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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国人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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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尘

    我久久地踯躅在临汾车站附近,孤独、焦烦,不时把行李卷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我刚下火车,要到城里去找八路军总部,可是天还不亮,不能进城,想先找地方歇歇。敲过几家店门,房间全满了,不是旅客,而是队伍,这儿的栈房差不多临时完全变成了军营。现在是什么时候呢?我的表偏偏不走了。我望望星空,觉得自己装模作样怪可笑的,因为我根本不是善于夜行的人,能够从星斗的位置辨出夜色的深浅。没有一丝儿风,然而冷得出奇,远近的鸡叫也似乎掺进一点荒寒的意味。多谢鸡的报告,我知道黎明是离我不远了。

    当我第二次转来,车站更加冷静。十来个候车的旅客坐在各自的行李上,抄着手,缩着头颈,疲倦地打着呵欠。电灯,因着电力的不足而散射着黄澄澄的光线,很像在无叶的树梢僵卧着的月亮。其实月亮已经残缺,它的本身更像一颗虫蚀而腐烂的枇杷。

    原始的蠢笨的牛车聚集在站外。车夫们围着一架卖甜酒的担子,蹲着,抽着旱烟。他们是在趋就炉眼的蓝色的火苗,没有人肯花两枚铜板喝这么一碗。

    我还在踌躇是不是应该立刻进城,一个车夫走近我,双手抱着鞭子说:

    “上哪去呀,先生?我送你去吧?”

    “进城。现在城门能不能开?”

    “还得一歇哪。你不如先到栈房歇歇脚,等天亮了我再送你去。”他看我有点迟疑,指一指前边的苍灰的夜色说:“那儿就有小店,我带你去。”

    这样善良的农民在北方的旅途上时常可以遇见。他们总是那样率真,质朴,存着点古代游侠的豪爽的味儿。

    我们来到一所简陋的土房前,伸一伸手,我准可以摸到屋檐。车夫拍着板门喊道:

    “赵大哥,赵大哥,有客人来啦。”

    火光一闪,小小的纸窗映上浅黄的灯影。一个带痰的嗓音在里面含糊地答应着,过后,有人趿着鞋走来打开门。

    穿过一间漆黑的小屋,我踏进另外一间,壁上挂的油灯袅着青烟,两张跛脚的八仙桌子摆在地上。这其实是家小饭馆,外间是炉灶,这儿卖座,还有个里间,黑得像洞,从内里飘出一个人的咳嗽、吐痰、摸索着穿衣服的声音。

    开门的堂倌掩着怀,揉着眵眼,把外间的灯火也点上。

    车夫同赵大哥招呼几句,钻出黑洞对我说:

    “一会儿就生火啦。你先烤烤火,暖和暖和,爱吃东西就吃点馍啦、面啦,爱睡觉里边有铺,天亮我来接你。”

    我倒真想睡觉。一夜火车,仅仅打了几个盹,眼皮沉重得撑不开。我伏在桌上,昏昏沉沉睡去,又昏昏沉沉醒来。短短的间隔,外边忽然变天了。北风打着呼哨,像是大伙的马队,飞快地驰过原野。尘土被卷到半空,又洒到窗上,沙,沙,一阵松,一阵紧。不知几时,屋里来了两位新客,占据着另外一张桌子,每人眼前放着一只酒盅,一双木筷。他们木然地静默着,如同堆在墙根的皮箱和网篮(他们的行李)一样的静默。我移动板凳,坐到炭盆前,两脚踩着盆边,木炭的火苗小蛇似的飞舞着。“好冷呀,快下雪了。”

    一团肥大的影子摆动在墙壁上。影子的主人似乎努力想打破沉闷的空气,开始同我攀谈。但是在继续说话之前,他擤了一把鼻涕,又用青呢马褂的袖口擦一擦他的滚圆的鼻头。坐在他对面的客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商人,湖色线春棉袍,尖顶瓜皮帽,胡须许久不曾修剃,脸色很灰败,然而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呵:冰冷、僵直,只有宰杀后的死羊眼才这样可怕。那肥胖的商人觉察到我在注意他的同伴,就说:“他是个痴子,不要理他————你不是山西人吧?从哪儿来的呀?……噢,西安。西安真是个好地方。我在汉口做买卖……别客气啦,这个年月,混口饭吃就知足了,哪有财发?”

    铁勺子敲在锅沿上乱响。堂倌从外间端进两盘菜————葱爆羊肉和炒肉丝————连同一壶汾酒,一起摆在肥胖的商人前。

    “吃点吧,不要客气。”胖子谦让着。但我自己叫了一碗烩馍,这是种含有十足的西北风味的饭食。

    堂倌打来一盆热水,白毛巾早变成了深灰色。我拧一把手巾,轻轻擦着脸,几点水珠溅到炭盆里,木炭咝咝地叫起来。

    “火,火!”痴子的眼睛充满恐怖,从炭盆移到我的脸上。我是怎样惊扰了他呢!

    “老实点!”其实不用胖子威吓,痴子也会自动地平静下来。他的神情又是那么冰冷,宛如泥塑似的。他的盅里斟满酒,眼前放着菜,可是他不吃不喝,眼珠直瞪着前方,并不理会胖子的一再诱劝:“吃吧,到家啦。喝完酒,吃点饭,我们就雇脚回家。你妈妈和老婆都等着你呢。”

    不耐烦的表情挂在胖家伙的厚脸上。他摇摇头,啧啧了两声,意思是说毫无办法。

    “他是怎么痴的?”我猜想其间一定藏着一个谜。

    “唉,这个人心眼儿太窄,遇事想不开。”胖子一刻都不停止吃喝,菜屑伴随着唾沫星子从他的嘴里喷吐出来,又飞进菜盘里。“他原先在上海做买卖,后来打仗,统统烧光了!这件事落到我们明白人身上,也不会怎么样。可是他太看不开,整天坐着发愁,日子多了,就变成这个痴样子!嗳,我们是乡亲,还沾着点亲戚,旁人把他带到汉口交给我,我哪好意思不管呢?没办法,只有送他回家,这一道可真累死我了。”

    我问道:“你府上是哪里?”

    胖子说:“好说,小地方浮山,还得从临汾起早走,天一亮我们就得找大车。”

    堂倌吹熄壁上的油灯,屋里人的眉目已经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天阴着。北风吹来远处士兵上早操的“一、二、三、四”的呼喊声。

    胖子忽然不安地说:“你看日本鬼子能不能打到浮山?”

    这个脑满肠肥的市侩忽然引起我极大的憎恶,我是在故意同他捣乱:

    “谁知道呢?前线又开火了,你怎么敢回来?”

    “我特意回来搬家眷,”他忘记方才说是送痴子了。“就是房子和地没有办法。他们说日本怕地震,房子都能推来推去,早知道打仗,我们盖房子真应该安上车轮。”他为自己高明的诙谐而裂开肥厚的嘴唇,他是在替自己喝彩。

    门口走进一个穿短棉袄的中年汉子,粗眉大眼,我似乎认识他:

    “是你送我来的吧?”

    “对,对,城门开了,可以走啦。”

    我推开剩余的半碗烩馍。大概因为过分的陈旧,馍里散发着一股霉味。赵大哥————饭馆掌柜的兼厨师,抢先提着我的行李,把我送上牛车。

    屋外的世界完全被风占领着。

    天上是黄云,地下是黄土,风把黄土卷到半空,于是天地搅成一片愁惨的黄色。我坐在粗糙的牛车上,翻起大衣的领子,俯着身,依旧不能抵御风沙的侵袭。我的眼眶、鼻孔,埋藏着许多的细尘。我闭紧嘴,风却像是一只有力的手,窒息着我的呼吸,逼迫我不时地张一张嘴。就在这一刹那,它也会往我的口腔里扬一把土,类似一个恶作剧的坏孩子。

    “Ja!Ja!”车夫用一方蓝布包着嘴脸,齐到眼下。不管他怎样挥动皮鞭,车子仍然蜗牛似的向前爬行。

    尘头回旋着、滚转着,十步以外便是模糊一片了。我疑心这是战场,弥漫着枪炮的硝烟;我几乎相信我的猜疑是对的,那儿不正有大队的行军战士吗?他们从我相对的方向走来,背着军毯、步枪、手榴弹……挣扎在吼叫的北风里。

    车夫暂时把牛车停在路旁,侧着头,对我大声喊道:

    “这又是往北开的,都是八路军。”

    队伍通过我们身旁,长长的一列,最后是辎重队。两辆满载军火的大车后跟随着一小队辎重兵,每人挑着一担子弹,那么重,扁担被压得微微弯曲着,战士的脚步也显得摇晃不定,似乎随时都有被大风吹倒的可能。

    这儿离临汾车站足有一里多路,那里停着北上的兵车。距离虽然很短,然而这是多么艰苦的行军啊。

    车夫跳下车沿,出乎意料地朝我高声说:

    “我不拉你啦,先生。”

    “为什么?”

    “我得帮他们送送东西,”他用鞭梢指一指步履蹒跚的辎重队。“你爱给钱就给几个,不给就算了。”

    只是一秒钟的犹豫,我便立在黄土松厚的地面上。我掏出两角钱递给他,不知应该说什么。

    假如习惯允许的话,我真想拥抱他。我到底记起自己的事了:

    “可是我还不认识进城的路呢。”

    “沿着大道走,没有多远啦。”说着,车夫拉着牛车追上军队的尾巴。一阵风,一阵土,等我再勉强睁开眼,前面是一片滚滚的黄尘,我似乎跌进上古的洪荒时代。

    我又孤独了,然而并不焦烦。我的心是活泼而轻快的,虽然我是那样吃力地踯躅在风暴里。

    雪浪花

    凉秋八月,天气分外清爽。我有时爱坐在海边礁石上,望着潮涨潮落,云起云飞。月亮圆的时候,正涨大潮。瞧那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几丈高的雪浪花,猛力冲击着海边的礁石。那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的,倒像是块柔软的面团,不知叫谁捏弄成这种怪模怪样。

    几个年轻的姑娘赤着脚,提着裙子,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认识海,一只海鸥,两片贝壳,她们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状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们好奇的眼睛,你听她们议论起来了: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说话的人是个上年纪的渔民,从刚靠岸的渔船上跨下来,脱下黄油布衣裤,从从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个姑娘听了笑起来:“浪花也没有牙,还会咬?怎么溅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渔民慢条斯理地说:“咬你一口就该哭了。别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姑娘们,你们信不信?”

    说得妙,里面又含着多么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对那老渔民望了几眼。老渔民长得高大结实,留着一把花白胡子。瞧他那眉目神气,就像秋天的高空一样,又清朗,又深沉。老渔民说完话,不等姑娘们搭言,早回到船上,大声说笑着,动手收拾着满船烂银也似的新鲜鱼儿。我向就近一个渔民打听老人是谁,那渔民笑着说:“你问他呀,那是我们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这个脾性,一辈子没养女儿,偏爱拿人当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声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摸着胡子乐呢。不过我们叫他老泰山,还有别的缘故。人家从小走南闯北,经的多,见的广,生产队里大事小事,一有难处,都得找他指点,日久天长,老人家就变成大伙依靠的泰山了。”

    此后一连几日,变了天,飘飘洒洒落着凉雨,不能出门。这一天晴了,后半晌,我披着一片火红的霞光,从海边散步回来,瞟见休养所院里的苹果树前停着辆独轮小车,小车旁边有个人俯在磨刀石上磨剪刀。那背影有点儿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我招呼说:“老人家,没出海打鱼吗?”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着说:“哎,同志,天不好,队里不让咱出海,叫咱歇着。”

    我说:“像你这样年纪,多歇歇也是应该的。”

    老泰山听了说:“人家都不歇,为什么我就应该多歇着?我一不瘫,二不瞎,叫我坐着吃闲饭,等于骂我。好吧,不让咱出海,咱服从;留在家里,这双手可得服从我。我就织渔网,磨鱼钩,照顾照顾生产队里的果木树,再不就推着小车出来走走,帮人磨磨刀,钻钻磨眼儿,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总得尽我的一分力气。”

    “看样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这辈子别再想那个好时候了————这个年纪啦。”说着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头。

    我不禁惊疑地说:“你有七十了吗?看不出。身板骨还是挺硬朗。”

    老泰山说:“哎,硬朗什么?头四年,秋收扬场,我一连气还能扬它一两千斤谷子。如今不行了,胳臂害过风湿痛病,抬不起来。磨刀磨剪子,胳臂往下使力气,这类活儿还能做。不是胳臂拖累我,前年咱准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会堂了。”

    “你会的手艺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自小东奔西跑的,什么不得干。干的营生多,经历的也古怪。不瞒同志说,三十年前,我还赶过脚呢。”说到这儿,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继续磨着,一面不紧不慢地说:“那时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样。一到三伏天,来歇伏的差不多净是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回,一个外国人看上我的驴。提起我那驴,可是百里挑一:浑身乌黑乌黑,没一根杂毛,四只蹄子可是白的。这有个讲究,叫四蹄踏雪,跑起来,极好的马也追不上。那外国人想雇我的驴去逛东山,我要五块钱,他嫌贵。你嫌贵,我还嫌你胖呢,胖的像条大白熊,别压坏我的驴。讲来讲去,大白熊答应我的价钱,骑着驴逛了半天,欢欢喜喜照数付了脚钱。谁料想隔不几天,警察局来传我,说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红胡子,硬抢人家五块钱。”老泰山说得有点气促,喘嘘嘘的,就缓了口气,又磨着剪子说:“我一听气炸了肺。我的驴,你的屁股,爱骑不骑,怎么能诬赖人家是红胡子?赶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轻松,望着我乐得闭不拢嘴。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的驴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岛,到处找不着你。我就告你,一告,这不是,就把红胡子抓来了。”

    我忍不住说:“瞧他多聪明!”

    老泰山说:“聪明的还在后头呢,你听着啊。这回倒省事,也不用争,一张口他就给我十五块钱。骑上驴,他拿着根荆条,抽着驴紧跑。我叫他慢着点,他直夸奖我的驴有几步好走,答应回头再加点脚钱。到秦皇岛一个来回,整整一天,累得我那驴浑身湿淋淋的,顺着毛往下滴汗珠————你说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问道:“脚钱加了没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说:“见他的鬼!他连一个铜子儿也不给,说是上回你讹诈我五块钱,都包括在内啦,再闹,送你到警察局去。红胡子!红胡子!直骂我是红胡子。”

    我气得问:“这个流氓,他是哪国人?”

    老泰山说:“不讲你也猜得着。前几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偷着闯进咱们家里。三十年前,我亲身吃过他们的亏,这笔账还没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强力壮,今天我呀————”休养所的窗口有个妇女探出脸问:“剪子磨好没有?”

    老泰山应声说:“好了。”就用大拇指试试剪子刃,大声对我笑着说:“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剪天上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

    西天上正铺着一片金光灿烂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脸映得红通通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独轮车上,跟我道了别,推起小车走了几步,又停下,弯腰从路边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车上,才又推着车慢慢走了,一直走进火红的霞光里去。他走了,他在海边对几个姑娘讲的话却回到我的心上。我觉得,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

    老泰山姓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笑说:“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诉我。

    中国人民的心

    已经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初,头一阵子落过场大雪,冬天早来了。谁知近来一变天,飘飘洒洒又下起细雨来,冰雪化了,到处化得泥汤浆水的,走路都插不下脚去。原先封得严严实实的大江小河,又化了冻,边边岸岸的冰上浮着层水,只有背阴的地方冰还比较结实,时常可以看见朝鲜小孩蹲在小爬犁上,双手撑着两根小棍,飞似的滑来滑去。

    这一天,雨不下了,怪阴冷的。晚间我坐在灯下读着本叫《斯大林教养的人们》的书,正在惊叹着苏联人民那种英雄的品质,这时我接到个电话。我不清楚是谁给我的电话,但我知道这是个好心肠的人。他说:

    “你知道吗?今天傍晚在安州车站牺牲了个战士。他见一个朝鲜小孩滑冰掉到水里,赶紧去救,也陷下去。他把小孩救上来,自己可沉下去了。是个很好的同志啊!又是一个罗盛教!”我去看那位烈士时,他已经装殓好,平平静静躺在那儿。他的神情很从容,像是睡觉。我定睛望着他的脸,我不认识他,但我又十分熟悉他。从黄继光身上,我熟悉他;从罗盛教身上,我熟悉他;从千千万万中国人民身上,我更熟悉他。他的面貌一点不惊人。谁要以为这样人身上准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东西,那就错了。

    他只是个顶简单的中国人,几句话就可以交代清楚他的一生。他叫史元厚,山东长清人。他像所有贫苦的农民一样,一下生过的就是苦日子;也像所有机灵的孩子一样,有时会想出很可笑的法子,对地主报个小仇。譬如说,把地主的南瓜挖个洞,往里拉粪;还有一回,把些毛毛虫的毛撒到地主被窝里,害得地主夜里睡觉,浑身刺得又痒又痛。到后来,他长大了,流落到济南拉洋车。再到后来,就参加了部队。

    史元厚家里有老父老母。这对老人像所有父母一样,不管儿子的胡子多长,还把儿子当小孩看待,总怕儿子冷了不知添衣服,饿了不知道吃。千里迢迢,也要托人捎去做娘的连宿打夜带着灯做的老山鞋,还要在信上千叮咛万叮咛,就怕儿子晚上睡觉不盖被,受了凉。

    史元厚家里还有个没过门的妻子,叫绍英。这个妻子可不像早些年的妇女,只知刷锅烧饭抱孩子,她却在镇店上念书。史元厚曾经写信问她想要什么东西,心里先猜了猜,以为离不了是些花儿粉儿一类东西。过几天绍英回信了,写得比史元厚都清楚,要的却是支钢笔。来朝鲜以前,史元厚接到父亲的信,里边说:“你爹老了,生活什么不缺,就是缺个孙子,要是你肯听话,最好早一天回家成了亲吧。”史元厚的心搅乱了,翻腾半宿睡不着,第二天起来便向上级写申请书。

    他素来爱说爱闹,永远不恼,别人也爱找他开玩笑,顺着史元厚的音都叫他“史落后”。旁的战士见他写申请书,笑着四处嚷道:“‘史落后’打报告要娶媳妇了。”

    史元厚应声笑着说:“就是嘛,你管得着!”以后接连写了七次报告。但他要求的不是回家,却是上抗美援朝的最前线去。

    一九五三年二月,正是敌人妄想从我们战线后方登陆作战时,史元厚跟着队伍到了朝鲜。队伍一到,立时打坑道,挖工事,进行反登陆作战的准备。史元厚挖战壕磨得手起了血泡,扛木头把肩膀都压破了皮,照样像匹小骡驹子,又踢脚,又撒欢。他这人话语多得出奇,旁人说话,就爱插嘴。有时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惹得战士们笑他说:“我看你上一辈子准是个哑巴,一肚子话,都憋到这辈子了。”他也不恼。要是旁人叫他逗恼了,他会抱住你笑着说:“怨我!怨我!”

    穿戴他从来不讲究好看,衣服鞋袜,总是缝缝补补的。

    谁要问他:“你是怎么回事啊?新发的鞋也不穿,留着烂在箱子底吗?”

    史元厚会笑着回答说:“谁说不穿?早磨掉半边底了。”

    你不必多问,准是他见谁没穿的,又给了人。他就是这么个人,和谁都处得来,手又大,只要是他的东西,你自管拿去用。在我们生活当中,我们随时随地会遇见这样的人,一点没什么可注意的。可是就在这样人火热的胸口里,却藏着颗高尚的无产阶级的心。

    春天的夜晚,还是森凉森凉的。史元厚站在山头的哨位上,守望着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国土。一听见半空中飞机响,枪就握得更紧。敌人想投伞兵呢,投了就消灭他。山风一吹,飘起股青草的香气,他忽然会想起家。这种带点泥土气息的草味,他从小便闻惯了。一时间,仿佛他警卫着的不是朝鲜,却是他的本乡本土。他想象得出家里人正在做什么。父亲一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老人家披着棉袄,擎着根麻秸火,咳嗽着,正在给牛拌夜草。他娘却坐在热炕头上,呜呜摇着纺车,也不用什么灯亮,抽的线涮溜极了。还有他的爱人绍英,怎么也没睡?你看她坐在麻油灯下,歪着头,轻轻咬着下嘴唇,准是在给他写信。他怀里就揣着爱人的一封信,写些什么呢?简直像个指导员,净给人上政治课。不用你训,我是个青年团员,懂的比你多得多了。是谁把我造就得像个人了?是谁关心我这个,关心我那个,几次三番派祖国的亲人来看我们?你放心,我会对得起党,对得起祖国人民的。

    当时连里正学习邱少云的事迹,史元厚不知怎的,变得特别蔫,整天不大开口。

    同志们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史元厚说:“哼,我一顿吃五个大馒头,还有病!”

    同志们都笑起来,又问:“那你是怎么了?”

    史元厚懒洋洋地说:“我怎么也不怎么的!出国的时候,咱说的什么话,现时光蹲在朝鲜吃,一点功劳没有,将来回去,怎么回答祖国人民?看人家邱少云!”

    嘴里说着,他心里便下了决心,要用整个生命去做他应当做的事,就像邱少云一样。

    转眼到了冬天,朝鲜前线又飘起了雪花。停战协定签字几个月后,祖国的亲人又冲风冒雪来看志愿军了。有一个蒙古族文工团来到史元厚那个部队,都住在宿营车上,就停在安州车站附近。史元厚和几个战士被派去担任警戒。

    车站背后是一带土山,叫龙潭岭。岭脚下有一片大水塘,叫龙潭池,夏天常有人在里边洗澡,一跳下去不露头,足有一丈多深。眼下冻了冰,像镜子一样亮,变成孩子们最留恋的滑冰好地方了。

    就是那个阴化天,黄昏时候,慰问团的同志将要到别处去了。警卫战士都打好背包,下了宿营车,打算回本连去。有人见史元厚没下来,喊了他一声,大家就先走了。走了很远,才见史元厚提着枪走下车,神情有点发闷,对着慰问团露出恋恋不舍地样子。都是重感情的人,这一分手,不知哪天才能再见到祖国的亲人,谁能不留恋呢?

    先走的战士走出多远,背后忽然有人追上来喊:“你们一位同志掉到水里去了!”

    大家急着往回跑,只见那龙潭池塌了一大块冰,岸上丢着史元厚的枪,史元厚的衣服,人却不见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坐在水边上,浑身上下滴着冰水,哭都哭不出声。

    原来这个小孩刚才蹲在爬犁上滑冰,说声不好,一下子陷下去。他的两手扒在冰上,水浸到脖颈子,眼看就要沉底了,哭着喊起来。

    一个志愿军飞跑上来,这就是我们的史元厚同志。他扔下枪,脱了衣服,几步滑到小孩跟前,伸手去拉那小孩,轰隆一声,冰又塌了,两个人都落到水里去。只见史元厚在水里钻了钻,露出头来,双手托着那个小孩,一转眼又沉下去。他又钻上来,又沉下去。第三次钻上来时,他用尽力气一推,把小孩推到冰上,他自己却沉了底,再也浮不上来了。

    战士们把他从水里抱上来时,他的脸青了,胸口凉了。他已经用他整个生命做完他应当做的事,离开我们悄悄走了。他临死会想到什么呢?你是不是想到党?想到你的祖国,你的亲人?他只有二十五岁。他的短短的一生就这样简单,他死得也很简单。可是,我不能不思索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人民都这样奋不顾身呢?自从出了个黄继光,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于今呢,又出来第二个罗盛教了。难道说奇怪吗?这正是毛泽东教养出来的人民啊。

    我去看了看那个小孩。小孩叫赵元弘,住在龙潭岭背后,村名是三龙里。爹原是劳动党员,一九五〇年秋天敌人进攻朝鲜北半部时,把他爹抓去杀了。后来他母亲也炸死了,赵元弘便靠伯父收养着。赵元弘拖着志愿军的大鞋,戴着志愿军的棉手套,见了我们一句话不说,用手套揉着眼,只是抽抽搭搭哭。他伯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昨晚上难过得一夜没睡好,脸色显得很愁苦。一见到我们,老人的下嘴唇直打颤颤,眼里含着泪。好半天擦了擦泪,指着小孩,颤着音说:“都是为这个孩子,一个志愿军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

    谁又能忘得了呢?朝鲜人民用最隆重的葬礼,把烈士的遗体葬到龙潭岭上。岭下临着龙潭池,史元厚就是在这儿把他的生命最后献给了朝鲜人民。朝鲜人民又把龙潭岭改叫作“史元厚岭”,龙潭池叫“史元厚池”。千秋万代,望见这片山,这片水,朝鲜的子孙就会想起这个人来。史元厚是个战士,临下葬,朝天放了几排枪,这是一个战士应得的尊荣。史元厚被埋葬了,但我知道,他那颗伟大的心却依旧跳动着,跳动在千千万万中国人民的心坎里。好同志,我写的不只是你,我写的正是中国人民的心。

    木棉花

    一到南国,情调便显然不同了。北方才是暮春,你在这儿却可以听见蝉、蛙,以及其他不知名的夏虫在得意地吟鸣。夜间,草丛和树梢流动着的萤火更给你带来不少夏天的消息。然而这才不过是三月底。

    白天,整个大地便成为可怕的蒸笼。轻细的毂纱已经披上仕女高贵的躯体,而苦力们赤着脊梁,光着脚板,在推,在拉,在掮,闷热的汗臭常从他们周身粗糙的毛孔散发出来,这使过路的仕女们蹙紧眉,急急用洒满法兰西香水的手绢捂着她们的鼻子,要不然,她们准会晕过去!

    警察依旧穿着春季厚重的制服,站在路心指挥着来来往往的脚踏车、车仔、汽车……他们显得很呆滞,机械地挥动着手臂,而当大气中传来尖锐的汽笛时,他们仍然是机械地在岗棚上挂起一面红旗,看不出一点冲动的表情。

    红旗的颜色虽然含着流血的意义,但它低垂着头,永远被人很冷淡地待遇着。街头流着人潮;茶馆里叫嚣着食客;大旅馆的西餐间开着风扇,富佬们惬意地吃着雪糕,他们对于警报比一般人更要淡漠十倍,因为像这样大建筑的屋顶上都有避弹网,他们的生命是绝对安全的。不过今天的轰炸却是特别厉害。镇定的市民也不能不暂时停止他们正在进行的动作,侧起耳朵听一听。

    飞机的翅翼粗狂地搏击着沉郁的大气,高射炮的声音是急剧而响亮的,这同低哑而窒闷的炸弹画成了截然不同的音符。

    广州市民对于空袭所以那样不在意,当然是从经验中生出宽大的胆量,而同时,每天空袭的次数如此频繁,如果警报一来,市民便藏躲起来,那么全市的脉搏都要整天地停息不动了。其实,炸弹的破坏力也真是太渺小了!

    空袭刚过,我便爬上越秀山的中山纪念塔,纵眺着烟瘴漠漠的整个广州市,越秀山旁被炸的几处地方,简直是汪洋大海里的几点泡沫,多么细小而可怜呵!但这就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实力!

    广九路被炸了,我当天去香港的计划因而受到阻挠,这使我烦躁。

    旅馆的客厅很凉爽,电灯投下浅蓝而柔和的光线,一个宁静的黄昏。

    坐在我对面的那位旅客十分健谈。他是浙江人,对于这边的情形却很熟悉。他的嗓音高朗而圆润,语气也有动人的顿挫。

    “我不能完全同意您的话:战争可以消灭所有内部的腐化分子。我能够给您指出眼前最有力的反证————请看粤汉铁路!”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他的面门前一点,加强自己谈话的语气。

    我明白他是误会了我的话。我不过是说这次民族自卫战争很像一块试金石,一个人品格的高低可以立刻辨析清楚;又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可以加速割除溃烂的疽疮。然而假使医生刚才操起刀子,还不曾施行完毕割治的手术,你就希望全身的疽疮一齐即时痊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实。

    可是他的话已经擒住我的注意力,我焦急地要听听他所举的反证,因而不愿意打断他的话头。“现在说起来,粤汉铁路的国防性简直太大了!”他似乎是在做文章,每个字都极费斟酌。“它可以比作一个人的喉管,有了它,这个人才能呼吸,四肢才能活泼有力,才能还击敌人的打击!不过粤汉路并不是一条健全通畅的呼吸管,反而是在可怕地腐烂着————我这儿所说的腐烂是指的营私舞弊!”

    “舞弊的方法很多,现在我们只谈‘卖车皮’。粤汉路于今正忙着军运,商家的货品堆积得像山,很不容易弄到车皮装运。其实车皮不是没有,只是少罢了。于是商家为了抢先装运自己的货物便不惜对车站负责人行使贿赂。车站方面一瞧这是笔好买卖,所以每辆车皮都被看成奇货,哪家商店出的贿赂多就先给哪家运货。久而久之,‘卖车皮’成了车站人员公开的‘外快’,如果商店不花运动费,他的货物便一辈子也运不走!”“谁得这些运动费呢?”

    “当然是车站职员大家分啦。通同作弊,谁也不告发谁!”

    他把两手一张,愤愤地加添说:

    “你看,前线打得多急,后方还是乌烟瘴气!战争对于没有人心的坏家伙似乎一点不起什么作用!”

    我并不怀疑他的话,但我不同意他悲观的结论。

    “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我的信念是像南国盛开着的木棉花一样的鲜明、美丽。我掏出口袋里珍藏着的一朵,这是我今天在越秀山上拾来的。它红得像是一团火。

    第二天,广九路通车了。傍晚才开驶,白天恐怕遭受空袭。

    旅客多得可以叠成山,堆成垛,如果车厢不坚牢,一定会被挤得粉碎。

    他们大部分是难民,高等难民!他们有钱,要命,逃避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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