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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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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帷禀报说:“诸位大夫奉命到城郊迎接君夫人。”婉兰更糊涂了,又听车前高呼道:“江湖大使臣某某,招文学士臣某某,敬谒夫人。”婉兰迫不得已,只好微微点头。丫鬟随即传话说:“诸位大夫远迎辛苦,请平身。”一会儿又禀报说:“各位勋臣贵戚奉命前来迎接夫人。”车前又高声喊道:“骨鲠侯臣某某,浪喷都尉臣某某,参见夫人。”丫鬟又传语道:“将军跋涉辛苦,请随即退下。”其余还有丙穴太守、枫叶令,不下几十人,丫鬟只是挥挥马鞭示意,不屑再通报。婉兰从车帷后朝外窥望,见他们或者穿飞鱼服,或者披细鳞铠,帽子衣带用五种颜色分等级,也有同时用红白两色的,分别佩戴着印章、绶带,行礼后一个接一个地退去。

    车子又驶了许久,听到宫中侍从的呼喝声,这时已进入内城了。过了一会儿,穿红衣的丫鬟禀告说:“已经到了路门,请夫人面见君王。”婉兰这时才感到羞涩起来。丫鬟扶她下车,经过几道朱门,来到一个地方,这里雕梁画栋,殿堂巍峨。只听见殿上有人说:“我等你很久了,怎么到现在才来呢?”丫鬟叫婉兰俯身跪下,她吓得不敢抬头。殿上又说道:“我就是依蒲国王,刚才出外游览,看到了你的芳容,我想留你下来,主持中宫,不知你是否同意?”婉兰又羞又惊,脸都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丫鬟从旁附和道:“君夫人答应了。古诗不是有‘尽在不语中’的句子吗?”殿上立刻赐命平身,丫鬟便簇拥着婉兰登上石阶。这时婉兰才看清君王的仪容:他戴着绘有明月的帽子,穿着饰有龙鳞的衣服,大约三十岁左右,风姿潇洒,真的好像神仙。左右有几十名侍女,都穿着五彩的衣服。君王命令说在藻香殿设宴,一起喝交杯酒。顿时各种奇珍异肴,琳琅满目。君王坐在左边,婉兰坐在右边,在一片音乐声中,二人手捧红绸系着的金杯,交叉手臂,一饮而尽。婚礼完成之后,二人便一边小酌,一边叙谈。接着又有宫廷戏班演出,他们先送上剧目,君王点了《南柯记》中的几折,戏班就在宴席前演出。婉兰默默地看着,君王却笑着对她说:“我和你今日相会,也和这戏中的奇遇一样。”婉兰听了不理解。不久,夜也已经很深了,演出也完了,丫鬟说道:“‘三星在户’。时辰不早,君王、夫人可以安寝了。”于是就提着绛纱灯笼,在前引着君王与婉兰回寝宫。君王握住婉兰的手说:“你不是羡慕鱼在水中的快乐吗?我得到你,也就像鱼儿得到水一样!”于是先脱衣上床。丫鬟们催促婉兰卸妆,婉兰实在是羞怯腼腆极了,众丫鬟就代她宽衣解带,并簇拥着她入帐,与君王成就好事。君王当即吟诗一首送她:“艳自生前得,情从梦里来。早知鱼水乐,不羡楚阳台。”婉兰文思也非常敏捷,随即吟诗答谢:“雨露花间过,恩波枕畔来。莫教纨扇冷,胜筑避风台。”君王听了非常高兴,更加眷爱她了,挽着她的颈项说:“你真是当今的谢道韫啊!”早晨起来梳妆,丫鬟们送来飞凤冠、明珠履、翠玉钿、锦绣衣,完全是王妃的打扮,并把她原来的衣服藏在箱子里,说:“破旧的帷帐还舍不得丢弃,更何况这是君夫人进宫前的服装呢!”

    三天后,君王又大宴群臣,称为“鱼水宴”。群臣都写诗贺喜。其中有一首律诗尤其工整清丽,写道:“星轩降自木兰舟,鱼贯宫人咏好逑。水国旧传龙并戏,湖邦今喜凤来游。虽欣在藻君臣乐,莫为忘筌伉俪忧。千古苹蘩羞煽处,禹门从此近河洲。”婉兰反复吟诵了好几遍,非常喜欢,但是不明白其中确切的含义。君王命婉兰按照这首诗的韵脚也写一首诗,婉兰挥笔立成,写道:“深宫每愧济川舟,须信千城亦好逑。彤管不堪劳柱史,卷阿何事拟仙游?漫言同梦无人戒,也解司晨有客忧。愿把脱簪风折槛,好将磐石固沧洲。”君王看了称赞道:“谆谆劝诫,言婉意深,十分得体,不比古代的贤妃差啊!”他又把这首诗传给群臣看,众人都非常叹服,都专门写了表章向君王祝贺。婉兰在宫中住了十多天,虽然和君王十分恩爱,但仍然很想家,空闲之时总是思念父母。君王每次出外巡视,宫中的丫鬟也都跟着一起去,内庭静悄悄的,婉兰更觉得寂寞。隔了几天,旧病又发了。君王非常关心她,亲自料理她的汤药,导致耽误了朝廷大事,为此群臣都写了讽谏的奏章。婉兰也竭力规劝君王以朝政为重,并且说:“你忘记过去写韵诗了吗?快出去处理国家大事,不要让群臣责怪我。”君王仍然不舍得离开她,叹息道:“意中人实在难得啊!”婉兰看到君王这般地钟情,不愿意让外廷群臣讲宫中的闲话,便挣扎着起身,不再卧床了。

    君王到外朝处理国事,没想到当天边境就发生了大祸,传送警报的烽火接连不断,朝廷上下顿时布满了愁云。君王带着告急的文书进入内廷告诉婉兰。当时婉兰刚刚病起,见丫鬟正忙着洗锅熬药,就提起象牙笔,展开乌丝笺,准备和王建《宫词》的第二首,即“树头树底歪残红”那首绝句,忽然看见君王回来,急忙起身。君王神色不宁,心事重重,从袖笼中拿出一张奏疏递给她说:“我们夫妇二人的缘份为什么这么浅薄啊?!”婉兰大吃一惊,打开奏疏就看,其中大略写道:“湖壖守将骨鲠侯臣某,因为邻国大军压境,紧急上书,请求援兵:前不久接到吞舟国来信,信中说:吾王新近得到一位美人,有汉皋游女的风姿,更有洛浦神仙一般的美貌,邻国羡慕,非常想要得到。希望你学汉明帝送王昭君远嫁的榜样,把她送来,否则的话,免不了要兵戎相见了。我因为这封信言辞冒犯出格,就将使臣骂了回去,也不敢把这件事上报君王。现在吞舟国调动全国兵丁,凶恶的像鲸与鲵,庞大像鲂与

    ,鳅与鳝当前锋,鳣与鲭在后都察,而且有擅长舞剑的三千兵士,擅长爬竿的五千兵士,大军过处平地生波,无风起浪。乱纷纷一同拥来,镜湖变成了一团泥浆;黑压压一片,断桥却好像连了起来。我没有任公子钓大鱼的智慧,难以阻止他们的冲击,只是怀有史大夫救国的忠心,忧虑他们会动摇君王的统治。希望君王迅速地定下奇谋,平定国家的危难,千万不要坐失良机,让臣等遭受灾难。”骨鲠侯的奏疏中大多都是这一类乞求救援的话,没有一点克敌制胜的勇气。婉兰看后,小脸顿时红了,皮肤起栗,噙着泪问道:“君王打算怎么办?”君王皱着眉头说:“我们国家就好像是小溪中的娃娃鱼,如何能够和他们江海中的鲸鲵相比。但是,不管它来势多么凶残猛烈,我宁愿被他们吞吃掉,也不能把我心爱的人舍弃掉,奉送给敌人!”婉兰默默地想了许久,毅然决然地说:“我有一句话,君王请不要怪罪。在你看来,我和你的宗庙国家,哪一个更重要?”君王说:“宗庙国家重要,你也重要。”婉兰说:“你说错了。我在整个国家中,不过是一个女人,和王位的承袭、宗庙的祭祀并没有重要的关系。站在你的位置上考虑,如果最终结果是国家破灭,妃子被别人抢去,还不如舍弃妃子,保存国家。请让我为你抵御强国的入侵,保存君王统治下的一国百姓。我愿意像王昭君那样报答君王的恩宠,为后世留一个坟草不枯的青冢,更能显示女儿家贞节的志气,君王觉得怎么样?”君王听了脸色大变,生气地说:“怎么可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随即袖子一拂,走了出去。婉兰也不敢再多说了。

    没多久,大臣们人心惶惶,纷纷提出辞呈,表示宁愿不做官,也不肯白白送死,言外之意都把战争的责任归罪在婉兰身上。君王没有办法,就和婉兰商量道:“敌兵打过来了,怎么办呢?”婉兰回答说:“这全是你造成的,我有什么办法!假如听了我的话,舍去夫妻的爱情,敌兵早就退了。”君王看到她态度很坚决,就答应她离开,并写信通报敌国。仍然在藻香殿设宴为婉兰饯行。婉兰对丫鬟说:“我不能穿着华丽的服饰去敌国。”让丫鬟取出原来的旧衣服换上。宴席上君王拿着酒杯哭着说:“你要走了,以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一起欢聚。希望你好好侍奉新主人,不要再挂念我。”说完就哭了出来。婉兰却严肃地说:“君王怎么能这样说呢?你现在还不理解我吗?为了国家,我才答应前去,只恨不能像虞姬那样自刎在君王面前,来表明自己的忠贞。但是我的心,坦坦荡荡,以后你自然会知晓的,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是见异思迁的女子。”君王听了,惭愧地道歉。婉兰讲这番话时虽然言辞神色很激烈,然而已经是泪流满面,倾满酒杯,左右侍从也都哭得抬不起头来。泪眼相对,伤心极了,再也不能喝酒了。婉兰起身辞行,君王要送她,婉兰阻止道:“我这次前去,已经丧尽脸面,不能再侮辱国君。”于是君王停步不前,只命令先前去迎接她的两个丫鬟送她出境,并且说:“今日生离死别,心乱如麻。恐怕以后非但没有再见的机会,信也很难畅通。我勉力写了一首诗,给你作个纪念。”紧接着就吟诵说:“一曲骊歌送画轮,鲛绡无复梦中春。龙宫亦有毛延寿,又把丹青误美人。”婉兰凄惶地说:“昭君和番使人疑惑,我一定要让人们相信我。”当即和了一首,吟道:“百结柔肠似转轮,罗衣难忘汉宫春。君王只待香魂返,莫费黄金赎美人。”吟诵完之后跪伏在君王面前,泪流满面,说道:“今生我不能再侍奉君王了!”君王挽着她的手道别,伤心极了。婉兰又起身再拜,随后就辞别君王出宫。刚出路门,金甲武士早已驾车等侯。婉兰擦干眼泪上车,不敢再回头。两个丫鬟仍骑着小马紧紧跟随。车辆行驶到来时所停留的城郊,大臣们都在那里等着,于是在驿亭中稍稍休息。群臣匍匐而行,上前来道别,并自责地说:“我们武将不会打仗,文臣缺少谋略,不能为君王乘长风破巨浪,才导致了强敌压境,使君夫人受到侮辱,死罪死罪!”婉兰客气地慰劳几句,随即提起笔在墙壁上写了一首律诗:“故国辞雕辇,他乡怯舞衣。云深宫树远,木尽雁书稀。欲堕鲛人泪,羞随介士旗。惟留香草在,仿取汉明妃。”后边又附了一首绝句:“强将眉月渡沧波,肯负当年得宝歌?云雨若归别岫去,画图人面愧如何!”写完之后,群臣争着观看,都感到非常惭愧。

    婉兰离开驿亭,不再坐车,改乘一匹小黑马。所有的仪仗随从都打发回去,只留下两个小丫鬟相随,十分凄凉。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好像到了西湖的放生池,穿红衣的丫鬟说:“这里已是国境了,我们不敢再过去。请就此告别。”婉兰心中怅然若失,脱下左手上的戒指递给她说:“交给君王,请他不必再挂念我!”这时迎面出现了几十个大口凸肚的黑衣人,看见婉兰便跳着叫道:“妃子来啰!我们国王整天都在等你。”婉兰这时义愤填膺,也不再顾忌,骂道:“你们国王不讲道理,蛮横地拆散我的婚姻,还妄想我嫁给他吗?”随即把自己骑的小黑马交给丫鬟说:“马也不能给他们!”话音未落,就纵身一跃,往水中跳去。恍惚中好像还听到小丫鬟的呼救声,但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却仍然睡在船上,吓得满身冷汗,原来是一场梦。当时邻居杨夫人和众女伴还在欢宴,身旁一个人也没有,婉兰不禁叹道:“这场梦让我清醒了,我确实是个薄命的女子。”于是就产生了跳出尘世的想法。她坐起身子,窗外的红日才略微有些偏西,离她睡下的时间也只过了一会儿。侍女走进船舱,看到婉兰已经醒来,就报告杨夫人,又勉强她再去喝酒。她坐在酒席旁,女伴递来酒,她不喝;拈来菜,她不吃;和她说话,她一句话也不说;和她开玩笑,她仍然没有反应。酒宴还没有结束,一只小船驶过,她就借口说身子不适,一个人先乘小船回家。回到家中,就整天卧床不起。父母问她怎么回事,她因为害羞不愿意讲出实情,只是提出想出家当女道士。父母感到奇怪,便再三地追问她,她才讲出实情。父亲仔细思索她做梦的前因后果,便背诵《诗·小雅·鱼藻》二句道:“‘鱼在于藻,依于其蒲。’你那天游玩花港时是心中在想着什么,这一定是那条大头长尾的大鱼了。”婉兰回忆过去君王所写的诗文,果然很像鱼类的口气,可是她当道士的志向更加坚定了,仍然一再要求。父亲笑着说:“这是梦,你怎么鲢鱼、鲤鱼都不分呢?”婉兰说:“是的,这不是真的,但又如何能肯定真的又不是梦呢?并且我既然已经在梦中有了丈夫,自然就不能再嫁人了。”她父亲仍然不同意,婉兰就赌气不再吃饭,直到她父亲同意了才吃。后来去栖鹤观中当了女道士,自己改名为“悟枕”,表示因为枕上一梦才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从此她整天关着房门,起居都在室中,不见外人,只有闺阁中的好朋友才能偶尔见到她。

    钱塘县县令陈公在任上时,他的夫人陆孺人也是福建省中很有才学的女子,很仰慕婉兰,时时去看她,这才了解到她奇特的经历,将它写成《鱼水缘》传奇,至今广为流传。

    外史氏说:我以前读汤显祖的传奇《南柯记》,总觉得它太过虚幻,缺少真实感。因为梦是由情产生的,一个人在梦中的哭笑喜乐,都和情相关。婉兰一开始遇见君王时就像苧萝村中的西施,后来被君王宠爱时像汉武帝的李夫人,再后来变为离家去国的王昭君,变为殉情跳楼的绿珠女。梦中所经历的一切欢乐还有忧伤,她都有切身的体验和感受,怎么能说梦中无情呢?因为她有情,所以花港观鱼时有那么一番感想,而一梦醒来之后又能领悟到人生的道理,总的来说没有超出“情”字。因为多情,所以快乐时极其缠绵,忧伤时也非常愤怒。在梦中她感情奔放,不受约束,梦醒时也不特意地加以否定,于是她才能够超出情关,得以达成大道。但如果真的以为“鱼,我所欲也”,婉兰是以身殉鱼,那就大错特错了。

    子都

    河南某县有一个有怪癖的县令,只爱男色,而且当侍从的差役也只挑选漂亮的青年男子,和自己的妻妾反而疏远了,有时十天八天也不能相见一面,更不用说男欢女爱之事了。大家都觉得他的行为很荒唐。辛巳年时,巡抚命令他去黄河堤岸巡视,他就带了所有喜欢的侍从随行,也不去询问旧堤溃不溃,新堤坚不坚,而是每天都喝酒自醉,和美少年一起欢愉就像信陵君晚年时那样,不接近女人。上司早就对他的放荡行为有所耳闻,多次苦口婆心地劝说,但都没有改变他的嗜好,使他的行为有所收敛。要正式行文弹劾他,却又因为涉及隐私,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于是便发文让河南布政使吴公把他的侍从差役全都收押,并全换成面容长得十分丑陋的人。迫于上司的命令,县令不得不到河防工地上去查巡,以此来消磨时光。以前每天回到歇宿的地方,看到的是体态英俊眉目清秀的美男子,神清气爽,心情愉悦,可现在睁眼一看却是一些黑脸、麻子、驼背、鸡胸等在左右,让人心情也更加的郁闷,和过去一点都不能相比。他本来酒量很好,饮一石酒才能醉,由于心中郁闷,现在才喝一斗就已经醉了。这样一来,风流的河阳县令潘岳就变成了期在必醉的彭泽令陶渊明了。

    一天晚上,一钩新月高高地挂在天边,闪着银光,看到院里皎洁的月光,他把侍从屏退,一人独自去散步。月色虽好,但只有美酒供饮少了欢乐,他突然发出如此良宵难以排遣的感慨。忽然又听到从竹林中传出嘻嘻的笑声,是女子的嬉笑声。这里是官署,他想或许是应召女郎,既然让自己无心遇上,风流一番也并不是不可。于是便拨开层层的竹枝向里边窥望,只见在竹林深处,两个男孩子在里面彼此撩起裤子,抚摸对方。他见后高兴不已,想悄悄地走近,好一箭双雕,把两个男孩子都抱住。其中一个男孩听到簌簌的竹叶声,知道有人走来,赶紧提上裤子,像兔子一样迅速地穿过竹林溜走了。而另一个却似乎不在意,旁若无人,依然在弯下腰蹲着,等到县令走近时才发觉有人过来,觉得十分羞愧,慌忙把脸捂住,想逃却已经来不及了。县令赶紧拽着他走出竹林,透过朦胧的月色,县令见他大约十四五岁,肌肤白皙如玉,容貌清秀美丽,比女子还漂亮。县令得到一块美玉一样的男子不禁大喜,忍住内心的激动,问那男孩姓名,他低着头沉默不语。县令见他羞涩,又把他拉到自己的房中。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男子欢好,顾不上多说情话,便要拥着他上床行事,竟然比以前还觉得愉悦,心中更加的高兴。事后,他问道:“你这个美少年,曾经有过这样的快乐吗?”男孩听后面带羞惭地答道:“不知你还有没有记忆?我是子都,你十世前就是公子寤生,所以我借这个机会和你重温旧梦,而不是为了寻求快乐。”县令觉得他不仅漂亮还很聪慧,对他的喜欢又增加了。晨光破晓,男孩告别道:“为不影响你的名誉,我就先告辞了。”从这晚以后,男孩每天晚上都如约赴来,县令和他闲聊周平王东迁以后的事,谁知他都十分熟习,了如指掌,县今更加确信他真的是子都了。想着那晚另一个逃跑的男孩,又故意问那晚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男孩,男孩答道:“他是申侯,是从楚国到这里的,现在已经回去了。”

    过了几个月,巡视堤防的事结束了,县令将要回去,男孩来告辞说:“人生分分聚聚,总是别离的时间要多一些。相聚在一起的日子本就不多,现在又要分离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挂念我。”县今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回去,男孩说:“我现在还不能和你一起,明年我会来看你的。”说完便走了,县令也启程出发。这时布政使吴公以为他已经耐得住寂寞,癖好有所改善,便又把他原来的一些侍从差役还给他。回去的路上自然也少不了做那些事情,等回到县衙里时,县令已经被掏空身体,形如枯木了。不久县令便生了大病,卧床不起了。熬到第二年的春天,忽然又梦见男孩对他说:“卫灵公那边有要紧事办,现在可以走了!”随即县令就死了。

    之后又来了某公继任县令,谁知也是癖爱男色,对某戏班中唱旦角的男孩更是喜欢,人们都议论说他是弥子瑕转世投胎的。

    外史氏说:这个县令死后,由于他生前就喜欢臀部,可以把他埋在庭院的后面。以前有个人喜欢用文言雅语讲话,称鸡为鸟,称屙为粪,称捞为取,称坑为窟,其他用语也大致如此。他的仆人丫鬟一说俗语便会被他打,为了避免挨打,讲话时也习惯用文言雅语。一天,一只小鸡掉进茅坑里,一个仆人看见了,赶紧向他禀告说:“粪窟中有只掉入的鸟,再不取出就要死了。”旁边的人听后哄堂大笑,口中的饭都喷了出来。实在是悲哀啊!在这个窟中死的人已经有不少了,县令为什么还要如此不知悔改呢?于是戏谑地作一篇文章来祭奠他:这位先生平时非常讨厌潮湿,喜欢干燥。所以背水为营,尝粪得窍。打破玉壶,凭空开出一条鸟道。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顿然感到其中有着无限的美妙。就像喝了滋味甘美的美酒,穿过丹灶,直入黄龙,探索奥秘。水火相济,上下冲撞,陆地行舟,前后迥荡。只是亲不到何郎雪白的面颊,嗅不着荀令馥郁的芳香。二人并头,好像颠倒的模样;又因为同属阳性,免不了有些勉强。等到事完之后,算是白白地辛苦一场。不能结成胚胎,完全扔进粪缸。这位先生竟然对此独有癖好,长年累月地不辞辛劳。时间长了,精神逐渐萎蘼,即使吃尽人参茯苓之类的大补之药也没有起到任何疗效,突然一命呜呼,吊客来到。妻子儿女,转瞬丢开,满县名花,也撒手抛掉。往日相好的娈童,仍然继续春风得意。而自己的妻室不免伤心大哭,满身穿上缟素,哭哭闹闹。假使留下一个儿子,还可把他抚养成人,如果没有子嗣继承,那又能依靠谁呢?这时可真是到了穷途末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何况家中也少不了一些狡诈的童仆,借此机会作乱,把财物盗窃。既然如此,这位先生为什么不及早回头,寻找自己以前的妻子和小妾,生时同床,死后共穴,子孙绵延,祠庙中供奉的香火也会一直不断。可是这位先生却仍痴迷不悟,不思反悔,我也白白地为他感到伤感叹惜。哎呀,这可真是悲哀啊!我也只能放下手中的笔笑笑罢了。

    大同妓

    大同的妓院中有一位女子很有艳名,对外自称曾经遇到过一个有法术的异人,能够知道别人前生的事情。某女子便讲述生平经历,问自己到底前生造了什么孽,导致今生堕落成为妓女。异人听后只拿出一个枕头给她,说只要枕着它睡觉就能知道。某女子遵照他的话做了,才刚睡下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失去了重量像一片叶子,轻便快捷,又像猴子一样,低头一看,只见身上长满了一寸多长的毛,原来自己已经变成了狐狸。正在得意地跳跃奔跑,忽然一只神鹰飞来,巨翅蔽天,睁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在空中盘旋搜索,然后发现目标,一个劲儿猛扑下来,用它的利爪抓碎了狐狸的脑袋,狐狸当场毙命。它的灵魂才刚离开躯体,就被一个阴间的捕快用黑绳子紧紧地捆住,然后带到一幢像衙门似的房子里,已经有十几只狐狸在那。捕快把它们都赶了进去,只见堂上两旁列满了凶神恶煞的衙吏差役,氛围十分严肃。旁边还站着数十名像僵尸一样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的男子,只剩下一双双牛眼似的大眼睛还不时地来回闪动着。它仔细看去,有的人似乎还曾认识,于是便和其他狐狸一起作出可怜的样子,摇着尾巴求饶。不一会儿只听从堂上传来呵斥声道:“怪就怪你们勾引害死了某某。现在必须以命抵命。”众狐狸听了,纷纷喊冤,都说是因为某人自己贪色好淫,并不完全是众狐狸的责任,希望判官能从轻发落。堂上的官员思考了许久,才宣判道:“某某确实也有罪。就让他来世投胎当鸨母,而你们就当妓女,这就叫各有各的报应。”随后命令行刑的差役用大刀把狐狸的皮割下,鲜血顿时流得满地。它痛得大叫起来,顿时醒了。异人也不再说话,只是要过枕头,独自离开。

    从这件事可以推测,当今世上鸨母恶毒的拿着鞭子逼迫妓女卖身而从中获利的行为,实际是报前世被狐狸迷惑而死的仇恨。而现在前世以美色害人的狐狸精成为倚门卖笑被鸨母盘剥的妓女,这不就是报应吗?

    外史氏说:妓女也是狐狸精。狐狸精当了妓女,她迷惑人的花样更多了,将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一笔债呢?如果只知道罚迷惑人的狐狸,转世当妓女,那来世迷惑人的妓女又会变成什么呢?这就像见到前面的车子翻了,又听任后面的车子跟着重蹈覆辙。阴间的判官们是不是要为此费尽脑筋了呢?

    虢国夫人

    唐代安史之乱,唐明皇匆匆忙忙地逃出长安,在马嵬驿时,六军认为是杨贵妃导致,她不死便不肯继续前进,逼得杨贵妃在佛寺中上吊自尽,同时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也都在战乱中死去。宋代元祐年间,洛阳张生要去甘肃探望父亲,夕阳西下,正好路经马嵬驿,凭吊了前朝的遗迹,并写了一首律诗题在墙上:“金屋香消艳色空,可怜羞对上阳东。当年凤舄徒怀恨,此日金车不再逢。虢国蛾眉悲晓月,太真罗袜冷西风。只余行客题诗处,赚得幽魂泪点红。”写完,便离开驿站上路。他急忙继续赶路,赶着马向前,可不久便迷了方向不知到了哪里。只听得有人低声说道:“来了一个尖嘴男子。”张生吃了一惊,闻声望去,只见从茂盛的荆棘丛中走出一个体态妖娆的青衣丫鬟,向自己行礼,说道:“夫人们承蒙你作诗纪念,思来想去很惭愧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就特让我来邀请你过去赴宴,聊作彻夜长谈。”张生问道:“你家夫人是谁?”答道:“就是你诗中提到的虢国夫人三姊妹。”张生性情豁达,虽然明知她们是鬼,内心一点儿也不害怕,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走了大约半里多路,来到了一幢高门大院前,外观雄伟高大,像是王侯人家的宅院。张生刚走到门口,就有好几个仆人过来迎接,忙着接过马鞭,牵马栓好。青衣丫鬟进入房内通报,很快又出来迎客,张生把衣服又整理了一下,随她进去。只见一道道的门墙,到处都点着巨大的蜡烛,火色发青,与人间的东西不同。最后来到一座宽敞的厅堂,珠帘低垂,香雾轻飘。青衣丫鬟又先进去禀报,之后才请张生入内。堂上已经摆好了四张宴桌,两个美貌女子已经入座,一个穿着碧绿色的锦缎,大约四十岁模样,风姿犹存,另一个年龄小很多,穿着藕色的短衫,面貌十分清秀漂亮。她们都用一条绸巾围着颈项。青衣丫鬟向张生介绍说:“这就是秦国夫人和韩国夫人。”张生接连两拜为礼,夫人们也行拜还礼。夫人再三逊让,张生才入座,侍女随即捧来香茶供张生品茶,张生喝了,只觉得顿时神清气爽,茶味特别清香。喝完茶,秦国夫人首先说道:“自从遭遇天宝之乱后我们姐妹就一直住在这里,虽然早已经改朝换代,世事变迁,但多亏有当地主人的照顾,我们几个也不感到寂寞。刚才恰巧看了你写在驿站墙上的诗篇,忽然又烦闷起来,所以委屈你到这里来一叙,还请公子不要见怪。”张生谦逊地答道:“应该是我多有冒犯,我胡乱写了首诗,还请夫人莫要往心里去,今天你们的盛意邀请,实在让小生感激不尽。”张生还在谦谢,韩国夫人却略带嘲讽地说:“诗是写得不错,可为什么诗中没有我们二人?难道你是被张祜那首‘虢国夫人承主恩’的诗所迷惑了吗?”秦国夫人也笑道:“佳客已经来了,他的意中人怎么不出来见一见呢?一定是忘记了。”立刻命青衣丫鬟快去请虢国夫人,又对张生说:“她可能是因为你诗中有‘金车不逢’和‘蛾眉晓月’的句子,觉得羞涩,不好意思出来见你。”张生笑道:“这正是我羡慕她的说法,夫人难道不理解吗?”

    张生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香风从屏风后袭来,虢国夫人已经到了。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衫,颈上也像这两位夫人一样,用红绸巾围着,见到张生后便含羞地拜了两拜,然后以袖掩面,沉默不语。张生抬眼望去,果然是古人诗中所描写的模样,肌肤白皙,双眉淡描,风韵天然,不禁看得出神了。秦国夫人见状赶紧请张生入座客席,她们三人坐在主席相陪。侍女奉上玻璃杯盛的酒,酒清摇曳,和酒杯相碰撞发出好听的清脆声。韩国夫人对张生说:“这是西凉产的葡萄酒,公子品尝一下看如何。”接着有十多名梳着双鬟、穿着鸟羽制成的衣服,发上插着桑枝的女伎上来,一时萧瑟和鸣,声音悦耳醉人,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乐曲。虢国夫人这时才开口说话:“这是《霓裳羽衣曲》的第二叠,是我从玉环那里要来原谱,又花费了许多心思,才把她们几个教会。谁知还没有机会好好演奏,就遇到安禄山突然叛乱,从此就再没有演奏过。今晚为你表演,我听了心里仍然非常伤痛。”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秦国夫人劝止她说:“阿妹你不要太伤心,否则客人也会跟着难受。我听说唐明皇在沉香亭赏牡丹,青莲学士李白应诏写了《清平调》三章,配上音乐,弹奏起来非常动听。今天晚上难得有此机会,不如把公子的诗作也谱入曲中,这不又给人间留下一段佳话吗?”虢国夫人觉得此法甚好,连声称妙,便把张生的诗写出来,交给众女伎。一会儿乐声又起,唱的就是张生壁上的诗句,音韵哀婉,大家都不禁鼓起掌来。奏完一遍之后,虢国夫人已喝了不少美酒,此时双颊红晕,眉目间神采奕奕看向张生,似乎对张生十分有情。韩国夫人觉察到了,便说:“既然张生作诗赞赏阿姐的蛾眉,不知阿姐如何报答啊?驿站墙上的诗,不就是御沟中传情作媒的红叶吗?”说着笑着站起来,把二人拉坐在一张桌子旁,并拿一个大酒杯强迫张生与虢国夫人一同喝。秦国夫人看了也不禁大笑起来。两位夫人又命侍女用绛纱灯笼引张生和虢国夫人回到卧室,然后各自散去。张生早已经痴迷虢国夫人,情意绵绵,此时和虢国夫人在一张床上相拥而眠,“角枕粲兮,锦衾烂兮”,内心的快乐无法言喻。稍息,虢国夫人叹气道:“以前崔家千牛被妖婢所诱惑,明皇对我说:‘为什么她要私藏男子?’没有想到今天我也重蹈覆辙了!”

    鸡鸣破晓,天色发白时他们才起身穿衣,忽然外边传来喧嚷的人声,只见青衣丫鬟神色慌张地跑进来说:“将军来了!”虢国夫人立即吓得香汗淋漓,不知所措,赶紧让张生到门外去躲一躲。张生慌忙地刚一出门,便见一人怒吼着闯了进来,他的头像没有角的龙,身体像野猫,目光犀利如电,赤裸全身,长满了白毛。张生躲在短墙后,被眼前的怪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又听见室中怒吼道:“想不到你竟是那么放荡的女人!枉我可怜你们把你们收为姬妾给你们依靠,我真是瞎了眼了!今天不杀了你,我定不会罢休!”随即只听到虢国夫人不断啼哭求饶的声音。张生此时心中不忍,便大叫道:“请不要伤害夫人,大丈夫敢作敢当,我一人承当罪责!”话音未落,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山鸣谷应。转眼间什么院宅、美人、怪兽都没有了踪迹,只见松阴遍地,鸦鹊鸣噪,东方已露出了半轮红日。

    张生十分惊诧,远远听到萧萧的马鸣声,循声找去,自己骑的马还在,便骑上往回走。遇见当地的百姓,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原来正是杨国忠全家被埋尸的地方,想起刚才的事情不由得胆战心惊,赶快上马离去。

    外史氏说:自古以来在有名的美女死后都会流传她的风流韵事,这也是人们聊天谈笑的对象,但像虢国夫人这样多情的女子却没有,这就好比渔人把小鱼网上来,却漏了大鱼。现在我听说的这件事,就能够证明虢国夫人在死后也是一个多情的女鬼,所以趁着记忆仍在,赶紧记下来,为以后的各家笔记小说作补充。

    姜千里

    福建有一个武举人,叫姜骥,字千里。此人把钱财看得很轻,而且为人仗义,爱打抱不平,因此乡里人们对他十分尊重。但是一些无赖之徒恨透了他,只因为畏惧他勇武有力,所以不敢放肆作恶。姜骥因为觉得自己武艺高超,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对他们也不加戒备。一天,他在门口遇到一位相面的人,对他说:“你将遭遇三件飞来横祸,还是赶快想法躲避一下。”姜骥平时就不相信命运,听后笑了笑,也没放在心上。相面人惭愧地离开,叹口气道:“真是可惜啊!能打过万千之人的勇士如今却要被一些狐鼠之辈暗算。”旁边的人听他这么说,面面相觑,没理解话中的深意。

    过了不久,有一个小偷半夜翻墙进来,偷去了几件银器。家人发现后赶紧告诉姜骥,姜骥气愤地说:“好大的胆,他们竟敢到我家来偷东西!”准备彻查明白,但一时还没有抓到小偷。不久,他的姑母带夫妇二人来,说是想投靠他家当奴仆。姜骥看男的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像个兵丁,女的也身强力壮,腰圆臂粗。问他们的名字,答说男的姓吴,在家排行第四,妇人姓马,是山东济上人。两人因为家乡正在闹灾荒,逃难到这里,碰巧随身带的钱都用完了,所以想找户人家做帮工,只求能填饱肚子,没有其他什么想法。姜骥对此没有丝毫怀疑,便把他们留了下来,还给男的改名叫吴吉。其实两人的身份都是江湖大盗。这两个男女,故意做事装出勤勤恳恳、十分卖力的样子,姜骥看后十分满意。十多天之后,姜骥突然觉得身体有些不太舒服,晚上早早的就休息了。半夜被吵吵闹闹的打斗声惊醒过来,只见火光照亮了窗户,人们都在喧嚷呼喊。问手下出了什么事,说是姓吴的仆人在院中和强盗打了起来,姜骥打算前去帮忙,他的妻子怕出事,急忙劝阻他说:“半夜乱哄哄的,你一个人前去太危险了。”一会儿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只听有人叫道:“我丈夫受伤,快要死了,主人怎么还在睡觉?”仔细一听,是吴吉老婆的声音。姜骥听她这样一说,顿时感觉羞愧耻辱,披衣起身,黑暗中随手摸了一件兵器,就要开门出去。妻子仍然担心进行劝阻,但他不听。走出门外,看见吴妇拿了一根棍子站在门口,对姜骥说:“主人你在前面走,我和你一起去打强盗。”姜骥听了还深深佩服她的勇敢。走到院中一看,只见吴吉被十几个强盗狠摔在地上,拳打脚踢,正在狠命地毒打。姜骥见状拿着兵器立刻冲上前去,喝道:“住手,你们不认识我姜千里吗?”话还没有说完,只感觉脚踝被一样东西狠狠地打下,顿时倒了下去。姜骥并不知道是吴妇在后面偷袭的。强盗们见状立刻围过来按住姜骥,往死里打,直打得他体无完肤,但姜骥强忍着疼痛,一声也不出。众强盗一边打还一边嚷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姜千里吗?怎么这般没用!我们本可以和你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却偏偏要多管闲事,一再让我们没有退路!”姜骥这时才明白他们是为报仇来的,更加不说话了。强盗们在灶上烧起熊熊烈火,准备用烙铁来烙烫。他妻子知道后很害怕,赶紧派别的仆人拿银钱去赎人,一连去了三次才满足了强盗的要求,拿到钱后强盗们就纷纷离开。而这时姜骥已经昏死过去。他妻子正要叫人去帮忙搀扶,吴妇一个人就把姜骥背进房内,放在床上,然后说:“你好好照顾主人,我去看我丈夫,看他是否还活着。”说完匆匆离去,姜骥的妻子十分感动。不久姜骥醒了过来,还能开口说话,全家又深感庆幸。第二天,派人看望吴吉,他也躺在床上,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痛苦。姜骥夫妇都相信他们是忠实可靠的,赏给他们不少酒食药物。偶然听到别的仆人怀疑他们,姜妻就生气地斥责道:“她一个妇人在危险时刻,能不顾自己的丈夫而先照顾我的丈夫,而且又有谁家的妇人愿意把别人家男子背在身上?”从此对吴吉夫妇更加优待。姜骥伤稍微好了一些,害怕乡里间嘲笑他,所以闭口不谈家中被抢的事,也不让家中人叙说。又过了不久,身体就又恢复到了从前。而吴吉康复之后,晚上经常出门,口袋中的钱越来越多,出手十分阔绰,仗着姜骥的保护,别人也都不敢多加议论。

    第二年,姜骥将去京城赶考,认为其他仆人没有用,只带着吴吉和两名书僮一起前去,把吴吉看作最可靠的人,把行李中成千的银子和无数的绸料,都交给他看管。姜骥腰中带着弓箭,骑着骏马,非常神气。走了还没有两天的路程,到了某县的郊外,那里林深地僻,很少能看见行人的踪迹,姜骥担心遇上强盗,对吴吉说:“前边的路况危险,我们要快马加鞭赶过去。”吴吉不在意地笑道:“主人今天怎么胆子变小了?我很熟悉这条路,哪来的强盗。就是有,难道我们主仆二人不能对付吗?”姜骥听了他的话很高兴,便按着马辔慢慢地前进。夕阳西下,草丛间忽然传出了阵阵呼啸声,越来越近。姜骥吃惊地看去,只见几十个盗贼从两侧蜂拥而来,都骑着马,穿着一色的紧身衣,戴着宽斗笠。为首一人开口说道:“姜骥,你想顺利地到京城去应试吗?那就赶紧交出你包袱中的一千两银子,否则,你就像砧板上的肉,只有死路一条!”姜骥听后气愤不已,从箭袋中抽出箭,拈上弓就要射去。箭在弦上还未射出,一支从身后射来的利箭,像飞鸟一样直穿他的左臂。姜骥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手中的弓,掉了下来,对面的盗贼哄然大笑。姜骥回头看去,只见吴吉提着弓,驾马飞奔而来,远远地向群盗高呼道:“大哥们今日不费力便收获成功,为了这个姜骥,我可是费尽心力啦!”众盗贼都向他表示感谢。这时姜骥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吴吉的阴谋,为吴吉的背叛气愤不已。但考虑当时的情况,自己已不可能决斗过他们,便不顾行李,调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来路飞奔而去,众盗贼在后面紧紧追赶。姜骥的马跑得飞快,众盗贼一时追不上,便瞄准他的背脊纷纷乱箭射来。姜骥哪还顾得上箭伤,拼命策马奔跑,虽然没有从马上掉下来,但背上已像刺猬一样插满了箭。众盗贼见姜骥跑远了,只得叹着气返回,把他的财物行李以及两个小书僮统统抢走。姜骥骑马飞奔了十多里,马也受了重伤,支持不住,突然跌倒,姜骥未预料到,也猛地被摔在地上,箭伤溃裂,顿时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整个脊背,之后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不晓人事。

    昏迷中模模糊糊好像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好像有许多人骑马过来。姜骥猜想又是盗贼追上来了,只能感叹自己的大意。来人走进,他见其中一人戴着乌纱帽,穿着华贵的袍服,被身边的人簇拥着,威势显赫,好像是个贵官。那人见姜骥卧在路旁,便问仆人道:“他是谁?”仆人近前一看,惊道:“这是姜举人,估计是遭遇强盗抢劫,死在这里。”那人说:“姜举人是当今像郭解一样的侠士,阳寿并没有耗尽,现在他还不能死。”说着便从怀中拿出药交给仆人。仆人下马,将姜骥背上的箭一一拔去,然后脱去衣服,为其上药,喊道:“多亏本县城隍老爷把你救活啦!”说罢,跳上马疾驰远去。这时姜骥突然醒来,背上不过稍有背着带刺的东西的那种感觉,已不怎么疼痛。侧过身仰望天空,只见天空中繁星闪烁,已到了下半夜,于是赶紧站起身,将衣服穿整齐,见马已死去,便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又走了大约一里多路,远远看见前面有灯光闪烁,好像来自于人家,便赶紧走过去。走到了跟前,果然看见几间茅屋,屋中有好些人在说话,而其中一人的声音非常像吴妇,只听她大声说道:“那个女人死活不肯答应,我一气之下把她杀了,这就是她的首级。”又说:“今日留下活口,以后一定后患无穷。你们为什么不追到底?”听到这里,姜骥知道这就是伤害自己的仇人的窝据点,并且他们还把自己的妻子残忍地杀害了,心中充满悲伤和愤慨,不加细想,拔出腰间仅剩的一把剑,踢开门便闯了进去,呼道:“你们这群毛贼实在是太残忍了!”众盗贼受到惊慌以为他寻来报仇,正准备逃走,但看他只是孤身一人,便又胆大地围了上来。姜骥奋力杀了一人,因为刚受过伤,抵挡不住这群盗贼的联合攻击,不得不扔了剑逃走。众盗贼黑夜里摸不清情况,也不敢远追,都回到茅屋里去了。

    姜骥拼命逃出几百步远,看见一个竹篱围成的小院子,穿过竹篱,只见草堂内灯火还没有熄灭,主人正在夜织。姜骥喘息还没有平复就听到屋内传出话来说道:“你是小偷吗?夜已深啦,我的宝剑不想再沾染血迹,赶紧走吧!”姜骥觉得这话讲得很有气势,便向主人求诉道:“我不是小偷,因在途中遇上盗贼,受伤流落到此,还请不要见怪,希望能在这里借宿一晚。”屋里人听了自语道:“什么人我都不怕,既然他说急难相投,那就让他进来吧!”姜骥听说话语调轻柔,好像是女子的口吻。门开了,果然见是个二八妙龄少女,请他快进屋。踏进房内,姜骥见四周墙上都挂满了山獐、野鹿的皮革,心想主人是猎户之家。少女开门后又坐在虎皮上继续纺麻,灯光照耀下只见女子面貌清新秀丽,神态清朗,看上去很有威严和气势。问她的姓名,她回答说:“我姓顾,小名阿惜。母亲出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所以独自在家纺麻等待,不然早就熄灯睡了。”接着对姜骥说:“你的脸面是人的模样,可是你的脊背就好像是刚被剥去皮的猪,伤口那么多,那么深,你还命大地活着,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姜骥把自己的遭遇详细地说了。少女听后也不禁气愤,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不报此仇,不把这些人的头砍下来作饮器,实在难解心头之恨!”又问姜骥是干什么的,姜骥答道:“我是武举人。”少女听后大笑道:“武科举人都不能制伏强盗,那么拿笔的秀才如果遇到会更惨吧?”姜骥听出少女的话意更觉得惭愧不已。少女又说:“本来我打算现在就去替你报仇泄恨把这伙强盗杀了,但正好老母不在家,没有得到她的同意,我不能随便就去。既然你伤势那么重,不宜挪动,就先在这屋里睡下,我到别的房间去等候母亲。”便把虎皮铺好,请姜骥睡下,自己拿着灯离去。

    姜骥实在是疲惫不堪,一觉就睡到了天亮。醒来时忽听院中有人喊道:“阿惜儿赶快把它的皮剥了,这个泼毛团害得我忙了整整一晚上。”像是壮年妇女发出的声音。妇女随后推门进屋,看见姜骥后大吃一惊,嚷道:“虎儿这个小妮子,竟然在家里面藏男人,看我不教训她!”厉声呼唤少女过来。姜骥知道她是在疑心自己和少女有私情,便坐起身,转过身把背上的伤给她看,并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妇人这才又放心地笑了。姜骥看她状貌魁梧,大约四十岁年纪,和一般女子不同,特别是眼睫毛特别长,与众不同,便恭敬地向她行礼,妇人也依礼答拜。姜骥走出屋子,果然在廊下看见一只死虎,而少女此刻正口中衔着刀,双手在用力剥皮。他为女子的魄力感到十分惊诧和佩服,便询问是在哪里打来的。妇人说:“在西北山中,等到半夜才打着。”姜骥知道那个地方很远,想着妇人竟然背着死虎走了一百里地,心中更加钦佩。转念一想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能顺利报仇,就想请求这两位女中豪杰帮助,于是试探地说:“这里山深林密,远离闹区,虽然住在此处不用担心受到野兽的伤害,但伯母住着不也是很寂寞。我家祖上留下一间很大的宅邸,如果你们愿意搬去的话,我来承担伯母的一切柴米油盐,也省的你们遭受半夜打猎的辛苦。您认为怎么样?”妇人微笑道:“即使你不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刚才我进屋,见你睡在床上,以为是轻薄男子在引诱我的女儿,十分生气。后来看见你背上的箭伤,才放了心。只是我的女儿还小,不能担当家事,所以我白天出去,晚上不论多晚也一定要赶回。现在我打算把她托付给你,这样我也就可以一个人自在地来去在山谷间,不知你是否愿意接纳她?”姜骥听她提及婚姻,又不禁想起亡妻,难掩泪水,说:“伯母的好意我本不应推辞,但我的妻子刚刚因为坚贞不屈,被强盗残忍杀害,死了还没有几天,现在我怎么忍心谈续弦的事呢?”妇人听后沉默不语,随即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又笑道:“你是不是弄错了,尊夫人现在好好地在家里,你怎么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姜骥坚持说他亲耳听见,不会错,妇人说:“好吧,你且先回去,假如尊夫人真的如你所说死了,那我就不送女儿到你家。”话还没有说完,少女红着脸气愤道:“妈,你别啰里啰唆地烦人,我就要跟你在一起住,我才不愿意和这样一个没本事的男人一起,而且还要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妇人斥责她不懂事,少女这才住了嘴。姜骥半信半疑,不得已按照女婿见丈母娘的礼节重新参见妇人,妇人高兴地拿出新的衣服给他穿上,又把打来的老虎肉当饭。饭后妇人嘱咐道:“你先回去看看,如果你原先的妻子还在,我这就把女儿送来。”姜骥还是不太相信,拜别后便赶着回家。

    走了一天一夜姜骥才到家,脚后跟都走裂了。进了家门,见仆人们举止和往常一样,好像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什么事,见到主人回来,都大吃一惊。姜骥急忙问道:“夫人在家吗?”仆人答道:“在里边。”走到里边遇见丫鬟,又问她们,丫鬟答道:“在屋里。”姜骥进屋,妻子和阿惜正相对坐着聊天,见姜骥进来,便站起身迎向前来,说:“伯母已将新娘送来,我知道你就要回家。虽然这一次碰上危险,但幸好能够安全回家,这真是又可悲又可幸啊!”姜骥才相信妇人的话,又问道:“家中难道一点儿事也没有吗?”他妻子摇摇头,细述了别后的经过。原来他妻子有一个亲信的丫鬟,专门掌管着库房的钥匙。她和男仆某结婚,并怀了身孕,姜骥出远门后,为了更好地看守库房,她就让她与吴妇二人晚上在内院睡觉。吴妇便使尽方法引诱这丫鬟,让她把主人家的财物偷出来两人平分,然后逃往别处。丫鬟念及主人大恩不肯同流合污,吴妇一怒之下便将她杀了,然后取过钥匙,把库房中的奇珍异宝都偷去了,连夜逃走。天亮后,他妻子呼喊丫鬟,见没有人回应,便四处搜寻,结果找到了丫鬟的无头尸体,而吴妇已经不见踪影。妻子害怕不已,赶紧报官,官府限期拘捕,到现在仍然未抓到窃贼。姜骥听妻子讲了情况,这才明白那天晚上在门外听说什么“不答应”,原来是为财物,而不是为强奸;死的是丫鬟,而不是主人。姜骥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放了心,接着也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全家听后为之震惊,这才知道吴吉和他的老婆马氏的真实身份,都是江洋大盗,以前上了他们的当。

    姜骥决心要复仇,准备到县衙门去控告他们,少女并不赞成,毅然地说:“你认为这帮官差能办得了事?还是让我改妆前去,不出十天,一定能抓住全部的强盗。”姜骥知道她的本领,所以没有反对,他妻子却担心地劝阻道:“妹妹是女孩子,怎么能做这种事?而且马上就要成亲,要等办了喜事才能走。”少女笑道:“姐姐,我这就是要在办喜事前去,回来还可以证明身子是清白的。如果结了婚再去,风言风语,谁还能相信呢?”到了晚上,少女便不见了踪影,可是门户都关得紧紧的,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众人对此十分惊诧,姜骥却不在意,并问妻子她是怎么来的。妻子说:“自从丫鬟死后,人心惶惶,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又不知你是死是活,甚是挂念。昨日一早,忽然在门口停了两辆轿子并对仆人说:‘你家官人回来了没有?新娘子到了。’我出门查看,就见到她们母女俩。她母亲先说明婚约,然后很详细地讲述你的情况,而且说:‘官人马上要回来了,我就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你了。’说完就走了。我也不明白她们是从哪里来的,正在疑惑不已,这时你就回来了。”姜骥也把她们母女的奇事讲给妻子听,并说:“她是个侠女就像古代红线女一样。她既然去了,那么我们的仇一定能报!”

    果然在五天后的晚上,少女带了两个书僮,背着两个大皮袋回来。进入屋内笑道:“总算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坏人也全都被杀了。”然后打开一个大皮袋,里边装着吴吉夫妇的脑袋和被劫走的丫鬟的头颅。姜骥惊问她是怎样报的仇,她说:“我改扮男装后,当晚就离开这里。先和这些毛贼套近乎,摸清他们的底细,原来这都是些乡里中的无赖,过去和你有仇,并不是什么惯匪。只有吴吉夫妇是大盗,以前一直住在山东济上一带,以盗魁出名,号称‘吴一椎’‘马娘子’,十分残暴。近来因为被当地追捕得紧,所以逃到这里。乡里中的无赖都跟着他们,这才策划到你家当仆人作内应的计谋,让你吃尽苦头。我查清真相后,开始并不知道吴氏夫妇藏身之处,便亮出剑术,假装要投靠他们。他们十分高兴,就派人带我去见吴氏夫妇。来到一处坟地,吴吉和马氏正在和这两个书童喝酒,我便挥剑杀了三个强盗。这两个书僮一再申辩是你的随从,我这才把他们带了回来。不然的话,估计也早已被毙命。”两个书僮在一旁也竭力夸说少女的神勇,众人听了好奇不已,都想看看女子的容貌。只见她长得姿色貌美,虽是一个闺阁中的弱女子,竟然有着如此高超的、惊人的武艺,大家都充满了佩服之心。少女接着又打开另一个大皮袋,里面全是珠玉宝贝,家中被盗的珠宝,还有强盗的积蓄都一起带了回来。众人见状更加开心了。姜骥想把吴吉夫妇的脑袋交到官府,并申报他们手下小贼的姓名,少女说:“你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有关我的事。而且通过这次教训,你也要少结冤家,给他们留个后路。”姜骥听了觉得有道理,便不再报官,只是用三个强盗的脑袋去祭奠被害的丫鬟和那匹被射死的马,然后埋在粪坑的旁边,说:“这就算把他们的头颅当便壶吧!”两天后,乡野中有人报官,说在某村发现三具无头尸身。官府以为他们三人是被强盗杀的,却不知道他们就是真正的强盗。至此姜骥才和少女办喜事成亲,洞房花烛之夜,少女笑着向他问道:“假如一开始我听从姐姐的话,先和你结婚,再去报仇,那我到外面去了几天才回来,你会不会猜疑?”姜骥更加佩服她的聪明机智。

    这时已是初秋了,离武举考试的日子已经很近了。姜骥认为时间太紧迫,便不再赶去京城应考。他派人去探访顾母,却什么也找不到。问她的女儿,少女也红着脸不说。几个月后,姜骥偶然地经过邻县,遇到一个姓顾的,便向他打听顾母的下落,并说她女儿小名阿惜。那个人惊奇地说:“她是我的堂妹。曾经我的叔父在山中打猎,遇上一个睫毛长长、容色貌美的女子,也很英武。我叔父对她十分喜欢,便将她带回家,结为夫妻。一年以后,生下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堂妹阿惜。可是后来亲属中有人一直在背后讲闲话,对女子指指点点,女子大怒,变为一头野熊,背着女儿跑了。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阿惜今年应当有十七岁了,你遇见的是否是她?”姜骥见他说的情况完全吻合,十分开心,便邀请他到自己家,以兄妹之礼和阿惜见面,阿惜也承认了事实。从此阿惜与父亲家有了联系,也时常回去探看,姜、顾两姓竟成了姻亲。

    姜骥自从受了这一番挫折教训后,便不再与人争强斗胜,也很少管别人的闲事。旁人听说他家中有剑仙,也不敢来招惹他。这事发生在前明天启五年,本朝开国之后,姜骥还活着,头发和胡子虽然已经都花白了,但是神采奕奕,精神十足,常对人说:“一定要认真阅读《马援传》。”

    外史氏说:司马迁的《游侠列传》,误导了多少有血性的男儿,最终却比不上马援“画虎不成反类犬耳”这一句话,如佛寺的晨钟,禅师的棒喝,使人猛然清醒。姜骥年轻时喜欢管闲事,屡受挫折,如果他没有遇到仙人,估计真要成为可怜的小狗小猫了。连武艺高强的姜骥都无法避免这种挫折,更何况其他不如他的人呢?

    画廊

    以前有几个走远路的旅客,偶然地经过一座废弃的寺庙,便到里面稍稍休息一会儿。进去后,只见院墙、大殿都已经倒塌,佛像也破败得不成样子,而两边的画廊却丝毫未受影响,依然完好如新,细看,图画精致生动,像真的一样,但内容却十分诡异。众人依次看了一遍:有骑着老虎而打扮得非常妖娆妩媚的美妇人,也有身穿艳服、对镜梳妆打扮的女骷髅;有的女子正在挖缚在铜柱上少年的心肝,还有的把男人摔在火床上,拿着烧红的铁正在烫他的手脚;有的女子拿着金光闪闪的金针刺丈夫的眼睛,还有的拿丝线缝丈夫的耳朵;有两个女首蛇身的妖怪双双纠缠一个男子,也有两个狮面狼牙的大汉正为了追逐一个美丽的女子而争吵不休。像其他剥皮吸髓、挖肉舐疮等画面还有很多。凡是壁画中的男子大都俯首帖耳,甘愿忍受各种痛苦,而女子都是脸上神采奕奕,洋洋得意。整个壁画错综复杂,琳琅满目,没有一丝空白的空间,也不知是出自什么人的手笔。

    旅客中有个好奇的人想了解这壁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向他旁边的一个读书人询问,读书人答道:“这座破庙听老人说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我出生晚,也不了解详情,只知道这座庙建于前明正德年间。这座庙的创建者是被人们称为空上人的一个和尚。他向县中的大族募集资金,花费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完工。寺庙建成后,他又亲自绘了壁画,但见过这些壁画的人都皱眉头,所以庙里的香火很冷落。众和尚见状都纷纷埋怨上人,上人感叹地说:‘迷惑的人到如今也不能醒悟,白白浪费了我的苦心。老衲我也是受害者,所以用笔代舌,向人们详细说明其中的利害,可是人们竟然不予理会,我又能怎么办呢?’众人因为他身为和尚,却说自己深受其害,都感到好笑。上人说:‘你们这是在怀疑我吗?我作这些画,当然是有原因的。三世以前我曾是一个奉公守法、办事清廉的官员,只可惜喜欢女色。又因为受一个宠姬的迷惑,把一个应判死刑的人误放了,最后被罢了官。回到家乡之后,又因为听她的话,硬要出面干涉一件官司,结果丢尽颜面。虽然我内心十分埋怨她,但只要她在我面前一撒娇,我又会对她百般听从,到死,我也没能醒悟过来。转世后我成为一名书生,喜爱一个邻家女子,她也对我情意绵绵,百般挑逗,渐渐地我便和她有了私情,两个人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男欢女爱,导致身体亏虚,得了痨病,从此卧床不起。开始时我和她还有情书往来,可是后来不等我死,她便早已另嫁别人,我也因此含恨而终。今世我当了和尚,年轻时并没有出家。一次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在路上突然遇到一个女鬼,死缠住我不肯离去,导致我油枯灯烬,身体骨瘦如柴。幸亏这时碰上我的师父,给我吃了药,才让我免于被害。之后师父又作法借天上惊雷震女鬼,才让她露出骷髅白骨的原形。这下我才彻底醒悟。随后跟随师父苦修三十年,在禅定之中,我前世的经历不断在脑中翻阅。因此我才有感而触,作了这些壁画,把它看作是渡过爱河的宝筏,超脱欲海的桥梁。你们既然对我怀疑,我也不必留在这里了。’说罢便把众和尚散去,用锡杖挑起个瓦钵,便要离去。临行前,他舀了一盂水,用口喷向两侧的画廊,祝道:‘一座寺庙,能经住百年风雨的考验;两廊画壁,应当会历千载而不毁。人如果不自己及时回头,画也不起作用。’祝毕便飘然地走了。他走后,有别的和尚想翻修寺庙,打算把两侧的壁画毁去。可是即使锹锄轮番毁坏,画壁依旧坚硬如铁,巍然不动。他们又想了许多办法都不能毁掉这壁画,只得放弃了翻修的计划。到今天又过了一百多年,画壁仍然完好如新,这是不是冥冥之中佛法显现威灵了呢?”

    众旅客听了读书人的话,感慨不已。离开庙门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便立刻动身赶路。他们再没有经过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这两廊画壁最后的结局。

    外史氏说:自古红颜祸水,女人特别是美貌的女子往往会带来各种大的灾难。我翻阅历朝的史籍,也常常为此感到寒心。对一个国家来说,女色之害影响很大,而对个人来说,影响稍微小一些,但迷恋女色会使人丧失名节,严重的会因此丧失生命,一定要谨慎对待女色。我的家乡有一户大家,家产数万,土地富饶,只是人烟不旺,代代单传。传到某人时,从小父母早死,亲族都欺负他,幸好家里的老仆人夫妇对主人很忠心,把他抚养成人。十六岁时,便替他成了家。妻子是一个很漂亮贤惠的女子,小两口的感情也很融洽,也不免床笫之间频繁。看着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瘦弱憔悴下去,老仆人很是担忧。甲午年的夏天,某人得了流行病,情况危急,老仆人为他请来名医诊治。服药后出了汗,名医叮嘱道:“郎君本就气虚不足,后天又亏损过度,现在发了大汗,真元已经丧失得差不多了,从今以后一定要戒绝色欲,病才能治愈,否则后果不堪想象。”老仆人遵照医生的嘱咐,请主人的妻子到别家暂住,自己亲手料理汤药,悉心照顾,三天不到,果然某人便能扶着拐杖起身了。但某人正当壮年,受不了孤苦的寂寞,不顾医生的警告,日夜思念妻子。起初只是自己独自长吁短叹,后来便发脾气、大吵大闹,自作主张地要派人把妻子接回来。老仆人极力劝阻他,他便不顾情面怒斥道:“你要拆散我们夫妻吗?”老仆人没有办法,只得把主人的妻子接回家。又怕出什么问题,便让自己的老婆陪在房中,实际是看守他们。晚上在卧室中设了两张床,让主人和妻子分开睡,老妇人点燃蜡烛,静静地坐着,连眼睛也不闭。这样过了三个晚上,由于被看管得很严密。某人找不到任何机会放纵,便和妻子商量一计,买来好酒割了一大块肉,犒劳家中的仆役,尤其力劝老妇人喝酒,把她灌醉,使得她醉得昏昏睡去。等老妇人醒来才知中了圈套,发现某人与妻子已经同床合欢了。她又一再劝戒,二人才分床睡下。谁知天还未亮,某人的病就又复发了,而且情况更加危急,两个眼睛直往上翻,脸色苍白如纸。老仆人赶紧把名医请来,把脉后大惊道:“这是房事过度劳累导致内生邪风,救不活了。”药方也没开便叹息离开。老仆人不敢责备主人的妻子,只是骂自己的老婆:“我叫你看好主人,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呢?”说着狠狠地抽打老婆,连血都打出来了。某人一直不能起床,第二天便死了。族人瓜分了家产,妻子也改嫁他人。后来老仆人每当谈起这件事便痛哭流涕,充满愧疚地说:“我对不起老主人,使老主人断子绝孙!”旁边的人听了无不为他难过叹息。又有某人姓宋,在家排行第六,在州郡当仆役,替别人奔走了许多年,对京乡的老婆孩子不管不顾。到了六十岁时,他拿出自己的积蓄,又讨了个小老婆。不到三个月,眼睛就瞎了。这时主人也辞退了他,周围人也都看不起他。一年之后,生活穷困潦倒,住在一间简陋的小房子中。仆役们编了一句顺口溜:“六娘子不狂,六阿公不盲。”这件事也成为人们饭后的笑谈。这两件事,都是我近来听到的,所以我把一段《论语》改几个字,作为戒训:“及其病也,血气未复,戒之在色;及其老也,血气即衰,戒之在色。”是啊,病人和老人都应该要戒色,可难道没有病、没有老的人,就可以尽情放纵了吗?

    窃妻

    话说在广州的西南乡村中,有异姓兄弟甲乙两人,其中甲读书,乙经商。乙由于非常善于做生意,所以比甲生活富裕,乙时常接济甲,甲内心很感谢他,认为就算是古代管仲与鲍叔牙的友情也不过如此而已。一天,乙受西国的朋友的邀请,到汉口去代为管理财务,大概要三四年才能回来,于是便把家中的事都托付给甲。临行前,乙在家中大摆筵席与甲告别,并叫自己的妻子出来与甲见面,并称呼甲为大伯。甲见乙妻容貌艳丽,神韵颇具风情,心动不已,但在酒席间仍然摆出一副很庄重的样子。乙为人爽直,没有一点儿察觉。

    乙离开后,甲时常到乙家向乙妻献殷勤,逐渐地来往频繁相互熟识,可是甲却一直没有机会得逞,乙寄回的家信都由甲来转递,因此甲心生一计,假冒乙的笔迹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自己一人在外不方便,把妻子托甲送到汉口来。乙妻此时思夫心切,不加考虑,信以为真,便和甲一起到港口,搭上船离开,乙妻并不知道甲去的是福州,而不是汉口。到了福州,甲先假装上岸寻访,回来对乙妻说:“你的丈夫真是太糊涂了,他半月前去天津购货了,听说大概要到年底才能回来,我们先暂时找地方住下等他回来吧。”于是便在南台租了间屋子住下。两个人住在一起后,甲时时用言语挑逗乙妻,一来二往,眉目传情,两人便发生了关系。住了一年多,乙妻问丈夫什么时候能回来,甲用各种借口支吾拖延。时间长了,乙妻也觉得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远在异乡,孤身一人,没有人可以商量,只能暗暗忍着等待机会。

    甲妻自甲离开后,仍经常可以收到乙的信,信中并未说道他妻子是否已到汉口的事,因此对甲的行为产生了疑心,便托人到港口的过路船只去打听。托的人又恰巧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正巧几个月前有一只去汉口的船中途翻沉,他便断定甲与乙妻乘的就是这艘船,回到广州后就说甲已死了。甲妻本身生性放荡,难忍寂寞,不能独守空房,得到了噩耗,便立即改嫁他人离开。

    乙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家中消息,心中感到十分奇怪,正巧西国友人叫他到福州去讨债,事完后便想顺道回家看看。一天偶然到南台妓院中游玩,在车中忽然看到一个和自己妻子非常相像的妇人站在某家门口,暗中观察了好久,更觉得她的神态举止没有一处不像的。乙心中顿时生疑,便命车夫把车停下,在这户人家附近找了一个小茶馆喝茶,打听这家的情况。人们告诉他这户人家是不久前从广州迁来的,乙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一会儿又看见一个人拿着东西进去,细细观察,正是朋友甲。乙断定其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便喊上几个朋友一起去查问。当看见他们进门时,甲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立刻从后门逃走。乙妻恰巧正从房中走出,看见乙后又高兴又羞愧,把事情经过如实地向乙告知。乙查清缘由,才知道妻子并没有罪只是上了当,这所有一切全是甲的阴谋,顿时愤恨不已,当即状告至官府,可是甲已远走高飞了,见不到踪影。

    外史氏说:我曾经就说过假若知书识字的人干起坏事,那要比一般的小商小贩更加的奸诈狡猾。因为他深谋远虑,考虑得周密。但是之后甲回到自己的家中,不见妻子,定会懊悔不已。甲图谋别人的妻子,最终却使得自己的妻子嫁了别人,这难道不是因果报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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