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卷四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胎异

    粤东有个风俗,女儿长到十二三岁,即十个人结成闺阁同盟,号称“十姊妹”。无论贫富,不管美丑,插戴一样的簪予、耳环,穿用相同的衣服、饰物,很有同气相求的雅风。出嫁以后,姊妹之间缓急互相帮助,是非共同袒护,凡是那些公婆不慈祥、丈夫不和睦、叔伯妯娌不亲善,以及父母兄弟不敢打听的事情,只有姊妹之间才能够互相过问。所以闺门内,大家的关系很深厚,不可动摇;而一旦生气,发起威风来,即使是县令也只好退步避让,何况地位更低的人!

    某县乡绅家,有一个女儿,已长大成人,与一个大族的儿子订下婚约。女儿忽然变得喜欢吃酸的食物,腹部也有震动的迹象,父母都起了疑心。然而乡绅家非常严格,室内没有一个五尺高的男童,只有一位与她结盟的妹妹,是因家里穷,无所依靠,女儿请示了父母,将她留在家里养着。她们白天同用一只绣筐,晚上同睡一张绣床,此外再没有别的人了。父母没有怀疑到这一点,所以认为女儿肯定是患了疾病。请医生来诊治,全都不能说明白是怎么回事。不久,怀胎足月了,而且居然生下一个儿子。众人议论纷纷,家丑外扬。女婿家是一户大族,不能忍受这种侮辱,便去县衙告状,想终止这门婚姻。女家也感到非常羞愧,又不能辩解清楚,准备将女儿处死,以洗清污名。只有结盟的众姊妹于心不忍,向县令递交状纸,称她蒙受冤枉。众姊妹在公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吱吱喳喳,当堂又哭又叫,弄得县令不知如何判决才好。这件事传到上司那里,派人来调查审理,最后还是不能定案。

    当时刑部侍郎某公,初到粤东任职,掌管刑狱。他办案熟练,审核详细,博闻强识。听说这件事后,便告诉下属:“为何不让接生婆检查一下女子的身体,如果是处女,那么这桩案子就不难判断了。”下属觉得很好笑,认为怀上身孕,处女膜不破裂,或许还可能,从来没有听说已经生育小孩,还能保持完璧的。他们只好奉命勉强派人去查验,结果回报女子仍是处女。他们还害怕其中有误,便各自委派衙吏的眷属一同前去查勘,又都禀报她是处女。众官吏这才相信。然而他们越发感到糊涂,于是便向某公汇报。

    某公听了以后,沉默了好长时间,突然问道:“胎儿是不是异常?”下属回答:“以前曾经看过,虽然是一死胎,但是已经具备了人体的形状。只是四肢百骸,内里空空,像蝉脱出的一层壳,又像是皮革制成的一个包裹,好像完全没有骨肉一样。只有这一点令人怀疑。”某公叹息地说:“做官而不善于学习,几乎误杀了人家的子女。各位可能有所不知,这是二女同居,阴与阴交感而产生的物体。”大家请他详细地解说,他笑了笑并不说话,让手下官吏到库中取出某年官府的案卷,给大家看。其中有一桩案情,与本案一模一样,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子年龄大了,对男女情事已有所知,私下与女伴仿效交欢之状。虽然两人一样都是女性,而真气流通,因此也能怀孕。只是因为没有男女交合,毕竟不是阴阳相交的正道,所以虽然结出了果实,却宛如被挖去核仁的李子,只是白白的有个空形,就是这个道理。下属官员对某公十分佩服,案子得以了结。婿家也没有异议。

    过了几个月,娶过女子,夫唱妇随,亲密非常。如今生育子女数人,则骨肉皮肤硬朗饱满,与从前徒有皮相的异胎完全不同。

    外史氏说:异胎这一类事情,自从传说姜嫄在荒野踏巨人脚迹而怀孕生稷,简狄吞燕卵而怀孕生契之后,书里的记载多得数不清,本来就不止有这一件异事。只是用二阴相交,竟然能有水火相融的效果,人们以前多没有听到过,因此免不了十分震惊。然而,假如没有某公广博的学问,谁敢主观猜测定案,并将它公之于众呢?我曾经把这件事作为例子,和别人开玩笑说:也有先学会生孩子然后再出嫁的。有了这篇文章,可以补充先贤诸书不曾记载的内容。

    夏姬

    金陵有个官员,向来就贪财好利。生了一个十分美貌的女儿,而且能作诗。常常把诗作拿到郡中某夫人那里去请教,因为夫人是女流中受人尊敬的前辈。晚春的一天,女子偶尔吟出一首诗:“花落花开总是春,惜春何必怨花神?别余一种春光好,柳絮如花亦惹人。”写好诗后,抄录在一张小纸笺上,派婢女送到夫人那里,请她修改指正。夫人读后,皱起眉头说:“这孩子想一辈子用媚态来迷惑人吗?”她在诗后面写下批语,强烈表达自己的不满。婢女回来后,转述夫人的话,女子于是努力约束克制自己,取来《诗经》中的《关雎》《葛覃》等篇,每日吟诵。这样过了一年,魅惑习惯改变了一些。

    不久,女子的父亲通过钻营重新复职,被派往晋地做官。女子即将跟随父亲去晋,临行前,她到某夫人家去告别。她指着墙上挂的《红白二梅图》,求夫人临别赠言。夫人随即吟道:“南枝不比北枝寒,漫把丹青一样看,傥共红芳颦笑日,更无人倚玉栏干。”诗中期望女子洁身自好,而且暗暗隐含了告诫规劝之意。女子听了夫人吟诵的诗,没有说一句话,回家以后,更加知道约束自己,自尊自重。一路上她时时记着夫人的教诲,不让自己稍有放纵。虽然所经过的地方处处都有很多美丽的风景,但无论在船上或在车中,她都不朝帘外偷看一眼,的确像汉水南岸的游女,沐浴周文王的风雅教化,如同一棵孤枝高耸的大树,让人难以攀爬栖息了。

    只是这女子刚出生时,她父亲梦见一位楚国大夫前来拜访。经询问,知道原是春秋时的屈臣。他身边跟着一位美貌妇人,虽然年龄已经大了,头发将变银丝,但皮肤依然细腻紧致,散发出光泽,而且容貌异常妖冶,称之为“夏夫人”。屈臣告诉他:“我俩在阴间相聚,已经快二千年了。现在上帝有令,将这朵长春花拿来赠送给你家,你一定要好好看护才是。”说完,他留下妇人,独自离开了。美人牵着他的衣袖,十分不舍,嘤嘤娇泣。某官从梦中惊醒,美人声音还恍惚留在耳边。他让人去侧房探视妻子,得知女儿已经降生,刚刚落地不久。他听说之后,十分厌恶这个孩子,因为心里知道夏姬是不祥的美女,想遗弃她,但又犹豫不忍心。等到女儿长大,便对她严加防范,亲族中的男子,只有十五岁以下的才能进入女儿的闺房。虽然他找借口说这样做是治家的规矩,其实是因为女儿。

    他到了任官的地方后,又梦见楚国大夫贸然而来。他让大夫到屋里坐下,和他聊天。大夫一开口就说:“你的爱女已经长大成人,理所应当要嫁给我。不然,恐怕她无法安下心来。”某官认为阴间和人间隔绝不通,不想同意这桩婚事。大夫生气地将衣袖一甩,从座位上站起来,嘲讽地说:“我也不敢违背天意,只是旧爱难忘,才硬是向你提出请求,谁真的要做你家女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某官醒来后,心里更加担忧,然而看见女儿非常文静贤淑,便觉得是妖梦罢了,将它抛之脑后忘了。只是女儿听到了一点风声,恼怒愤恨地说:“哪里来的这个下流鬼怪,竟敢用邪说惑乱人心!即使真有这种事情,难道人的心安定坚韧,就不能胜天吗?”她心里愤愤不平,想削发去做尼姑,家人极力劝住。她从此洗去脂粉,成了一个女道士,整天静静地坐在一间屋子里,连婢女老妪也很难和她见面。而且她还为此给某夫人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自从聆听了您的教诲,更加知道要改变自我。平时常常只做一些针线活,不再吟诗填词。虽然经过瓜州、扬州、淮水、泗州等地的名胜,远方的山峰高耸青秀,近处的流水碧绿清澈,也全然不入我的心,空无一物罢了。不料突然遭到妖鬼诽谤,说孩儿是夏姬后身。夏姬生于千年以前,孩儿生于千年之后,为什么她一定要等到今日才轮回转世呢?孩儿发誓坚守女人的贞操,一辈子也不嫁人,不辜负您对我的教诲。这样或许可以使阴间妖鬼无地自容,白白搬弄是非一场,而使闺中女子增添光彩,长久保持纯洁清白的身躯,就和璞玉一样。”夫人打开信读了一遍,十分高兴,说:“这孩子果然能回心转意,前世因缘不值得说。”

    一年后听说女子死了,而且身首分离,夫人感到震惊极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会造成这场悲剧。又过了一年,听说某官因事卸任,没有颜面回到故乡,就去了其他省,女子去世的真相就更加无法了解。当时是康熙四十七年。到了康熙四十九年,夫人的长子到晋地任官职,也就是女子父亲原来做官的地方。他将母亲迎接到晋地供养,竭尽做儿子的本分。夫人到了那里,看到衙署中一半的房间空关着,门上都加了锁,感到很奇怪,便问儿子其中的缘由。儿子答道:“里面有鬼,天黑它就现形,遇到刮风下雨的晚上,闹得更凶,所以无人敢居住。”夫人听了之后,突然明白了,说:“不会是某家的女儿吧?请揭下封条,我为你们用道理来说服她,让她离开这里。”儿子虽然了解以前的事情,但是非常害怕灾祸影响母亲,极力劝阻。夫人不听,坚持将门打开,带了一个年少的婢女,在众人面前在门内坐下,全家没人敢跟随进去。

    还不到半夜,即有淅淅沥沥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风突然发威,寒意令人毛发都竖了起来。过了好久,风才停息下来,此时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听见墙角传来声音,好像有人在轻声吟诗。夫人仔细一听,则是一首五言绝句。诗是这样的:“舞蝶应难觅,花枝不久留。可怜今夜月,空照旧温柔。”咏叹再三,声音十分凄婉。夫人知是某官之女,便笑着说:“这孩儿的情思看来还是没有能消尽呀!”于是和了她一首诗:“三叠音应记,双鱼今尚留。但能怀窈窕,何事泣温柔?”女子一听,惊讶地说:“原来是我的老师。”赶紧走上前去,虽然隐去了容貌,声音却听得很清晰。她叹息道:“夫人身体安健吗?分别五年,鬓发已有一点斑白,不曾想到孩儿会死得这么惨吧?”说话时,近在咫尺。小婢虽然年轻,看见女鬼逼近,十分恐惧,差一点要哭起来。而夫人却神色自若,问她惨死的原因。女子答道:“上次寄出一封信,敬向您陈述心迹,想必您已经知道。不料莲性难改,藕丝易缚。信刚发出,而孩儿的姑姑来了。因为姑夫也在陕中做官,将赴京城等候升迁,所以将家眷留在父亲官署,没有一起带去。姑姑有一个年小的儿子,只有十二岁,容貌长得非常姣美。因为是中表姊弟,自家亲戚,也没有避嫌,所以他经常走入内室。孩儿很喜爱他,与他同吃同睡。不久,他突患暴疾去世。父亲与姑姑悲痛万分,询问得病的原因。婢女中有坏心眼的人,在父亲跟前讲孩儿坏话,说我与他私通。父亲一直怀疑我会出这种事情,就对我毒加拷打,孩儿虽然无辜,但无奈只好认罪。幸好丑恶的名声不曾传扬出去,父亲仍为孩儿与某尉议婚。眼看即将举办婚事,忽然有一天晚上,一个凶恶的强盗潜入闺房,砍下孩儿的脑袋,然后逃走。死后才知道此人原来就是某尉指派来的。我在冥冥之中,常常想对他进行报复,无奈此人剑术高明,无法接近,所以常常在晚上鸣冤叫屈。夫人遭受惊吓,请不要怪罪。”说完,悲痛欲绝。夫人有些嘲讽地说:“你这是骗我吧!我从没听说申生、孝己,鬼神不为他们洗清冤曲,也没听说红线、隐娘有一时枉杀无辜的事情。你性情如水,勉强安于堤防之内,稍微遇上可以横流的机会,一定会泛滥成灾。既然与他同睡同吃,白丝怎么可能不染上颜色?怎么能借口说弟弟弱小呢?那个县尉,家里养着剑客,如何能容忍屋有荡妇?想必他惧怕你父亲的权势,不敢辞掉这门婚事,心中充满怨怒是肯定的了。把白刀架在你的头上,就是这个缘故。”

    夫人话还没有说完,女子似乎已经非常惭愧,她慢慢地说:“真的有这样的事。夫人认为我应该怎么办?”夫人知道她还是可以打发走的,于是神色严肃地说:“读了你上次的信,结合近来的事情,你真是再生的夏姬。夏姬丑恶的行为,流传于诗篇文章。今天既然还没有开始祸害天下,破坏风化,这是你的大幸。我替你考虑,你应该远远地退避,躲到荒野僻壤,和草木在一起相处。必然会有从前钟情于你的人,会过来拜访你,或许能带你一起回去,这也是有可能的。如果你依然混迹于官舍,倘若遇见刚正之人,挥舞他的慧剑,你将魂消魄灭,永远陷于沉沦,后果就无法可想了。我就讲到这里,请你自己考虑!”女子听了夫人的话,好像明白了什么,悲哀感叹了很久,恭敬地告退。走了几步,微微露出身形,只看到鲜血飞红,彩衣尽赤,俨然是一具无首的尸体。婢女一见吓倒在地,夫人也头晕目眩了很长时间。

    此时,夫人的长子忽然从旁边走出来,原来他担心母亲被鬼纠缠,遭遇不测,便悄悄跟随在后面。后来见母亲从从容容劝导教诲幽灵离开官府,非常佩服,所以没有马上露面。他扶着母亲回到寝室。第二天,女子的踪迹不再出现,衙署内才安全无事。向衙内一些吏役打听情况,很少能讲出女子通奸的细节。

    后来,碰上某尉来拜见上司,母子留心观察,见他身边跟随一人,髫如虬,面似虎,左右瞻视,不同寻常,猜想刺杀女子的就是这个人。夫人的长子到晋上任不久,某尉即辞官离开了,似乎知道事情已经泄露。夫人又梦见女子戴冠披肩,前来致谢说:“我跟随楚国大夫到三湘游玩,得以重新相聚。”

    外史氏说:如果喜爱淫邪是源自一个人的本性,要教其改邪归正,只怕相当困难,更何况是转世的夏姬呢!所以她开始虽然态度诚恳地接受教诲,立誓坚守贞节,最终不免害死了十二岁的弟弟。照此下去,祸害何时才能穷尽?幸好剑客奋力一刀,杜绝了无穷的祸患。但凡是尊贵如陈灵公,浮浪如孔宁、仪行父,都得以幸运地免除祸殃,哪里是仅仅将快要陷入危境的某尉儿子拯救出来?某夫人的一席话,很有伟烈丈夫的风概,也足够和剑侠并传了。

    郎十八

    我滞留在旅途,望着窗外夜雨潇潇,点点滴滴,不禁引起人的愁绪。听见有人在唱“郎十八”韵歌,侧耳细听,声音极其凄婉。开始不知道它诉说的是什么事,第二天问其他旅客,才晓得歌中所咏唱的是湖襄一带最近发生的一个爱情故事。那人是桂阳的秀才,姓宗名酉,字蕴二,很擅长写诗歌文赋,文章写得很出彩,在当代很出名,可以算是楚中的杰出人物。他有一次在白天睡觉,梦见一个美丽的女子,柔媚娇小,对他说道:“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女子将身子向他靠来,他忽然醒了过来。当时宗酉已快四十岁,对梦中之事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从此以后,每次做梦都会见到那个女子,说的话与上次相同。宗酉想问她些什么,可是虽然有口,却好像哑巴似的不能讲话,随后即从梦中惊醒。人家听了他的讲述,有人以为是妖精作怪,告诫他端正心思,祛除邪念,然而怪梦依然不停止。

    丙子年八月,宗酉到省城参加乡试。在考试房中,他偶尔向一起参试的学子谈起这桩怪事。其中一人非常震惊地说:“这是我妹妹留下的谶言。我妹妹十七岁去世,没有死去之前,总在梦中听见人说:‘良缘真不偶,可惜郎十八。’醒来后就忧郁不快,不久去世。她活着的时候很会作诗,所以我写了一首长篇歌行祭祀她,这是诗歌的开头几句。”他说着流下了眼泪,同人都对此表示惊讶。宗酉以为自己一个活人遇见死鬼,寿数就要完结了,也闷闷不乐,便没有心思问他整首诗的内容。秋试结束,宗酉经常忧心忡忡,然而他这次的成绩居然名列前茅,考中了第三名举人。他非常欣喜又庆幸,顿时将从前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第二年即丁丑年,宗酉去京城考进士,没有考中,回到家乡。他坐船经过公安县,那里离他家只有百余里,他将船停泊在一个小洲边。月色十分清朗,宗酉借着几分酒力,豪兴十足,一个人登岸散步。刚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个丫鬟从芦苇丛中出来,拦住他的路,对他说:“夫人听说主人返回南方,特意备下了清酒,将家中庭院打扫干净,派婢子来恭迎您的到来。请现在就屈尊光临,非常感激。”宗酉吃了一惊,问道:“夫人是谁?”丫鬟笑着回答说:“主人自己的妻子,怎么不认识了呢?”宗酉大惊,怀疑家中发生了变故。丫鬟又极力催促,就跟随她向前。小路弯弯曲曲,走到一个地方,朱红色的大门,碧绿的瓦片,仿佛是富贵人家,丫鬟将他带入门内。门庭虽然有人看管,也不敢问他半句话,而且态度十分恭谨,就像对待自己的主人一样。宗酉也不问什么。走进厅堂,装饰豪华,没有其他宾客。丫鬟对他说:“夫人在内室,想必已是盼望等候您很久了。”又经过两道门,才到达闺房,只感到绣屋里充满浓香,翠楼上关着无限春光,又别是一处佳境。

    丫鬟掀起门帘,请宗酉入内,并大声通报:“主人到。”宗酉走进房间,有一位女子前来相迎,仔细一看,姿色可人,娇羞可爱;头冠、披肩,穿戴严整,原来就是他梦中见到的女子。她向宗酉行礼致意,神情庄重,美丽的双眼中含着泪水,凄惨地说:“红颜葬身黄土,不能趁早实现以前的盟约,尽到妻子的责任,请你怜惜我,原谅我吧!”宗酉心里明白自己遇见了鬼,可是贪恋她的美貌,也不吃惊,慢慢地说道:“我们从来不曾相识,从来没有婚约之言,承蒙召见,我已经有所怀疑;刚才又听了你这一番话,更加让人疑惑不解。请夫人对我说个明白。”说完向女子作揖行礼。女子让他坐在上座,答道:“你前世与我同住在这里,其实是一对夫妻。我们立下誓言,愿来世还成为伉俪。今世你十八岁,我十七岁,眼看好事可以成功。无奈我前世造下冤孽,命中注定要早死,不能和你同享夫妻之乐,心中非常愤恨遗憾。我死后,向地下阎王倾诉,阎王允许我在阴间待嫁,仍然住在故居。到今天又过了二十多年!”说到这里,宗酉又暗暗怀疑自己已经死去,惊骇地问道:“我将要在墓穴中娶媳妇吗?”女子笑道:“不会这样的。昨天阴间官员传下判令,允许我转世,与你履行以前约定的婚事。刚巧你返回南方,所以请您屈驾来到这里,特意诉说衷情,希望能早成情侣,哪里是让你到九泉之下来光顾我呀!”

    宗酉听了她的解释,稍微平定了自己的惊疑,便笑着说:“你弄错了。我现在已经快是四十岁的人,再等你十七年,已经快要六十了,怎么好意思再结成花烛洞房之喜?何况我现在的妻子和我同甘共苦,已经十多年了。即使她死去,我也应当坚守大义,来答谢她的劳苦,怎么忍心再去思慕人间别的年青女子?”女子又笑道:“这事是命中注定的。那掌管男女婚姻的月下老人,他的姻缘簿,怎么可能是人间的如意算盘!而且婢子已经剥夺了我原配妻子的名分,享受了本当属于我的青春的快乐,我的报应已经够惨了,怎么可能有久借不还的道理!”宗酉问她详情,女子说道:“你现在的妻子,就是我前世的婢女。她跟随我从娘家陪嫁过来,因为长得聪明伶俐,很得你的好感。我担心她分占我的床笫之爱,借着一件小事,将她拷打了数十棒,她便郁郁气闷,含恨而死。阎王于是记下我的罪过,转世后便让我早早死去。我刚才说的造孽,指的就是这件事。那婢女根基浅薄,得到这些已经足够,想来她也不可能与你白头到老,同享富贵。”宗酉心中犹豫,不太相信。女子又说:“她患有心脏病,一年中偶尔会发作一次,这就是她前世遭殴打留下的后遗症。这可以作为证据,足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话还没讲完,忽然一个丫鬟进来说:“机要之事应该要保密,夫人不要以为是主人而轻易泄露天机。”女子这才闭口不谈此事。她随即吩咐摆上酒菜,与宗酉一起喝合欢酒。十几个丫鬟,唱歌跳舞,眼前到处是她们摇曳多姿的身影,看到这般景象,宗酉也不知不觉地陶醉了。女子告诉他:“这就是你从前享受的欢乐。好好努力,今世也将会重新享受这种生活。”于是两人举杯而饮,非常欢乐畅快。

    宗酉正想缠绵温存一番,来安慰女子思慕之情,忽然有两个仆人匆匆来到房间,禀告说:“育婴使者到了!”女子便站起来,与宗酉道别,哀伤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以后见面的日子还要很久以后,你能否陪我走一趟,认识一下那个地方,也好将来到那里去寻觅姻缘?”宗酉也想见识一下这种奇事,便高兴地随她起身。走到门口,一辆妇人乘坐的油壁小车已经停放在门前,由良马拉着。使者共两人,面目狰狞凶恶,对待女子却十分恭敬。女子指着宗酉对使者说:“此人就是我的丈夫,现在和我一起去看看我的家,请不要阻拦!”使者连声答应,宗酉便与女子一起乘上车。车子飞快,风驰电掣一般,途中好像有城郭,都无法停下眼神细看。女子在车中对宗酉说:“一个人转生以后,一定会记不清从前的事情,直到死后才会重新想起。我这次也将会如此。他日重逢,你年龄稍大,恐怕我难免对此有所不满。《郎十八》这首从前的作品,你还记得吗?”宗酉答道:“虽然了解大概,诗句却知道得不详细。”女子于是将诗吟诵了一遍,语词极其哀艳,共有数十句。她硬是帮着宗酉记住这首诗,宗酉也就牢牢记住,不再忘记。过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很像是黄冈的县城。靠近都市的地方有一户巨室,门墙高大。车停在门外,使者催促女子下车。她握着宗酉的手,流着泪说:“不要忘记!这户人家也是我们这一带的贵族,和你的门第差不多,正是门当户对。”说完下了车,宗酉也准备亲自送她。刚离开车子,金声大作,仿佛凌晨五更传来的钟声。他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躺卧在船篷下面,船夫正扬帆启航。他急忙呼唤随从的仆人询问,告知他昨晚并没有发生登岸观景的事情,而且船停泊的地方,离岸边有数千尺。宗酉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梦,感到十分惊讶。

    回到家中,妻子幸好无病无痛,于是暗暗劝她行善积德,希望能够长寿。妻子问他怎么会想起这些念头,宗酉把梦中之事都告诉了她,她听后只是笑了笑,并不相信。从此以后,宗酉每次应试都失败了,一共参加五次会试,都落榜而回。后来以资深举人的身份,被任命为黄冈县府教授,这个时候他已经五十二岁了。妻子也将近五十岁,行动各方面都算康健,两人有可能白头偕老,他想以前那个梦,纯属荒诞。可是任职两年,妻子忽然去世。宗酉感到非常悲哀,发誓今后不再续娶;而且他有二儿一女,都已成家,晚年生活足以充满欣慰,所以他就更不动其他脑筋了。第二年,湘南发生大瘟疫,死了许多人。宗酉的子女,也都命归黄泉。他孑然一身,只能和影子相伴,开始心里充满哀伤,无所思虑,后来想到没有子嗣,事情重大,估量自己身体还算康强,便打算再婚。然而这时头发掉光了,牙齿也脱落了,别人都羞于与他结婚,所以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天出城迎接上司,乘马经过一处巨宅,很像女子诞生的地方。于是他谎称口渴,吩咐差役去讨一碗水来,而自己在旁边停下马偷偷观察。一会儿有位长者从门里走出来,见了宗酉,惊讶地说:“文光照室,果然有奇异之人出现。请您光临寒舍坐一会儿!”宗酉一看,原来是县里的梁公,从前曾担任副职军事长官。他儿子有好几个,也多是显贵。只有梁公卸任居家,此处是他的别墅。宗酉急忙下马,向他行礼,梁公请他到家中,笑着对他说:“你们这样的老书生,只应该坐在虎皮椅上教诲学生,怎么也弯着背,东奔西走,难道不觉得累吗?”宗酉听后,心中惭愧,也笑着致歉道:“做了这官,不能免俗。一定要像您老一样,才可高卧东山。”梁公顺便问起他家里的情况,宗酉向他一一说明,梁公也为他感到惋惜。忽然传言上司将到,宗酉一听,马上和梁公道别,离开了。

    第二天,有媒人到宗酉家来商议婚姻之事,原来她是受梁公之托而来。宗酉感到奇怪,连忙问其中缘故。原来梁公有一个小女儿,仅十六岁,老人非常钟爱她,不肯轻易许嫁给人。当初宗酉刚刚丧妻,梁公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女儿出嫁,女婿即是宗酉。开始他感到这个梦荒唐可笑,等到与宗酉相遇之后,他又做了一个相同的梦,而且梦见几个儿子都披枷带锁,只有宗酉身穿华服,单独坐在一间屋子里,说了几句求情的话,儿子身上的脚镣手铐便全部脱落。他醒后感到很惊异,心里暗暗思量宗酉将来必定官运亨通,能在岳父家遭到祸难时出手援救,所以才派媒人来议婚。宗酉询问,媒人就将其中原因和盘托出。宗酉笑道:“老书生哪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虽然梁公有令,恐怕其他人会看不起我。”媒人又一再恳请,才谈成了。

    梁公选择吉日,接纳聘礼,县里人都在背后取笑,认为梁公年老糊涂,女子红颜薄命。可是许婚不久,宗酉竟因为政绩上等而被提升为县令,人们这才感到惊异。第二年春天娶亲,宾从显赫,仪仗宏达,与故家旧态完全不同,大家更是不停地啧啧称羡。洞房里,宗酉仔细观看女子的容貌,和梦中同车而行的女子一模一样,这才相信姻缘的确是命中注定。只是女子认为自己正值青春妙龄,出身贵族,嫁给一个老头,感到万分羞耻。虽然她不敢怨恨父母,但每每闺房无人时,脸上常有粉痕泪迹。宗酉知道她心中的不满,于是将《郎十八》一诗私下里传授给侍女,令侍女按节拍吟唱。其诗写道:“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奈何金闺月易沉,朱陈未缔先相失!雨潇潇,云密密,巫峡阳台都未悉。纵令楚客梦中来,未必巫娥花里出。并蒂莲,合欢桔,世间草木犹亲昵。天公应是独怜花,人当美满遭妖嫉。白面郎,态飘逸,玉人何处新婚毕?红颜空向卷中求,须臾鹤发如太乙。绣帷人,倍啾唧,嫫母、无盐反超轶。银瓶落井玉沉埋,不许摽梅歌迨吉。叩元穹,凭彩笔,愿将百岁易一日。但得于飞十二时,花残月缺良不恤。且调琴,并鼓瑟,孤鸿浮寄双鸳室。艳李秾桃亦自春,白头吟咏曾何必。蝶寻香,蜂成蜜,前程由来黑似漆。鹪鹩惟望占枝头,甘心兰梦输燕姞。歌涧槃,乐衡泌,何必黄金千万镒?翠钢珠串逊卿卿,我先荆布奉巾栉。登皇朝,郎辅弼,朱轮画阁人安佚。非关薄命觊花封,侬取名兮汝取实。千百言,心专壹,回天只恨无神术。雏莺乳燕果同栖,信是红裙运不窒。楼十二,桥廿四,吹箫望月翻书帙。欢娱恰遇少年时,此乐何人能究诘!弹箜篌,吹觱篥,悲欢自古原不一。此中别有断肠声,娇歌未已珍珠溢。”那天正好是家宴,婢女便在筵前演奏。女子天生聪慧,对文理很了解,还没听到结束,早已泪流满面,伤心得抬不起头来。曲终,女子将婢女唤来相问,婢女答不上来,宗酉便在旁边为她详细说明了原因,女子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于是破涕为笑,与宗酉欢好非常。从此她再也没有了愁容,比起古代贾大夫射雉而博得美妻的欢心,两人更加恩爱亲密。

    过了几个月,梁公病死。他的几个儿子都回家奔丧,很不把宗酉放在眼里,不通音问。等到宗酉因为清廉善治,多次升官至握有一方军政大权的要员,妻子家的亲友才对他尊敬起来,以礼相待。独梁公梦见排解患难一事,至今仍然是缥缈无影。想来可能是高尚的品德可胜妖吧?或许是时辰尚且未到?而且又怎么知道不是冥冥之中,鬼神为两人撮合婚姻,而特意用此恐吓老翁呢?女子现在只有二十余岁,生育的儿子已经能读懂他父亲写的书,而宗酉精神矍铄,与过去没有两样。这样看来,世人的姻缘确实是前世结下的!

    我听说这件事情的大概,于是坐在芭蕉树下,听着淅沥的雨声,把它叙录在此编之中。

    外史氏说:丈夫已经年老,妻子青春年少,如果不是用前世姻缘的说法来消解她的怨恨遗憾,很少有人不抑郁一生。然而这女子本来要成为他丈夫年青时的佳偶,却含恨而死;最终嫁给一个白发老汉,再游人世。死亡复生,关键都是在一个“妒”字,给她自己增添了忧愁。所以古今医治妒忌的良方,这篇作品应该推举为第一。

    三生梦

    泾水之北有位奇怪的人某,他的名字没有被人传下来。某家中没有特别的东西,房里悬挂一只囊袋,里面空无一物。然而经过旗亭酒家,他带着囊袋进去,喝酒一定要到完全喝醉了才停止,醉后就伸手从囊袋中取钱付款,分文不少。别人因此觉得很奇异。

    一天,某在一家酒店饮酒,已经喝得醉意醺醺。有个乞丐走到他跟前乞讨,衣衫褴褛,十分肮脏,状貌可憎,年纪三十以上。某惊道:“美人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难道他们用千金买你一笑,还不够供你温饱吗?”乞丐很震惊。当时在店里洗涤打杂的人,全都哄然大笑。某全然不顾这些,命令酒保上酒,和乞丐一起饮酒,而且还要他唱歌助兴。乞丐推辞说不会,某笑道:“你还和从前一样腼腆害羞,我见了心醉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两人对坐着举杯痛饮,非常亲昵,直到傍晚才分手道别。某又从囊袋倒出一千钱给他,说:“这些钱先给你买胭脂、花粉,不要推辞。”乞丐非常高兴,连连点头道谢,某的脸上露出恻隐不忍的神情。乞丐走后,某便寄宿在这家店里,这也是他喝醉酒以后常有的事。第二天早晨起床,有些爱打听奇闻趣事的人争相问他其中情由。某笑道:“这人在前世是一位美女。各位若想问他前世的事情,请随我一起去拜访他。大家都积极地跟着他。离店约半里路,就是乞丐寄居的地方,原来是一座废弃的祠堂,屋子破败不堪,围墙都倒塌了。只见乞丐一人睡在廊道上,走近一看,他身下垫着杂草,头枕着石块,正患着重病。大家十分惊骇。还没开口说话,乞丐早已睁开眼睛,见了某即说:“仙师你来了吗?三生一梦,不是仙师的神力,我至今还执迷不悟!”大家更加感到困惑不解,你一言我一句,纷纷提问。某向大家作揖行礼,让各位围坐在一起,让乞丐自己讲述身世因缘,这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原来乞丐遇见某以后返回住处,心里也是既疑惑又惊讶,然而承受不住酒劲,便倒身鼾睡,犹如死人。梦中来到一座宅第,家中金玉罗列,锦绣堆积,他心里非常喜爱。随后他见家中无人看守,顿时生起贪心,于是挑选其中值钱的精品,随意拿取。过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说:“啊呀,我这不是成了盗贼了吗?一旦被别人知道,一定会遭受惩罚。还是赶紧回家去!”从房间出来,只见四周围墙高约一丈,不可逃脱。正在仓皇之间,两脚忽然离地,竟然能够飞起来,大喜过望。而回头看府第内,火光通明,正好有人手拿火把追来,喧嚣不停,于是他一边打量脚下房屋,一边拔腿逃奔,虽然屋顶之间隔开十来尺,对他来说,一点障碍都没有。回到家里,发现有妻有儿,正围着明亮的烛火在等候,他已经不再是孑然一身。妻儿见乞丐归来,都来慰问,暖酒煮肉,服侍格外殷勤。乞丐便喝得酩酊大醉,上床睡觉。第二天起床后,他带着银子进城,乘着高头大马,跟着仆人,满城的人都向他致敬。他看自已身上的穿戴,高冠盛服,很像一副大盗的架势,偷鸡摸狗的人远远不可比,心里更是得意。从此以后,他每晚一定外出,出去后就会获得很多财物再回来,别人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年纪六十,妻妾好几个,子女也都已经成家立业,钱物富裕,足够供娱老之用,他也放弃了行窃做贼的勾当。

    一天晚上,他乘着醉意又出了门,来到一户人家,闺房深深,只有两位少妇、三四个婢女而已。他认为这些女子软弱可欺,竟然出其不意地冲了进去。一个妇人刚上床睡觉,另一个妇人已经解开衣服,她们见了乞丐,都吓得说不出话。乞丐看那位还未睡下的妇人,裸露的身体莹洁,不觉萌发了情欲。再掀开睡妇身上的被子,只见她身白如玉,好似落尽叶子的花朵,随风动摇,四肢不知所措。乞丐更是勃然兴动,难以控制自己。他直接爬到床上,准备上前嫖狎,妇人也不敢剧烈抗拒。乞丐突然回头一看,那个站着的妇人已经不知去向,心中很疑惑。刚想起来搜寻,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一阵喧噪,人数众多,原来即是妇人叫唤来捉拿他的。乞丐还仗着自己本领高强,神色坦然,一点也不害怕。后来,他想夺门逃奔,忽见一物,如寒霜直灌脑门,他的身体随即倒在地上,耳中还听见有人说道:“盗贼已被击毙,谁说我的宝剑不锋利!”乞丐知道自己已经死去,魂灵便悠然飘荡,还想回家去看一看妻儿。刚来到房门和屏风之间,即有人鼓掌笑道:“以盗贼的身份离去,理所应当以娼妓的身份回来。”乞丐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心里则十分悲伤。等到他发出声音,房里的人哄然叫道:“婴儿落地啦,是个女孩!”乞丐吃了一惊,看看四周,自己已在一个妾的房里,妇人刚刚分娩。他知道自己已经转世,不敢说出从前的身份。然而他在襁褓中,家里的事情件件桩桩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家中长子和次子,都被丢失财物的人告到官府。衙门追究,私家也逼着返还,两头都寻上门来,弄得家室财物全都没了,两个儿子都惨遭酷刑,死在监狱里。小妾带着女儿回到娘家,不久改嫁,竟然将女儿遗弃不管。

    乞丐在舅家住了十几年。长大以后,容貌很美,但舅舅、舅妈待她很苛刻,将她当仆人、婢女来使唤。一天,有个老婆子登门,对舅妈说:“你男人说家里有一棵柳树,要我把它移植别处。我要先看看。”舅妈明白她的意思,叫外甥女出来相见。老婆子高兴地说:“你舅舅讲得一点不错。老妇来种植你这棵树,足足可以乘半辈子凉。”说完就要离去,舅妈关照说:“她不是我家的种类,而是大盗某的孙女。你要记住这一点,不要让别人来笑话我家!”老婆子连声答应,返身走了。

    过了两天,就有人抬着轿子来接她。乞丐知道是去娼妓家,坚决不肯走,舅舅、舅妈用鞭子使劲抽打驱赶,她痛极了,只好上路。到了那里,只能浓妆艳抹,倚门嬉笑,即使不想做娼妓也由不得你。几个月以后,名声响亮。筝笛琵琶,这些乐器以前一窍不通,而现在全都擅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她天生美色,技艺又精熟,那些钱财不丰厚的人就无法与她接触,只有巨家富室,才可以狎玩。只是温柔娇软,虽比之前穿壁翻墙做盗贼要好些,但是低贱卑污,却更比偷鸡摸狗还要低百倍。朝张暮李,人人都可作为丈夫,斗转星移,嫖客尚未停歇入睡。清早翠眉描画,颜面如同燕市上的门帘;夜间锦被温热,身体正像是射场上的靶子。从前探囊撬箱,贪的是里面的精金;现在遭受蹂躏,又有谁惋惜床头的美玉?乞丐虽然从前也是一个盗贼,对目前的娼妓生活也感到万分羞耻。这样过了十年,因心情忧郁而死。

    乞丐刚死,就有十几个獠牙巨角、非兽非人的怪物出来,将他绑走。一会儿来到一座衙署,他想这大概就是人间所说的阎王殿。入衙署见了阎王,只见他长得面黑而有光泽,两只眼珠炯炯有神,乌黑发亮,容貌高耸,神气清通,样子好像包公。他穿戴官服官帽,姿态庄严,双手交按,高坐在阎王殿上。没审问几句,立即便说:“你还有羞耻之心,可予从轻发落。”却仍判他转世去做乞丐,而且让手下官吏把情况对他讲个明白。官吏即牵过乞丐,告诉他:“你三世以前,也是一个乞丐。在市上行走,看见东西就起了贪心,终究因为没有本事偷到手,不久就忧郁而死。因为这一念头,你便转世成了一个盗贼,辗转相因,更加无可救药。今天能恢复你本来的身份,实在要感谢阎王的大德,还不谢恩!”乞丐点点头,刚想跪拜,忽然一个巨鬼用一种叫骨朵的兵器从后面击他一下,痛得他喊出声音,便在惊悸中醒来。醒时将梦中之事记得清清楚楚,只是脑痛得厉害,好像要裂开一样,便不能坐立。

    听了乞丐详尽的叙述,大家都直冒冷汗,害怕极了。于是有人谈起,县里从前有个大盗,号称“飞手张”,去世已经数十年。他盗取东西,犹如拿走寄放的自家东西似的,谁也无法阻止他。后来被某户做官的人家用妓女为诱饵,击毙在房里。又有一位名叫苏五金的女子,是有名的娼妓。在风月场上生活了十年,倾倒了好几个郡的人,说是那个大盗留下的孽种。用乞丐的话来验证,确实一点不差。大家便互相慨叹不已。某于是对乞丐说:“两生享受,一世贫穷,幸而获得了清白的名声,这要远远好过肮脏地苟且地活着。乞丐并不耻辱,值得忧虑的也不在于乞丐本身。”说着大声笑起来,带着大家离开了废祠,乞丐的病也顿时痊愈。

    以后人们在集市再见到乞丐,他已经自我收敛了许多,好像被某种东西感动了心灵。偶尔看见行人在路上掉了几个钱,乞丐把他叫停下来。那人原先并不了解乞丐,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是乞丐,为什么自己不捡,反而还要告诉我呢?”乞丐沉默无语,不去捡钱,只管自己走了。了解真情的人认为乞丐已经得道。不久,某提着囊袋来到店里,说是将要出远门,就告辞离开了。没过几天,乞丐也不知去了何方。成宁陈仰举、上元许辅仁,他们都一起听说过这件奇闻。

    外史氏说:盗贼既然已经行盗抢劫,也就不会再害怕去做娼妓,因为行盗抢劫实在比做娼妓危险多了。盗贼既然想行盗抢劫,必定不乐意去做乞丐,因为乞讨远不如行盗。不知乞丐假如不偷盗,一定会凭借洁白的品行,高傲地处在红粉妓女、黄巾大盗之上。阎王爱惜人,出于品德,所以能够像这样赏罚分明。

    固安尼

    固安是一个小县城,从来没有尼姑。这里有尼姑,是从静定开始。静定姓王,起初是某大家的婢女,长得很漂亮,主人娶她为妾,妻妾中只有她最受宠爱。主人死后,她便请求主妇,让她剃发做尼姑,想要报答主人的大恩大德,其实是想摆脱约束,远走高飞。主妇很是高兴她这种想法,便为她在靠近城郭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庵,花费估计超过了百万,非常壮观。庵里只供奉一座观音大士像,所以起名为“观音庵”。

    静定开辟佛门以后,香火很旺,又收了几名女徒,作风逐渐放纵起来。离庵仅半里,就是法祥寺,寺里年轻力壮的和尚,都与尼姑暗中往来,每天晚上都一起行欢作乐。然而静定自从建造这座尼姑庵以后,每天锁着门户,白发老头、黄毛儿童都没有人能进到庵里去,青壮男子就更不用说了。而且早餐、晚饭,一切所需用品,每天请一位贫穷老妇购买置办,除此之外,庵门不再打开。她自己与徒弟如果不是设道场,求神拜佛,绝不轻易出门。人们因此称赞此庵是清净之地,很少有人会想到里面是浊秽淫乱的世界。

    上元汪秉铎凭借举人资格担任固安县县令,看到尼姑与和尚住得如此近,心里暗暗惊讶。向当地一些权势之人询问情况,又都说静定处世高洁孤傲。汪秉铎还是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便派探子在附近暗中查探。十几天后,有个叫许二的挖土工,在庵前醉倒,口中不停地谩骂,句句都是针对静定。静定也关起门,不敢和他计较。探子觉得此事可疑。第二天,他假传县令的命令,到处招聘土木工匠,而唯独暗中给予许二许多照顾,许二心里非常感激。一天,探子请他喝酒,将他灌得醉醺醺的,然后问他:“你某日在观音庵前,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许二笑道:“骚女人许诺用重金酬谢我,每月五贯,现在她竟然耍威风,不肯按约定给钱,所以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探子假装惊讶地说:“静师一直以来都有清德的名声,为了什么事情才要来贿赂你?你这不是诬蔑毁谤吗?”许二愤怒地说:“这个尼姑哪有清德?只有我心里最清楚。附近寺里的和尚,都是她的情夫。她怕被别人跟踪发现,花了五万钱请我给她挖地道,从某家坟旁边直接通到庵里,一共四十余丈远,号称‘方便门’。那些和尚趁着夜色,从地道中走过来,有时五人,有时三人,没有一定的数目。她又在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晚上,率领女弟子赴寺,作大欢乐道场。非常害怕我泄露出去,所以来贿赂我。她只能欺骗聋子瞎子,怎么可能瞒得过我!”探子了解这一情况后,立即禀报汪秉铎。

    汪秉铎将许二传到衙署,恐吓说要对他动刑,他便供出了静定全部的奸状。汪秉铎于是在当月十五这一天,五更时离开县城,到法祥寺去烧香。直到他到达,和尚才刚刚知道,急忙停下作乐,出来迎接县令。汪秉铎蒙骗住持和尚,说:“你寺里有多少和尚,可悉数告诉我。我将向每位和尚施舍。”住持和尚仓促之间说出人数,队列中...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