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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画船箫鼓节应天中 客邸风尘惊逢异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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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你盘问,不料客官果是找我的。这病虽然厉害,经我手治,不消三五日便可全好,这有什么打紧?”

    杨凌霄一闻此言,未及称谢,猛想起自己身有要事,先前只顾说话,虽然心中烦躁,还不觉得,这时头晕脚烧,分明又是那日中毒时情况,果如孙玉之言,岂不误事,那还了得!想到这里,心中一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连店主人站到旁边通没理会,直至孙玉招呼“杨爷将舌头伸出,待我姑爹看看舌苔”,才得警觉,好生过意不去,连忙起身赔话,道谢让坐不迭。

    店主人看了舌苔道:“客官中的定是最毒的彩云瘴,和疟疾一样,不过日子长些,十四日一个来复,头期到了十日过去,便见痊可;一过半月,便犯第二次,一次比一次厉害;到了第三次,就是老汉,也没法施救了。适才见客官进店时情形,必是刚交第二期,若非先在酒中下了解药,此时怕已病倒,不省人事了。客官此时若觉心烦发烧,便是征象,一交子时,就逐渐沉重起来。少时服了老汉的药下去,再在温热药汤中泡过两个时辰,便不妨事了。只是下毒以后身子太虚,须得服药将养数日呢。客官算算从中毒那天起,有了半月没有?”

    杨凌霄此时已觉周身发烧,口中酸苦,涎沫直流,想起自身之事,好不心烦意乱,闻言屈指一算,答道:“半月前在信都山中访友,傍晚时分追一野兽,追到丛林密莽之中,闻见一股奇腥,胸头发闷,当时并未觉得。出了丛林,又走了十几步,才看出丛林之上,凝结一片五彩云霞烟雾,第二日便即病倒,知是中了瘴毒。经人指点,到此求医,计算了日期,已有十七八日了。”

    店主人道:“那彩云瘴,乃是深山热毒湿瘟之气所化,常人挨着一点,便有性命之忧。客官身入瘴里已交第二期,昨日便该发作,还能支持到此,这般强健身体,可算少有。这不是心急的事。客官单身行路,无人照料用药,稍有疏忽,性命难保。”

    正说之间,杨凌霄猛觉心如火烧,忽然一阵眼花,便见天旋地转,心里迷忽,不知人事了。店主人看了看脉息,对孙玉道:“这位客官,晚得一二日到此,所以发作起来,比人厉害。你快去准备卧处,将药连洗身的药煮好,以便施治。”一面又叫过一个伙计,相帮扶了进去安卧。

    不一会,先前查店的兵壮,因遍寻强盗踪迹不着,二次又来查问,见适才生客不在肆中,问往哪里去了。店主人少不得又敷衍一阵,领他到杨凌霄室中看了,才悻悻走去。

    这日通夜街道断绝行人,盘查奸细,众酒客没法回家。酒肆余房甚少,众人硬在肆中搭桌睡了一宵。

    第二日满城绅商见不是事,还有许多绅商家眷住在木簰上面,未得回家,兵壮同府衙打手还不时假名啰唣,因为知府是权臣和珅的义子,来头太大,纵然公愤,也奈何他不得,闻得只穷老头未捉到,捉到了许多形迹可疑之人,关在监内,只得釜底抽薪,恳托知府一个亲信幕府叫作赛陈平纪怀的,向知府说项,说元凶未得,余党已擒得来不少,不难根究,似这样罢市断路,人民如何禁受?

    那纪怀虽然惯于助纣为虐,人却通达时务,情知这位大少爷为恶多端,招来旁人路见不平,那样飞行绝迹的异人,岂是随便能捉到的?连那许多被捉的,也不一定有凶手在内,不过错拿不能错放,这里头有好些生发,也就不去管他。及见满城绅耆前来说情,这罢市久了,定会激成变故,本官纵然来头大,也不是闹着玩的,乐得见好于这些绅耆,为将来说事地步,连忙一口答应下来。送客去后,正要去见阿知府,叫县里放人,恰好内衙传出话来,说本官有急事商量,请至四姨太外房中相见。

    纪怀以为又是和他商量,怎样拷问凶手,追究盗首下落,忙着进去一看。知府阿特布,仅这一夜工夫不见,不知怎的,竟会变得面目焦黄,声音抖颤,正站在当地,和他那位宝贝儿子,喘吁吁的分辩呢。当差打着门帘,喊一声:“纪师爷到!”知府一回身看见纪怀,慌不迭的抢步上前,拉紧纪怀双手说道:“亮翁快快代我写张手谕,去把牢里一干人犯都放了吧。”

    纪怀闻言,大吃一惊道:“牢里犯人俱都身犯国法,还有很多申详上去没有结案的,再说那张寡妇……”话犹未了,知府着急道:“我说的也是那个,是昨天捉到的那伙强盗,再如延迟,我全家的命都没有了!”纪怀还要说时,知府已一迭连声,喊当差快拿纸笔,直催:“亮翁快写!有话少时再说,性命要紧。”

    纪怀不知就里,他为人又素极精细,办事不漏一丝空隙,好容易无事生事,捉了这许多的人,据人说,内中倒有好几个富户,因观龙舟,犯了嫌疑,送上门的财喜,岂可轻易丢过!心中好生不以为然,偏偏知府连珠炮似的催个不停,哪能容他还口!正在提笔沉吟,想觑便用话点醒。

    谁知知府平时糊涂,在这自以为性命交关时分,竟然明白起来,早猜到他的用意,忙说道:“亮翁快些歇了你那个主意,这些人的钱要不得的!昨晚江神菩萨显圣,说他日里因见我儿不该恃强逞凶,调戏妇女,阻了他赏玩龙舟的雅兴,才将他在水里浸了几次。我不该纵子行凶,牵连好人,枉拿无辜。限我今早将昨日捉来那些人放出便罢,过午不放,便将我全家杀死。我儿平素都不能吃一点亏的,昨晚因为亲见江神显圣,临走又打了他一巴掌,把他吓晕过去,现在还病在床上,手脚和瘫了一样,要不然我要不放他也不答应呀。”

    纪怀闻言才想起进门一阵忙乱,竟忘了向少爷请安问病,恐异日见怪,回头一看。这位平日气焰逼人、无恶不作的小太上皇,浑身上下,平添了好几处包扎,躺在一张床上,不住口的哼唧,见纪怀看他,便朝他点了点首,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声:“你写罢。”纪怀还待寒暄,阿知府业已情急,抓住了肩膀直摇,只得照他口气,写了一张谕条,盖了官章,命人火速送到县里,知府才长长的缓了口气。

    纪怀见他如此浮躁脆弱,不由心中好笑,毕竟老谋深算,适才听知府所说,明明其中尽是疑窦,似这样强盗重案,捉了许多人犯,一堂也未过就轻易放了,苍梧县虽说是自己同恶相济的党羽,公事上手续毕竟也欠完备,明知知县还要前来禀见,问明详情,讨了根据,才能算数,那张谕条作不得准,急匆匆代他写了。落座之后,略问少爷病状,这才细细追问根由。

    原来知府阿特布,本是权臣和珅的远族。和珅在銮舆卫当笔帖式时,两家住在紧邻,常时来往。阿特布是个便家,曾经救过和珅的急,积久成了至好。阿特布二十四岁上生了一个儿子,彼时他的祖母还在,正值七十四岁生日,取名就叫七四。满月的那天,彼时和珅业已升銮舆卫副使,前来贺喜,见这婴儿生得肥头圆脸,十分可爱。两下一高兴,阿特布趋炎附势,见和珅想收这婴儿为义子,班辈嫌不对,当时老了老脸,自己先认和珅为义父,七四儿便算是和珅的干孙子,和珅自是喜欢。

    偏巧座中有一个姓胡的举人,又极无行,学问却甚渊博,见和珅那般势要,又见他生就富贵之相,举止端详,颇有天然丰度,安心趁他功名还未十分显达时,烧个冷灶,便借题趋奉,即席做了四首贺诗,端的格律精细,富丽堂皇,颂扬尤为得体。和珅虽然读书不多,人极聪明,饶有机智,他以一个微官致身通显,全仗着善伺人主意旨,平时专用金钱买通内监,打听乾隆阅书赏画、起居动作,以便先期请教高明,相机应对,见胡举人这般才华,自然不肯放过,两下越谈越投机。又偏巧诗中有两个僻典,胡举人自夸博雅,诗成兀自讽诵赞赏,把出处说了又说。在座多是旗门贵介,架鹰弄犬,品竹弹丝,俱是本行,翰墨文章,通人甚少,不但是老牛听琴,毫无兴趣,反倒嫌他唾沫横飞,酸气难耐,只碍着和珅正称赞他饱学,不好意思出言讥笑,互相报以白眼,和珅却把那僻典记了又记,再好不过。第二日一早,随侍乾隆临幸西山。乾隆忽然问到两个僻典当中的一个,许多文学侍从之臣俱都俯首无辞,不能答复出处。乾隆因为和珅素常有问必答奏对如流,试一问他,果然称旨;再问别的,他因早得宫监报信,无不应对从容。乾隆大加赞赏,立刻由副使升为正使,接着连连升赏,位极人臣。胡举人自然早做了他极亲近的幕宾,不在话下。

    他又极信星相命数之学。胡举人饮水思源,并想多联党羽,力说和珅与阿氏父子命宫最为相生相合,虽是义子干孙,比亲生祖父子孙还要旺相。和珅也想起若非那日贺喜,无意中记了那两个僻典,岂能发达得这般快法,足见胡举人所说很有道理,除了极力拉拔阿特布外,并且再三叮嘱,说胡举人说的七四儿是帮着自己大富大贵之命,须要好生看待,莫要委屈了他。那阿特布人极糊涂,又贪又爱招摇,除了口头上会应酬巴结贵人外,一无所能,每次和珅给他营谋了好事,结果总是乱七八糟,闯了祸事。和珅纵是权倾朝野,乾隆毕竟是个聪明帝主,到底不敢过事妄为,后来见阿特布闹得太不像话,假子之情虽然还厚,遇事却不敢再照顾他。

    谁知天下事真有个凑巧,阿特布一没了官,和珅不是生病,就是出许多小岔子。胡举人从旁再一怂恿,和珅又活了心,姑且给他再找个官做试试。他那里一到任,和珅这里也诸事顺遂,可是不消多日,他故态复萌,又闯些不大不小的祸来,害得和珅还得给他想法子弥缝维持,闹一个罢官或者降职了事。偏偏他又闲不得,和珅无法,想来想去,只有广西巡抚鄂勒春是自己最交厚的党羽,便给他营谋,外放了广西梧州知府,山高皇帝远,可以由他任性反去。阿特布正嫌自己升官无命,京城里公婆太多,不如外官能够作威作福,并未嫌远,欣然就道。

    和珅见阿特布禄命太薄,自己这般用尽心力,都拉拔不上去,便将星命征祥,安在七四儿身上。先想留在京中,倒是阿特布的妻子,知道这个小宝贝娇纵太过,和珅子女众多,日久闹不出好来,逼着阿特布婉言谢绝。七四儿的生母是阿特布第二宠妾,虽疑心正室存心不良,气不服七四儿往高竿上爬,但是自己也不舍得和这宝贝儿子远离。阿特布究恐和珅不悦,又强不过这两个悍妻宠妾,只得仍托了胡举人去善为说词。和珅对于胡举人,本是言听计从,一听说七四儿旨在命宫太旺,如在干爷爷跟前反要美中不足,也就作罢,只赏赐了不少东西,同时再三嘱咐不准难为他罢了。

    这时七四儿已有十八岁了,和珅取名叫作念祖,表示不要忘他的意思。七四儿人倒颇有些小聪明,只是从小娇生惯养,全家富贵都出在他身上,把他当凤凰一般看待,没有这干爷爷嘱咐,尚且小时上屋揭瓦,下地拔砖,稍大吃喝玩乐,穷形尽相。及至智识初开,随父到任,有这位极人臣的干爷爷做主,嫡母又因水土不服,染病回京,益发无人过问,更是无法无天,无恶不作,到任不久,就因奸逼死了两条人命。鄂巡抚虽是和珅私人,也觉看不过去,除了当面嘱咐阿特布稍加管束,还因送礼之便,暗中写信禀告和珅,说阿子时常在外流荡生事,请和珅给阿特布通信时嘱咐几句。

    阿特布后被抚台召进省去说了一顿,想起前两年,有两次丢官都打此子所起,未免有些气恼,平时纵容惯了,还不敢遽行责罚,只数说了几句,七四儿便发作道:“你三番两次的官,都是我的富贵命给挣的,我随便玩玩,就要骂我。那两个死鬼又不是我亲手杀的,你既怪我,我给他抵命就是。”说着,便哭闹寻死。这头一次下马威,便将乃父治住,不但不敢再往下说,反向他赔了许多小心,又招了宠妾许多的埋怨才罢。七四儿本来就乖巧,又有那助纣为虐的奸恶幕宾纪怀出主意,算计抚台既为这事召知府进省申斥,说不定就会给和珅去信,这却不是玩的。

    恰巧前数日有人在梧州城南戎隘墟,掘得一条玉龙,龙腹上隐隐现出“申王”两个蚪文。当时被七四儿知道,觉得稀罕,派人用贱价强买了来。他本不大识货,见那玉似龙非龙,通体并不光滑白净,看了几眼,扔过一旁,不再做理会。这日和纪怀计较,怎样先入为主,又不便叫乃父去函与和珅,明显护短,还得罪惟一顶头上司,正想不出借何因由。偶然谈到那玉,纪怀一听,心中一动,一迭连声吩咐取来,仔细看了一下,对七四儿道:“那日闻听人说,苗人寨里掘出了一条玉龙,被少爷买来,却是块烂石,还以为少爷上了下人的当,却不知是这般珍奇的宝贝。有这玉龙,就是亲手杀死几条人命,也不妨事了。”

    七四儿道:“老纪,你专惯哄我,这般一块糟玉根子,刻工又不细,色又不白,也值得大惊小怪?”纪怀一面叫人出去,悄声答道:“我的聪明大少爷,你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这是三代以上祭神用的苍玉,慢说通体松纹、竹叶、紫蛟、白云、鹰眼、鱼瞳、鸡骨、鹤顶、虎爪、龙鳞、琥珀、珊瑚、飞泉、墨雨、碧螺、丹砂,诸心俱全,就是这全身百十道刀工一气浑成,何等古朴雄茂,也非两汉以下玉工而能望其项背,怎便说是烂玉根子?罪过罪过!”

    七四儿道:“照你说来,这是个宝贝了。幸喜我那日送来时,正和教师们练武,因见不如我之所料,没有砍坏了它。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怪不得新买那么快的苗刀,竟会砍折了几口。我当他们用假苗刀骗我,还着实发作了一顿呢。现在不谈别的,你且说它的用处罢。”纪怀道:“一切我自有安排,只须如此如此,便可讨得他老人家欢心。莫说令尊,就连抚台,也得让着少爷三分。但等回信一到,岂不可以随意行事吗?”七四儿闻言,连称:“好主意,真有你的。”当下忙着人按着玉龙大小,连夜加工赶造一个楠木锦缎裹的匣子。官差迅速,第二日晚间,如样做好。

    纪怀看过满意,居然没有挑剔,同七四儿两人,背人给和珅写了封安禀。信内自然造了不少谣言,说是“孙儿日前偶得异梦,天降白龙。次日独自一人,按址寻访,行至无人之处,城北山里忽见一道银光,直冲霄汉,从土内掘出这条苍玉龙。古时以龙名官,想是三代以上之物。回衙经刑幕纪怀辨认,又看出有两个蝌蚪篆文,暗合祖父名讳,足见祖父功德如天,上应征祥。孙儿自幼蒙祖父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加以随官远方,望阙千里,白云在天,孺慕之私,萦于魂梦。平时因无甚孝敬,只是随着父亲家报禀安,从不轻易上禀。这次竟得到这种稀世奇珍,除祖父一人外,别人慢说享受,多看两次,俱有罪过。特地连夜赶制裱锦楠匣,严紧包裹,不敢委托官差,密派心腹镖师二人,兼程护送进京,恭呈祖父大人赏鉴。孙儿久闻桂林山水甲于天下,读书习武余间,尝喜登临游观,渐成癖好。惟因出外不喜多带俗仆跟随,常时遭人欺侮。十数日前,在省里还被一伙豪奴辱骂一顿,气恼成病。幸得玉龙,可以略尽孝心,欣喜之余,才得痊可。本想亲往禀安,因病后不敢跋涉,才着人前去”等语。

    信写成后,二人商量了一阵,既不由官差赍送,率性连老阿不让知道。择了两个心腹教师,给了丰富盘川,叫他们骑了快马,兼程进京,亲见和珅,说是孙少爷派人当面进孝,不见本人,不可乱交。两个教师知匣内是贵重东西,此去必有重赏,别了二人,连夜动身,到了京城,到和府递了门包,管事禀话进去。

    和珅听说七四儿亲笔来信禀安,已自欢喜,及见送来的东西,只是一个长约二尺四五寸的楠木匣儿,正暗笑七四儿虽有孝心,到底是小孩子,孝敬尊长贵人,送礼哪有只得一样的,怎么他老子也不教给他?刚唤来人起身,到下边等候,一面动手拆信时,忽听来人跪在地下说道:“孙少爷来时,吩咐请祖太老爷将礼物带往内室再行观看。”说罢叩头起身,随了管事出去。

    和珅闻言诧异,屏退从人,取出书信一看,心中大喜,一面唤人将孙少爷送的一口古剑,抬到内室镇邪,不许妄动,自己跟踪进去,背人细看了封口之处,才打开一看,觉得书中所言,还不尽那玉龙之美。他原本贪财好货,酷爱古玩,鉴别又极精细,一见这种旷世难逢、连大内都没有的希世奇珍,直喜得心花怒放,高兴到了极处,爱玩不忍释手,望着那两个蝌蚪篆文,出了会子神,暗想,无怪乎孙儿送礼只有一件,这种宝物,哪里去找配对的?便将来人唤进,面带怒容问道:“孙少爷唤你们送礼,你二人可知送的是什么东西?”

    那两个教师原本不知匣内何物,见和珅面色不好,猜是送错了东西,异口同声说:“礼物是孙少爷和纪师爷商量办的,交到小人手时,只说是两轴古画和八块古砚,外面已加了封皮,不知究是何物。也许孙少爷忙中有错,误装了别的东西,求祖太老爷,念在孙少爷一片孝心,免予怪罪。”

    和珅盘问了一阵,越发暗赞七四儿心细,面上却仍装作怒容道:“我没工夫写回书,你去对孙少爷说,他信上写着匣内装有黄石砚台,如何是一口古剑?足见年少做事粗心。姑念远来孝道,不加责怪,命他好好读书习武力求上进。我们虽是一家,他父做的是外官,与我送礼,难免嫌疑,招人议论,以后不可再做这一类事。他爱登临山水,原是雅事,尽可多带家人,无须害怕。你二人远来不易,每人赏四十两银子川资,速回去罢。”两教师连忙叩头,谢了恩赏退出。

    当日和珅便奉圣旨加官进级,越把七四儿当作命中福星,连远来一封信都有了好处。正在高兴头上,恰好鄂抚台的专人私信也到。和珅一见大怒————我帮你许多大忙,你却连我一个小孙孙都容不得,偏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我偏纵容他,看你怎样!当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冷嘲热讽的写了一封回信,说是“小弟钟爱这个义孙,胜于亲出,现在远适南荒,难得托庇宇下,还望仁兄诸事照应,大度包容”等语,写完交与来人,礼物一样不收,只给了些川资,打发回去。

    鄂抚台仗着与和珅至好,阿知府虽是他的义子,如果真正亲信,岂能令他远官南服,他又纵子为恶,到处招摇,说与和珅情逾亲生父子祖孙,一则气他不过,二则借此向和珅表示好感,说是夙承恩庇,不愿阿氏父子累他令名,故而直言拜上,却不料到小宝贝有这大的来历和神通,竟讨好在了前头,无故多事,碰这一鼻子灰,又后悔,又害怕,只得又托人代向和珅极力疏通。

    和珅道:“他也无须做作,我们交情还在,不过我就这一个心爱的小孙孙,他只不难为他,我也决和先前一样相得罢了。”这几句话赛过圣旨一般,鄂抚台不但不敢再捋虎须,反而又用极客气的口吻,亲函请阿特布进省,婉言解释,说:“前次所说,因见世兄聪明,恐防走了歧路,全是为好心切。昨接和公来书,始知世兄少年老成,和公赏鉴不差,世兄绝非池中之物,务请兄台不要介意才好。”

    老阿始终睡在鼓里,也不明白他前倨后恭什么用意,回来对七四儿说了。惹得七四儿告知纪怀,暗中只差笑断了肚肠。因听回人传话,知道和珅用意,不愿张扬,始终绝口不提,又叮嘱送礼的人,不许提起赴京之事,恐府尊知道见怪。仗着有这大力符护身,越加胆大妄为,闹得神人共忿,才惹出吃昨天那场大亏苦。

    阿知府是日因为有点感冒,未到江边观赛,午饭后正同爱妾闲话,忽听家人飞报,说:“大爷被一个江洋大盗,在水里浸了个半死。”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即着人与苍梧县和同城守备,速派兵役,一体严拿,不得走漏。苍梧县姓朱,守备花沙纳,俱和阿知府同恶相济,对于这位大少爷的来历非常清楚,闹事时又都在场,不等吩咐,早会同府衙镖师打手,连自己手下千把兵役,断绝交通,乱拿人犯。闹到傍晚也没捉到一个真正犯人,民间却骚扰不堪。那宝贝少爷救醒转来,回得衙去,更是大哭大闹不依不饶,着落在乃父和县守身上,非要将那老强盗捉住,千刀万剐,才得甘心;因此通夜不曾解严,把一个佳节闹得罢市断路,万千游人有家难归,再加上兵差们借搜查为名,深更半夜敲门打户,挟嫌索诈,人心惶惶,宛如大祸之将至,人民真是有苦都没处去诉。

    谁知这事又被那穷老头料到,同了两个门下弟子,将落下水的人救转移后,连夜飞身入衙,装神弄鬼,又给阿知府父子吃了一些苦头,着他明日午前,若不将在押无辜放出,便要取他全家性命。阿知府父子吓得战战兢兢,一夜通没睡得好,第二早请进纪怀写条放人之后,才说了经过。

    纪怀一听详情,更是满腹疑窦。一会知县果然亲来禀见,也说错拿不能错放。阿氏父子哪里肯听。纪怀强他不过,说道:“既是府宪执意要放,好在时间还早,由学生同县尊去办,好歹手续上得有个交代,包不误事就是。”阿氏父子又再三嘱咐了一阵,才行送客。

    纪怀到外面,和知县咬了咬耳朵,立刻着人将众绅耆请来,说是经自己向知府力说,不但允许开城开市,并且还将在押那些嫌疑人犯先行保释,以免连累无辜。只要众绅耆具个保状。众绅耆都是本乡本土,知道所捉的人俱是本分富有之家,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一闻此言,喜出望外,俱都称赞纪怀功德无量。知县又装作好人,说:“这些人,业已打听出多是土著,是非虽不能断定,既有大家成全,可以先行开释,后补保状。”这般雷声大,雨点小,天大的事,隔夜化为乌有。众人也不知官府葫芦里卖的什么,糊里糊涂将事了结,不提。

    再说水蜈蚣孙玉,将药与病行者杨凌霄洗服,整夜服侍,非常尽心。第二日近午,听说业已开市,官府不再深究昨日之事,好生奇怪。入内见杨凌霄也逐渐清醒,便对他说了,只猜不透那穷老头什么用意。杨凌霄因心中有事,挣扎着要起身赶路。孙玉再三拦阻。杨凌霄也觉服药泻毒之后,气虚腿软,好不心焦。

    孙玉问:“杨爷,何事如此着急?”

    杨凌霄道:“孙兄既知贱名,当然晓得我云髻山重光寨的来历。这次到瑶山去,就因为敝寨总首,接了山东昆仑山第二总寨八百里铁羽传书,说是第二总寨一位关系全局的弟兄往云南创第七总寨,在点苍山里中了苗酋女儿蛊毒,勒逼成亲。他恐怕坏了功夫,间道逃回,才走出了一百里,便患心痛,病倒途中,幸遇一个善人,赠了一个偏方,暂时保得性命,受尽无数苦痛,才得回寨。

    “据那传偏方人说,苗女用的是金蚕蛊,最是歹毒不过,幸而她还想等那位弟兄受苦不过,折将回去,与她圆房成亲,留了后手,不然早已丧了性命。如今虽然服了保心之药,也只保得一年活路,这一年中,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想活,除了回去迁就她,要破金蚕蛊,只有瑶山银花娘子处,藏有一种百年一生的灵草,名叫喜相逢的,可以解去此毒。

    “执掌第二总寨的总首,因两广一带属云髻山第四总寨范围,地理较熟,便发急书给我们第四总寨总首。知我苗寨情形熟悉,和银花娘子有过几面之缘,先本想派我一人前去,偏我由因别的事故奉派在外,来书上又写着第一总寨那位弟兄,每日忍痛呼号,苦楚万分,务要四总寨首急速设法。因我不在,只得改派一位姓吴、一位姓戴的弟兄,给了期限,带了重金,前去求药,逾限不曾回来。着人打探回报,才知吴、戴二位,不知何故将银花娘子惹翻,药未取到,被获遭擒,下了蛊毒,关在石牢以内。

    “总首很生气,立即派了四位有本领的弟兄,前去盗草救人。走了三日,我才回山,一听这信,大吃一惊。我知道银花娘子曾经手裂毒蟒,力擒生象,手下又有八个女酋,俱都招了英雄丈夫,个个了得。我前回奉命开创广西分寨,借着经商为由,和她交易数次,待遇颇好。我曾对总首说过,此人如不收服或者除去,分寨休想创立。我等深入险地,人单势孤,如何和她动强?同时又接第二总寨二次铁羽催书,措辞颇为严厉。我们寨规,弟兄们有了灾难,实无法救不说,有法不使或奉行不力,便有严罚。

    “总首着了急,正要着我起身,偏偏又接到瑶山黑牤寨银花娘子下书,说是我们去人不该小觑了她,她还听说我们打算收服她创设分寨口。如今吴、戴两人已然被她擒住,也不伤害,只关在石牢以内好好待承。六月初六是七天牤神大会,广西云贵几省苗酋都到她那里去祝贺,特为我们设下擂场,邀寨首和我前去赴会。胜了她不但献上灵草互相往还,甘心乐意归服。如是败了,便须年年给她纳贡,和别的苗寨一样。过期不去,第七天便拿吴、戴二人杀了去祭牤神。

    “寨首一见事情闹大,便要亲自出马。是我献计,为日还早,事关本寨威信,赴会之事放过一边,先将灵草取回,救了二总寨弟兄之命要紧。苗女最有信实,她那里丛林密箐,山势险恶,不到日期去也无用,何况还有四位弟兄正蹈危机。不如由我连夜兼程赶上四位弟兄,想好计策,请他们随后接应,我自己凭昔日交结之情和三寸不烂之舌,先将草诓到手中,一切的事留待六月六日牤神大会解决。总首在这富余时日内再想法约请能手,随后赴会。

    “也许是先走的四位弟兄要遭点年灾月晦,凭我脚程,由云髻山起身,抄山径小道连夜赶行,原不愁追他四人不上。偏商议停妥后,总首又命我稍绕一点道路,到信都玉泉庵、贺县樟木墟万应庵寻白马师太送一口信。我到了那里,人未见着反中了瘴毒,病倒旅舍有好几天。要事在身,心急如焚。好容易挣扎到此,病又发作。若非孙兄令姑丈搭救我,死还在其次。当初我和四寨总首创设第四分寨时,三寨总首曾对一寨总首力说我等不济,领不得两广重任。我二人同了十三位同盟弟兄好生不服,气忿出发,三年辛苦经营,才得有这般基础。如今广西尚未开创分寨,便出这事,万一再失陷几位弟兄,八方面都不好交待,所以急欲前去。

    “孙兄是我生死患难之交,蒙你再三相问,不惜将机密吐露。第一请你休对外人说起,以免彼此不便。第二请你问令姑丈,又有什么法儿医治好了,让我早到得大藤峡?如今追他四人业已不及,那里有我们的人在彼,赶到便知他四人分晓,好打主意。”

    孙玉闻言,低头想了想答道:“我虽是一个毫无本领的粗人,对于国纪重光社里的英雄,却倾佩得十二万分。尤其像杨爷这般行侠仗义、神出鬼没的行径,更是闻名日久。只可惜这班英雄都是踪迹飘忽,无法捉摸,没有机会拜见,存在心里,已不止一天。昨日要不是二位师叔指点,我虽然留心,也认不出。好容易遇见杨爷,称了心愿,杨爷有这般急事,岂有不愿相助之理!此去大藤峡,约有千百里,要经过许多崎岖山路。杨爷带病起身,中途病体发生变故,如何是好?昨日二位师叔原对我说,师祖命我等杨爷病好,便去柳江天生石拜师,恰好与杨爷做一路走,正愁姑爹不放我去。既然杨爷事在紧急,待我去问姑爹,如果那药可以在路上服用,便推说杨爷雇我护送,去赶办要事,我虽不比杨爷,也有几斤蛮力,由我背着杨爷行路,服侍用药,送到地头,我再往柳江拜师便了。”

    杨凌霄见孙玉如此仗义热诚,自己事在紧迫,也不便再作谦逊,连忙称谢答应。只要孙玉改了弟兄称谓,休得一句一个杨爷。孙玉依了,便去和他姑父商量,少时同了他姑爹郑老者一齐进来。

    郑老者道:“适才听孙玉说,客官有万分紧急的事,要往桂平去,打算雇他沿路扶持用药。按说我这内侄,因我老年无子,却把他当亲生看待,虽然有时也帮着在店中照料客人,全凭他心甘情愿,不对劲,他连话都不答,休说拿钱雇他。这次想是同客官有缘,我也不便拦阻。只是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头里:第一,客官病势虽已转危为安,但是不过三日万难行动,我已将药同用法交派孙玉,客官行路用药须要依他,免得出错。第二,我靠孙玉养老,他从未出过远门,算计路程,到了桂平,客官业已痊愈,钱不钱没甚要紧,须请客官急速打发他回来,免我担心。再我看客官先天这般好法,莫不是江湖中人?客官念在我相救之情,千万当他一个雇的人工看待,只照顾客官病体,一切别的事休要差遣。应得,我便放他前去。”

    杨凌霄一听,第一三两条毫无问题,只那第二条却难人。明知孙玉前去拜师,不定何时回转,是不是拜了回来,与郑老者说好再去,适才又不曾问明。重光社戒条,向不准欺骗良善,随便诳语,好生作难。孙玉看出杨凌霄心意,不住在郑老者身后挤眉弄眼,又抢着说道:“这位客官原是贩卖杂货,同伴中了苗女蛊毒,又还有许多未了事,急于回去,怎便说是江湖中人?只姑爹看得我重,我又不是三岁两岁,怎便到了地头还不回来?”郑老者终不放心,直到杨凌霄点头应允,才同了孙玉出去。

    一会孙玉进来,说是雇好了一匹骡车。杨凌霄原听说孙玉力大腿快,可以背他行路,一听坐车,又不好问。等孙玉扎束停当,携了杨凌霄和自己合打的包裹缠在腰里,扶了杨凌霄出来,先向店主郑老者拜谢上车。那车把势原是街坊熟人,走出去没有多远,孙玉只催那车不快,和他口角,末后越说越僵,孙玉说:“我背着走,还比你快呢。你要不愿意,我背着客官,前面雇去。”车把势也甚倔强,一赌气,便请他二人下车。

    杨凌霄才明白孙玉用意,是怕郑老者不愿他背人去赶山路,觉着对那车把势不过,故意劝说几句,仍照数付了车钱解雇。孙玉等骡车回走已远,才把杨凌霄往背上一背。杨凌霄只得道声“得罪孙兄”,两膝跪在包裹上面。孙玉又解下一条腰带,两人贴胸背,扣了个十字花绊,捆扎停当,撒开大步,抄山路小径,如飞往前途进发。

    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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