个叫王登学的小队长远离开那座“石油城”,走进祁连山里。工人们早在荒山里装起机器,架好钻台,正用大钻机日夜不停地打油井。每个人都戴着顶闪亮的铝盔,穿着高统牛皮靴子,样子很英武。

    我笑着说:“你们这不像战士一样了?”

    王登学说:“人家志愿军在朝鲜前线卧冰趴雪的,咱这算什么?”

    其实工人们对自然界的战斗也是很艰苦的。腊月天,戈壁滩上飘风扬雪的,石头都冻崩了。通宵通夜,工人们也要在露天地里操纵着钻机。天太冷,用手一摸机器,手套都会沾上了。休息一下吧。还休息呢?志愿军在前方打仗,坦克,汽车,哪样不得汽油?再说咱也是建设祖国嘛,谁顾得上休息?

    他们就不休息,就像战士作战一样顽强勇敢。钻工当中也真有战士呢。我见到一个青年,叫蔡广庆,脸红红的,眉眼很俊,一问,才知道他参加过解放战争。现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毛主席叫咱到哪,咱就到哪。”在生产战线上,这个转业军人十足显出了他的战斗精神。他对我说:“咱部队下来的,再困难,也没有战斗困难。什么都不怕,学就行。”一听说我是从朝鲜前线回来参观祖国建设的,蔡广庆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回去告诉同志们吧,我们要把祁连山打通,戈壁滩打透,叫石油像河一样流,来支援前线,来建设我们的祖国!”这不只是英雄的豪语,我们的人民正是用这种精神来开发祖国地下的宝藏。这里不但打新井,还修复废井。有多少好油田,叫国民党反动政府给毁坏了。当时敌人只知道要油,乱打井。油忽然会从地里喷出来,一直喷几个星期,油层破坏了,井也废了。都是祖国的财产,谁能丢了不管?老工人刘公之便是修井的能手。修着修着,泥浆从井里喷出来了。喷到手上,脸上,滚烫滚烫的,皮都烧烂了。刘公之这人表面很迟钝,心眼可灵。凭他的经验,他弄明白这是地里淤气顶的泥浆喷,并不是油层。喷就喷吧,喷过去,他带着烫伤照样指挥修井。一口、两口……废井复活了,油像喷泉似的从地下涌出来了。

    石油————这要经过我们人民多少劳力,从地底下探出来,炼成不同的油类,才能输送到祖国的各个角落去。一滴油一滴汗,每滴油都是我们祖国所需要的血液啊。我不能忘记一段情景,有一天晚间,我坐着油矿运油的汽车奔跑在西北大道上。一路上,只见运油的大卡车都亮着灯,来来往往,白天黑夜不间断,紧张得很。这情景,倒很像朝鲜战场上黑夜所见的。坐在我旁边的汽车司机是个满精干的小伙子,开着车呜呜地飞跑。我望望车外,公路两旁黑茫茫的,显得很荒远。

    我不禁大声说:“开得好快呀!”

    司机大声应道:“要奔个目标呢。”

    我又问道:“是奔张掖吗?”

    司机摇摇头喊:“不是,还远着呢。”

    我忽然记起上车时,司机位子上放着本日记。我曾经拿起那本日记翻了翻,记得第一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为了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我就俯到司机的耳朵上笑着喊:“你是往社会主义的目标上奔吧?”

    司机咧着嘴笑了。我又望望车外,一时觉得大路两旁不再是遥远的边塞,好像满是树,满是花,满是人烟。事实上,春天已经透过骆驼草、芨芨草、红沙柳,悄悄来到戈壁滩上了。但我还看见另一种春天。这不是平常的春天,这是我们人民正在动手创造的灿烂的好光景。

    西北旅途散记

    正睡着,蒙蒙眬眬的,我听见一阵号声。多清亮呀。一听见号,我的心就觉得热乎乎的,就会想起许多往日的旧事。有人在我耳边说:“到潼关了。”我睁眼一看,天亮了,那位同车的客人不知什么时候从上铺爬下来,正在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黄河,望着黄河对岸那片黑苍苍的大山。觉得我醒了,那客人又说:“从这直到宝鸡,就是所谓八百里秦川了。”

    那客人的身份名字,我也不清楚。从北京一上车,我们坐在一起,互相问了问姓,我就喊他老李同志。我见他前胸挂着一枚三级国旗勋章,知道是刚从朝鲜回来的。我呢,回来也不久,彼此谈起前线,三言两语,心就通气了。老李这人已经不年轻,眼角皱纹很多,身子又不好,在前线害神经衰弱病,现在到西北休养来了。昨儿一整天,我们对面坐在窗前,有时谈几句,不谈时,彼此就默默地望着窗外。老李的话语很少,不容易猜透他的心思。不过我看得出,我想的,一定也是他想的。

    昨儿火车飞过河北大平原,我的心飞到窗外,我的眼睛再也离不开那片亲爱的土地了。看看吧,好好看看吧,有多少年不见了啊。一条河,一个村,一片果树园,对我也是亲的。飞尘影里,我远远望见辆骡车,车沿上坐着个年轻的农民,头上络着雪白的羊肚子手巾,鞭梢一扬,我觉得我又听见了那熟悉的乡土音调了。这片地,这儿的人民,我是熟悉的。我们曾经一起走过多么艰苦的道路啊!那时候,夜又长又黑,露水就要变成霜了,我好几回夹在成千成万的农民中间,悄悄溜到铁路边上,一锹、一镐,破坏当时日本人占据的京汉路。岗楼上的敌人打枪,我们有的人流了血,倒下去了。倒下一个,立刻会有几个黑影又站到原处来了。到底把条京汉路破成平地,犁成垄,种上庄稼了。

    现在这片国土终于得到自由。可是我知道,这每寸土地,每棵小草,每棵庄稼,都洒着我们人民的血汗,都是我们人民用生命争来的。

    我的眼睛离不开这片土地,老李也离不开。昨儿一整天,我们就这样对面坐着,望着从我们眼前飞过来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直到很晚很晚,窗外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又打开窗,把头伸出去,尽情闻了闻田野里那股带点乡土气味的青气。老李轻轻说一声:“睡吧。”我们才睡了。

    睡也睡不稳,你看天一亮,老李又坐到原位子上,望起来了。

    这八百里秦川真富庶。这里的天气比北京要早一个月,满地是金黄的菜花,麦子长得齐脚脖子深,两只斑鸠一落进去,藏的就不见影。农民都下了地,挑粪的,赶着牛车送粪的,还常见一帮一伙的农民驾着牲口集体耕地。那驴呀马的摆着耳朵,甩着尾巴;人呢,光见嘴一张一张的,大概是唱着什么山歌吧。望见华山了,层层叠叠的山峰俏丽得出奇。可是沿着华山脚下,一路百十里,满是一片一片淡淡的白烟,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老李带着惊叹的口气说:“杏花开了!”

    真的,那无穷无尽的白烟正是杏花。在红杏绿柳当间,时常露出村庄,围着很高的村子城墙,年代太久了,墙上都蒙着挺厚的青苔。农忙这样紧,有的村子却在赶着拆墙。

    老李似乎猜透我心里的疑惑,又说了:“村子城墙没用了。早些年是怕土匪,天不黑就得关起城门,还得挡上碾子。现在拆了墙,正好用土上地,这叫墙粪。”我听了说:“你对西北熟得很哪。”

    老李笑笑,也没答言,半天掉过脸问我道:“你猜我想起什么来?”又紧接下去说:“我想起我的马。”

    原来老李是个骑兵出身的老战士,在西北坚持过多年的战争。照他的说法,马就是骑兵的命。打国民党反动派的时候,他调理过一匹铁青大骟马,又光又亮,浑身没有一根杂毛,谁见了谁爱。时常有紧急的战斗任务,几天连续行军,他自己带的馍不肯吃,宁肯饿着,也要先喂喂马。那马也真通人性,你引它遛遛,它会乐得直踢蹶,两只前蹄子一下子搭到你肩上,用嘴啃你的后脖领子。你给它指头,它用嘴唇轻轻衔着,也不咬。可惜这样一匹好马竟丢了。老李告诉我说,有一天,他骑着马要赶到上级指挥机关去接受任务,半路上和敌人的骑兵遭遇了。敌人有十几个,当时他只有突出去。老李把缰绳一抖,那马撒开腿,四只蹄子不沾地,一阵风似的奔跑起来。敌人追着打,子弹在耳朵边上吱吱直响,那马只管跑,接连翻了几架山,甩掉敌人,才一停下,那马腿一软,卧下去了。老李往回一看,山下远远扬起一片灰尘,敌人从后边又追上来。他想拉起马走,一连几下拉不起来,这才发觉那马中了枪,还不止一枪,马肚子下的草都染得血红。情况这样急,老李身上又有紧急任务,只好舍了马走吧。才走出几步,那马嘁嘁地叫起来。老李回头一看,那马支起两条前腿,想站又站不起来,拼命挣扎着爬了几步,咻咻直喘。老李的心像针刺一样痛。谁能舍了这样一个好战友啊!他又跑回来,又拉那马,那马再也站不起来了,只是用鼻子拱着老李的前胸,眼神显得那么凄凉,好像是说:“我不行了!我再不能跟你走了!”

    老李讲到这儿,嘲笑自己说:“你瞧,我怎么忽然会想起这个,奇不奇怪?”

    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我知道他想的不只是马,他想的是他过去曾经走过的那条战斗的道路。这些回忆也许带点苦味,可是啊,越是痛苦的事,今天回想起来,越有意思。不懂得痛苦的人,是不能真正体会今天的幸福的。

    老李是那么个沉默寡言的人,再也不能控制他的感情了,望着窗外低低喊:“你看,你看,每一小块地都翻过来了。”

    不错,都是新翻的,土又松又软,又细又匀。像是最精致的纱罗一样。

    老李忽然又问我:“你猜我又想到什么?”

    我说:“是不是又想到了马?”

    老李摇摇头笑着说:“不是————我真想从窗口跳出去,扑到土里打几个滚,那才舒服啊!”

    越往西北走,一个人越会从心眼里感到祖国的伟大,感到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传统。提起兰州,你准会想:哎呀,那有多远哪!好像是在极远极远的天边。你要是翻开地图一看,就知道错了。站在兰州,我才不过是站在祖国的肚脐眼上,恰恰是我们国土的正当中。时常一早晨,我爬上兰州城墙的望河楼,望着黄河。河水浩浩荡荡的,罩着层雾,仿佛是从天上流下来的。不时地会有个羊皮筏子顺着水漂下来。河面掀起风浪,弄羊皮筏子的筏子客划着桨,穿过风浪,镇定极了。我忽然会想起我们民族的历史,想起我们古代的祖先,想起我们祖先所建筑的万里长城,以及他们在敦煌千佛洞和天水麦积山所创造的古代灿烂的文化艺术。记得从宝鸡到兰州的路上,我挤到一辆火车里,身前是一大群男孩子,身后又是一大群女孩子,都只有十八九岁,又唱又笑,玩得真欢,乏了,彼此头歪到旁人肩膀上就睡。一醒,男孩子当中一个小胖子叫:“来,开火车呀!”便指定自己是北京,又指定旁人是上海,或者是西安,先拍着手嚷:“我的火车也要开。”好几个人都拍着手齐声问:“哪儿开?”小胖子拍着手说:“上海开。”那个指定是上海的男孩子赶紧接口说:“上海火车也要开。”这样不断玩下去,谁要是说慢了,小胖子立刻给人把帽子翻过来戴上,还逼着人家在地上爬,引得大家笑起来。一时,那帮女孩子也玩起“开火车”来了,于是满车只听见拍的巴掌响,只听见笑。不过女孩子究竟文静,谁说慢了,不用爬,唱个歌就行了。

    我回过头问一个女孩子道:“你们到哪去呀?”

    那女孩子满自信地说:“我们要去开发新疆。”

    我又问那群男孩子:“你们呢?”

    小胖子抢着答道:“我们要到西北去钻探石油。”

    你瞧,今天我们的人民继承着古代人民的创造,又在发挥更新的力量了。其实去开发大西北的绝不只是些青年男女,还有更多更多叫不上名的劳动人民。现在让我领着亲爱的读者到更远的地方去旅行一次,见见我们人民的创造力吧。

    一九五三年四月初,我从兰州过了黄河,往河西去。古时候河西三郡(凉州、甘州、肃州)都是边塞地方,常常有战争。唐朝王之涣的《凉州词》不是说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把河西写得多么荒凉。要单从表面看,显得是有点荒凉。人烟少嘛,地方太高,又冷。七八天前我在西安去游城南的樊川,韦曲的桃花已经咧了嘴,神禾原上还开着棵稀奇少见的白桃花。这儿呢,节气差得远了。山是秃的,地是黄的,满眼不见一点绿色。一起黄风,贴着地面卷起团沙尘,天地都变得灰蒙蒙的。在凉州道上,半路我歇到一家小饭馆里,要了碗炒“炮仗面”。天很晚了,屋顶吊着盏煤油灯,也没罩,冒着黑烟。灯影底下,一个圆脸大眼的小孩不知在纸上乱画些什么。我逗着他问道:“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小孩一点不怕生人,一挺胸脯说:“当解放军,保卫毛主席者。”(者字是这一带人说话常带的尾音)饭馆主人是他爹,正炒面,铁勺子敲得锅叮叮当当响,大声喝道:“这孩子,就会瞎说!”脸上却透着怪得意的神气。又用铁勺子一指门,对我说:“你瞧这孩子,什么地方都好画。”原来那小孩用粉笔在板门上画着个人像,一眼就看出是画的毛主席。

    第二天往甘州奔,车子半道不来油了,司机停下修车。一个年轻农民凑到跟前看,脸方方的,样子很憨厚。谈起庄稼,我告诉他说:“西安的庄稼这样高了。”那农民说:“我们这刚播,冷嘛。”我说:“等将来能改变自然条件就好了。”那农民说:“对,等到社会主义就好了。”我笑着问:“谁告诉你的社会主义?”那农民眯着眼憨笑了笑,半天说:“谁告诉的?毛主席告诉的呗。”

    这类事情小是小,可是谁能说西北的生活是荒凉的?不荒凉,一点都不荒凉。在人民心里,一种新东西已经发芽,已经长叶,新的生活也在发芽长叶了。不对,应该说是开花了。我要领你们看的就是我们人民在沙漠里培养出来的一朵劳动的花朵。

    我指的是戈壁滩上那座“石油城”。自从过了黄河,车子沿着长城跑了三天,四天头上,到了长城尽西头的嘉峪关,已经进入戈壁滩沙漠地带了。早先人民当中流行着两句古语:“过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出关的人总要用石头打那关门,要是吱的一声,声音回到关里去,就说人也早晚可以回来。可见关外荒远,一出去十个有八个要死到塞外去了。

    就是今天看来,嘉峪关外的光景也不一样。放眼一望,尽是无边的沙石,一点人烟都没有,连棵树也不见,遍地只有一丛一丛枯黄的骆驼草、芨芨草。旋风不知怎么那样多,一股一股的,把黄沙直卷到半空,像是平地冒起的大烟,打着旋在沙漠地上四处飞跑。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太阳也像蒙着层灰,昏昏沉沉没有光彩。

    车子孤孤零零往前开着,有好几回,我望见远远出现一片湖水,清亮清亮的,有树,隐隐约约还有房子。那是什么地方呢?人走在荒漠里,忽然看见树,看见水,多触动人心啊。快赶到吧。赶到跟前一看,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黄沙,只是碎石。

    司机大声说:“有人叫这是沙市,说是地气照的,晴天好日子常看见。”说着把车头一掉,朝着祁连山开去。车子冲过一段冻着四五尺厚冰的大冰滩,爬上一带大沙岗子,远处又影影绰绰现出一片房子,活脱脱就像那真的一样。

    我用手一指叫:“看哪!又是沙市。”

    司机笑起来:“这回不是沙市,到了玉门油矿了。”

    说实话,尽管我早知道这儿有个油矿,一旦来到矿上,还是不能不吃一惊。我万想不到在这荒远的大漠里,竟建设起这样一座漂亮的城市。让我们先看看市容吧,最好是看看夜景。夜晚,你爬到个高岗上一望,就会看见在祁连山脚下,在戈壁滩上,密密点点全是电灯,比天上的星星都密。自从离开兰州,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繁华灯光。一个矿上的同志会指点给你看那片灯火是采油厂;那片是油矿办公室;那片是礼堂剧场;那片是医院,工人休养所;那片是报馆,广播电台,图书馆;那片是邮电局,银行,商店;那片又是石油工人的住宅区。那北面又是什么地方?冒起好大一片红光,忽闪忽闪的,像起了火一样。那是炼油厂在炼油了。要是白天,你不妨顺着又宽又平的大马路散散步。可得当心,别叫车撞着。汽车来来往往有的是,石油工人上下班,都坐卡车。那不是又来了一辆,车上的工人都穿着帆布衣服,戴着银光闪闪的铝盔,脚上蹬着高腰牛皮靴子。他们也不知道累,还唱呢。一群休班的工人正倚在新华书店的墙上,剥着花生吃,一面翻着画报看。一眼望见那辆卡车,一个青年对着车高声问道:“王登学,今天又钻多少尺了?”车上的人来不及答,卡车早飞过去了。

    隔一天,我便认识了那个叫王登学的钻井工人。王登学长得高高的,黄眼珠,见了生人有点腼腆。我已经听说他是模范小队长,可是你要想问他怎样当的模范,一辈子别想问得出。他先只笑一笑,用手划着桌子,也不回答。再问,他说:“我没有什么,我也不知为啥评我的功。”赶你问第三遍,他笑着说:“就是我和大家一起,总想把事情做好,再也没什么,你不如去看看我们小队吧。”

    我就去看他的小队。他们正在四五十里外的祁连山里打新油井。荒山野坡,房子都没有,只好搭几个蒙古包避避风沙。戈壁滩一带地势太高,空气薄,风又硬。内地乍来的工人嗓子都发干,鼻塞发昏,睡不好觉,还常常闷得透不过气来。冬天一到,漫天飘风扬雪的,石头子都冻裂了。工人们不管白天黑夜,照样要在露天地里钻井。有时换钻杆,一摸,手套都粘上了。要是不戴手套,准会粘掉一层皮。也许夏天该好一点吧?也不好。太阳一晒,沙漠上热得像个大蒸笼,找点水喝都没有。说声变天,一起风,六月天也会飘下一阵雪花来。你看那祁连山,多险恶,一年四季不化雪,山头总是白的。这几年,工人们就是这样围着戈壁滩转,一处打出油来,又换一处,再装起大钻机,架好钻台,白天钻,黑夜钻,从地下发掘祖国的宝藏。

    我见了王登学的小队首先说:“你们辛苦啦,同志。”

    工人们争着说:“不辛苦,这有啥辛苦?人家志愿军在朝鲜趴冰卧雪的,比咱苦多了。咱这算啥?”

    我说:“怎么不辛苦?你们在这,要是不回矿上去,整天连个生灵也不见。”

    一个尖鼻子的司钻说:“哎,同志,你可猜错了。咱们这儿人来人往的,热闹得很。一到黑夜你听吧,嗥嗥的,净狼叫。白天碰巧还有伶伶俏俏的小媳妇来参观呢。都穿着翻毛黄皮大衣,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真招人爱。可就是有一宗,不大文明,都露着白屁股蛋,好不好摆摆小黑尾巴,放一阵臊。”

    另一个工人咬着牙,揍了他一拳,回头望着我笑道:“别听他的,他说的是黄羊。”王登学领我围着钻机转了一圈说:“同志们的好处就是肯干,你叫他休息一下吧,建设祖国嘛,还休息啥?志愿军在前方打仗,坦克,汽车,哪样不得汽油。要说苦,咱比刘公之那些修井工人,还差得远呢。”

    关于刘公之,我听说了。早先国民党反动政府,也曾在这儿采过油,把油层破坏得不轻。一次打着打着井,油喷了,有柱子粗,直喷多高,把钻管子一根一根都鼓出来,钻头叫喷的油遮住,什么也看不见。流出的油又着了火,像条火龙满地滚,直流出好几十里路。油田毁了,反动政府把井也填了。我们要修复废井,刘公之便领人掘开土,找到管子头,重新往下钻。钻着钻着,地里喷出泥浆,滚烫滚烫的,喷到衣服上,衣服烧破了,喷到脸上,脸烧烂了。刘公之满身喷的都是泥浆,顺着裤腿往下流。凭他的经验,他明白废井一定要喷。地里憋着那么多淤气,还能不顶的泥浆喷?喷就让它喷吧,一会喷过去,刘公之带着伤照样指挥修井,到底把口死井弄活了。

    我见到刘公之那天,他正领人修理另一口废井。这人有三十几岁,方脸,大嘴,举动很稳重。腰上哗啦哗啦的挂着串钥匙,是工具箱子上的。工具一用完,他总要亲自锁好,自己带上钥匙。这使我记起另一件关于他的事。人说有一回打井,一阵风来,落下场大雨。他见露天放着堆水泥,急了,赶紧脱下雨衣去盖,旁的工人也跟着脱雨衣盖。他自己叫雨淋的浑身湿透,回到家里直打喷嚏。他老婆埋怨他不知爱惜自己,刘公之也不作声,半天说:“淋了我你知道心疼,淋了水泥我就不心疼!”

    我瞅了空,拉他坐到个空油桶上,想交谈几句。刘公之低着头,用大手搓着大腿,挺为难地说:“我这个人,笨口拙舌的,谈什么呢?”

    我说:“谈你自己吧。”

    他像吃了一惊,仰起脸笑着说:“我有什么可谈的?”接着用两手托着腮,不言声了。一会他问我:“你知道张多年吗?”

    我不知道。刘公之耷拉着眼皮,也不望人,慢言慢语说起来了:“哎,那可是个好同志!头回修那口废井,为的防泥浆喷,大家想出个法,用橡皮做个油管子头,一喷就套上。有一回又喷了,喷得特别厉害。要套那油管子头,死活也套不上去。泥浆喷得人眼睛睁不开,急死人了。要靠到跟前去套吧,围着管子有个圆井,里面满是泥呀油的,谁敢跳下去?人家张多年就跳下去了,扑通一下子,油没到脖颈子,吓得旁边的人都变了脸色。可是人家到底套上油管子头,救下这场祸,他自己可烧得不像样子了。”

    我听了问:“你当时也在场吗?”

    刘公之说:“怎么不在?你看,我就没做到这一点。许多同志都比我强,谈我做什么?”我很想认识认识张多年,不巧他头一阵下了矿山,学习去了。不过我知道就是见了他,他准会说:“这有什么?我不过做了我应该做的事罢了。”

    这无穷无数的好同志,就是这样,一点不看重自己,总觉得自己平常。是平常。但就是这无数平常人,世世代代,每个人都做了他们所能做的事,每个人都献出他们所能献出的力量,一天一月,一年一世,修了长城,创造了古代灿烂的文化。而今天,有的人又在征服沙漠,为人类开辟更远大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人民,这是个怎样伟大的民族啊!

    我多么愿意变做一铲泥,加到我们人民正在建设的祖国大厦上。只要能是一铲泥,我也算没浪费我的生命了。

    京城漫记

    北京的秋天最长,也最好。白露不到,秋风却先来了,踩着树叶一走,沙沙的,给人一种怪干爽的感觉。一位好心肠的同志笑着对我说:“你久在外边,也该去看看北京,新鲜事儿多得很呢。老闷在屋里做什么,别发了霉。”

    我也怕思想发霉,乐意跟他出去看看新鲜景致,就到了陶然亭。这地方在北京南城角,本来是京城有名的风景,我早从书上知道了。去了一看,果然是好一片清亮的湖水。湖的北面堆起一带精致的小山,山顶上远近点缀着几座小亭子。围着湖绿丛丛的,遍是杨柳,马樱,马尾松,银白杨……花木也多:碧桃,樱花,丁香,木槿,榆叶梅,太平花……都长得旺的很。要在春景天,花都开了,绕着湖一片锦绣,该多好看。不过秋天也有秋天的花:湖里正开着紫色的凤眼兰;沿着沙堤到处是成球的珍珠梅;还有种木本的紫色小花,一串一串挂下来,味道挺香,后来我才打听出来叫胡枝子。

    我们穿过一座朱红色的凌霄架,爬上座山,山头亭子里歇着好些工人模样的游客,有的对坐着下五子棋,也有的嘹望着人烟繁华的北京城。看惯了颐和园、北海的人,乍到这儿,觉得湖山又朴素,又秀气,另有种自然的情调。只是不知道古陶然亭在哪儿。

    有位年轻的印刷工人坐在亭子栏杆上,听见我问,朝前一指说:“那不是!”

    原来是座古庙,看样子经过修理,倒还整齐。我觉得这地方实在不错,望着眼前的湖山,不住嘴说:“好!好!到底是陶然亭,名不虚传。”

    那工人含着笑问道:“你以为陶然亭原先就是这样吗?”

    我当然不以为是这样。我知道这地方费了好大工程,挖湖堆山,栽花种树,才开辟出来。只是陶然亭既然是名胜古地,本来应该也不太坏。

    那工人忍不住笑道:“还不太坏?脑袋顶长疮脚心烂,坏透了!早先是一片大苇塘,死猫烂狗,要什么有什么。乱坟数都数不清,死人埋一层,又一层,上下足有三层。那工夫但凡有点活路,谁也不愿意到陶然亭来住。”

    又一天,我见到位在陶然亭住了多年的妇女,是当地区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她的性格爽爽快快的,又爱说。提起当年的陶然亭,她用两手把脸一捂,又皱着眉头笑道:“哎呀,那个臭地方!死的比活的多,熏死人了!你连门都不敢敞。大门一敞,蛆排上队了,直往里爬,有时爬到水缸边上。蚊子都成了精,嗡嗡的,像筛锣一样,一走路碰你脑袋。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几时能搬出去就好了。”

    现时她可怎么也不肯搬了。夏天傍晚,附近的婶子大娘吃过晚饭,搬个小板凳坐到湖边上歇凉,常听见来往的游客说:“咱们能搬来住多好,简直是住在大花园里。”

    那些婶子大娘就会悄悄笑着嘀咕说:“俺们能住在花园里,也是熬的。”

    不是熬的,是自己动手创造的。挖湖的时候,妇女不是也挑过土篮?老太太们曾经一天多少次替挖湖工人烧开水。

    这座大花园能够修成,也不只是眼前的几千几万人,还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手,从老远老远的天涯海角伸过来。你看见成行的紫穗槐,也许容易知道这是北京的少年儿童趁着假日赶来栽的。有的小女孩种上树,怕不记得了,解下自己的红头绳绑到树枝上,做个记号,过些日子回来一看,树活了,乐得围着树跳。可是你在古陶然亭北七棵松下看见满地铺的绿草,就猜不着是哪儿来的了。这叫草原燕麦,草籽是苏联工人亲手收成的,从千万里外送到北京。围着湖边,你还会发现一种奇怪的草,拖着长蔓,一大片一大片的,不怕踩,不怕坐,从上边一走又厚又软,就像走在地毯上一样。北京从来不见这种草。这叫狗牙根,也叫狼蓑草,是千里迢迢从汤阴运来的。汤阴当地的农民听说北京城要狗牙根铺花园,认为自己能出把力气是个光荣的事,争着动手采集,都把草叫作“光荣草”。谁知草打在蒲包里,运到北京,黄了,干了,一划火柴就烧起来。园艺工人打蒲包时,里面晒得火热,一不留心,手都烫起了泡。不要紧,工人们一点都不灰心。他们搭个棚子,把草晾在阴凉地方,天天往上喷水,好好保养着,一面动手栽。

    湖边住着位张老大爷,七十多岁了,每天早晨到湖边上溜达,看见工人们把些焦黄的乱草往地上铺,心里纳闷,回来对邻居们当笑话说:“这不是胡闹吗?不知从哪儿弄堆乱草,还能活得了!”过了半月,这位张老大爷忽然兴冲冲地对邻居说:“你看看去,他大嫂子,草都发了绿,活了————这怪不怪?”

    一点不怪。我们大家辛辛苦苦为的是什么?就为的一个心愿:要把死的变成活的;把臭的变成香的;把丑的变成美的;把痛苦变成欢乐;把生活变成座大花园。我们种的每棵草,每棵花,并不是单纯点缀风景,而是从人民生活着眼,要把生活建设得更美。

    我们的北京城就是在这种美的观点上进行建设的。那位好心肠的同志带我游历了陶然亭,还游历了紫竹院和龙潭。我敢说,即使“老北京”也不一定听说过这后面的两景。我不愿意把读者弄得太疲劳,领你们老远跑到西郊中央民族学院后身去游紫竹院,只想告诉大家一句,先前那儿也是一片荒凉的苇塘,谁也不会去注意它。但正是这种向来不被注意的脏地方,向来不被注意的附近居民,生活都像图画一样染上好看的颜色了。

    龙潭来去方便,还是应该看看的。这地方也在城南角,紧挨着龙须沟。你去了,也许会失望的。这有什么了不起?无非又是什么乱苇塘,挑成一潭清水,里面养了些草鱼、鲢鱼等,岸上栽了点花木。对了,正是这样。可是,你要是懂得人民的生活,你就会像人民一样爱惜这块地方了。

    临水盖了一片村庄,叫幸福村,住的都是劳动人民。只要天气好,黄昏一到,村里人多半要聚集到湖边的草地上,躺着的,坐着的,抽几口烟,说几句闲话,或是拉起胡琴唱两句,解解一天的乏。孩子们总是喜欢缠着老年人,叫人家讲故事听。老奶奶会让孙子坐在怀里,望着水里落满的星星,就像头顶上的银白杨叶子似的,嘁嘁喳喳说起过去悲惨的生活。这是老年人的脾气,越是高兴,越喜欢提从前的苦楚。提起来并不难过,倒更高兴。

    奶奶说:“孩儿啊,你那时候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奶奶可什么都记得。十冬腊月大雪天,屋子漏着天,大雪片子直往屋里飘,冻得你黑夜睡不着觉,一宿哭到亮。你爹急了,想起门前臭水坑里有的是苇子,都烂到冰上了,要去砍些回来笼火烤。可是孩儿啊,苇子烂了行,你去砍,警察就说你是贼,把你爹抓去关了几天,后脊梁差点没揭去一层皮。”

    孙子听着这些事,像听很远很远跟自己没关系的故事,瞪着小眼直发愣。先前的日子会是那么样?现在爹爹当建筑工人,到处盖大楼。他呢,天天背着书包到幸福村小学去念书。老师给讲大白熊的故事,还教唱歌。一有空,他就跟同伴蹲在湖边上,瞅着水里的鱼浮上来,又沉下去,心想:鱼到晚间是不是也闭上眼睡觉呢?奶奶却说早先这是片臭水坑————不会吧?奶奶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唉!我能活着看见这湖水,也知足了。只是我老了,但愿老天爷能多给我几年寿命,有朝一日让我看看社会主义,死了也不冤枉了。”

    人活到六十,生活却刚刚才开始。其实奶奶并不老。她抱着希望,她的希望并不远,就摆在眼前。

    滇池边上的报春花

    自古以来,人们常有个梦想,但愿世间花不谢,叶不落,一年到头永远是春天。这样的境界自然寻不到,只好望着缥缥缈缈的天空,把梦想寄到云彩里。

    究其实,天上也找不到这种好地方。现时我就在云里。飞机正越过一带大山,飞得极高,腾到云彩上头去。往下一看,云头铺得又厚又严,一朵紧挤着一朵,好像滚滚的浪头,使你恍惚觉得正飞在一片白浪滔天的大海上。云彩上头又是碧蓝碧蓝的天,比洗的还干净,别的什么都不见。

    可是,等飞机冲开云雾,稳稳当当落到地面上,我发觉自己真正来到个奇妙的地方,花啊,草啊,叫都叫不上名,终年不断,恰恰是我们梦想的四季长春的世界。不用我点破,谁都猜得着这是昆明了。

    人家告诉我说,到昆明来,最好是夏天或是冬天。六七月间,到处热得像蒸笼,昆明的天气却像三四月,不冷不热。要是冬天,你从北方来,满身带着霜雪,一到昆明,准会叫起来:“哎呀!怎么还开花呢?”正开的是茶花。白的,红的,各种各样,色彩那么鲜亮,你见了,心都会乐得发颤。

    说起昆明的花木,真正别致。最有名的三种花是茶花、杜鹃花,还有报春花。昆明的四季并不明显,年年按节气春天一露头,山脚下,田边上,就开了各种花,有宝蓝色,有玫瑰红,密密丛丛,满眼都是。花好,开的时候也好,难怪人人都爱这种报春花。还有别的奇花异木:昙花本来是稀罕物件,这儿的昙花却长成了大树;象鼻莲(仙人掌一类植物)多半是盆栽,这儿的象鼻莲能长到一丈多高,还开大花;茶花高得可以拴马;有一种豌豆也结在大树上。其实昆明也并非什么神奇的地方,说穿了,丝毫不怪。这儿属于亚热带,但又坐落在云贵高原上,正当着喜马拉雅山的横断山脉,海拔相当高,北面的高山又挡住了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几方面条件一调节,自然就冷热均匀,长年都像春天了。

    可惜我是秋天来的。茶花刚开,滇池水面上疏疏落落浮着雪白的海菜花,很像睡莲。我喜欢昆明,最喜欢的还是滇池,也叫昆明湖。那天,我上了昆明城外的西山,顺着石磴一直爬到“龙门”高处,倚着石栏杆一望:好啊!这方圆二百里的高原上的大湖,浩浩荡荡,莽莽苍苍,湖心飘着几片渔帆,实在好看。

    我偏着身子想坐到石栏杆上,一位同伴急忙伸手一拦说:“别!别!”原来石栏杆外就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足有几十丈高,紧临着滇池。

    另一位同志笑着接嘴说:“你掉下去,就变成传说里的人物了。”跟着指给我看“龙门”附近一个石刻的魁星,又问道:“你看有什么缺陷没有?”

    我看不出,经他一指,才发觉那魁星原本是整块石头刻的,只有手里拿的笔是用木头另装上的。于是那位同伴说了个故事。传说古时候有个好人,爱上个姑娘,没能达到心愿,一发狠,就到西山去刻“龙门”。刻了个石魁星,什么都完完全全的,刻到最后,单单没有石头来刻笔。那人追求生活不能圆满,又去追求艺术,谁知又不圆满,伤心到极点,就从“龙门”跳下去,跌死了。可见昆明这地方虽美,先前人的生活可并不完美。曾经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眼泪。痛苦对少数民族的兄弟姐妹来说更深。云南的民族向来多。那云岭,那怒山,那高黎贡山,哪座山上的杜鹃花不染着我们兄弟民族的血泪?

    我见到一个独龙族的姑娘,叫嫒娜,是第三的意思。她只有十八岁,梳着双辫,穿着白色长袍,斜披着一条花格子布披肩,脖子上挂着好些串大大小小的玻璃珠子。见了生人也不怯,老是嘻嘻,嘻嘻,无缘无故就发笑。旁人说话,她从旁边望着你的嘴,嗤地笑了。人家对她说:“你穿的真好看啊!”她用手捂着嘴,缩着肩膀,拼命憋住不笑。人家再问她:“你怎么这样爱笑?”她把脸藏到女伴背后,咯咯地笑出声来。我让她吃糖,她才不会假客气呢,拿起块樱桃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送到嘴边上咂一会,抽出来看看,又咂一会,又抽出来看看,忙个不停,一面还要说话,还要笑。她说她的生活。她的性格那么欢乐,你几乎不能相信她会有什么痛苦。

    嫒娜用又急又快的调子说:“我家里有母亲,还有兄妹,都住在大山上。早些年平地叫汉人的地主霸占光了,哪有我们站脚的地方?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在大山上,跟野兽也差不多,就在树林子里盖间草房,屋子当中笼起堆火,一家人围着火睡在地上。全家只有一把刀,砍了树,放火烧烧山,种上苞谷,才能有吃的。国民党兵一来,还要给你抢光。没办法,只得挖药材,打野兽。用弓弩打。打到麝香、鹿、熊、野猪、飞鼠一类东西,拿到山下,碰上国民党,也给你抢走。那时候,谁见过鞋子?谁穿过正经衣裳?”

    说到这里,嫒娜咧开嘴笑了。她把糖完全含到嘴里,腾出手来掩着自己的胸口,歪着头笑道:“你看我现在穿的好不好?”

    她说话的口气很怪,总是笑,倒像是谈着跟自己漠不相关的事。实际也不怪,再听下去,你就懂得她的心情了。

    嫒娜继续说:“一解放,人民政府每家给了三把锄头,几年光景,我们家开了一百多亩水田,早有稻子吃了。这是几百年几千年也没有的事,好像死了又活了。”过去的事已经埋葬,这位年轻的独龙姑娘从头到脚都浸到新的欢情里,怎么能怪她老是爱笑?

    但是过去的事并不能连根铲掉,痛苦给她刻下了永久不灭的记号。嫒娜的脸上刺满绿色的花点,刺的是朵莲花。我很想问问她文面的原因,又怕碰了她的痛处,不大好问。嫒娜自动告诉我说:“不刺脸,国民党兵见你年轻,就给拉走。刺上花,脸丑了,就不要了。那工夫,谁不害怕当兵的啊!怕死人了。看见穿黄衣服的大家都往山上跑。”我故意问她道:“现在你还怕穿黄衣服的吗?”

    嫒娜指着自己的前胸反问道:“你说我吗?”便用手背一掩嘴,笑出声说:“我还要相赶着找穿黄衣服的呢。”

    嫒娜找的自然是解放军。在云南边疆上,我们解放军的战士跟少数民族烧一座山上的柴,喝一条河里的水,多少年来在各民族间造成的隔阂和冤仇逐渐消失,互相建立起手足般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从生死斗争里发展起来的。

    我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情。有一班战士驻扎在边境上一个景颇族的寨子里,隔一条河便是缅甸,那边深山密林里藏着些亡命的蒋军,有时偷过境来打劫人民。这一班战士就是为保护人民来的。有一天晚上,三百多个匪徒溜过来,突然把寨子围住,天一破亮,就开火了。我们只有十几个战士,当时分散开,顶住了敌人。从拂晓足足打到黄昏,战士都坚持在原地上不动,饿了,便拔眼前的野草吃。

    班长亲自掌握机枪,一条腿打断,又一条腿也打断,不能动了。

    匪徒们觉得这边支持不住,不停地喊:“交枪!交枪!”

    班长忍着痛撑起上半身喊:“好,你们过来吧,我们交枪。”

    匪徒们涌上来。班长叫:“慌什么?你接着吧!”一阵机枪扫过去,扫倒敌人一大片。这时,又一颗子弹飞过来,打中班长的腰。班长松了机枪,歪到地上,还用两手钩着两颗手榴弹的弦,对他的战士喊:“我们要保卫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

    最后趁着夜色,党小组长带着人突出包围圈,占领了制高点,扔了排手榴弹,朝敌人直冲下去。敌人被冲垮了,乱纷纷逃出国境去。

    景颇族的农民围着昏迷不醒的班长说:“都是为的我们啊!”

    这些兄弟民族对解放军真是爱护得很,有时成群结队敲着象脚鼓,老远来给军队送东西。譬如有一回,庄稼闹虫灾,战士们帮着打虫子,天天雨淋日晒,脊梁曝了层皮,两条腿站在水田里,蚂蟥又咬,膝盖以下咬的满是血泡,糟的不像样子。虫子打完,赶收成时,农民争着尽先把新米送给战士。按景颇族的老规矩,头一把新米应该先供祖宗,给最有德望的老人吃。战士们不肯收,说是不配先吃。农民嚷着说:“不先给你们吃给谁呢?”

    在昆明,我看过一次十分出色的晚会。有阿细跳月,有景颇族的长刀舞,有彝族的戽小细鱼舞,有汉族的采茶花灯,还有许多其他民族的歌舞。这些歌舞是那么有色彩,那么有风情,那么欢乐,而又那么热烈,使你永远也不能忘记。晚会演完谢幕时,所有的演员都站到台前,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鲜明漂亮,好看极了。

    当地一位朋友拉拉我的衣袖笑着说:“你不是想看看云南有名的报春花吗?这不是,就在你眼前。”

    眼前这样多不同民族的青年紧靠在一起,五颜六色,神采飞舞,一定很像盛开的报春花。只是报的并非自然界的春天,却是各民族生活里的春天。

    只有今天,古人追求不到的圆满东西,我们可以追求到了。

    也只有今天,昆明才真正出现了长年不谢的春天。

    永定河纪行

    正当“五一”节,北京天安门前比往年又不同,红旗、鲜花织成一片锦绣,浩浩荡荡的人群大踏步涌过天安门,走上前去————走进更深更远的社会主义里去。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站立在天安门上,微笑着,朝着滚滚而来的人群扬起那只指引方向的手。正在这当儿,一股水头忽然从天安门前边的金水桥下涌出来,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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