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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画船箫鼓节应天中 客邸风尘惊逢异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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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西梧州,又名苍梧,地当水陆两路要冲、往来孔道,承平之世,商贾云集,百业繁盛,加以土厚水深,宜于稼穑,虽说是地介僻远,杂在蛮荒,人民倒也安居乐业,足食丰衣。

    梧州的城,本是依山为郭,桂江的水,自西北来,绕着梧州西南门,汇入西江,倚山临水,不但形势雄胜,风景也非常清丽。一班退休官员、文人学士,有的山半结庐,有的临水安宅,人家白云,楼台烟雨,固然是生活闲适,起居风雅,就连那农夫牧竖、樵子渔人,当着春深陇亩、叱犊归耕、锄罢白云、渔舟唱晚的当儿,在劳力辛苦之外,随时也各享着几分清福。

    在前清雍、乾年间,正是由乱返治之时,虽然人心思汉,犹未忘明,许多有志之士,还在暗中团结,伺机光复,毕竟康、雍、乾三个皇帝老儿十分聪明,知道天下虽是由马上得来,却不能再以马上治之。一方面排除异己,大兴文字之狱,对智识阶级,极尽示威惨杀之能事;一方面对于无知无识的小民,倒并不十分苛待,再加上年景丰收,人民不愁衣食,渐渐就安之若素了。这些志士,看到民气如此销沉,好不痛心疾首,枉自不避艰难辛苦,到处奔走呼号,作那万一之想。

    无奈清廷方面早有防备,知道这些人志行高洁,智虑忠纯,不能以高官厚禄收买,尤其是他们都生具异禀,本领超人,行踪飘忽,极难捉摸,若令他们散在民间,必为将来满族心腹之患,便想下以毒攻毒之计。一面令许多叛明降臣严密查拿,宁可滥杀无辜,不可妄纵一人;一面又用重金收买有大本领的汉奸使为己用,一时爪牙密布,罗网高张。

    那些降臣叛贼,大都是些庸懦无能、贪生怕死之辈,除了妄杀许多无辜、令人发指外,并无足虑;惟独这些汉奸,多半出身绿林盗贼,武技超群,平时就不知那些志士根底,也都有个耳闻,何况行家相遇,见面便看出形迹,他们人数既多,又仗着清廷密旨、官家护符,也不知许多英雄志士死在他们的毒手。

    虽然邪正两方本领各有高低,优胜劣败,可是一方面是受着满人豢养,服食淫奢,仗着人多势众,心骄气盛,以此等等俱犯武家之忌,日子久了,功夫有退无进;一方面却身在江湖,心存汉室,含辛茹苦,卧薪尝胆,到处访求能人,拼命练习本领,功夫有进无退,每遇一个同党被害,无不倾心协力,誓死报仇,不论对方的仇人本领多大,用尽心血,早晚将仇报了才罢。

    似这样循环报复,同室操戈,彼此当然互有伤亡。正的方面,固然元气大伤,仅存硕果鉴于大势已去,时不我与,只率暂时退隐山林,将匡复之志托诸后人;而邪的方面,所剩下有限几十个有本领的汉奸,纵不死于志士英雄刀剑之下,也都遭受清帝的忌视,成了功狗。虽因事涉满人忌讳,正史不载,然而民间传说、野史逸闻,斑斑可考,未必无因。

    作者幼年随官,多闻异迹,兹特录供读者茶余酒后遣兴之资。若谓振衰启懦,挽救人心,多记山川,自诩博涉,则吾岂敢!

    话说梧州江心里有一种船,构造非常奇特。船名叫作木簰,有的是许多根大小相同的木头,用铁练铁条,钉捆成两三丈宽、五七丈长的木排,再在上面搭起两三层楼台,加以彩漆。最讲究的,还悬有名人书刊的匾额联语,陈设家具无不清雅。也有用三只船并排打成的。一班富贵人家,到了春秋佳日,携眷约友,带了乐人,坐到木簰上面,饮酒作乐,观赏江景。尤其是五月端午,龙舟竞渡,遍江处处,画船箫鼓,金碧辉煌,随波上下,远望无殊蜃楼海市,非常美观。到了赛舟之时,更是万人空巷,齐集江边,热闹已极。

    这一年恰好又是端午,十几条龙舟,一字儿排列在下流头江心以内,静候三声锣响,红旗一挥,便即开始竞渡,往上流头争先抢进。数十家木簰上面的官绅豪富,早预备下了猪羊红酒,准备犒赏。成千累万的观众,延颈企足,正在凝望的当儿,南门临江一家小酒肆中,忽然走进一个身背包裹、形容憔悴的少年。

    酒肆主人姓郑,人极本分,正在独个儿看家,见有客人进来,忙即上前招呼,接了那少年包裹,递过掸子,端了脸盆,请少年先拂尘洗完了脸,落座以后,说道:“客官想是从远处来,偏赶上我们这里赛龙舟的热闹,真巧极了。如今天气还早,赛舟要午时才起头。小店两个伙计,年青人不晓事,这早晚就跑到江边去等候,我一人又忙不过来。好在他们并未走远,客官如不嫌弃,等一会,我就去将他们喊回来,给客官预备吃的。”

    那少年闻言,脸上微显惊异道:“今天已是端午了么?怪不得来时,沿江如此热闹。我因要到桂平去寻一个人,约定是在端节前后,不想在路上生病,耽误些时,连日兼程赶到此间,实在力乏,略进饮食,便要去雇江船上路。我有病在身,也多吃不下,只消来两角酒、一碗热稀饭,去去风湿足矣。”

    店主人见那少年面带病容,说话有些惶急,知他带病行路,起了怜惜之心,先忙将热酒端来,又盛了两个腌鸭鸡蛋和一盘热粽子,一会又将稀饭煮好端来。这时已离午时不远。那少年本是来时路上受了感冒,连病数日,因为赶路心急,力疾前进,吃了热酒稀饭下去,人觉有点困乏,不由伏桌假寐起来,梦中只听锣声鞭炮响成一片,也没做理会,等到醒转,店中已来了好些酒客。

    店主人见他醒转,过来含笑说道:“要说赛龙舟,我们年年看惯了的,听客官是外乡人,难得巧遇,本想喊客官去看,无奈客官一睡,十分香甜,喊了几遍,没喊醒,想是病后劳乏,江边人又挤,万一失足挤下江去,不是玩的,我也就不喊了,幸而没有多事,适才还出了乱子呢。”

    那少年已渐清醒,刚要问江边出了什么乱子,忽听隔座两个酒客,正在谈论适才之事,见店家还在旁问还要什么吃喝不要,便随意要了两角热酒,一边饮着,留神听那桌上人说话。只听近桌上有一人说道:“天下事,耳闻是虚,眼见是实。今天这种事,如非我等亲眼得见,谁说也不信。就拿那多的兵和打手,竟会拿不住一个穷酸老头儿。眼看他把府太爷的少爷,倒提着种了几次荷花,浸了半死,从十多丈的江面,纵到木簰顶上,接连几跳,就没了影子,别是会什么隐身法吧?”

    另一个道:“我就不信什么法术神通。适才大家正在忙乱捉拿强盗之时,我因和衙门口的人全有点交情,不怕牵连,站的地方又好,所以看热闹的人都在害怕逃命,我却冷眼旁观,始终眼睛没有离开江心,明明看见那老头儿,跑到周善人的木簰上才不见的。据我看周善人平时专爱济困扶危,这位花花公子又有恶名在外,说不定……”正说到这里,声音便低了下去。

    不久,又听先一人说道:“你真是不知轻重,这种话岂是乱说得的!如今因为大家俱看见强盗纵入江心,没有上岸。桂江上下游二十里内,连同西江口岸,俱都派兵把守。江上木簰船只,一概不准靠岸。又将四城紧闭,除了官府,都不放人出入。现在正派王副爷带了兵将,同府衙门的教师打手,坐了划子,挨船搜查。那强盗就不会隐身法,也是纵跳如飞,我等眼力平常,怎敢断定他藏在什么地方?这话要被官人听去,寻根究底,不但周善人遭殃,连我们也受牵连……”

    言还未了,便听店门外两三拨马蹄声响过去,接着又听捶门声音。那少年才看出店门已关,料知事情重大,那老者飞越大江,定非常人,经这半日伏几酣卧,沿途劳乏,已觉清减许多,益发想观听个动静。

    这时店家已慌着将店门开放,走进几个兵壮,俱都提刀佩箭,声势汹汹。苍梧城池,原本不大,兵丁多是土著,那些酒客,有认得的,便纷纷让座让酒。那些兵丁,因有公事在身,也没做理会,只低声朝店家嘱咐了几句,又将满室酒客看了一看,正要走去。为首一人,一眼望见那少年,便朝店家发话道:“你说都是左邻右舍、安分熟人,这厮是哪里来的?”

    店家慌道:“是小老儿糊涂,竟忘了告知总爷。这位客官还是一清早来的,因为赶了长路,又有病在身,一进店吃了点酒,睡到如今才醒,连龙舟也未顾得去看。总爷不信,只管请问各位。”

    这店家人缘甚好,一言方了,满室酒客都起来异口同声代他说话。那壮勇平时也吃过他许多白食,又见那少年果然是满脸病容,便答道:“这实在是你,我现在奉副爷将令,挨家搜查盗贼党羽,现在没工夫与你多说,明早没事,再来和你答话。”说罢,又上下打量了那少年几眼,才行走去。

    店家刚去把门关好,室中酒客早都围拢上去打听信息,问那兵壮讲些什么。店家道:“这会工夫,只差把大江翻了个过,也没找着一点影子。因为有好些人,都看见强盗在周家木簰跟前不见,无凭无据,虽没把周善人怎样,却将他簰上家人和船夫子传了两个,去府里问话,看神气难免不受牵连。好好的端阳,闹了个乱七八糟,好些人都挤落在江内。我的内侄到如今还未回来,总算他生长江边,成天摸鱼、打水猛子惯了的,不会送命,余外还不知出多少人命呢!听总爷说,府太爷疑心刺客掉在江里,把渔船和龙舟水手全传了差,吩咐下网、入水捉拿刺客,这岂不是笑话?我内侄在水里一个猛子,能蹿出十多丈远,诸位是知道的,强盗那样本事,拿网就网得着吗?现在挨家传话,无论铺户人家,只遇有像强盗的身材模样和面生可疑之人,速去官府送信,知情不举,便算同党。要不,我因不愿多事,没提这位外路客官,还吃总爷排揎了一顿呢。这是我平时肯吃亏,没得罪过他们,才轻轻放过。诸位没忘了去年冬天,隔壁朱驻儿,不是因为平素口直,被总爷们借一点过节,狠打了一顿,还在雪地里罚了半日跪,差点没把老命送终么?”

    说时铺门又响,吓得众酒客慌忙就坐,及至开门,放进一个周身水湿的汉子。众人认得是那店家的内侄,诨名叫作水蜈蚣孙玉的。因他直到这般时分才得转来,身上又通体透湿,等店伙把门关好,又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那店家老伴早已亡故,又无子息,他这内侄是个孤儿,从小在他店中抚养成人,当作亲生看待,见他浑身透湿,忙着取了干衣,与他更换,又递半碗热酒。

    孙玉换了湿衣,喝了两口热酒,先朝众人看了一看,见有生客在座,便和店家轻轻互说了几句,最后说道:“诸位客官,叔叔大爷,今天的事,只我看得清白,诸位要问,待我详说个细。今年闹龙舟,我想去做划手,因为老龙头的儿子臭泥鳅唐幺毛,为在江心捉三尺黄,吃我打过两回,记恨在心,说我枉有蛮力,却不匀称,同那群划手配不上,还挑了许多不是,连不分花红都不要。我因姑爹相劝,不便违拗,到了昨日,便想投到玉凤村小河口罗三龙头那里去。谁知今年又是老龙头唐鱼秋的会首,罗三叔怕得罪他,也不肯用我,只说了几句好话,给了我一包粽子,打发我回来。

    “我心中气愤不过,懒洋洋的往回路走,迎头遇见那个穷老头儿,手中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我因心烦,不留神碰了他一下,他却就此不依起来。我敬他年老,又是个读书人,好话说了多少,也是不饶。末后我问他待要怎样,他才说他因寻一个过路朋友,将钱用尽,两天没有进饮食,身上发冷,存心找人的错,讹碗酒喝,挡挡寒气,谁碰了他,谁就得认东道。我看他在今年五月这般热的天,穿着一件老厚的破棉袍,还说要喝烧酒挡寒,这人去死也必不久,何必和他怄气;可是我身上未带着钱,给他粽子,又不要,非请他喝烧酒不可,同他到这里来喝,又嫌太远。我拿他没法,想跑,他人虽老,腿却快,到处都被拦住。我见他追,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怪可怜的,且喜路旁不远,便是胡三公的酒铺。我答应赊酒他喝,他又说他下酒不吃素菜,要吃荤的,算是他给我出主意,让我到江心摸鱼,给他下酒。我不知怎的,会觉他又讨人嫌,又逗人喜欢,当时我便依了他。他眼力竟比我们水鬼还好,照他指的地方,一连气便捉着两条大鲤鱼。第三次他手指着江心,说那里有一条十斤左右的大鱼,鱼肚皮内还有宝贝,就怕我捉不到手。我本已要穿衣服,被他用话一激,再看他手指的地方,果然有很大的鱼漩,一个猛子泅了过去,哪有什么大鱼!上岸一看,老头已然不知去向,只给我留下一条裤子。我到处找遍也未找着,回家又吃姑爹埋怨,气得我一夜未曾睡好。

    “今早起来,想起这事,皆因老龙头而起,想给他开开玩笑,让他那条小青龙,得不着锦标。我本会在水中伏上多半天,打算暗中下手,埋伏在他龙舟下面,给他来个倒撑,好歹也分去他那划手一半力气。因为近处下水,怕他发觉,想往牛场坝江边无人之处下去再往回里泅来。见时候还早,走过胡三公酒铺门口,一则进去拜节,二来歇一歇腿。一进门便看见竹竿上,挑着我昨天被穷老头拐去的那一件新小褂。我问起情由,听说是昨天近晚,去一个老头,穿的很破,拿着两尾活鱼,请三公给他红烧下酒,临走没钱,拿这小褂作抵,说是他徒孙的,只须挂在外面,不过三天,他必来取。说完,从身上掏出两许零碎银子做赏钱,回头就走。三公见那银子,给酒钱还富余的多,他却正账不付,偏要拿衣服作抵,太不近情理,以为他是疯子,拿着他留下的衣服,追去还他,他已跑出好远去,转眼没了影儿,恐他徒孙来取,便照他所说,挂在那里。我说是我的,被那老头拐来。三公还不信,亏我说那家老头形象和鱼的长短轻重,一丝不差,我素常又不惯说诳,才给了我,还说老头要是找来,如果不对,我还得送还人家。

    “我在三公家吃了点粽子,拜了节,便走出来。先还生穷老头的气,后来越想越觉得这人古怪,见天已不早,便歇歇和唐鱼秋父子为难的念头,一心想寻着那穷老头,问问他是什么缘故,算计江边热闹,说不定他人便在那里,连忙往回路赶。到了龙舟附近,一点也没费事,便看见老头正往人堆里挤呢。我因他人老腿快,怕惊走了他,慢慢走过去,打算等他挤入人堆,再跟进去,站在他身后钉住,等到龙舟发动,人们往上流头赶去时,只消一伸手,便将他捉住。就在这时,忽然遇见一桩怪事。

    “江边鱼牙头子刘大胖和向门神,不但为人蛮不讲理,身量也和铁塔相似,哪个敢惹!他两人带了一群下手,齐整整站成两排,谁也不敢挨过去惹晦气。偏那老头,那么又瘦又矮,打扮又和花子似的,好挤进的地方他不去,单往两个凶神臂夹缝里穿过。刘、向两人原是并肩站着的,我以为老头挤将过去定要吃亏,不知怎的一来,他竟会穿到了人家前面。我先前以为眼花,老头是趁二人转身的当儿趁空挤进,因为姑父时常教训,大节下不愿招惹是非,心里总放不下那老头,绕路过去。走到那伙人旁边去一看,那老头真不知趣,他侥幸从一伙凶神身旁挤过,没有招着人家冒火,好好看龙舟岂不是好?他偏要嘴里乱说乱吐,不知怎的一来,一口痰吐在刘、向二人身上,污了新衣。我只见二人先后都想伸手去抓那老头,忽然见他二人又停手不动,呆在那里。那老头满不在意,仍然自言自语的看赛龙舟。一会便听刘、向二人那群下手纷纷乱嚷:‘刘头子向头子中了邪了,快抬回去!’我趁他们忙乱之际,近前瞟了一眼,刘、向二人并看不出是什么病,瞪着两眼,浑身僵直,连手腿都弯不转来,满脸上汗珠子出得豆大,被家人直抬了回去。我知是那老头闹的鬼,吓得我也不敢再乱动手。

    “这时龙舟正在发动,人和潮水一般往上流头跑去。一会工夫,那地方只剩我和老头两个人。他忽然把我喊了过去,问我小褂拿回来没有,又说我水性不错。说着说着,给我两锭二两头,说今天这样热闹,恐怕有人要挤落江里,叫我预先跑往上流头赏号台附近,入水等候,只见有人落水,便将他救起,救一个人,给我十两银子,少时一总算账,问我信他不信。我说:‘你能制服那两个凶神,我已信服了你。救人是好事,银子我不要,只求你把那治人的法儿教我。’他听了我的话很高兴,说我这人果不出他所料,叫我快去,水里头还有两个伙伴帮我的忙。说完,我往前走不几步,回看他,已不知去向。

    “到了赏号台旁一看,头一次竟是老龙头抢了第一。快到赏号台时,先本是罗家龙舟第一,唐鱼秋的老龙头同汪、夏两家的龙舟都掉在后面,有丈许远近,明明看见唐幺毛手里打着锣用行话示意,叫前面龙舟让他,不知是存心不让,也不知是风向不顺,没有听见。就在离看台五七丈远近,唐幺毛将锣挂在龙柱上,左手照旧打着,右手取出一样东西,对准前面龙舟尾巴打去,一下将舵打折,船身一歪,差点没翻了个个。唐家老龙头上划手,看见前船失事,齐声大喝,拼命的用劲,二十八把铁皮楠木桨,像飞也似的,拨着浪水,抢了第一。其实他的船本来就好,划手也有力气,要是一上手就这般使力,第一怕不是他的?先不用劲,却硬要别人让他,不让,他放人家阴坏,真叫内行看了生气。可笑江边江心上万的人,竟没一个看出,把彩喝得震天价响,花红鸭酒满江乱丢。大家抢了一阵,十几条龙舟,又慢慢往上游头鸭子圩那边划去,等第二次锣鼓,好抢下手,定最后输赢。

    “我见江边人虽多,因本年满城文武都出来看赛,有地面官弹压,不似往年容易生事,平白无故,下水则甚?想再看一会,只要留神,有人落水,下去不迟。正在想心事,不服气时,先见府衙一伙号兵打手,跟着知府的大少爷,顺江边往上流头走去。遇到前面人挤的地方,那些兵和打手,提鞭乱打,逼人让路,一会工夫,打入人丛,便起了一阵大乱。我站的地方是个土堆,看的很清楚,只见知府少爷被那穷老头子捉住,站在江边,手提着他两只脚,头朝下,往江里浸着。那些打手号兵想去救时,被老头抡着手上活人,愣往打手兵器上撞,吓得那些打手号兵都住了手,眼睁睁看老头把他小主人浸个半死,向那群打手身上抛去,打跌了好几个。听说知府因为生病没有出城,赏号台上的武官也看见此事,忙着发令,捉拿江洋大盗。同时那些打手号兵没了顾忌,狂吼一声,刀枪齐上,杀将前去。那老头不慌不忙,把人一丢,轻轻一纵,从十几丈的江面,横纵到江心一家木簰顶上,由这簰再纵到那簰,像大鸟一般满江乱飞。这时江面上大小木簰、船只非常的多,不敢放箭去射,怕伤了人。等到总爷下令,伤人也不问,派兵坐了船带了弓箭去捉人时,却已不知去向。

    “闹事的时候,吓得一些看客纷纷逃窜,儿哭女喊,果然有不少人挤落江里。我才想起救人,跳下江去。无奈人数太多,我一人哪里救得完?江水又急,人一落水,便往下流头滚去。我直往下流头,追出去二十多里,才救上十四个人,业已累得力尽精疲。我在水中常见远处有两三条白影,也无心去看,猜今日死的人一定不少。还待往水里搜寻时,猛觉有人捏住我的脖子,在水里泅走。我看也看不见,挣又挣不脱,往下流又泅有五六里路,水势略减,那人才将我扔到岸上。一看,已在三叉河岸,有好些水中救起的男女老少人等,都在那里,捏我的人是个赤着上身的红脸汉子。我先想和他动手,后来一想,也许他在水中救人,把我误当成不会水的,将我也救了起来。我初入水时,头两次救得人起,有那认得的总爷们,要我帮他捉强盗。我见落水人多,救人要紧,假作答应。入水之后,我还救我的人,人一救起,只托着人往岸上一送,等别人再去救他回醒,自己连面也不露,省得麻烦,还可多救几个。这时一看,那红脸汉子救的人比我还多,又都在一处,有好些熟人在内。二次想要下水时,那汉子将我拦住,说:‘江中的人,大概业已救完,现时你下去,有人也救不了,且等一等再说。’

    “我正想问他怎生见得,忽见近江的河口水皮上,有一道白线,箭也似疾,转眼到了岸旁,跳上一个穿着一身白水衣、年约十六七岁的小孩,向那红脸汉子道:‘秋师兄,我又泅出去三十多里,委实没有人了。’回头又对我道:‘你这人好没眼力,遇见师祖,看中了你,几世修来的造化?你却去看的什么热闹。若没我和我师兄帮你的忙,死了人岂不是你的罪过?’我也没去理他。我原因落水的人都是些近邻亲友,没有坐视不救之理。也真叫巧,就拿救起的那些人说,差不多除了这位远客不算,全是在座客官伯叔的至亲好友,能看死不救吗?我当时帮同那姓秋的红脸汉子和那小孩,召集了附近人家,用姜汤热水,将那吃水多的老人妇女一一灌救。因那两人是老头一党,报官怕惹事,讲打定打不过,他们救完了人,全都跳在河里,往江里泅去了。在那里听人说,沿江二三十里内,挨户查问,断绝行人,被救的人没法回来,便都就近投宿,明早再作计较。我恐姑爹记念,仗着脸熟,绕路回来。行近家门,遇总爷们拦住,幸得适才救过他一个落水的兄弟,当时认清面貌,做好做歹的,放我回来了。”

    众人原因事情一闹,家家关门闭户,无处投奔,只这家酒肆,落板时稍迟了一步,就近便都抢了进来,龙舟盛会谁家没有几个亲友在看热闹,一旦冲散,暂时只顾自身,心中枉自惦念,苦于出不去,无法可想。听完孙玉这一席话,又问明了那些出险人的姓名,全都放了宽心。就是有两三个酒客,与那被难的人关系不深的,也都笑逐颜开,齐声道谢,称赞孙玉急公好义,水性精通,让酒让座,忙成一片。孙玉一一辞谢。

    广西民俗淳厚,又因肆中多是熟客,除了一个外客,更无一个官府中人在座,说到高兴处,连那穷老头师徒三人的行径,也都称赞起来。孙玉一面和家人对答,一面不时拿眼去望那少年,坐在旁桌,一言不发,停杯静听,应酬完了众人,取了一条擦布,搭在背上,走将过去,对那少年道:“只顾和他们诸位说话,怠慢客官,休要见怪,还用什么酒菜饭食不用?我好给你老预备。”

    那少年听他说话,早已留心,等他近前,不由又打量他两眼,见他虽是杂身佣保,却生得猿臂熊腰,面如重枣,目光棱棱,顾盼威猛,声如洪钟,行动矫捷,颇有昂藏之气,暗想,此人真是个浑金璞玉呢,那老者留心到他,必然也非常人,可惜自家有急事在身,不然在这里又可代本社物色几个异人奇士,只好留待回时再说罢;惺惺相惜,自是不肯怠慢,忙即答道:“在下因有要事赶往桂平,转道往大藤峡瑶山一带去探个朋友,路上中了瘴毒,尚未痊愈,心中作恶,在贵店睡了一觉还觉好些,倒不思量什么吃的。适才闻得尊兄在江中连救多人,甚是英雄了得。在下颇愿与尊兄交个朋友,如蒙不弃,何妨暖些酒菜来,你我同饮几杯,再听听尊兄的英雄行径如何?”

    孙玉道:“客官休要这样称呼。我是一个粗鲁人,自幼长在江边,除能在水中掏摸些鱼虾外,一无所长。我看客官是个爽快人,我也不会作假,大清早到这时候,只吃了几个粽子,肚子饿得直叫。既是客官赏脸,我还有体己的吃食,待我去取来,与客官同吃罢。”说完,便跑到里面去,端了两大海碗红烧猪肘和三二十个锅魁、一大葫芦酒出来,放在少年桌上,先朝外桌众人让了让。众人都笑道:“怪不得孙大官不吃我们的酒菜,原来还有这般体己的东西,只可惜的这般体己好菜,我们都没那口福,无法消受,你自陪远来的贵客同请吧。”

    孙玉又向少年让了让,少年说:“有病倒不敢多吃油腻。”孙玉也不再作客套,朝着满屋酒客道声“放肆”,筷子往海碗中划了两划,手起处,呼噜一声,三四寸见方一块烧猪肉,早到了他的口内,大嘴微一展动,便咽了下去。左手拿着六七寸方圆、半寸多厚的锅魁,随口一咬,便去半个,嚼了两嚼,又咽了下去。顷刻之间,连肉带锅魁,都吃去了一多半,才端起酒葫芦来,嘴对嘴,骨都都连喝,喝好几口,放下葫芦,从新又吃。似这样大块肉、大块饼、大口喝酒,一派狼吞虎咽,漫说少年惊异,连那些平日看惯他吃喝的酒客,也都离座围观。

    店主人见他吃得香甜,便唤别的伙计,再到里面端肉拿锅魁,只不许添酒,又吩咐多下辣子。那少年原有许多话要说,因众酒客在旁,不便说话,只顾盘算心思,看孙玉吃喝,都没留神到他碗里,听店家说多加辣子,这才往肉碗里一看,满碗都是红辣椒面子,无怪那些酒客说没法享受。等到伙计二次将肉和锅魁端来,看的人也逐渐走开。

    孙玉已然有了六七成饱,一边吃着,对少年说道:“我爹娘死得早,多亏我姑爹抚养我成人,待我和亲儿子一样。我姑爹人又忠厚,有名的郑老实。这两年官府不好,再加如今的总爷们,都不似先前善良,常时吃喝完了不给钱,累得我姑爹一年忙到头,只挣出我一个人的吃喝。待要寻他们理论,又被姑爹拦住,说是民不与官斗,早晚要吃他们的亏,忍耐为上,把我气得要死。”

    还要往下说时,店主人闻言跑了过来,说道:“我说你喝酒醉了,乱说不是!今天因为大节下,才给你一点酒喝,你就犯老毛病,你又要我连家里的酒都给你禁了才罢。当着外客,叫我说你几句什么!”

    孙玉闻言,只低头不再作声。店主人朝少年道了声“无礼”,也自叹了口气走开。

    少年低声问孙玉道:“上前年走过这里,闻得苍梧官府官声还不甚坏。适才听他们说那知府的儿子如此凶横不法,本人为官可想。孙兄是这里土著,想必知道详细,何妨述说一二。”

    孙玉道:“提起来话长,客官左右不能走,且待夜里无人之时,我还有不少的话要说呢。”少年道:“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可惜尚有要事在身,连夜赶路,此别须要数月工夫才能再见,有话还是说了的好。”

    孙玉道:“客官虽然行路心急,恐怕走不成吧?”

    少年闻言,微笑低声道:“孙兄是说那些官府的走狗阻拦么?”

    孙玉闻言,向四外看了一看,低声道:“若论杨爷英雄,那些吃现成粮、狗仗人势的兵壮打手,怎能拦住杨爷的去路?只是杨爷不觉得,你的病势还不轻呢,怎跋涉得这般蛮山高岭?恐怕到不了那里,人已病倒了哩。”

    那少年闻言大惊道:“适才从他们口中才得知道孙兄姓氏,你我尚是初见,怎便知道贱姓?”

    孙玉道:“我虽未曾见过杨爷的面,这名满江湖、病行者的大名,何人不知,哪个不晓?不瞒杨爷说,适才我对众人所说,恐连累我姑爹,至少也隐藏了大半。我在河岸,已听两位师叔对师祖说,曾见过杨爷到我店中;深恐错过,特地赶了回来。一问姑爹,说杨爷包裹不大却沉,定然藏有兵器,又见杨爷形貌与传说相似,便猜了九分。便是杨爷不招呼我同饮,我也不肯放过。后来一见杨爷行囊,有红线结成的圆圈,与两位师叔所言无异,更知是杨爷无疑。当时因为腹中饥饿,又有人在侧,不曾详说。我虽然粗鲁,不晓生意,断没有在自己店中,当着生客大嚼的道理。”

    那少年道:“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我便是杨凌霄。孙兄大名还未领教,令师同二位令师叔何人?我在前途虽然中了瘴毒,业渐痊可,怎的便不能上路?请道其详。”

    孙玉道:“我草名孙玉。若论我的师父,还未见过,两位师叔,也是今日才见头面,名姓虽然知道,但是来时,再三命我不到时候休对杨爷说起,还望杨爷不要见怪。至于杨爷病体,因这里临近樟木寨,那种瘴蛊最为厉害。我姑爹有祖传的解瘴毒的妙法,常时有人前来求治。杨爷一进门,我姑爹便看病势不轻。这种病最忌心烦,有那秉赋单弱的人,一听人说毒深病重,心里一焦急,病势便加了几分。又在赛龙舟之际,店中无有多人照料,所以不曾对杨爷说起。先给杨爷酒里,暗中下了安神解毒之药,准备等杨爷醒来,慢慢用言语开导,留杨爷在此,只须医治两三日,便可除根上路,毫不妨事。不然的话,就算杨爷天生神力,无论如何的勉强,也捱不到桂平去的。我见杨爷不似常人心虚胆小,从实说出,还望保重才是。杨爷痊愈以后,我要往柳江去拜见师父,正好和杨爷做伴同行呢。”

    杨凌霄又问:“那穷老头是谁?是不是令师叔的师尊?”

    孙玉道:“那正是我师祖,我往柳江拜师,也是他老人家做的主,还给我一个凭信,杨爷请看。”说罢,悄悄递过一个大明崇祯制钱,彼时因为内库空虚,铜质不佳,只“崇”字下半截“宗”字清晰,余者俱都渺漫不可辨识。

    杨凌霄看了心中一动,暗想,十余年前曾听人说,雒容六杰专以灭清扶明为事,首领是峨眉派白侠孙南的弟子名叫朱兴明的,自从被雍正老儿爪牙、五台派余孽张禄成、秦鲁设计暗算,雒容六杰秉师遗命报仇之后,便即销声匿迹,当时他们的符信,便是用各种前明制钱,已多年不曾听人提起,莫非那老者便是六杰之一么?细细盘问了一阵容貌,把近十年所闻各派异人奇士的形相一一考证,都想不起来,便是孙玉,他只知他师父师叔名姓,师祖的名姓也是不知,只率记在心中,留待异日寻访。

    这时街门紧闭,闻得街市上不时人马疾驰,声音噪成一片。孙玉为人粗中有细,因同杨凌霄谈了多时,众酒客见他二人尚是初见,这般交头接耳神态亲密,不时回头观望,恐人动疑,故意高声说道:“姑爹快来!这位远来客官竟是中了瘴毒,慕名来请你老人家医治的,因记错了地方,误打误撞到了地头,还向我打听郑老实呢。”

    店主人闻言,一路走过来说道:“适才一见客官,便知中了瘴毒,因未明言,不便自荐,已在酒中,下了安神解毒之药,准备少时,着你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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