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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呆子 | 李健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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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之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顾亭林

    走了将近五十里地,不见人烟,我们中间最熟悉途径的一位,也摸不清方向,不时发出诧异的惊讶,在这无头无尾的山野,做成我们沉闷的步伐的注脚。初起他还自负,渐渐他微笑着,最后微笑索性也消失了,只有“咦,咦,这就怪了!”我们走得累极了,心和身子一样沉,就想靠着一堵土墙憩息。最后的二十里路,荒凉到一棵像样的大树也没有。饿是不怕的,我们都带着干粮。但是渴,在这沙漠一样高亢的土地,正如那古舟上的水手,喊着“水!水!”然而没有一滴泽润他们的嘴唇。这样走下去,是没有止境的,我们需要变换方向。

    ————但是路就这么一条。而且,太阳,落在西边,是我们顶准的路标。这绝不会错的。

    我们一共六个人,然而至少有五个人,心里却不这样想。我们已经跋涉了十天,什么也没有得着,除去一点劳而无获的失望。出发的那一天,我们满是兴高采烈,觉得共患难,同生死,要去完成一件有意义的事业。我们清楚,而且有人当面这样讥笑,我们是三对傻瓜。然而聪明人做些什么呢?我们问自己,同时也把讥笑的人们问住。我们中间,两个小学教员,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三个中学教员。我们在一个有点儿名气的县城共事。有一晚晌,那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来了,拿着一封信,眼里挂满了泪水,向我们道:“省城我去不成了。”

    这时,我们都知道,那惊天动地的事变。我们轮流传看那封信,谁也不作声。我们的眼睛都望着那盏昏昏不亮的洋灯,大约是光线照耀的缘故,全充满了泪水。我们从来没有想到的一个观念,不期而同,跳上我们的心头。“国家”那两个字,我们平日在黑板上写了又揩掉,不知有多少次,如今却沉沉地窒住我们的咽喉。一礼拜了,我们接不到省城的报纸,现在我们不再纳闷,明白为了什么缘故。因为没有人发表意见,我们苦笑着分了手。出来我仰起头看,见太白高到天空,夜已然深了。

    第二天,我们照样上课。我特意选出一篇小说,亲自油印,预备当作讲义发给初三的那一班学生。这是胡适译的《最后一课》,普法大战以后,一个叫作都德的法国人,写给他的同胞的。第四天早晨,我抱着这卷讲义,走进教室,我没有见到一个学生。值班的校役告诉我,学校已经停课了。当天下午,我和那五位同志遇在一起,我们如今全成了失业的高等流民。因为大家是教育圈子里的,所以我们的生活虽说清苦,思想却极其泛滥,不切实际。我们的主张如若说作抱残守缺,毋宁夸作书生的良心。我们的结论是,同胞需要心理的建设,这就是说,道德是我们一切活动的基本,而最高的道德是认识自我,所以我们的愚昧、怯懦、丑陋、苟且、马虎、畏惧,全由于缺乏健全的精神的生活。我们正应当利用我们的失业期,尤其是我们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到乡村完成这件未来的工作。我们应当出去布道,应当把种子撒在最深厚的田原……但是我们迟疑着。

    就在这时,我收到一份文学杂志,看见一篇题目非常生涩,出于好奇,我信手先翻到这篇读着。对于我们这些远在边鄙教学的人们,外来的一字一句,都要细加咀嚼,不容一丝忽略。我们急于进益,我们又是那样可怕的浅陋。这是一个短篇小说。没有比这来的再合适了,然而也没有比这力量更其猛烈了。一个先知叫人砍掉脑袋,我把这介绍给那五位同志看。第二天,各自收拾了一个小铺盖卷,带上干粮,和几本各自爱好的书籍,没有等到天亮,我们就溜出县城,往更荒僻的地方走去……那感动我们的,不是先知的使命,而是他的预言,那可怕的民族的崩溃:

    有你们苦受的,噢百姓!犹大的叛逆,以法莲的酒鬼,住在肥沃的山谷,酒喝得蹒跚的人们,和水流一样,和蚰蜓且走且溶一样,和一个女人不见太阳的三寸丁一样,叫他们流离四散!摩押,你要和麻雀一样逃入柏林,和跳鼠一样逃入山穴。堡子大门比胡桃壳碎得还要快,墙要倒而城要烧;上天的惩罚仍不会中止。他要在你们自己的血里翻转你们的四肢,好像毛在染坊的缸里。他要像把新耡撕烂你们;他要把你们的肉一块一块散在山上!

    我们走了不到十里地,就听见奇怪的嗡嗡的响声,从我们后面的天空隐约传了过来。这是飞机,我们在想。不知别人怎样,那先知可怖的预言,仿佛画幅,涌上我的眼帘:

    靠近他们母亲的尸首,小孩子们要在灰上爬着。大家要在夜里寻找他们的面包,走过破烂房屋,说不定碰上刀剑,晚晌老头子谈天的公共地方,狼要来叼走骨头。你的女儿,咽下泪水,要在外国人的宴席上弹弄竖琴,而你最勇敢的儿子,掮了过重的东西,皮要叫磨掉,脊椎要叫压折!

    我重复着这么一句话。站在几十个老百姓前面,站在庙外的台阶上,我临了用的总是类似的意思:“ 咱们说的是一样的话,咱们是一个国家的人,咱们人人要挑起这救国的担子。古人说的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咱们不能看着叫人家拿去咱们的城池,欺负咱们的弟兄!过不了几天,这就会轮到咱们自己头上,那时咱们的女儿,会在外国人的酒席上,咽着泪,供人家玩弄。那时咱们最有胆量的儿子,也得给外国人做牛马,下场还不如牛马!”

    这样逢村讲演了十天,我们渐渐觉出心力的徒劳。我们的呼号,和扔出去的石子一样,落在人海,不见一丝痕迹。我们先去拜见村长或者一村的耆老,他们怀疑,却又畏惧;他们不敢拒绝,却也不便招待。不顾这样唯唯诺诺的神色,我们强自借来一口铜锣,或者一只铜盆,走在各家巷口敲起。渐渐一群男女老少,三三两两,随着破天的响声,聚在一个适当的公共地点。有时在打麦场,大家围着一个石碾,我们公推一位演说;有时在村里唯一的大路中央,我们站在一块较高的石头上,或者临路的房檐下面的台阶上;但是最好的,自然是庙……于是我们中间一位讲演着。因为是教书先生,所以我们有的是当众开口的经验。然而,站在这样一群学生面前,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失败,我们和新出台的戏子一样急于观察我们的效果。不等我们中间一位演说到一半,妇女几乎散得干干净净,孩子们有的让她们牵了去,流连不舍的也被她们尖锐的呼唤调开。余下些男子————大部分游手好闲,或者老而无用————做我们的听众。渐渐我们明白,这少数男子也不在虚心接受,而在默然批评。我们倒欢迎那类斗起胆来质疑的农夫;不过他们的问题,那样琐碎,那样灵巧,有时窘得我们不能立即答复,于是他们得了意,笑着,招呼一声邻居,回家给牲口拌草料去。女人们唧哝着,抱怨她们空跑了一趟,因为我们不是耍猴子的、变戏法的、唱小戏的。

    村里的私塾先生尤其于心不安。我们先去拜访他,说我们是学校的教员,大学的学生。他疑惧交迫,赔下笑脸,以为我们是所谓的视学、调查员,或者特派员;渐渐明白我们的来历,越发疑惧交迫,赔下笑脸,然而一有机会,他就溜出去张扬,或者报告,我们是城里下乡的赤化人员。有一次,我们刚好放下行李,就来了十名壮丁,或者村警,把我们客客气气押到二里外的光景。

    他们有的是机诈,然而机诈正好显出或者做成他们的朴实。眼前的生活占有他们全部的心灵:这好像两扇铁门,一切属于未来、理想、全盘的东西,都叫关在外面。他们完全有理,一种结实而自私的存在。“我们这样就很好了,只要不过兵,不催粮,不遭匪……”从他们黝黑而淳厚的面孔上,我们看见一只鳄鱼,卧在尼罗河滩上,永生在晒太阳;或者一只蜘蛛,一根丝动,马上就溜回稳妥的藏身之所。对于这良善守成的德行,天命是他们任何灾祸的解释。人力不是没有用,然而要用在一日三餐之上。

    这多基本!然而这离我们的教训何等遥远!

    好像对着一群低能的学童————遇见实际的困难,便是顽石————我们也得思索一个诱导的方法。他们并不钝拙,拒绝我们往里观察的,是乡下人生活的单调的方式。我们钻不进那层坚韧的外皮,他们不缺乏热情,更不缺乏信仰。由于一种习惯,他们渐渐凝定,和他们所爱的大地化成一种气质,而最高的灵性的活动,仿佛雨水,一点一滴渗下地壳。于是太阳晒着,北风刮着,地壳干裂了,而他们的心随着高粱的叶子早黄了。

    怎么办呢?我们问自己,这样下去是不成的。

    这不是一班虚心受益的儿童。年岁把他们的成见积得那样高,要想给他们一点新东西,我们必须设法去除他们既有的执拗,一种和生存一样深厚的东西,差不多可以说作气质。这不是一篇演说可以叫他们心折的事,他们要事实。他们要亲眼看见,亲身感受,哪怕戏一样地作给他们,只要不是空口无凭,他们古井一样的伏流才会慢慢掀起一点浪头。这正是他们厉害的地方。他们的感应是迟钝的,迂徐的;到了利害交关,或者浪头真正掀起,力量却大得犹如瀑布下山,水闸开放。否则舌敝唇焦,我们得到的也不过是冷漠的同情。自来短少抽象的想象,他们的领会力是窳弱的————然而把一张画摆在他们眼前,他们的天真会马上命令他们接受,因而恐惧、愤怒,甚或意气用事。

    实际根据我们心理建设的主张,我们绝不坚持他们打仗。这是暂时的,而且,我们明白,这要求是过分的。我们有时想,叫他们到前线去,不仅是残忍,而且欺骗了这些老实人的简单的灵魂。我们知道我们自相矛盾。但是我们的良心是一个复杂东西。我们受它支配,不是它受我们支配;所以即使可笑,我们的话多半是关于一些消极而有永久性的品德。在我们教书匠的眼里,只有品德的湮灭才是一个民族真正覆亡的征兆。

    这征兆,有志之士三百年前已经体会出来,而我们如今才想到补救。这老大的民族聚在一起,最合乎自然的法式,甚至于可以说作真纯地活着。但是活在一起,一无所为,只像海边许多蛤蜊,有了事缩进介囊,没有了事探出头来,不想结成一个社会的有机体,打入近代的组织。从这一村,走到那一村,我们遇见的多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们的领会告诉我们一个可怕的格言,帮他们解答一切,就是“苟全性命”。我们六个人用力斥驳他们这种沉疴似的哲学。

    我们的辛苦和我们的失望,是可以想见的。我们并不因为辛苦而失望;因为辛苦,对于边鄙地方教书的人们,早已习惯自然,当作一己的分内,然而失望却是真的,我们并不由于人民而失望。和英国小说家写的那个可爱的牧师一样,我们从来乐观,因为,别瞧我们打不进他们的世界,我们绝不想把过错推在一群无辜者身上。我们明白过错在我们自己。知识是罪恶,然而只有不完全的知识才值得可怜。我们这六个人,应付小孩子有余,开导大人却不足了。他们的经验往往难倒我们这种半斤篓子。他们有时狡黠似的道:“请问,你们不朝东去,为什么倒要往西?”

    一句简单的疑问,但是窘住了我们。这需要长时的解说,然而对于乡下人,凡不能立即用一句话作复的,全不会是理直气壮的。所以跋涉了十天,走了将近三百里路程,我们觉得虚此一行。我们不说出我们的疲倦,我第一个用那先知粗率的语言提醒大家道:“我们要像熊一样,野驴一样,产妇一样叫唤!”

    于是我们抖擞精神,间或唱着歌,甚至于做一个怪样子,引逗大家高兴。这样走了整整半天,眼看太阳就要下去,我们还没有遇见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但是我们在意的,不是冷,却是风沙。土砾灌满了我们的五官。最后连一棵树也看不见,仿佛我们迷了路,走一座罕无人迹的鬼境。我心里想,我们真也许走进蒙古的戈壁。我们顺着山脚,一高一低,希望不久会逃出这荒凉的旷野。山是秃的,黄色和黑色做成它的表皮。山并不高,也不陡,但是因为没有一点绿意,只能给我们一种枯燥的感觉,好像我们蹭蹬着千仞的崄巇。一道旅客喜爱的山涧也不曾看见,我们要想埋怨,然而话来到口边,又缩了回去。我们的性情非常刚强,不过也非常温良。

    然而苦恼,和病一样,郁在我们各自的心头。

    今晚我们睡在什么地方呢?眼前一座破庙也没有。

    而且口渴……

    忽然一个同伴,向我们指着天空道:“瞧!老鸹!”

    从我们背后的天空,飞来一队乌鸦。浮过我们的头顶,向西北冉冉逝去。这表示不远就有树林,就有村庄,就有我们驻脚的地方。我们兴奋上来,步子提高,走动也加快了。这样五里以后,拐过山角,我们望见一片树林,太阳掠过,梢头好像戴着金冠迎着我们这些远行者招徕。

    这让我想起《桃花源记》,尤其是“豁然开朗”那一句。难道这里的居民,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吗?但是,我的痴想被道旁一块板条撵掉。这板条有三尺长,五寸来宽,钉在入口第一棵树的中腰,上面写着这样的字句:“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题你的名召你,你是属我的。”我们六个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我们真像在神话里面,走进什么魔窟或者仙境吗?这不可能,然而这又如此引人往不可能想着,走不上二十步,在另一棵树上我们看见另一块板条,上面写着:“信奉上帝,因为上帝的国是你们的。”我们不复疑惑了。

    从树木的行列和培植,我们看出这不是一个等闲的村庄。我们常常听人讲起内地教会的势力,想来我们如今碰上这样一个特殊的区域。一边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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