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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呆子 | 李健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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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走,一边欣赏,我们不得不赞扬人家一切的设饰。这是一座山谷。围着谷底,四山种满了松柏果木。我们望见一个高的顶尖。我们听见狗的吠声。我们放缓步子,觉得终于到了一个理想的过夜的地方。看见旁边一道浅溪,我们丢下行李,伏在水面,掬起一口漱着。水呢呢喃喃,一直流向村去。我们看见两扇大门,一开一闭,整个和座城门相似。风似乎小了,我们提高喉咙,表示各自的欣快。

    对着村门,是座三间进身的庙宇。匾额不见了,只有土墙上,横写着一行“不要信偶像,因为偶像是人做出来的”。我们背向着村门,等到我们扭回身,便见门已然关住。有人从后招呼。一个高大的壮年,手里拿紧一把盒子炮,瞄准我们的胸口。就在我们出神吃惊的时候,他站在庙前台阶上,向我们道:“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我们踌躇了一下。

    于是他左手向里一招往前蹿出一步喝道:“你们有没有家伙?”

    这完全出乎我们意外。足有五分钟,我们不明白他的作为,我们把他当作强盗也难说。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命令道:“放下你们的行李!不准乱动!站好了!背朝着我!不许回头!”

    于是,在他强硬的威迫之下,我们完全依照他的话做。我们看清庙里影影绰绰的埋伏,违抗毫无益处。随后,果不然从庙里走出十二个人,一边一个,紧紧揪住我们的胳膊。那领头的,按着次序搜检我们的衣服,看见身上没有什么可疑的携带,语调和缓了,向自己人道:“带他们见神甫去!”

    于是随着一声胡哨,村门慢慢打开一扇,我们一队囚犯被放进去。我们的精神,原本慵倦,如今一经变动,反而振作起来。鱼贯而行,我们谁也只看见前行的脊背;然而我觉得,由于自信心强,我们并不颓丧。就是这样,不交一言,我们被押解到路北一座小教堂前面。那领头的,不走正门,过去敲着旁边窄小的红门。不久从里面走出一个姑娘,神甫的使女。他向她唧哝了两句;她瞥了我们一眼,点点头,不见了。

    我告诉领头的,我们不是匪人。

    他摆摆手,叫我们等候神甫出来。

    足有十分钟光景,一位教士慢条斯理地从小门踱出,来在我们前面。他穿着一里圆的紧袖的黑色长袍,下摆差不多掠着浮土。这是一个欧洲或者美洲人,一脸绕腮的长髯,尖梢飘在胸前,更加显得深算可测,令人望而生畏。但是他微笑着,嘴角往上松开,衬着几根深长的皱纹,完全一个仁慈的长者的模样。他举步举得很慢,但是落足落得很稳。他把右手放在左手上面,一同举在胸前。

    领头的恭而敬之地向他报告。他伏在山顶望见我们。他下来安排好了手枪。他把我们带给神甫审问。他搜过我们的身子,但是行李还没有检查,也许……

    教士吩咐他去检查我们的行李,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拢近我的身边。

    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音调微微有点儿发硬,不知是有意或者无意,间或他把一个字音拖得长长的,给他思索或者寻觅下一句话的工夫。

    “你们是老实人?”

    我点点头。他端详着我们。好像在商量什么,最后决定了,向我微笑道:“你们是念书人不是?中国的念书人一看也就看出来。”

    我苦笑着。

    “你们不用着急,等看过你们的行李,我就把你们当作客人接待。我这里很好,常常有人,不知是官家,不知是强盗,带了人马扰乱我们。他们以为我有钱,是个洋鬼子。其实我是一个传教的,一个替天行道的上帝的奴隶。你们呢?回头进去讲也好,我看你们都很累。不过检查行李是件麻烦事,总得多等一等的。”

    他的态度非常煦和,然而处处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看守我们的十二个村民,和奴隶一样,简直和兵一样,在我们背后挺直地立着。

    钟声在近处响着。这是悠长而和谐的敲打。

    不等钟声停止,我们就听见门声、步声,随即零零星星,好些男女来在路口,向我们这面走来。

    教堂的黑门从里打开,出来一个老头子,站在门旁石阶最高的一层。

    男女渐渐多了,走过我们,好奇地瞥一眼,私下议论着,但是没有一个人表示什么惊异。他们曲下膝盖,向教士画着十字。他带着微笑祝福。

    不久钟声又起来了,然而快了,好像催促着落后的男女。

    忘掉自己的灾难、疲倦和万目睽睽之下的窘迫,我们反而观看这奇异的进行,犹如一个远方人流落在一个风俗全然不同的国度。

    教士向我们抱歉道:“对不起,我们到了晚晌讲经的时辰,我想你们不会是坏人,你们可以坐在台阶上憩息。好在行李总得一会儿工夫检查,着急是无济于事的。”

    他急忙走进小门,长袍的下摆窸窸窣窣地响着。我们并排坐在台阶上,十二个村民紧紧立在我们后面。

    钟声最后一次响着。较远的住户也在这时赶到了。钟声停止的时候,教堂外面就余下看守和我们十八个人,静悄悄的,听着从里面发出的声音。

    起初是风琴响着,渐渐有了歌声伴着。最后歌声大了,掩住风琴的奏弹。这始终随着一个音节进行,单调、沉着,然而在这黄昏的时际,分外动人。我们几乎忘记我们在什么地方了。风琴的抑扬把我们带向一排丁香树,两间低陋的教室,六行红漆的书桌,四五十个可爱的面孔。我看着我右旁的那位小学教员。他望着对面的石墙发呆,两颗晶圆的泪珠从眼眶静静地滚下面颊。随后合唱终止,接着起来的,是教士布道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自低而高,渐渐也就凝定了:“今天我要念给你们的一段,就在《耶利米书》第四章中间。在这里,先知耶利米说:‘我的肺腑呵,我的肺腑呵!我心疼痛,我心在我里面烦躁不安,我不能静默无言,因为我已经听见角声和打仗的喊声。毁坏的信息连绵不绝,因为全地荒废;我的帐篷忽然毁坏,我的幔子顷刻破裂。我看见大旗,听见角声,要到几时呢?耶和华说,我的百姓愚顽,不认识我;他们是愚昧无知的儿女,有智慧行恶,没有知识行善。’”

    然后歇了歇,他解释道:“这段话是先知耶利米说的。他看见到处都在打仗,他问自己:‘什么时候我才不被敌人蹂躏我的土地呢?’角和大旗都是古时人们打仗用的东西。所以他说:‘我看见大旗,听见角声,要到几时呢?’于是耶和华,我们的主,就把缘故告诉了他,说,由于百姓愚顽,忘记天上的父。听了这话,先知耶利米就来警告百姓,说:‘你们要信奉上帝,只有你们的主能够救赎你们……’”

    我们六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摇摇头,只是不作声。我倒想跑进去给那些百姓讲:不对!不对!不要信他!他在用一本古书哄骗你们!救我们的不是什么耶和华,是我们自己!自己!你们自己!

    头垂在手心,我连抬也没有抬起。别人还以为我过分疲倦。我问自己,我们能和教士一样,把这群忠厚而又绵顺的老百姓说到我们这边吗?我简直不相信我们有那种力量,然而我却真正为了他们的生死!那么,什么错了,在他们和我们的中间?于是我看着一个一个教民走出教堂,下了石阶,转回身,曲下膝盖,画着十字辞别。他们充满了信仰。他们赞美那宣道的教士,说句句话都打在他们心上。

    检查行李的人终于回来。

    教士迟疑了一下,把我们请进教堂,因为只有这里宽大,可以容下我们。他吩咐备饭,招呼我们休息。看见我们实在疲倦,他给我们留下一盏灯台,嘱咐我们早睡,然后祝福一句,从讲坛后边的小门转往他的住宅。我们把行李在靠墙的空地打开,躺下来,熄了灯,预备合住眼死睡一宿。

    我什么时候醒来的,黑洞洞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我惊醒了,一种凄凉的呼号仿佛在我耳边作祟,我不是做梦,那声音延续着。这不在教堂里面。我伸长耳朵辨别。声音停了。夜依旧沉沉的,盖住我们的四周。是什么声音在呼号呢?我问自己。于是我靠墙坐起,重新听着。不久那声音又起来了,仿佛哭,又仿佛叫唤,离我们很近,却又隔着一层,那样迷漠。我推醒我两旁的人,叫他们和我一齐听着。

    “这在地底下。”

    我告诉他们我好像听见两种声音,同在哭喊,却不是一个人发的。

    听了听,他们证实我的揣测:“这是两个男人。”

    呼号渐渐弱将下去,终于完全止住。我们听见有人走过教堂外面的院子。从关紧的窗缝,幌进一丝的黄光,不到两分钟,也就消逝了。

    ————是两个人挨打的声音。我听清里面杂着哎哟和求情的语气。

    隔了好久,我们的确什么也听不见了,带着满肚的疑团,躺下预备重新入眠。这次却不那么容易了,我听见两旁辗转。一个同伴叹息着。好像实在忍不住了,他唧哝出来道:“我们跟在化外一样!”

    我们谁也没有搭理他。我们远远听见打更的声音,渐渐近了。终于又沉下去。这是三更光景,随后我们也就朦胧过去。醒来的时候,教堂的窗户已经打开,一股清冷的空气随着薄薄的阳光透了进来。那老头子掸着一排一排的桌凳。我们急忙跳起,捆理铺盖。

    老头子指点我们道:“放在这儿不成,回头这儿还要做弥撒。我领你们搁到外头。”

    我们提起行李,随他走出教堂,拐进旁边一个夹道,他叫我们放心。寨里没有人偷的。自从有了神甫,全村领受上帝的感化,没有一个坏人站脚。我们问他,教士来了多久。

    “我瞅瞅看,少也有十七八年。中间他离开四次,回他本国去。他喜欢我们这个地方。他一手经营起来我们这个寨子。有十年了,我们不纳税,不上捐,全仗神甫老爷的力量。官厅也不敢招惹。他收买了好些枪火。寨里没有一个人比他打枪打得准的。好几次土匪来抢,都叫他领人打退回去。”

    我们问他是否听见昨晚的哭喊。他愣了愣,眨眨眼,然后笑向我们道:“你们听见了!两个不成材东西!一个跟神甫老爷借钱输掉,一个跳墙做贼。都叫神甫绑了来,吊在地窖子。”

    我们彼此看了一眼。我接着问道:“那在教堂底下?”

    “你不知道,教堂底下还有好大的屋子,也供着我们天上的父。”

    我们奇怪一个教士会有这样大的势力。看我们是过路人,老头子把他的秘密泄给我们一部分。教士起初租一间民房住,他和官府来往;他交接当地的绅士;有些绅士偶尔需要现银,他当作朋友借给他们。日子一久,债越积越高,他们也越没有力量偿还。平时他不索要,于是忽然一天,他催促起来,说他急需款用;既然无力偿还,他们便用房产抵押。总之,他在寨子扎下根,而且根扎得那样深,人民的身体和灵魂一齐收入他的掌握。

    我们随着老头子去洗脸,用早饭,我们决定离开这个地方。

    出来,我们正好遇见教士。他方才做完早课,迟到现在来看望我们。他微笑着,问我们和他握不握手;他自己赞成中国的礼貌,觉得握手,尤其亲吻,是野蛮的遗留。从这一点来看,他说,中国真是一个最古的文明之邦。于是他问我们从什么地方来,做什么,经过寨子,要到什么地方去。从我们半吞半吐的原委里,他听出若干非常的意义。他点头表示同情,然而想到了什么,他捋住胡须,狡猾地,揶揄地,向我们道:“孔圣人说‘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他们都是贤者了。不过,怕我弄错了,记得一个贤者批评孔圣人‘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欤?’你们全是圣人。不过……”

    他忽然郑重起来,举起左手,好像嘱咐,又好像倾吐心腹之言,放低声音,继续道:“不过,孔圣人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告诉你们,我有的是经验,孔圣人说得不错,‘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你们现在要不厌倦,过些日子,你们一定厌倦的。真的,这很苦。把真理传给别人,安慰只在你自己的……”

    他用手指着他的心。他希望我们赞同;看见我们不作声,他改了话题,说他昨天收到邮来的报纸,愿意借给我们看看。

    我们在教堂外面候他取报纸来。

    上面登载的,大半是事变以后的消息。我们教书的县城,在我们起程的第二天,投降了敌人。我们经过的村庄,一大部分,已然遭见兵火的蹂躏。我们所有的恐惧,如今全实现了。

    我们噙住眼泪,谢别那微笑着的教士,过去掮起我们各自的行李。我们出了堡门,一直往西走去。钟声在我们后面响着。太阳跨过树梢,也露起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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