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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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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袅烟

    高邮县生员邓兆罴是御史邓兆熊的弟弟,他在家中造了一间精巧雅致的房间,四壁摆满了图书,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内,除了谈吐风雅的好朋友,很难再有旁人进去。一天正是深秋季节,风霜高洁,天高云淡,邓生读书后休息了一会儿,就叫小书僮拿出笛子吹奏乐曲,自己和着歌唱。他一边喝酒,一边歌唱,心中很高兴。不知不觉醺醺沉醉,命令小书僮牵马,准备外出游玩。那时邓生还是单身,还没有找到心目中的情侣。他恍恍惚惚地出了门,马在街市上奔驰,经过曲折的小巷,有户人家,门上涂着红漆,并不高大,两旁有一副对联:“舞罢云停岫,歌成柳啭莺。”字迹柔媚婉约,语气看起来似青楼妓院,邓生就停下马来。忽然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开门走出,自言自语地说:“我袅烟怎么会干这种事?随便你怎么折磨我,我死也不会屈服!”邓生非常惊讶,仔细看她的面容,虽然有些尘垢,但眉清目秀,确实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女子出门便向东走,邓生想跟着她过去,所骑的马忽然跌倒了,一下子就惊醒了,原来自己仍然睡在书房的床上,原来是一场梦,但心中却念念不忘。

    第二年他母亲替他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为人既贤惠又美貌,但邓生仍然常常想念袅烟。秋天,邓生到京城探望他的哥哥,住在正阳门外。邓生清闲无事,不经意间走过一条小巷,仿佛是梦中所经过的。向前走到一户人家,红色的大门紧紧关着,和梦中所见就更像了,门两旁同样也有一副红纸写成的对联,显然正是那十个大字。邓生十分惊诧,询问路人,原来这是名妓玉兰的家。玉兰年轻时名气很大,现在老了,所以很少有人再光顾这里。她曾养了一个干女儿,名叫袅烟,被一恶少引诱,一起逃走,至今下落不明。所以现在总是大门紧闭,不再接待客人了。邓生问清楚详细情况,怀疑袅烟一定是被逼,不屈服而死,所谓逃走之类的话,不过是玉兰骗人的。他回去见到哥哥,希望他能把自己的看法转告巡视南城的官员。他哥哥认为这纯粹是捕风捉影的猜测,缺乏事实根据,没有听从。邓生不甘心就此罢手,便和他的仆人私下商议,让仆人冒充是袅烟的哥哥,先到玉兰家要人。如果玉兰不给,就告到官府。仆人按计划行事,玉兰果然不肯交出人,邓生就亲自出马,穿上生员的服饰,向官府提出补充申诉,呈词中写道:“丫鬟袅烟曾在我家干了几年活,她就是我仆人的妹妹,很不幸被坏人拐走,后来就一直没有音信。前段时间仆人到京城,有事经过玉兰家,看见袅烟站在门边,看见他就躲避了进去。仆人把她的容貌衣着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恳请贵衙差人前去搜捕。”当时某公管理南城的刑案,为人正直,破案捕盗很有名气,又了解到邓生是邓御史的弟弟,品行端方,一定不会诬陷乱告状,所以审讯时便用严刑威逼玉兰。玉兰害怕,立刻就说出了实情。果然是袅烟不肯接客,多次遭到鞭打,一天夜里上吊自杀。人命关天,袅烟被人威逼致死,因此玉兰不敢声张,把她偷偷地埋在院子里,又害怕旁人追问袅烟下落,就编造谎言说她和坏人一起逃走,但不知道她还有个哥哥。现在经南城御史台审讯,甘愿服罪。某公命令差役前去掘出袅烟尸体,只看见袅烟面色好像活着一样,丝毫没有朽坏。旁边围观的人很多,都感到奇怪极了。

    忽然有一人穿得整整齐齐地从外边冲进人群,抱着袅烟的尸体嚎啕大哭,众人都吃了一惊。差役上前询问,他说自己是袅烟的哥哥。差人们更奇怪了,要他说个明白。那人说自己叫陆仲昇,曾经在某部管理案卷,后以吏员的身份参加考试,被选授杂职。有个妹妹十四岁,两年前陆有事外出,陆妻性格凶悍,在家虐待他的妹妹,后担心她向陆哭诉告状,便趁她睡着时,用席子卷起捆好,派人丢到野外。陆回家后知道此事,气愤极了,把妻子赶出家门,但妹妹却再也找不到了。两年过去,这一天陆的仆人前去验尸,看到之后便立即回家告诉主人,说玉兰家的女尸就是主人的妹妹。陆听了,赶紧前来察看,看到女尸果然就是自己两年前丢失的妹妹,所以伤痛极了。差役回衙后把这情况告诉某公,某公也觉得奇怪,让人把邓生请来,婉转地询问他。邓生看到真的哥哥出现,便笑着把假冒的经过讲了,但梦中相遇的事却没有讲。某公听后,觉得邓生仗义的精神很难得,令人感动,京城中讲义气的侠士知道了这件事,也很仰慕他,想和他交朋友。陆某对他更是感激不尽,以后二人经常来往,就像老朋友一般。

    邓生在京城住了几个月,就辞别兄长回家,御史台的差役奉命送他。走到城外,经过一片丛杂的墓地,差役指着一座新坟告诉邓生说:“这就是袅烟的坟,她的哥哥将她安葬在这里,丧事办得很隆重。”邓生听了心中一动,就命仆人到附近村中去找来一杯酒,自己下马,亲自将酒洒在坟上,祝祷说:“我为你昭雪了沉冤,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吗?”话刚说完,就觉得衣襟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往下垂,转身张望,却什么也没有,于是又骑上马向前赶路。到了旅舍,走路转身时仍有这样的感觉,等到睡觉时躺在床上,那东西伏在床侧,用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有。邓生猜测这其中一定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和别人说过。以后路上几十天都是如此,渐渐习惯了,也就不再注意。回到家中与母亲、妻子相聚,讲起在京城中的事,她们也都非常惊奇。

    隔了几天,他妻子即将生产,邓生就一个人睡在书房中。下半夜时,只听到床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惊讶地问:“是谁?”一个女子声音回答说:“是袅烟。”邓生一直在想念袅烟,并不感到害怕,笑着说:“深更半夜没有灯烛,谁知道是真的假的!”话音未落,忽然屋内灯光四射,原来是熄灭的蜡烛又燃了起来,果然看见袅烟站在灯下,眉目如画,打扮得十分艳丽,和梦中惨淡的神情完全不一样。她拜了两次,说道:“我生来命运不好,先是碰上凶恶的嫂嫂,后遇见淫荡的娼妇,受尽了折磨摧残。我担心清白的身子受到污辱,所以上吊自尽。没有想到死后能遇上像你这样的侠士,豪爽仗义,为我洗雪了冤情。我早就想报答你,只是因为没有适当的途径。后来你又到我的坟上祭奠,我更加感激,所以才不顾羞耻,暗中跟着你从京师来到这里,直到今天才敢现出原形。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是鬼而嫌弃我,如果我能报答您些许的恩德,对我来说。这又是莫大的恩惠了。”邓生听了很高兴,只是稍稍有些担心,问道:“鬼对人没有伤害吗?”袅烟羞愧地答道:“伤害是有的,但也要看对什么人。如果为了报恩,为了情义而相好,那么鬼也和人差不多,反之,如果为了色欲而贪图短时的欢快,那么即使是人,也会有伤害的。何况我因为坚贞不屈,早已经超越鬼界,你还担心什么呢?”邓生欣喜极了。但睡觉的时候,袅烟仍然非常害羞,畏缩不敢上前,邓生拉她,她笑着说:“生前我是一块没有瑕疵的美玉,死后却要把少女的贞操献给你,如果不是为了报答你的大恩,我这样做就如同淫奔了。”于是脱掉衣服睡觉。二人水乳交融,欢好之间,袅烟婉转娇媚,和活人没有什么差别。

    第二天一早起身,此后邓生就把小小的书房当作藏娇的密室。袅烟在白天也仍然现形,只是不洗脸,不吃饮食。他们二人整天在一起,说说笑笑,作诗唱和,生活得很快乐。因为袅烟的缘故,邓生在书房内不再接待朋友,僮仆也不敢随意走进室内。幸亏邓生本来就喜欢安静,朋友来往很少,所以旁人也没有怎么怀疑。袅烟本来不善于唱歌,因为邓生喜欢的缘故,她就学了,一开口却唱得动听极了,响遏行云;袅烟本来也不善于乐器,也因邓生的爱好,向他学着弹奏,一弹起来却也抑扬婉转,丝丝合扣。因此两个人长夜相对,一点儿也没有枯燥无聊的感觉。邓生有些奇怪地问她,袅烟回答说:“以前在玉兰家虽然没有学过唱歌弹琴,但经常听,所以还是能领会声音节奏的微妙。过去不高兴学,现在对着知己,就完全不同了,这也是因为感情,才能真正快乐。”邓生听了,更加喜欢她了。袅烟本来就识字,邓生略加指点,就能读通文章。有时间就央求邓生替她买《金刚经》《楞严经》等佛经,双腿盘坐念诵,常常念到半夜。邓生的妻子产后身体渐渐恢复了,这时袅烟便主动提出要邓生回内房歇息睡觉,说:“我在这里不过是棵柔弱的小草,绝对不能和并蒂莲花争艳的。”邓生不听,但袅烟却不见了。于是邓生仍然入内房睡觉,只是每当月半的时候,都要借口睡到书房,和袅烟欢会。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袅烟忽然笑着对邓生说:“鬼也能生孩子,这真是很奇怪吧?大概是上帝有意让我借此,来报答你的大恩吧。但是今后我不能再住在你这里了。邓生大吃一惊,舍不得她离开,问她要到哪里去,袅烟说:“我读了佛经后,已经明白了自己再生的因缘。我前世是天妃的侍女,因犯了过失,被处罚遭受今生的苦难。幸亏我能立下志愿,不甘心堕落风尘。天妃谅解了我的苦心和忠贞,同意我仍然回去当侍女。只是因为腹中有了你的一点血脉,所以才拖延了这么久。明天你出城去,在城边白杨树下有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就是你的骨血。你把他抱回去,就说是捡来的,人家一定会相信。你命中没有成材的好儿子,这个孩子能够继承你的事业,记住千万别耽误。”说完,流着泪告别,渐渐化为一阵淡烟消逝了。邓生悲痛极了。第二天,按照她的话出城去,果然捡到一个端正丰满的婴儿回来,撒谎说是别人家丢弃的,请了个奶妈哺乳,人们一点儿也不怀疑。但是长大以后,孩子的耳目口鼻都非常像邓生,人们这才有些奇怪。邓生就把旧事稍稍透露一些,听到的人都非常惊叹。

    邓生后来官位很显赫,妻子所生的三个儿子都没有成材,只有袅烟生的儿子梦锡能够读书上进,中了进士。那时候陆仲昇在外省做了几年官后,已经退休回到京城,邓生父子也都在京城做官,于是邓生就带着儿子一起去拜见仲昇,讲明前因后果,舅甥相见,悲喜交加。从此以后,邓、陆两家世世往来,好像姻亲一般。

    外史氏说:袅烟具有宁死不屈的贞操,但是被邓生的情义所感动,就不再坚持,这说明感情产生于道义。感情是可以抑制的,而道义不能丧失,所以袅烟既能面对鞭打的威逼毫无惧色,也能温柔娇媚地献身于邓生,这是因为由道义而产生了感情,并不是她先前是贞洁烈女,后来却不是。一个人,假如没有邓生那样的侠义心肠和作为,而只是想和女鬼欢合,不仅不会引来贞洁的女鬼,淫妖却会马上就到身边,这时候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更不要妄想女鬼会给自己生个儿子了!

    镜儿

    灵隐寺和尚邵本一非常严格地遵守戒律清规,是个得道高僧。他是陕西人,年轻时是县学的生员,因为仰慕江南地区厚重的文化、风流俊逸的人物,就渡过长江南下,一路上寻师访友。几年之后,忽然悟道,竟削发当了和尚。他去过许多佛寺,辗转来到浙江,此时他已经是佛门中非常著名的禅师了。杭州人仰慕他的大名,就把他请到灵隐寺中,现在人们都称他为定心大师。他有个儿子名续,当年他离开陕西时,邵续还在地上爬着学走路。邵续长大后,因为不认识父亲,一直感到非常遗憾,在江淮地区到处寻访,始终都没有遇见。后来听说父亲在杭州灵隐寺,就乘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和他一起乘船的是一个青年人,容貌清秀姣美,好像女孩子,说自己姓龚,由京城返回家乡绍兴。听说邵续万里寻父的事,非常敬重,二人非常投缘,一路畅聊。到了杭州,邵续打听到灵隐寺所处的位置,立即动身前去,龚生也想拜见禅师,就一同去了。

    刚刚到达寺门,早已经有一个和尚等着他,说:“禅师打坐醒来,已经知道公子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但不应和镜儿一起进去,请让他停在这里。”邵续听了莫名其妙,龚生却变了脸色。邵续有所察觉,但很着急早一点儿见到父亲,也来不及细问,便请龚生停在门外,独自进去。到了法堂,禅师正在盘膝坐着,邵续不认识,旁边的和尚说:“他就是你的父亲。”邵续十分伤心,哭着拜倒在父亲膝下。禅师挥手拦阻他说:“快点起来,千万不要这样。我现在生活得很安乐,你应该为我高兴、欢喜,为什么要哭哭啼啼呢?”于是叫他在一旁坐下,简略地询问亲属中长辈以及同学、老朋友的一些情况,邵续一一回答。忽然禅师皱着眉头说道:“你万里迢迢赶到这里很不容易,体现了你的一片孝心。只是你要来就自己来,为什么要把镜儿带来,给我添麻烦呢?”邵续赶紧跪在地上,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并请问其中的缘故。禅师说:“龚生是镜儿的丈夫,镜儿就是龚生的妻子,镜儿是一个狐狸精。两个人被情欲纠缠住,舍不得分开,靠着你的一片孝心,依附着渡过长江。现在又来打我的主意,想要我说些好话,来成全他们的情缘。镜儿就在龚生的身边,你是肉眼凡胎,怎么能看见她呢?”一会儿又说:“这个狐狸文才很好,又能看出你是孝子,我就成全他们吧!”然后就命令小和尚取过一张黄纸,写了几个字后又交给他,嘱咐说:“拿这个给他,这里是佛门净地,叫他快些离开。”小和尚拿着纸条出去,交给龚生,龚生拜了再拜,行了礼,便走了。

    邵续在灵隐寺住了一个月,禅师就叫他回去,说道:“回去侍奉母亲,也就等于侍奉我了。这里是出家人住的地方,你也不应该久留。”邵续还想再留几天,禅师不同意,只能离开。回家后,见到母亲,母亲身体仍和以前一样康健。邵续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几年,因想念父亲,又再次到了浙江,而禅师已经到南方云游去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邵续念父心切,就继续向南寻访。走到山阴道上,忽然遇见一人,衣着华贵,侍仆前呼后拥,看上去很面熟,原来就是当年同船的龚生。龚生见到邵续,立即跳下马,拜伏在路旁,说:“孝子近来好吗?”邵续急忙回拜,并扶他起来说:“老朋友为什么这样客气?”龚生站起说:“你们父子对我的恩德,像天地一样大,没有报答你的机会,我总是很惭愧,怎么敢在你面前失礼呢?”接着再三地邀请邵续到他家去,邵续也想借此机会了解他的奇特经历,便高兴地答应了。于是坐上另一辆马车,和龚生并排前行。他们见面的地方离龚生家还有半日路程,路上邵续就试探地问他,龚生丝毫没有隐瞒。

    原来龚生是浙江人,他的叔父到京城做官,带着他一起上任。在京城西北的山中,他租了几间房子,那里环境非常清幽雅洁,于是就闭门苦读。那是初冬的一天,雪很大,龚生正在屋内围着火炉读书,口中吚吚唔唔地念着,忽有一个大红色的火团,火焰足足有一尺多高,从屋梁上落下,落在地上后旋转不停,整个房间顿时暖和起来,而且越来越热。龚生大吃一惊,担心整个房子会烧起来,准备逃出门外。忽然火光收敛起来,变成一个白头发、衣着很简朴的老妇人,两手一拱,站在面前。龚生估计是山间的妖怪,更加害怕,逃得更快了。老妇人却上前阻拦,说:“你别害怕,我不会害人。看到你读书很寂寞,我有个小女叫镜儿,也喜欢读书写字,我想把她嫁给你,让她有些进步。所以我匆匆忙忙地赶来见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龚生听了更加惊奇,也更加害怕,推辞说:“我年纪轻,学业不精,没有成就,恐怕会耽误你的女儿。而且你行踪那么神秘可怕,我更不敢和你女儿攀亲。希望你可怜我,饶了我吧!”老妇人性子很暴躁,似乎根本不愿听他解释理由,发怒说:“我的女儿像天仙一样漂亮,嫁给你,你还不要?难道你觉得我刚才还不够厉害,不能把你烧成灰烬吗?”说着,两眼睁得就像牛眼睛一般大,闪闪发亮。龚生更加害怕,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打扮得很艳丽的丫鬟从门外进来,笑着说:“像你这样逼迫人家答应婚事,反而破坏了他们的感情,不是好办法。你还是回去吧,镜姑会自己来的。”又说:“我早就知你性子急切,办不成这件事。”说完,就扶着老妇人向外走,老妇人仍然是气呼呼的。她们出门没走几步,就突然消失了。这时龚生吓破了胆,想逃下山去,可是大雪纷飞,已经把山路遮盖得严严实实,马根本不能走,而且年长的仆人已经到城里去搬运柴米,这里除龚生以外,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小书僮,又能干什么呢?没有办法,只好静静地等着,是死是活,一切听天由命。

    到了晚上,雪渐渐停了。龚生关上门睡觉,想着过完这一晚,明天便可迁到其他地方。但是因为心神太过紧张,一时竟然睡不着。忽然听到窗外有弹指的声音,有人一边敲窗一边唱歌:“叹空闺兮掩孤檠,望伊人兮违素诚。伐柯伐柯兮其音丁丁,果得相随兮我愿卿卿。”声音非常娇媚,婉转悠扬,余音绕梁,不停地传到耳边。龚生猜想一定是镜儿来了,从窗洞中向外偷看。只看到雪光映天,比月亮还要皎洁,一个垂着发鬟的少女,苗条轻盈,正站在窗槛前。杜甫描写山谷中绝代佳人的诗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用来描述她都远远不够。龚生心中暗暗喜欢,但想起白天凶暴的老妇人又觉得很害怕,踌躇着不敢出声。一会儿,少女又唱了起来:“雪欲晴兮云微,鸟不宿兮双飞。奈有人兮愿孤帏,我不见兮又空归。”唱完之后,微微叹息,转身便要回去。龚生看到这种情形,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喊:“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你还要回到哪里去呢?”少女听了又转回身来,隔着窗说:“几次被你拒绝,我实在很难为情,不得不回去,并不是真的生气。”龚生立刻披衣下床,打开房门,将她扶了进来。那时屋内的残烛还没有熄灭,镜儿映着火光,更显得美艳极了,肌肤不施粉黛而如玉,容貌不修饰而似花,一言一笑,处处都显得婉媚动人,实在是人间罕见的绝色。龚生问道:“她们所说的镜儿就是你吗?如果老妇人不是那么凶狠撮合,好事早就成了!”镜儿笑着说:“你也可以算得上是色胆包天了。如果不是我亲自来,好事真是没戏了。”龚生就想拉她上床,镜儿推辞道:“我年纪还小,你不要胡闹。”随后就拿出一卷稿纸说:“这是我练习写的诗,没有人教我,希望你能给我仔细地改一下。三天后我再来取,你可不能讲一通好话来骗我!”说完之后,拜了两拜,转身就不见了。龚生看她的诗作,文辞秀丽,语意风流,心醉神迷。第二天早起,便用红色的笔细细地加以评点,再也没有搬家的打算了。

    第三天晚上,镜儿果然来了。龚生把诗稿还给她说:“遵照你的意思,我已经改过了。只是你的诗写得实在太好,我无法不说好话啊!”镜儿把评改的地方看了几遍,笑着说:“果然名不虚传。”说完又要告辞离开。龚生拦住她,就动手解她的衣带。镜儿不禁羞怯地笑道:“女子才十五岁,就要嫁给王昌,真是前世作孽呀!”于是两人上床欢好,镜儿虽然娇啼婉转,却也是极尽男女之间的快乐。欢好之后,龚生就问老妇人是谁,镜儿答道:“她是我的义母,姓古,是村野人家。”龚生道:“她的威风好大,现在想起来我都害怕。”镜儿打趣地说:“今晚你的威风也不小呀!”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于是又依偎着睡去。天亮了,上次见到过的那个丫鬟敲门进来,龚生感谢她那天晚上解围的事,丫鬟笑道:“痴老太不懂情事,我本来就说这件事一定要镜姑自己来才行。”镜儿起身,穿好衣服后,就和丫鬟一起走了。此后每天晚上都来,二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镜儿喜欢诗文,所写的诗文富有情韵,但因为房子窄小,而且有书僮同住,行动很不方便,二人只好在夜间睡在床上推敲诗句,或者辩论文章的主旨意味,有时用文雅的语言打趣对方,有时一同背诵诗文妙句,说说笑笑,常常一整夜不睡。那时年长的仆人已经回来,听说后很惊奇,天亮时便潜伏在门外。只看到主人还疲倦地睡着,门却自动地开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淡淡的香气,飘过身边,却什么都看不见。仆人很害怕,知道当地没有相邻的人,一定有鬼狐在迷惑主人,就极力劝龚生回家,龚生不听。仆人又进城告诉龚生的叔父,叔父派专差来叫他回去。专差还没有到,镜儿已经知道了,当晚哭着对龚生说:“我们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怎么办呢?”龚生吃惊地询问原因,镜儿回答说:“仆人已将我的事告诉你叔父,就要派专差来叫你回去。你离开后肯定不会再来,我们不是就分离了吗?”龚生也很伤心,提出要镜儿一起到城里去。镜儿说:“我当然想陪着你,但实在是不敢。我本是狐狸精,狐狸精都各有各的地盘,况且京城是皇帝住的地方,我不敢擅自前去。你如果不想抛弃我,只有回到南方去才可以。”龚生当时已深深地陷进情网之中,舍不得和镜儿分离,便问她怎么安排。镜儿说:“我平时积了一些钱,足够沿途车船的费用。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可以回到故乡,为什么还要留恋京城呢?”龚生想也不想,就决定照镜儿说的办。二人商量后,什么东西都不带,悄悄地趁着天黑就离开了。那时年长的仆人还在京城里,书僮睡得正熟,因此也没有人阻拦他们。

    走了一里多路,草丛间好像有灯光在闪烁,隐隐约约的有两支火炬,忽暗忽明,龚生还以为是山野人家,指着告诉镜儿。镜儿嬉笑着说:“你最害怕的人来啦!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到现在还要耍威风!”龚生还不明白,只听到一声虎啸,响彻山谷,不禁大吃一惊,差一点儿掉下山崖。镜儿拉住他说:“有我在,你怕什么!”于是大叫道:“我和你的女婿要到别的地方去,承蒙母亲帮助,以后回来,会报答你的。”话音未落,老虎已不见了。龚生稍微平定了心神,反而开玩笑说:“过去你是狐假虎威,今日却威风可以伏虎了。”他们一直走下到山脚,看到有个村庄,讨了些早饭吃。他们自称是夫妻,人们也毫不怀疑。镜儿拿出银子,购置了车马、衣服,绕过京城,一直向南到达通县,不久就租了一条船,沿着运河南下。等叔父派去的专差到达的时候,他们已离开三天了。在船上,他们完全摆脱了种种顾忌,或者品茶相谈,或者灯下对弈,或者记诵诗书典故作为酒令,或者提笔记述沿途的山川景物,有时分题限韵作诗,此唱彼和,兴致比以前更豪放。刚开始龚生总要勉强镜儿才肯唱和,后来渐渐地乐此不疲。两人就像是风雨相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般。

    他们行驶到江苏,即将要转入浙江地界,镜儿忽然担心地说:“这里的水神管得很严,我不能过去。一定要等有大福气的人,靠着他,船才不会出毛病。”龚生问其中的原因,镜儿说:“这里的水神是伍子胥和范蠡,一向都很有威灵,不比其他的神道。我实在很害怕。”龚生不相信,仍然坚持要继续向前,想不到才张起帆,一排巨浪就打过来,突然间阴云密布,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龚生害怕极了,只得停船不再向前。等了五天,碰上邵续的小船,镜儿高兴地说:“他是个有大德的人,比有厚福的人还要可靠。你能和他一同坐船,再有一百个江神,我也不怕了。”龚生听了她的话,碰巧邵续要换船,便怂恿船家招他上船。但此后镜儿白天就不再现身,她告诉龚生说:“这个人是孝子,天上各路神仙都会保护他。在他面前,我如果肆无忌惮,恐怕会遭受灾祸,一定要小心躲避。”因此邵续虽然和龚生同舟,始终不知道他还带有家眷。果然邵续上船后,始终风平浪静,渡长江时也像走在康庄大道上一样平稳,没有几天便到了杭州。邵续将要登岸,镜儿告诉龚生说:“这个人的父亲是高僧。我到你的家乡,不知土地神是否容许我住下,假如有他父亲为我讲一句话,我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和你白头偕老了。”龚生听了,就向邵续竭力请求,想一起去拜望禅师。这时镜儿又叮嘱他说:“你手中白扇子就是我的化身,一定要带在身边。见到禅师后我自己会向他禀告,你不要随便插话。”龚生答应了,但是还没有走进寺门,就被禅师派人阻拦,所以非常惶恐。幸好不久小和尚就送来一张纸条,上面有十个字:“一切水土诸神,不得拦阻。”就像是官府的命令。龚生看了纸条很高兴,赶紧和镜儿坐船回家,果然一路平平安安,什么事也没有。到家中,撒谎说是叔父作主替他在京城中娶的妻子,亲友们一点儿也不怀疑。龚生的父母早就死去了,于是家中的一切都由镜儿主持,安排得井井有条。又拿几百两银子买房屋田产,龚生就突然间富了起来。他以前从没有看见镜儿身上带有银钱,现在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非常奇怪。

    这天的路上,龚生把自己的经历详细地讲给邵续听了。天快黑时才到达龚生的家,只见房屋大门宏伟辉煌,一看就是富实人家的气象。龚生请邵续进去,准备了盛筵款待,又把三岁的儿子抱出来见客,说是镜儿生的。他长得眉清目秀,远远超过一般的小孩,可以想象他的母亲一定非常漂亮。当晚他们喝酒畅谈,一直到半夜才休息。邵续睡在龚生家中,床褥铺设都极其华美。第二天告辞离开,龚生也不挽留,只是说“南方地域广大,你可能找不到尊父,回程时还是请到我家来一叙”。邵续答应了。龚生送他到城外,并赠送一百两银子。邵续推辞不了,也就收下了。

    邵续一直向南,走到海边,仍没有遇见父亲,只好闷闷不乐地返回。又来到龚家,恰好龚生不在,仆人奉镜儿的命令呈上一个包袱,打开一看,是一只雪白晶莹的玉如意。仆人又转达镜儿的话,恭敬地说:“这点东西略微地表达我们夫妇二人感激的心意,它象征着洁白而有华采,事事如意。您离家已经很久了,应该早早返回,否则父亲没有找到,还要失去母亲,那就要抱憾终身了。”邵续听了非常吃惊,不再等待龚生,夜以继日地赶回家。回到家中,他的母亲果然已经病倒在床上,已经相当危险。看见邵续回来,很开心,笑了笑,就永远闭上了眼睛。邵续佩服镜儿的先见之明,每次向旁人讲起,听的人都惊叹不已。

    后来龚生写信过来,说因为镜儿不愿长途跋涉,所以他也不外出应试求官了,打算在家乡悠闲自在地度过一生。邵续的父亲却一直没有音信,或许已经得道成佛,回到帝释所住的天上去了。邵续虽然非常孝顺,却没有能随着父亲一同成佛,这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外史氏说:我空闲的时候常常喜欢看戏,对昆剧《雷峰塔》,虽然觉得故事非常荒诞,看后却总是对法海老和尚恼恨极了,无缘无故地拆散人家恩爱夫妻。后来听到龚生的故事,本一老禅师就很通晓人情世故,想来他一定是第一大活佛转世的。不过推究本源的话,这实际上就是儒家所提倡的仁爱宽恕的精神。否则的话,和尚既然出家,断绝尘缘,又怎么会知道镜儿、龚生之间的爱情,去促成这一段离奇的姻缘,传为千古佳话呢?

    翠微娘子

    以前有个跛脚老头,精通医术,手到病除,被他救活的人不可胜数。他生了两个儿子,甲已经结婚,乙还是单身。老头死后,甲听了老婆的话,把弟弟赶出家门,不让弟弟和自己一起居住。乙非常愤怒,向官府控告甲。甲的老婆家是大户人家,替他们向官府行贿,官府便袒护甲,斥责乙傲慢无礼,打了他十几下板子。乙更加气愤,半夜里拿着尖刀,要杀他的哥哥和嫂嫂。走到家门附近,忽然看见他的父亲拄着拐杖走来,严厉地骂他,说:“你这畜生要干什么?男子汉就不能靠自己生活吗?我侥幸有些积蓄,你们兄弟就闹成这个样子;如果我是穷光蛋,你们又该怎么办呢?”乙看见父亲,十分悲痛,哭着拜倒在地上,一时说不出话来。老头抚着他后背说:“我儿不要悲伤。向西走几百里,有个人叫翠微娘子,我对她有救命之恩。你可以去依靠她,生活会很好的。”说完就不见了。乙挥泪回家,放弃了和哥哥拼命的念头。第二天捆上被子就走了,也没有和兄嫂告别,他兄嫂也绝不会想到他竟然会离家出走。

    乙走了几天,一路打听,人们都不知道翠微娘子是谁。乙认为一定是父亲骗自己,世上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于是找间旅舍住下,不再往前走,但这时身边带的钱已经用完,进退两难。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听到旅舍里的人说:“明天晚上住的地方正在演戏,早点回去吧。”接着又称赞那里的戏班子演得好,唱得好,好话说了一大堆。乙正在愁闷,顿时想前去看戏,散散心。第二天一早就跟着去了,走了将近一百里。到那里时天还没有黑,他也不去找旅舍,就先去看戏。台上正在演出《千金记》,有项羽挥戈,韩信拜将,台下人摩肩接踵,围得水泄不通。台上钲鼓如同雷鸣,台下人声喧嚣热闹,正好能够发泄心中的苦闷愤怒。乙聚精会神地站在人群中观望,一直看到戏演完,才想起要找旅店过夜。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走到他面前,双手一揖说道:“你就是跛脚老头的儿子吧?翠微娘子老早就叫我在这里等你了。”乙听了喜出望外,这个人青衣小帽,看起来像个仆人,也顾不上细问,只是说:“翠微娘子在哪里?我是奉了老父的命令来拜见她的。”这个人看找对了人,也很高兴,便请乙跟随他一起走。

    从村后大约走了半里多路,就看到一幢大院宅,门墙十分高大,楼宇巍峨。门外站立着十几名兵丁把守,全都身披铠甲,手持兵器,守卫森严。门口还有一支小小的仪仗队,打着各色旗幡,簇拥着一辆画有鲜花图纹的帷车,人们都说“娘子将要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乙看见这样大的气派,心里不由得一震,不敢再往前走。那个人先进门通报,一会儿又出来,一下子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娘子没有讲明,刚才我以同辈的身份和你见礼,冒犯你的尊严,乞求原谅我。”乙大吃一惊,不知该怎么办,就点了点头。那个人又跪着说:“娘子正巧要出门,车驾已经安排好了,不能因为来了贵客就不去了。请你暂时住下,先用晚餐,娘子很快就会回来。”于是那人带着乙进门,经过曲曲折折的路径,来到一所院子。房屋十分华丽整齐,外边有高墙围绕,灯火辉煌耀眼,铺陈富丽奢华,如果不是富贵人家绝不能有这样的气派。屋内有一张床,铺着几寸厚的锦褥。那个人请乙坐下,乙觉得脚下尤其柔软,不像是砖石,低头一看,原来地上铺的是五彩的地毯,色彩绚丽,更加惊讶了。一会儿,传来一阵车马的喧嚣声,声音渐渐远去,娘子已经出门去了。

    乙坐下不久,就有十几名漂亮的丫鬟前来参见,而刚才引他进来的那个人就退了出去。等到吃饭时,侍女就更多了,还在阶下奏起音乐,箫管悠扬,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桌前燃着一支巨大的烛灯,每上一道菜,侍女都报上菜名。菜品非常多,都是各种美味佳肴,此时乙筷子停在半空中,反倒不知道该吃什么好,自己也不觉得好笑。乙从小遵守上天禁戒,不会喝酒,稍稍喝了一点儿就有些醉了,命令侍女上饭。吃饱了,刚起身离席,就听众丫鬟叫道:“娘子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来请乙,说:“娘子请先生前去见一面。”乙跟着他出了院子向东走,经过曲折的回廊,萦绕的花径,走了很久才进入内院。四处都点着灯笼,虽是黑夜,却明亮如白昼,院中的一花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穿过内院,来到娘子的闺房,空气中香雾缭绕,灯光辉映,又是另外一种景象。闺房共有五间,锦绣帷帘轻轻低垂着,前面有美石砌成的台阶,朱木雕琢的曲栏,两边回廊挂满珠灯,连人的眉目都能照得清清楚楚。

    乙还没有进屋,娘子早已走出帘外迎接,娇声地说道:“承蒙你的父亲看得起我,用宝钗作为聘礼,许诺结秦晋之好。我一直苦苦等着你,但你却迟迟不来,令人难免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现在你终于来了,希望不要忘记你父亲过去的决定。”乙听了十分茫然,不懂她说些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娘子,见她头戴五凤冠,身穿七宝衣,装束和图画上的仙子一模一样。而且她说是父亲的决定,和那天半夜父亲对自己讲的话正好相合,也就满口嗯嗯地答应着。乙随娘子走入屋内,呆呆地站着,向四周望去,各种摆设都是崭新的,在灯光下映射出奇异的光泽,可是一件也不认识。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沉香木做的小榻,娘子请乙在对面坐下,又客气地说:“刚才你来时,正巧我被本地官长喊过去观赏演出,没能及时迎候。失礼之处,一定请你谅解。”乙听了仍然只是嗯嗯答应,不知怎么问答,侍女在一旁都忍不住遮住嘴,偷偷发笑。

    隔了不久,外边传报说:“土谷诸神都已经来到堂上,正在等候和新贵人见面。”乙听了这才大惊,娘子站起来说:“你不要担心。我因为婚礼无人主持,所以特意告诉诸神,他们愿意前来相助。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朋友,你也应当行礼拜见。”随即对一个年龄较大的丫鬟说:“你带着他去沐浴更衣,并教他一些揖拜逊让的礼节。我先到前厅去陪客人,隔一会儿再派人来请。”丫鬟点头答应,接着就带着乙从屏风后转入另一间屋子。推开门,里面热气蒸腾,盆水芬香。丫鬟服侍乙脱衣,看见他的下身,忍不住出声笑道:“乡下人果然厉害,只是不太雅观。”乙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洗完澡,丫鬟拿来衣服,都非常华贵,乙穿上身,起初好像背上有刺,浑身不舒服,慢慢地才习惯了。丫鬟又带着他进入内堂,让乙学习礼节,口中一边讲解,一边用身体演示。乙反反复复地练习,总算把脚步放缓了,腰干变柔了。丫鬟拍手笑道:“现在可以称得上是风流丈夫了!”旁边观看的丫鬟们也都笑得前仰后合。礼节练得差不多了,这时已是三更时分,娘子已经派人来催过好几次,众丫鬟就簇拥着乙来到前厅。厅上点着许多红烛,乙也来不及细看,娘子就叫他和众宾客见面。一共有四个人,娘子一一指点:一个是司农,一个是田祖,另外两人是社神与山神。他们的衣饰和平常人差不多,但是和舞台上穿官袍、持牙笏的神道却很不一样。众神讲了几句客气话,就请乙和娘子并肩站着,在音乐声中交拜行礼。礼节完毕,众神告辞离开,娘子也不挽留,只将他们送到门外,说:“晚上行礼并不能完全周到,明天再登门道谢。”

    客人们走后,娘子才和乙一起回到刚开始见面时的房间。东边一间,早已摆好了酒宴。乙觉得比刚才见到的房间更幽雅、更华丽,鲛绡做的帐,蜀锦织成的席子,被褥又香又软,兰桂香气萦绕鼻间,真像是天上神仙的洞府。他们饮了交杯酒以后,丫鬟就将酒宴撤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娘子忽然害羞起来,乙把她拉入床帷,替她宽衣解带,娘子更加羞涩,连忙钻入被窝,乙也匆匆脱衣上床。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外边丫鬟们大声嚷道:“妖怪来啦!”一时间啼哭声、号叫声、哀求声由远而近,顿时乱成一片。乙大惊,跳起来想逃跑,可是又不忍抛下美貌妻子,娘子也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紧地抓住乙的手臂。情势越来越紧迫,乙也顾不上穿衣服,背起娘子就往外逃跑。乙不认识院中路径,娘子说左拐,他便向左;说右拐,他便向右。幸好各间房屋都有门户相通,他们左转右弯,逃了出去。走到一处花园,有两扇小门,乙打开园门,看到杂草遍地丛生,对面好像有山冈。娘子仍然焦急地大喊着:“快走,快走!”乙只好背着娘子拼命地往山冈上跑。到了山冈顶上,再回头向下望去,只见宅院中火焰冲天,隐隐还传来格斗呼叫的声音。娘子哭着说:“姑娘们全都因为我受害啦!”

    乙喘息稍微平定了些,才问娘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娘子答道:“我不是阳世间的人,实际上是本省城隍的第三个女儿。父亲活着时曾在这里当县宰,后来全家染上瘟疫,我的病尤其严重,幸亏你的父亲精心诊治,才得以活了下来。这样的大恩,我始终铭记在心。后来我父亲升官,渡江的时候遭遇风浪,船翻落水,全家都被淹死。上帝因为我父亲为人忠心耿直,又是因为公事而死,所以封他为神。我活的时候就信奉道教,曾经碰到一个女道士,传授我制伏狐狸的法术,因此父亲就命我管理这一带地方,不让妖怪到处作恶。我的丫鬟侍仆都是狐狸,所有的用具也都是狐狸为我弄来的。想不到今天竟然在妖狐的手中惨败,实在是不甘心!”乙又问道:“这个是什么妖怪,为什么就不怕你呢?”娘子回答说:“你知道了一定会笑话我的。它也是个狐狸精,盘踞在这山谷中已经有一千多年了,道行很深。我到这里来,一些小狐狸都服服帖帖的,只有它依然强横不服,甚至还毫不羞愧地向我父亲求婚,要娶我为妻。我听了当然更加恼怒,用法术治它,还没有服帖。恰巧你父亲经过这里,用宝钗替你定亲,说你不久就会来找我。我感谢你父亲的救命之恩,却忽视了这妖狐的威胁,离开这里去向父母禀告,又忙着安排办喜事,没想到这妖狐竟然会突然偷袭,肆虐猖狂。不过它的死期已经不远了。”乙又问自己的父亲现在在哪里,娘子说:“你父亲在某地当社神,已经上任,你不必担心。”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空中有人说道:“父亲知道姐姐遭受狐妖的偷袭,已经派神将前去抓它。只是姐姐既然已经坠入情网,不适合再当神仙。可以和郎君一同回乡,创家立业,不要辜负跛脚老翁的希望。”说完,从空中扔下来一个包袱,接着又笑道:“‘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我可不愿和赤身裸体的人在一起,再见啦!”乙有些惊恐,询问娘子,原来是她的妹妹玉华。娘子又笑道:“为了和你讲话,竟然忘了两个人都还光着身子。今天让妹妹看见,以后再见面,可是要羞愧死啦!”说着从包袱中取出衣服,二人分别穿上。

    笫二天天刚亮,娘子便对乙说:“走吧,这里片瓦不存,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们还是回到你的故乡去吧。”于是二人挽着手走下山冈。这时乙虽然得了妻子,但她的家却烧了,自己本来就没有家,以后怎么办呢?想到这里,走一步,懒一步。没走多远,娘子说:“脚力有限,靠走路估计到不了,一定要找个东西代步的。”说着向田间一指,就有两匹驴子奔了过来,身上鞍鞯辔头,全都齐备。娘子叫乙一同骑上驴子,那驴子奔驰起来快极了,像风一样,转眼间跑出几百里,家乡城门已经遥遥在望。乙顿时感到非常惊奇。

    到了离城不远处,娘子勒住缰绳,说道:“这里不城不村,住下最好,不必再走了。”于是翻身下驴,一起寻找合适的住房。正好路边有一处屋子,被雨水冲坏了,原来住的人都已经搬走。娘子说:“这里可以住下。”走进去一看,四壁空空如也,抬头就能看到天,乙不禁大笑起来。娘子却一本正经地说:“可以住,等我的丫鬟来装修一下,一定十分漂亮。”于是她非要叫乙把两头驴子牵到集市上去卖了,换些银子买米做饭。等到乙回来,房间已经完全变了样,虽然比不上之前所见的那么壮丽奢华,却也十分干净、整洁。乙很高兴,走进门内,果然看到有两个丫鬟侍立在娘子身边,只是全都穿着白色的上衣,青色的裤裙,不像以前那样打扮得十分艳丽。乙问她们老家的情况,两人一起回答说:“妖狐已经歼灭,我们舍不得娘子,所以一路寻来。其他人仍然住在老家,都很好。”乙和娘子相对而坐,一起吃早餐,两人说说笑笑,非常高兴。晚上,二人高兴地同睡,床帐卧具都是崭新的,乙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娘子叫乙去寻找房屋的主人,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买下他的房子,房主当然很乐意。娘子请来工匠全新修建,一个月内全部落成。那些工匠尽管天天干活,但对房屋结构的奇特、建造过程的短暂,都非常意外,始终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娘子进进出出,也和寻常人一样。开始时穿着布衣布裙,和乙一起规划商量,旁人看去完全像一个田家少妇。等到房屋造成之后,就深居内室,衣着饮食非常精致,家中的丫鬟侍仆数以百计。家中人口日渐增多,开销那么大,也看不到她有什么田地产业,钱财却似乎永远用不完,乙也不禁暗暗称奇。

    刚开始,甲听说乙回来了,又在外乡娶了老婆,夫妇二人觉得很可笑。后来听说他盖了新房子,才有些惊奇。几个月后,城中轰动起来,人人都夸耀说乙家如何如何富有,甲听了半信半疑,回来和妻子商量,想着假借关心的名义,派丫鬟送些饮食去,来趁机窥探乙家的真实情况。丫鬟去了整整一天才回来,对她的主人说:“我奉命去查探二娘子家。才走到门口,看门的人就拦住我,不让我进去。我说了主人的姓名,看门人才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主人的兄长派来的。’叫我等着,他来回跑了三次,总算让我进去。他家的房子庭院,比我们家要好上十倍,丫鬟仆役,也比我们家多了十倍。我走进屋子,看到二娘子正坐在椅子上,用一方绿手帕逗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在铺着红地毯的地上嬉戏。她见到我就笑着说:‘你家主母也太费心了,那么远的叫你来,是想要打探我家的底细吧?’我行礼拜了两拜,把主人的意思又恭敬地陈述了一遍,二娘子才不再说了。我偷偷看二娘子的容貌,城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衣饰也鲜艳华贵极了,都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忍不住就说:‘阿叔真是好福气,竟然娶了一位天上的仙女。如果他在家乡娶亲,哪里去找这样漂亮的美人?’二娘子听了似乎很高兴,就把我留下来吃饭。精美的菜肴,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饭后,阿叔从外面回来,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满脸都是富贵气派,穿的衣服都又轻软又有光泽。跟在他身后的僮仆都只有十三四岁,一个个穿着鲜艳的服饰,面目清秀,到了中门,就都散开了。阿叔看见我,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赶紧站起来拜见,二娘子又在旁边介绍,阿叔讥讽地说:‘大哥是富翁,嫂嫂是贵家,又为什么来看我?过去一间小房子都容不下我,今天又为什么送饮食糕点呢?难道苏秦一辈子注定是穷困的吗?这些东西请你仍然拿回去,我不敢劳动兄嫂大驾。’说话时严厉极了,非常气愤。二娘子劝阻道:‘你不要生气。讲起你兄嫂以前的所作所为,按理说没有必要再来往了。但你父亲的遗像灵位还在,你是他的儿子,结婚还没有禀告父母;我是他的媳妇,嫁后还没有拜见公婆,心中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我正打算随你一起回家去祭拜父母,完成大礼,你现在却要和兄嫂断绝往来,你父母在九泉之下能不伤心吗?’阿叔听后默默地不说话,似乎消了些怒气。在我看来,阿叔夫妇也像老爷太太一样。隔了一会儿阿叔才笑着问我道:‘你看我家的东西比兄嫂家怎么样?’我当然极力赞美,阿叔也十分高兴,把我留下,让我到处看看。他家有一百多间屋子,还有非常赏心悦目的亭园。到了晚上,吃过饭后才让我回来。临走之前阿叔对我说:‘你替我告诉哥哥嫂嫂,三天后我将和娘子一起来看望他们。”丫鬟一五一十详细说来,甲和妻子听了非常惊讶。知道三天后兄弟一定会来,就把亲戚们也都邀请来,准备了酒宴,还准备了礼乐。

    到了那天,甲和妻子早早地就在门外等候。不一会儿,骏马香车结伴而来,旁边跟着几十个丫鬟仆役。到了家门时,娘子先从车上下来,两旁围观的人见了,都震惊地以为是神仙下凡。乙看见甲,下马拜见,甲不由得感到深深的羞愧,拉住乙的手一同进门。乙和娘子一起参拜父亲的遗像,乙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关怀,不停地痛哭,很久以后才站起身来。接着娘子参见族中诸位尊长,送了十多盒珠绣作为见面的礼物。又另外准备礼物送给兄嫂,甲与妻子惭愧地收下了。事情都办完了,娘子就对乙说:“我身体不好,应付不来这些应酬,要先回去。”乙点头应允。甲夫妇无法挽留,娘子登上车离开。乙也不再流连,没有喝一点儿酒,拜了拜,辞别了父亲的遗像,就跟上娘子一起走。亲朋邻居知道他们兄弟的事,都批评甲,议论纷纷,甲与妻子非常羞愧,几乎无地自容。

    乙回去后,娘子就对他说:“今天我们这样做,一是能使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感到快慰;二是可以让你扬眉吐气。但世人少见多怪,必然会对我的行踪百般猜测怀疑,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居住了。隔几天你可以叫兄嫂来,这些房产算不了什么,就送给他们吧。我和你效仿陶朱公,五湖四海到处遨游,你看怎么样?”乙听了非常赞成,就写信邀请兄嫂。甲夫妇果然到来,乙安排酒食款待。酒意正酣的时候,乙站起说道:“弟妇实际上是一位仙人,不愿久居尘世,我将和她一起去远方游历。这幢房子以及其中的一切都作为寿礼送给你们,请不要推辞。”甲和妻子都非常震惊,反复挽留乙。乙忽然拔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刀,“砰”地扔在地上,感慨地说:“假如不是父亲的关怀,这把刀早就已经沾满了你们的鲜血!”于是详详细细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甲和妻子全都惊恐不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娘子对乙说:“可以走了。”乙大笑一声,就和娘子一起走了,起先的两个丫鬟跟着,一共四人四骑,向南飞奔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甲仔细察看了乙所居住的房子,虽然没有金珠宝贝,但米仓笥箱之富有,服饰物件之华贵,价值超过几万两银子。于是甲就把家搬了过来,乙的仆人丫鬟也都留下,归甲所有。后来甲生了个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不成器,夫妻两人都被他活活气死了。儿子后来就把房子卖了,仍旧以看病为业,勉强维持生活。人们说这是因为跛脚老头生前做了许多好事,遗泽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缘故。

    外史氏说:兄嫂完全不顾及手足之情要赶走弟弟,弟弟身怀尖刀要杀死兄嫂,跛脚老头在天之灵十分伤心,于是就替幼子在远处定下姻亲,找个仙人做他的妻子,来消除他心中的不平之气。如果不是他生前正直,死后当了神仙,怎么能会是这种结局?翠微娘子可以说是女中豪杰,她不嫌弃乙的粗鄙,内心只看着恩义,使天下的狠心凶恶的兄嫂知道此事,都灰心丧气。所以虽然乙本来是平庸之人,曾经受到丫鬟的取笑,但后来分手之时竟然能拔出尖刀扔在地上,慷慨陈词,也变得十分豪迈。我认为他们兄弟早已经恩断义绝,再用兄弟来称呼并不合适,所以用甲、乙来区分,这也算是效仿《春秋》正名的规矩。

    徐之璧

    明代末年有个福建的巨商,叫徐之璧,经常在湖北湖南一带贩卖中草药。崇祯十年,遇上张献忠手下的乱兵,财物被抢光了,只身一人逃到湖北西部的崇山峻岭中。他只顾拉着藤葛往上攀行,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偶尔看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实在累极了,就坐下来歇息。想到自己资本都亏完了,也没有回家的路,忍不住唉声长叹。忽然听见从远处传来格格的木鱼声,好像有座庙宇。当时他正在忍受饥饿的痛苦,想去讨口剩饭,就挣扎着站起来,循着声响走去。弯弯曲曲地走了半里多路,峰回路转,前面好像另有佳境,走近一看,看到一座清幽的茅屋,柴门半掩着,原来是一户人家,而不是庙宇。徐之璧侧耳仔细听,木鱼声是从茅屋内传出,便走上前敲门。有一个小童开门出来,问客人有什么事。徐之璧讲了自己的情况,小童立刻入内禀报,很快又拿着酒壶饭菜出来,对徐之璧说:“我家主人说这个地方很危险,请你吃饱饭后赶快离开,不能停留在这里。”徐之璧听了很奇怪,心想在敲木鱼念佛经的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世途险恶,由此可见一斑。吃完饭,他把食器还给小童,拱手道谢。本来想着顺原路往回走,但又想走回去也没有地方可以过夜,把心一横,说道:“与其被虎狼吃掉,还不如就留在这里。即使撞犯鬼怪,不过一死罢了,还可以解除心中的迷惑,不至于做个糊涂鬼。”于是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不走了。再看那个童子,已经关上门进去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木鱼声敲得越来越急,童子也不再出来。等到夜深,山风寒冷刺骨,徐之璧冻得受不了,忽然看见一团火光闪耀,大得像斗一样,翻腾着过来。等到草屋门前,顿时变成一个全身红毛、像猪一样的怪物,咆哮着冲了进去。徐之璧吓得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想要避开,又看见有一团黑气,像笆斗般大小,由北向南,像飞奔的马一样席卷而来,来到茅屋前,也化作一个夜叉,双目闪着凶光,张开血盆大口,吽吽地叫着冲了进去。徐之璧更加害怕,转而又想命中注定要死,怕也没用,便打消了逃走的念头,屏住气静静地看下去。一会儿又有一道矗立的十丈长的白光,顶天立地,越来越近。到门口时白光缩小变为一个英俊的男子,身穿白袍,头戴七星冠,有一丈多高,俯身走入茅屋。徐之璧接连看了几件奇怪的事,反倒是见怪不怪了,一点儿也不害怕,恍然间好像是在观看变幻莫测的戏术,也实在是一位奇人。

    不久,木鱼声停了下来,柴门忽然敞开了,远远听到说笑声,好像是闺中少女,心中暗暗惊讶。不一会儿,只看到四五个容貌都很妖艳的小丫鬟,手拿绛纱灯笼,引着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子从门中走出。徐之璧悄悄望去,那女子大概有十八九岁,云霞为衣,百宝为髻,打扮得像神仙一般,容貌特别出众。她们才走出竹篱编的门墙,就听见一个丫鬟说道:“这样好的夜晚,可惜没有月亮!”女子微微一笑,随手拿过丫鬟手中的灯笼,扬起袖子一拂,瞬时空中晶光四射,和白昼一样明亮。徐之璧猜想她必定是个仙人,就要走过去请她搭救,这时一个伶俐的丫鬟早已发现了他,急忙对女子说:“有俗人在此,姑娘怎可炫耀仙技?”女子惊讶地说:“老父的占卦果然应验了!否则的话,山中出现了三怪,谁见了不会吓得逃命呢?”然后立刻收敛法术,天际晶光仍然变成一盏灯笼,落入丫鬟手中。眨眼之间,她们都返回茅屋去了,门前顿时安静下来。

    徐之璧正在懊恨自己和仙家没有缘分,想不到先前见到的小童又开门出来,叫道:“客人还没有走吗?主人等着你,请快进来相见。”徐之璧高兴极了,赶紧整整衣帽,跟着他进了茅屋。里面共有三间草屋,花竹相互掩映,木鱼经卷还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儿,主人出来,年纪大约七十岁,眉毛很长,目光明亮有神,神采焕发。老人扶着拐杖客气地说:“刚才我正在施行法术,恐怕惊动客人,所以命小童谢绝留客。没有想到你竟然胆量如此之大,足够护身,反而令老夫惭愧难当。”徐之璧拜伏在地,答道:“我是逃难的人,无处安身,承蒙你赐我一顿饭,非常感激。我只因为天晚了无处安身,所以留在这里,闭着眼睛等死,并不是真有什么胆量,你过奖了,我真是惶恐不安。”主人听了,赶紧扶徐之璧站起,请他坐在客席,慢慢地详谈。二人谈得很愉快,徐之璧就请问老人的姓氏。老人答道:“我在元代时就已入山修道,住在这里不出山门已经有三百多年了。时间太久了,忘记了自己的族里,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近来有些显得老迈,耳目不清楚,人家便叫我‘懵懂公’。家中还有老妻弱女,住在一起,很久都没有了尘世间的念头。今天早晨偶然起了一卦,判定家中即将要有婚嫁的喜事。我并不想把女儿嫁走,所以施些法术想破解它。谁知道老天决定的事,人是难以改变的,你竟然在我家门前逗留不走。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了!”徐之璧听了暗暗高兴,但还是装着不懂,还在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主人大笑道:“你可不是一个懵懂人,怎么反来问我呢?这件事不讲你也会明白的。”徐之璧于是含笑站起,向主人道谢。

    主人喊老妇出来相见。妇人年纪约四十多岁,容颜依然显得年轻姣美,但自称只比主人小十岁,这可真是奇人啊。相见后,主人设宴款待徐之璧,摆出几十样珍奇的菜肴,主人还谦虚地说:“山中人家拿不出更多的菜了,老夫实在是惭愧。”才喝了几杯酒,老妇就进内屋替女儿打扮,准备送她出嫁。不久,就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哭泣声传来,主人郑重地说:“从这离开终究还可成为地仙,为什么还要那么伤心?”又对徐之璧说:“本来想留你们在这里成亲,但这里不是凡间,不能布置洞房,所以让小女跟随你走。她们母女舍不得分离,所以哭哭啼啼。”徐之璧本来想可以在这里住下,听了主人的话大失所望,赶紧起身说:“小婿已经四海无家,愿意留在这里,侍奉二位老人家,不想再回去。”主人摇头不同意,说道:“去吧!去吧!自然会有好地方的。”不一会儿,主人的女儿已经打扮好了,丫鬟们簇拥着她出来和徐之璧见面,果然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女子。他们交拜成礼后,主人便拿出一个巨大的酒杯,放在屋子中间,对女儿说:“我用这个送你们夫妇出山。你已经能够自己建造家园,我不想再代你操劳了。”女子还是不依不舍,她父母却在一旁催促,她就擦干眼泪跳入杯中,一眨眼就不见了。徐之璧大吃一惊。主人又要遣送女婿,徐之璧只好也爬上酒杯,恍惚中觉得自己从山崖上往下掉,吓得直想呼喊。等到睁开眼睛看时,自己正站在一条平坦的大路上,女子早已经迎面立在身边。女子见他已经站稳,便笑着对他说:“像你这样一个龌龊的商人,也不知道前世修了什么福气,竟然能成为仙家的女婿。实话告诉你,我的父母都已经一千岁了,我也只比他们小二十多岁。如今因为前世的孽缘,不得不嫁给你,只是将来就不能和父母一起上达天仙了。”说着忍不住连声长叹。徐之璧听了这些话,再三致礼道谢。他仔细观察这里的环境,原来已经到了汀州漳州的地界,离故乡不远了。

    徐之璧想回故乡,女子不同意,说:“战乱还没有结束,就是这里我们也不能住。”于是二人向东走了几十里,选了一个山间僻静的地方,女子观察了很久之后才说:“可以了。”然后就从耳鬓边拔下一支小钗,东指西划,也没有见她打地基、砌砖瓦,一瞬间,一座巨大的院宅就建成了。徐之璧更加相信她是神仙了。两人挽着手一同进去,床帐等用品非常齐全,好像早就已经准备好的。女子一声呼唤,丫鬟仆役纷纷应声而至,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命令他们做事,全部都恭敬小心。一会儿,喜酒摆好了,二人相对共饮,这时徐之璧才知道她姓陶,小名采春。晚上欢好,也和常人完全一样。交合的时候,女子婉转难当,因为她还是一个处女。自此以后,徐之璧整天不出门,时时都和女子在一起,共同研习修道养生的法术。徐之璧练得久了,渐渐也学会了吐纳的功夫,后来能够辟谷不食。自从在这里住下,他们对外界的事物一点儿也不知道,也没有受到战乱的影响,徐之璧似乎完全忘记了过去的自己。

    大约隔了十多年,女子忽然对徐之璧说:“前些时候天下大乱,我和你幸好一直隐居在世外桃源。现在大圣人统治天下,四海之内都很富盛,可以出去当太平盛世的老百姓了。”徐之璧也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跟着她走出家门。走了没有几步路,回头看去,院宅已经不见了,侍从仆役也都瞬间化为乌有。徐之璧惊讶极了,询问女子,女子笑而不答。等走到大路,女子向徐之璧告辞道:“自从嫁给你,一直没有探望父母。现在我要回家去探望父母,五年之后再相见。”此时徐之璧已经懂得了人生的大道,也不挽留她,只是叮嘱几句便分别了。徐之璧回到故乡,田园早已经荒芜,亲戚朋友也都不知去向。拉住路人询问,才知道明朝已经覆亡,大清建国已经五年了。徐之璧非常感慨,也不想再回到尘世中。于是在九仙山上搭了一间茅屋,每天坐在屋中,不吃饭,也不出门。有人问他,他也不隐瞒,而且详细讲述遇到仙人的经过。这样生活了五年。一天晚上,附近的乡民都听到茅屋中传来阵阵木鱼声。早晨起来查看时,只剩下茅屋在那里,人却不见了。大家都感叹极了,认为他已经成仙去了。

    外史氏说:世界上没有懵懂神仙,那些说自己懵懂的人,其实都不懵懂。徐之璧因为胆识过人,才和仙家结缘。假如他见异思迁,半途逃走,又怎么会有这一段佳话呢?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生来就有仙骨,世人哪里能够知道其中的缘故。徐之璧胆子最大,所以也能够成为懵懂神仙。

    女南柯

    悟枕道人是杭州生员黄履诚的最小的女儿,原名叫婉兰。她从小就非常聪明,三岁就能认识简单的字。黄履诚非常喜欢她,把她看作掌上明珠,亲自教她读书。九岁时教她读杜诗,一天就能把所教的诗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好像以前就学过一样,实在是难得的天才。但她自幼体弱多病,从春天到冬天,总要生几次病,在床上躺着。就是病好了,身体也非常虚弱,走路摇摇晃晃,像风中飘飞的柳絮;坐下来也是东倒西歪,像雨后的梨花。父母都非常担忧。长大后,人越来越漂亮,脸颊像朝霞那样鲜艳,眉毛修长如远山,远远看去,就像是画中的仙女。而且精通诗文,擅长作诗,写的诗清新幽雅,格调飘逸超群。因此黄履诚选女婿就很慎重,有人提亲,他都没有同意。婉兰已经十八岁了,还没有定亲,心中也不免有些愁闷。

    一天过寒食节,邻居杨夫人约她到花港游览,女伴都是一些闺阁中的小姐。她们乘着木兰船,船上奏着悠扬的音乐。游人见到她们,眼睛都看直了,以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到花港后,她们就一起倚着栏干,俯身观看。池中的金鱼在翠绿色的浮藻中游来游去,五彩缤纷。女伴们有的把香饵扔下去喂鱼,有的扔些花片戏逗,欢声笑语,都是娇柔婉转的声音,就像是柳树丛中的一群黄莺。只有婉兰一句话也不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池中的游鱼,见它们一会儿并排游去,一会儿首尾相衔地游了回来,随着水波上下浮动,神情悠然自得,不由自主地感叹说:“鱼在水中竟有这样的快乐啊!”顿时触动情怀,竟然有说不出的惆怅。忽然有一条金红色的大鱼,长近三尺,飞一般游了过来,头上隐约露出头角。别的鱼见了,都纷纷退避。诸女子正在感叹奇怪的时候,大鱼游到婉兰面前,突然把头昂了起来,似乎在看什么,好一会儿才悠悠然地调转尾巴游走了。诸女伴嬉嬉闹闹地说:“黄家姐姐被大鱼看中了!”婉兰羞得脸都红了,心中也觉得很奇怪。过了一会儿她们玩够了,就又回到船上,命人摆上酒席,吹奏乐曲,顺流向东行驶。这时觥筹交错,箫管悠扬,没过多久,这些美丽女子们一个个都有了醉意,于是放下杯盏,随意观览。有的对着远山画眉毛,有的映着清波施粉黛,有的提起笔即景赋诗,有的用团扇遮面,倚着船舷,偷偷看过往的游船。婉兰体质一直以来就很娇弱,三杯过后就推托不饮,到船舱中躺着休息,侍女给她盖上绣被,此时她就像一枝娇慵的海棠花,沉沉睡去。

    忽然看见有两个小丫鬟分别侍立在卧榻的两旁,一个穿红色,一个穿素色,姿态都很柔媚,十分讨人喜欢。她们轻声呼唤说:“君夫人醒了吗?君王等你很久了。”婉兰不由自主地推开绣被,坐了起来,还没有开口问话,穿红衣的丫鬟就给她梳理鬓发,穿素衣的代她整理衣裳,态度都非常恭敬。接着弯腰一拜,说:“车驾已经准备好了,请立刻启程。”婉兰起身,想要向邻居杨夫人告别。穿素衣的丫鬟微笑道:“什么老太婆,竟然敢劳动贵人去行礼!”婉兰听了不说话,穿红衣的丫鬟瞪了对方一眼,似乎责怪她讲错了话,又笑着对婉兰说:“她们正在喝酒,你去了,恐怕会被留下,耽误时间,君王会怪罪我们的。”她说话很委婉,婉兰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刚刚走出船舱,穿素衣的丫鬟就喊道:“驾车的过来!”随后就有十多名身披金甲的武士,一起拥着一辆雉羽装饰的小车迎了过来,车上的篷盖还绘着鸾鸟。两个丫鬟在左右搀扶,牵衣捧鞋,服侍婉兰坐上车子,然后各自乘一匹小川马跟在后边。婉兰暗暗地想:难道父母已经为我定了婚事,今晚是来迎亲的吗?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家,气派竟然这么威严显赫!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忽然发现车子走的并不是原路,恍惚好像走在云雾中,耳旁还有潺湲不绝的水声,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驶了一个多时辰,车帘外似乎隐约地有座城墙,丫鬟立即掀开车帷禀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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