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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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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放了心。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本来就是空无所有,女子用花给他披戴好,粲烂夺目。两人相对,犹如两只羽毛鲜丽的鸳鸯。

    女子白天与申翊外出,一起采花而食,傍晚与申翊归家,一同卧花而眠。他们身上的衣服,睡觉时轻轻一拂就掉了,不用解带脱衣;醒来后绕树缓步而行,瞬间就能锦装在身。这里没有寒暑,也无昼夜,花开就是早上,花谢就是晚上。穿的、吃的全是花,睡觉休息也在花下,方丈、蓬壶这些神山仙岛,从此不能再独占仙境的名声。

    几年后,申翊忽然对女子说:“全靠你的帮助,我才能死而复生,与你永远结伴相好是理所应当的。可是,我上有年老的双亲,下有年幼的弟弟,想回去看望他们,不知你是否同意?”女子认真地答道:“这是你的一片孝心,我不敢阻拦你去实现。只是你离家后成了鬼,这次回去又变成了人,你墓前的树都长得很大了,谁会相信你呢?”申翊说:“我暂且回去试一试,我也不会在那里久留。”女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任他离去,又用花叶为他做了衣服,只一会儿工夫,就做成华丽的盛装。分别时,女子赠送给申翊一只酒瓯,嘱咐他:“饿了就饮用里面的酒,千万不要吃烟火煮烧的食物,如果吃了就会使你神气衰竭,丧失生命。酒喝完后,一定要马上返回,不要再多停留。”申翊与她约定以一个月为期限。然后他来到海上,仍然如履平地,不需要船桨,就直接到达浙江一带。

    等到了扬州,仲锡已经年老,各位弟弟都已经成家立业。申翊突然走进家门,大家都以为出现了鬼,大吃——惊,纷纷逃避。只有仲锡抱着他哭道:“是我耽误了儿子。儿啊,你这次回来,是找我报仇的吧?”申翊极力辩解说自己是人。仲锡说:“你堂兄说你不幸去世,前年携带棺柩返回故乡,安葬在祖坟。你却说自己是活人,这话多么荒谬!”申翊于是把经过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大家听后,都惊愕非常。郡中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年轻时曾经出海航行,听过落花岛之名,恍然大悟道:“确实有这个岛。岛在东海偏远之处,极少有人能到岛上去。我曾经经过那里,听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没有路可以进去,至今还能仿佛记起岛上的风景。”人们一听,稍微消除了心头的疑虑。仲锡在扬州依然过着旅居他乡的生活,申翊服侍在他身旁。他这些天不饮也不食,十天后,忽然不知去向。

    外史氏说:百花的精华,人吃了以后可以延年益寿,想不到鬼服用后居然也可以变为神仙。申翊靠了他人的诗句,办成了自己的好事,游历仙境,得到美丽的妻子,而且可以长寿不死。为什么桃花源里的人不憎恨鬼,反而不屑于与人结成好朋友呢?这个问题我很不理解。

    货郎

    耒阳因竹子很多而盛名,也是著名的黄冈竹的一个分支。当地人借此谋利,所以种植了一个个竹园,到处都是绿竹茂盛的景象,正如《诗经·淇奥》所描绘的一样。

    离县城不远的某一村庄里有一户农家,竹子种得非常多。方圆数亩,枝叶茂密,竹阴昏暗,日色黯淡无光,就连在家里也难得见到几缕阳光。家有父子三人,其中哥哥脾性温驯,而弟弟却很凶劣,且整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父亲对小儿子的行为也很痛恨,甚至为此把他告到官府,最后也只是判以轻微的惩罚,即使如此惩罚后依然不思悔改。

    在此之前,邻县的某货郎经常到村里来出售绣花之类的东西,日子久了便与这农家渐渐熟悉,还把某父认作养父,常常一连几天不回家住在他家。农户家中有个已经长大却未出阁的女儿,货郎因为与其家十分亲近的缘故,渐渐地勾搭上了她,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察觉这回事。一天,父亲突然从田间回来,正好看见货郎正与自己的女儿互相抱颈接吻,样子十分猥琐,不禁大怒,立即随手拿上种地的农具冲上前去,向他猛击。货郎没有想到被打,脑袋被打碎一地,失去了性命。父亲看着惊吓的女儿不忍心去灭口,而且担心女儿的淫荡臭名传扬出去,于是叫小儿子一起将尸体抬走,埋在竹下。又怕被家狗野狼拱出来,第二天以少了竹笋作为借口,赶紧命人筑起一道高高的土墙,将竹园围住。这件事情做得周密,村里没有一个人察觉。

    事情过了几年,正好遇上政令甚严的熊公某来此地任县令,此人惩治恶人的手段毒辣犹如凶猛的鸷鸟。农家小儿子因为赌博无钱,便把园子里的竹子偷偷地砍来卖掉,父亲知道后,非常愤怒,将他打得鲜血直流,还要把他告到官府。小儿子早就听闻县令的手段,非常害怕县令的威严,被逼急了大声叫嚷:“阿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我送到衙门去呢?不如你直接像对待那人一样用寸铁将我打死,然后往竹园里一埋,谁又晓得此事?!”父亲听后更加气愤,追上去打他,儿子便在街市上乱喊乱叫,闹得村里人人都知道了此事。邻居某一直与农家有矛盾,听了以后说:“哎呀,他儿子说的这一番话,真是太令人奇怪啦。记得从前曾经有一个在这里来来往往卖货的货郎,与这家人关系很好,还以父子相称,后来忽然不见了,大家都以为是他已经回家。可现在听他儿子的话,该不会是被老东西害了吧?”于是将他的疑虑向甲长作了反映。甲长也与农家的父亲不和,便写了一纸状词,将其告发到官府。熊公这时还不太相信这些传言,便将农家父子拘至衙门询问情况,二人都不承认有过此事。邻居作证道:“你那天被你父亲在街上追打,不是你这样讲出来的吗?”儿子听罢,低头不语。熊公察觉此事一定有蹊跷,便下令对他们动刑作威,二人仍极力辩解,不肯说出真相。熊公便出具公文,让捕快送到邻县,询问货郎还在不在,来判定案情的真假。

    过了几天,已经入学念书的货郎的弟弟戴着布巾来了,走上衙堂哭着陈诉:“我今年十三岁,哥哥出外行贩至今都没回家,已有好几年了,没有一点音讯。我因年少,不能远出家门寻找哥哥。老母亲为了此事,整日担忧流泪,血泪都已哭干。哥哥到底是生还是死,全靠大人可怜我们,审个水落石出。”熊公知道确有货郎这个人失踪这件事,更是对这对父子严加审讯。几次加重刑罚,他们胡编狡辩,前后口供不一,仍然找不到尸体所在的地方,使得这件案子久久不能结案。于是县令又命人将他的女儿逮到官府。她早已经出嫁多年,现已抱上孩子。熊公对她并没有严刑审讯,只是下令将她与父兄关在一间牢里,用绳索系住她哥哥的拇指,将他吊在屋梁上,并且暗中派狱吏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整天都不再来提讯。到了半夜,她的哥哥忍受不了手上的苦痛,便对着妹妹喊叫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贪淫放荡,又怎么会让父亲遭受灾祸,又使我受尽这皮肉之苦,你真的就这么忍心!”妹妹惭愧不语。父亲责备儿子道:“你再忍忍,到时我就可以出狱,你妹妹不会遭别人嘲笑,现在吵吵嚷嚷还有什么意义呢?”儿子听后更加怒不可遏,说道:“县令单单让我受苦,可你们父女却可以平安无事,难道唯独我不是人吗?”妹妹也对他温言相劝,三人絮絮叨叨地讲到天亮,将隐情大致都说了出来。这时监视的狱吏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说:“这是你们的招供之词,看你们还能抵赖到何时?”父亲与女儿都大惊失色。等到熊公再次升堂开审,他们都低头认罪,说出货郎的身体埋在何处,官府依迹寻找,这才在竹林里找到货郎的尸体。货郎的弟弟痛哭一场,带着尸骨回家安葬。

    熊公认为那个小儿子并非没有罪,于是拿笔写下判词:“一开始没有矫正父亲的过失,后来却证实了父亲的罪名,这件事好像冥冥之中有鬼神指使。虽没致人死亡,但也逃脱不了干系。”最终判他为从犯,与他父亲一起被处死在监狱。其女儿被打了一顿板子,念及有孩子抚养,之后放回家去。她的丈夫听闻此事深感羞耻,便决定休了她。一年以后,她改嫁他人而去。

    外史氏说:我曾经对一些事感到不可思议,看到有的人家常常喜欢与陌生男子结为亲眷,任他们随意进出闺房,才最终导致种种丑事的发生,对于治家来说这是多么大的疏忽和不慎呀!而卖花人与货郎,因为他们出售的东西,都不是男人所用的,所以能够借此接近女子博得好感,最容易与闺阁女子有私情,难道这不是治家者应当禁止的吗?就拿这件案子来说,货郎的死实属他咎由自取,而农家发现事情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把柴草搬离灶间,反而等到星火酿成燎原之势,再妄想扑灭,导致最后案情败露,把性命全都送掉。实在是糊涂的人啊,到了如此地步,实在也是太可悲了!

    化豕

    西藏是一个信奉佛教的地方,在这地方以前是没有君主的,首领是藏僧,即所谓的大宝法王。我听某公说过:后藏距离中原非常遥远,曾有一位女僧作为首领。女僧貌美如花,并且法术能通神灵,是一个能够与观音大士化身成为妙庄公主相媲美的人物。

    某年月,有一位侍卫官受到朝廷的派遣去藏,前往那里参见达赖。女僧正好也来前藏,与达赖谈论禅法机要,因此也在座。侍卫前来拜见,过后就顶礼膜拜,叩头不止,迟迟不见他站起身来。达赖一语不发,女僧只是微微含笑地看着他。直到出来后,别人询问侍卫什么情况,他就说:“我所见到的女子不胜枚举,但是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她这样娇艳如花的人。所以我可以借着合掌问礼这个好机会,来一饱眼福,难道我是真的想叩这么多响头吗”问话的人笑笑就离开了。之后侍卫动身回了朝廷,可是还没有赶上半天的路程,骑坐的马一失足,就从岩石上坠落了下去。这个山谷接近百丈深,侍卫虽然没有伤了身体,但是苦于无路可寻,就算怎么努力也不能从深谷中走出来。随从知道这是因为他对女僧不尊敬造成的,于是急忙返回去见达赖,向他苦苦哀求并寻求原谅。女僧这时候还没有离去,达赖便以郑重的神情直言相劝。女僧又是微微一笑,而侍卫这时也早已亲自来登门致谢。原来随从刚掉转马头准备回去,侍卫的身体就突然站在了平坦的大道上,不仅没有看到鸿沟深谷的半点影子,而且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宽阔无垠的沙漠。侍卫对自己的奇遇感到十分惊讶,就也顺势掉过马头,前来道歉。他见到女僧,肃然起敬,就如对天上的神灵一样。行完礼,慌忙快步出来。女僧所谓的神异之处也就是如此。

    后来遇到这样一件事,西域某部兵马打来,气势非常雄健,令人无法抵御。前藏人口众多,也几乎被消灭殆尽。后藏人了解到这种情况,到处充满着恐惧,打包东西打算出去逃命。女僧这时便召集众人,对他们说:“出逃就可以免遭灾难吗?只要有我在,就决不会让战争的灾祸降临到你们的头上!”于是她就率领全体藏民来到一座山前,山上群峰高耸入云,当中有一条非常险要的通道。女僧指挥大家都进入到山中,然后,她自己双脚交叠而坐,守在这条要道上。不久,敌部的前锋急忙赶到,看见女僧,都仰天哈哈大笑,准备奋勇冲上去擒拿女僧。这时女僧猛然化为野猪。要道原是可通过上百匹战马,野猪用它一个身体就把通道堵得别无余地,毫无缝隙,而且它长着一身硬硬的毛,长嘴尖利,又加上样子丑恶无比,非常吓人,敌兵只好纷纷退下。

    此时正好敌军的头领也已赶到,部下就争着向他禀报这种奇异的情况。头领笑道:“这不过是一种妖术而已。如果向它集中射箭,就像杀猪一样,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将士们纷纷领命,顿时将成千上万的弓箭都集中起来。他们还没有开弓发射,野猪就从山崖上坠落下来。那一刻,百千万亿头野猪,都如同先前那头猪一样,蠢蠢而动,将整个山川平地挤得满满当当,没有留下一点缝隙。西域敌军大败,这时连头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收兵撤退。女僧没有伤害敌军的一骑一卒,她淡然地收起法术,依然双脚交叠来坐。藏人都从山中赶了出来,这时的女僧仍是活生生的一个娇艳美人的形象。所以在当时社会,二藏之中,只有后藏独自原封不动地生存了下来。到了本朝,皇上抚慰藏民,使他们平安地休养生息,才又各自恢复了昔日的繁荣昌盛的景象。

    外史氏曾说:佛家称作象教,象本来就是群兽中的庞然大物。但是这篇小说中的猪简直可以将大象吞下,其庞大是无与伦比的,更何况它们就像恒河里的沙子,多得数也数不清,着实令人惊叹!它们灭了虎狼的凛凛威风,保护了受害百姓的切身利益,像这样深深造福于藏民,于佛教来说的确是立了大功。至此警告轻薄之人,而自己以庄严示人,这一点又不是《聊斋志异》中的《织女》所能相提并论的。

    缝裳女

    京城中有一些住在城郭附近的穷人靠缝补衣裳为生,平时出去为市民缝缝补补,因为他们缝补的大多是一些破衣破裤,所以又被称为“缝穷”。东直门外有母女二人也是做这一行当,女儿仅十六七岁,但是容貌十分貌美,虽然并没有佩戴什么艳丽的装饰品,而且穿着俭朴的衣服,却时常引来别人的窥视。女子性情贤惠安静,只顾低头干活,从不轻易与人说话,让别人也不敢去冒犯她。

    一天,她母亲病了,十几天都不能到市里去干活,家中平时的柴米费用都跟不上。女儿迫不得已,只好只身独行到市里缝纫,补贴家里,直到傍晚才带着身边的一只装着剪刀、棉线的小竹筐,离开都门。乡村的住房都离城比较远,走到一片空阔的田野,只见到处都是阴森森的坟墓,杂树丛生,看不见一个人的踪迹。正当她慌慌张张急着行走时,突然听见树林中有人说道:“你回家去吗?我这有脏衣服,你能不能替我洗一洗?”女子大呼了一声,可细细一想又不觉得害怕了。原来母女俩除了缝纫之外还兼替人家洗衣服,便以为对方是市井的熟人,于是朝着说话的方向走了过去。进了树林,却只看见是一个坐在大树底下的无赖青年,伸开两足如箕状,赤裸着上身,样子看上去十分凶暴。女子又惊又怕,慌忙转身离去。那无赖突然站立起来,直冲过去,像捉小鸡似的一把揪住女子衣领。女子无计可施,只好羞红着脸说道:“你赶紧把要洗的衣服交给我,我要赶回家去了。”无赖笑道:“哈哈,我骗你的,衣服都穿在我的身上,你怎么能取去呢?”女子讨好着说:“天色已晚了,那既然你没有事情,那就将我放了吧,我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等着我呢!”无赖说:“实话告诉你吧,我觊觎你的美貌已有一段日子了,今日正好与你不期而遇,正合我的心愿。我想与你欢好,着急回什么家呢?”女子听了这番话,面色如土灰,又不能即刻脱身,突然灵机一动,便也拿话来骗他,说:“我是一个女子,从来没有与男子相处过,你能先把那东西给我看看,不是太大太长,我才敢委身与你。”无赖听后十分高兴,说:“你不用害怕,我其实并无超过别人的阳具。”于是放开女子,准备褪下自己的裤子。女子见状又阻止他,说:“先别脱!别脱!我是女子,我要先克服害羞害怕之心,才能与你欢好。你不如在树下躺息,让我自己来寻找佳处,等我摩挲抚弄久了,两人相互熟悉了些,我才不会惧怕,这样我们才能都体会其中的乐趣。”无赖听见女子大胆的提议,以为女子已是釜中之鱼,料定她逃不回水潭,便高兴地听从了她的吩咐。

    女子见他躺下,本打算趁机逃走,可又怕被他追上,便把竹筐放在身旁,隔着衣服坐下来慢慢抚弄无赖,手刚碰着阳具,便觉崩腾凸竖,于是羞涩地脱光了他的下身。又将那物用纤细的手指握住,越抚弄越变大。女子此时假装斜目偷看,不忍丢开的样子,无赖此时早已被女子撩拨得欲火焚身,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女子见状便乘机悄悄地从竹筐中取出缝纫剪刀,像平时裁剪布帛一样,将无赖的阳具从根部一刀剪下,瞬间鲜血直淌。无赖大声嗥叫起来,顿时化为一只狐狸,仓皇逃去。女子这才感到惊恐,一时眼花目眩,随后赶紧收拾工具回家。回到家中,衣袖上依然鲜血斑斑。

    外史氏说:雄狐独行求偶,没有人能够逃脱。女子却能在仓促中用计将它阉割,真可谓本事过人。而且,她表现出来的节操也足以成为世人的风范。如果不是女子的性情贞洁,苦于生计,能不丢弃缝纫之业而大胆地撩起衣裳以身相投吗?

    火龙

    话说某巡抚在园亭请道员以上官员的宾客饮酒,大家都前来参加。园亭靠近一座山,在这饮酒可以观赏到佳树幽壑的大好景色,因此主人为使聚会具有雅趣并没有请戏子来唱曲助兴。在宴会上,大家暂时忘记了各自的身份和地位,都尽情地豪饮享乐,玩赏景物,各得其趣,确实是难得的愉悦。可是天公不作美,在酒还没有喝到一半时,天气开始微微转阴,乌云从岩岫中冉冉升起,开始仅如片席,渐渐布满了整个天空,不一会儿,大雨如瓢泼下了起来。可是满座官员并未被扫了雅兴,见此都相互庆贺。原来当时正好有一点干旱,庆贺这雨来得及时啊。可是,庆贺过后,耀眼可怖的闪电和沉闷不扬的雷声久久围绕园亭,不肯消散。雷声轰鸣不止,雨也越下越大,大家对此很是不解。正当大家感到纳闷的时候,忽然听到巡抚连连惊呼:“怪事,怪事!”大家赶紧去看,只见他一个人坐在首席,在他的桌上有两只全身闪闪发光的怪异的动物。其中一只长得像加大版的萤火虫,正沿着桌子迅速地爬行。而另一只长约两寸,身细如线,样子像蛇,在后面迅速蜿蜒追逐。它们所经过的桌面,都留下了灼坏的痕迹,好像用线香烧刻过似的,灼痕深入到桌板的纹理。酒具皿器四周,更是痕迹纵横,不计其数。大家看了以后,都茫然不知这是什么怪物。

    某个以知识广博著称主管刑事的官员,看到此景,赶紧告诉巡抚:“请您暂时离开宴席一会。这一些怪物是在借着您的威灵,以避免被雷电击中。神龙也畏惧福大有恩泽的人,所以不敢贸然捉拿它们,这就是所谓的投鼠忌器。”巡抚觉得他讲得有道理,就冒雨走到亭子的后面。还没离开桌子几步,只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雷响起,窗户、亭柱被震得剧烈晃动,盘子、杯子都被震得粉碎。直到看到亭子一角被掀去,巨雷声才隐隐消失。大雨也顿时停止了。巡抚与手下的官吏,双眼晕眩,松开捂着双耳的双手,耳朵好像被震聋了似的,一时听不清声音。过了很久,大家才在惊诧中恢复正常的视觉和听觉,于是立刻结束了饮宴,四处寻找刚才那两只异物,可都没有见到其踪迹。巡抚也将那张桌子收起来,准备放在衙内,作为这次奇遇的证物。他幕府中的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这张桌子。

    外史氏说:人们不能揣测龙的变幻,古代传记中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有很多。雷公打雷,其变幻莫测也多与此相似,而且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从前我在京都,住在某寺。一天晚上,到邻友处闲叙,外面大雨下个不停,雷声接连响起。此时听见一声巨响,好像就在邻近,就认为是我的住处发生了意外,可一时又不能急着赶回去。次日凌晨赶回去,果然看见昨晚的雷击中了左面的房子,不过那并不是我的住处,而是别人住的地方。住在那屋子里的人全是吃国家军饷的一些箭手,白天聚集在寺里,晚上就各自返回家中,所以出事的时候,屋里没有一个人。然而墙壁上放着几枝刚刚制造出来的新箭,却被雷击中。我急忙走过去看,只见一共五枝箭,都变成了五条垂丝,像细线似的在墙上随风任意晃动。屋里其他东西都没有被损坏,也不见烧灼的痕迹。我不胜惊骇,立刻退出了房间。

    青眉

    城里有一个市井小民竺十八,是一个皮匠,年纪只有二十岁,有着女子一样的姣美容貌。虽然和商贩之流居住在一起,可是城里没有一个年青男子比他漂亮,所以就有了“俊竺”的称号。她的妻子名青眉,长得更是天姿国色,看过她的人还以为是画出来的。起初人们问他妻子的来历,他坚决不肯说,后来才稍微透露出来,他的妻子其实是北山的狐仙。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竺十八从小生活在乡下给人干活,十六岁时就开始学做皮匠,他的师傅喝酒成瘾,常常夜里出去不回来,因此店里就只有竺十八一人。他每天缝纫鞋子到半夜才上床睡觉,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了习惯。一天晚上,师傅又出去了。竺十八在做夜工时,突然听见有弹指敲门声,以为是邻居来取鞋的,他便隔着门询问是谁,门外回答:“是我。”声音娇细好听。竺十八却大吃一惊,担心是市井恶少趁他师傅不在,故意来玩弄男色,心里更加惶惶不安,便说谎道:“都已经睡下了,请你明天再来吧。”外面的人似乎猜透了十八的心思,又说:“我只是邻近一个女子,不是暴徒,请你不要担心。不如你开门见我一面,我想和你说一句话呢?”竺十八见拒绝不得,从门板的缝隙往外看,果然看到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姑娘,立在屋檐下,于是他打开房门。女子见此掩面而笑,径直走入房来。竺十八趁着亮光看她长得姿色貌美,容光焕发,让屋内顿时光辉熠熠。虽然他年纪还小,还不知晓情事,但也为女子的容貌而动心。于是好奇地问她来干什么,女子答道:“我的家离这里仅咫尺之遥,因为夜里织布,灯烛被风吹灭,特来向你借新火,不为别的事情,打扰你了。”竺十八平时就待人真诚有礼,便慷慨地拿火烛给她,不敢与她多讲一句话。女子取过火烛谢过十八便离开了。看着女子离开的倩影,竺十八虽然没有与女子互通情话,心里却对她十分喜爱,希望她能再来。可是他的师傅回到家里后,就再也没看见女子的身影。十八便日日夜夜坐在店里等候,但最终也没见踪影。

    过了几天,师傅又出去了,终于等到女子又来借火。两人情意早已经暗暗流露,竺十八高兴地请她进屋,坐下交谈。女子问竺十八多大岁数,竺十八如实答道:“十六岁。”女子微笑道:“我正好和你一样大。”竺十八也询问女子住处,她说道:“等以后你自会知道。”两人聊天聊了很长时间,女子还没有想离开的意思,竺十八也因为贪爱她的容貌,对女子一脸不舍。两人满目含情望着对方,难舍难分。女子忽然回过头去指了指床铺,问他说:“这就是你的卧床吗?恐怕床太窄了,睡不下两个人。”竺十八立即明白她的意思,便答道:“你试着先睡,看看能否睡下我们二人。”女子笑着站起身准备离开,说:“明天晚上来,我就来试一试。”说完又走了。竺十八毕竟未经人事,感到难为情,虽然未能留下女子,可是心已经被她迷晕了。

    早晨起床后,竺十八也没有心思干活,只希望师傅不要回家,使他们能够顺利幽会不被打扰。他的师傅像平时一样被饮酒所耽搁,直到天色暗下来也还未回来,竺十八心里更加高兴。到了夜里,他面对明灯,也不再缝制皮鞋,只是独自而坐,形状如痴如迷。二更过后,果然听到女子前来敲门。竺十八赶紧打开门,让她进屋,只见她今天晚上浓妆艳服,与昨日朴素的样子迥然不同。问她话,她只是笑而不答,径直上了床,面壁躺下。竺十八猜想她怕羞,便激动地先脱下自己的衣服,吹灭灯火,和女子同床而睡。暗中大手在她身上摸索,双手颤抖而情欲强烈。只听见女子忽然开口,佯装拒绝道:“市井儿,在一个被窝睡觉已经足够了,你还想要怎么?”竺十八笑道:“我想睡在同一个被窝不能没有事情。”不一会儿,床上激情满满,呻吟声充斥房间,房间春光无限,只见女子身体颤抖,似娇羞又似狂荡,二人情意绵绵,兴味尤浓。竺十八由于第一次接近女色,早已经神魂颠倒,很快便瘫软了身子。于是两人柔肌互贴,睡梦中依然春意盎然。等到睡醒,东方已经发白。竺十八还依依不舍,可女子早已穿上衣服,先从床上起来,说道:“我们将来快乐的时间还很长,不能让别人窥见我们的底细,省得落下话柄。”说完走出房去。竺十八见女子走后也起了床,正好碰到回家的师傅,没有透漏此事。对于女子不来找他,他也不感到奇怪。

    过了几夜,趁着师傅出门,两人又在一起幽会,欢好的兴致比初夜更加浓厚。女子对竺十八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眼以后,我就被你迷住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所以才情不自禁献身于你,值得庆幸的是,我俩至今互相欢爱,生生死死,忠贞不渝。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能否娶我为糟糠之妻?”竺十八听后支支吾吾好长时间,才答道:“我也想这样!可是,我从小失去父母,由兄嫂养育长大。现在跟师傅学这些下等的手艺,对于将来的日子,我自己心里都还没有底,哪有多余的钱为我娶媳妇呢?而且自己年纪还小,更不敢随便向兄嫂开口谈这件事。”女子说:“不如这样,你告别师傅,到别处去谋生,我自有办法帮助你立业。这样就不必看人家脸色行事,使我们新婚不开心,怎么样?”竺十八听后很惊奇女子的大胆,便问道:“你曾说你有家,难道可以不通过父母而自作主张吗?”女子笑道:“我起先是骗你的,你现在才明白吗?我真的名字叫青眉,住在北山,其实是一只狐狸精。我仰慕你的容色,所以说自己是邻家女子来与你相好,哪里真有父母来管束我的行动。”竺十八年纪小,而且贪爱新欢,并不知害怕,只是说道:“听说狐狸精常常要害人,这是真的吗?”女子回答:“确实有这种事,但是我与害人的狐狸不同。我如果不是爱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爱一个人却又将这个人害死,天地都不能接纳!”她一边说,一边信誓旦旦,竺十八对她也深信不疑。临走的时候,女子替竺十八出了一个主意。竺十八按照她的话,去对师傅说:“昨天听同村的人说,我的嫂嫂生了一场大病。嫂嫂把我从小抚养长大,请您准许我请假回去探望。”说着眼里掉下了泪水。师傅也微微听到过一些他嫂嫂生病的事情,见他心里哀伤,很是同情,便让他回家一趟看看,自己操持店里的事务。

    竺十八出了店后,还没走上一里,就看见女子早已在路上迎候他。她问道:“你打算去哪里?”竺十八回答:“要回自己家去。”女子大笑道:“你这呆子!假如去你家,兄嫂知道后,怎么能允许你不继续跟师傅干活呢?”竺十八问:“那该怎么办?”女子说:“我看你的手艺,虽然还不能做到技艺高超,但好在比较熟练。我正好有一些微薄的积蓄,不如我们一起到外地去,独立谋生,那一定比你受雇于别人强。你觉得怎么样?”竺十八本来心里就没有主意,很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建议。女子随后拿出一锭银子,并找了一条船向南方行去。两人夫唱妇随,十分融洽,一点也不思念故乡和亲人。

    船行到了常熟,女子还想继续往前行,可竺十八却不愿意了,两人便下船在城的北门租房住了下来。女子又拿出半锭银子,替他置办营业所需的设施、用具,然后在市里设店开张。店的后边就是居室。女子怕竺十八年纪小受人欺负,便不让他和别人一起经营制作,遇到凡是他所做不了的,女子都代为制作,样式很新颖,受到顾客的赞赏,于是名声也迅速远扬,城里人都到他店里来做鞋。女子非常贤惠,平时亲自操持家务,烧饭做菜,空下来就帮助丈夫织做鞋子,整天喜滋滋的没有任何怨言。竺十八看在眼里,心里更是感激她。

    第二年,竺十八已经十七岁,家中生活已经达到小康水平,他开始有点沉湎于玩乐享受,常常跟无赖一起游玩。女子劝阻他,他也不听。正好常熟城有一个富家子弟,性情风流轻佻,尤其爱好男宠。他见到竺十八的容貌,非常喜欢,所以时常来店中买鞋。竺十八此时恰好与无赖厮混在一起,富家子弟便用重金贿赂一帮无赖,要他们帮忙。那一天刚过月半,月色皎洁清亮,众人在城里的慈觉寺设下酒宴,便邀请竺十八长夜欢饮。竺十八为骗过女子便编造了一个借口,接着跟无赖一起去饮酒作乐。到了那里,富家子弟也在座,对他大献殷勤。竺十八酒量有限,只饮了一半,就已经不胜酒力。之后大家将他带到另一个房间,让他休息,其实是谋算要奸污他。竺十八正想转身好好睡觉醒酒,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小声地对他说:“把我一个人丢下在家,你却在这里高枕无忧!”竺十八觉得声音耳熟,急忙张开眼睛一看,只见青眉站立在床边,充满哀怨的神色,便问她怎么会寻到这里来。女子说:“你现在就好像是踏在老虎尾巴上,处境很危险,还有心思问这些闲话?快快跟我回去。”竺十八心里本就觉得惭愧不好面对青眉,便以自己喝醉了酒为借口,推辞不去。女子往他脸上吹了一口气,竺十八顿时觉得脸边一阵冷风吹过,酒意顿时没有了,这才不得已起身随她而行。女子说道:“你如果不了解真相,回去后一定会埋怨我的。我们先停留片刻,等会便会发生可笑的事情,让你开心。”随手抓起一只矮凳,放在床上,让它去等候这帮无赖恶少。又一挥手,矮凳立即变成人形,衣着面容,与竺十八丝毫不差。竺十八还未弄清楚她这样做的用意,只是站在一旁观看。过了一会儿,只见富家子弟与众无赖嬉笑着走进房来,说:“吃了酒糟的醉鱼果然容易捉拿。”富家子弟说着便大笑去解开床上人的衣服,悄悄拉下他的裤子,猥琐之事不能用言语说出来。竺十八看后面红汗流,这才清楚众人的恶计。女子赶紧用纤细的手指拉住他的手,说:“走,走!”便静悄悄地离开了。竺十八好像做了一场梦,醒来时两人早已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家后,女子让他坐好,自己跪在地上,数落他的不是说:“我带着你远离故乡,虽然不指望你有什么大的成就,可是你也应当自爱才是。现在你多次像这样游荡玩乐,几乎以男人之躯,陷入妇人之列。如果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不但我羞于做别人男宠的妻子,你又有什么面孔回到故乡去?”话语很悲切,说着说着泪水也止不住流下来。竺十八心中此时又愧又悔,无地自容,神色沮丧,说不出一句话。女子又怕他过于羞愧,便站立起来,用温和的语言劝慰他:“只要你以后别再如此就行了。我也是为了你好,知错就改才是最重要的。”然后两人欢好如故,谁也不再提及此事。

    可那边富家子弟行欢好一会,顿时觉得情况不对,一看只见自己赤裸着身体骑在一条凳上,哪里还有竺十八的影子。他大吃一惊,怀疑竺十八是妖怪,就与众人一起告到县衙。当时,巴陵人苏荩臣以进士的身份任常熟县令。他深知这些富家子弟的行为邪恶,所以并不想追究此事。然而因为当时马朝柱的案子,所以对用妖术迷惑人的案件搜捕很紧,即刻命令衙役拘捕竺十八。竺十八到了衙门,县令见他年纪还小,而且事情涉及暖昧,便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之后笑笑放他回去了。竺十八回到店里,女子忽然对他说:“此地不再适合我们居住下去了,不然我们将会大祸临头。”商量好后,便匆忙卖掉店里的器具,整理行装,向北出发,最后在邗沟附近的南郭地方找房子住了下来。

    女子考虑到竺十八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少,以前因为钱多了,导致他心志迷惑放荡,所以就决定不再开店,每天让他挑着担子去市里贩卖,收入仅够糊口。她自己就住茅屋数间,靠着纺布纳鞋,补贴家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收入。竺十八对于这种苦难的生活,渐渐不能忍受,于是每次出门,便暗地里与市里的年轻人进行赌博。开始也赢了几回买酒钱,便喜气扬扬,自以为得意。女子虽然早已经知道此事却故意不问。一天,女子出去打水,突然遇见住在同巷的某人。此人看见女子,非常惊讶,以为她是神仙中人,顿时神魂颠倒。这个人平时以赌博为营生,也因为赌博之事得罪了当地权势豪门,正在担惊受怕,见女子如此美貌,顿时起了歹念,想借此向豪门献媚消仇释怨,于是便乘机花言巧语对竺十八说:“你做这种活,想赡养两个人,生活一定很困难。而且男儿远离家乡,也应当有奋身立业的志向,这样将来回乡去见乡亲才有颜面。像这样每天仅仅赚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好像守株待兔一般,不但不能回故乡,即使回去了,也会抬不起头!”竺十八听了这话,正好被说中心病,便无奈地叹息道:“你讲得很有道理,但是我没有地方挣到钱,又何谈能建立大业呢?”某人见十八上钩,又假装十分犹豫的样子,慢慢地说:“其实这事也不是很难。我同辈中某某都是以赌博起家,最后获得了成千上万的金钱财富。听说你的手气很好,赢了好多次,何不做这无本生利的事情?白手起家,可以成为富户,比坐着算钱理财还要好出许多。”竺十八本来就以此洋洋得意,加上对某人的一番描述十分羡慕,难以自禁,便立即捋袖伸臂,非常振奋地说:“你如果能借给我一万,我就去试一试。我倒要看看我的赌运如何!”某人慷慨地答应了。晚上又带来一人,说:“正好我现在手头有点紧,你可以向这位兄弟借贷,借到钱在借据上签字画押就行了。”竺十八平时并不会写字,妻子虽会写,却又不敢告诉她,就请某人代签。竺十八并不知道借据上的名字其实就是某权豪。那人收下借据后,即将钱付给竺十八,匆匆忙忙地走了。竺十八不等了解详情,拿了钱就直往某家去赌博。开始小胜,后来便大输,等到凌晨鸡叫时,一万钱财早已输得精光。大家见状哄然散去,竺十八也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往家走,进了家门,倦意袭来不等脱衣便卧床而睡。女子早已知道他做的事情,却也不去问他。

    隔了一天,竺十八来到某人家里,想让他出个主意,自己要如何背城一战,挽回败局,可去了几次都没遇见。一眨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某人突然带了好几个人找上门来,他们衣帽穿戴得很漂亮,以前借钱的那个人也在里面。某人对竺十八说:“据我所知,让你一下还清所欠的债,不容易,不过利息你应该先归还给人家。”竺十八早料到这一天,为此已经暗中积攒了一千钱,毅然问道:“利息一共多少?”来人答道:“五万。”竺十八一听震惊不已,急问:“本债只有区区一万,利息怎么反而比它多出几倍呢?”那些人喧哗起来:“你讲话怎么这样离谱?”急忙拿出借据,让竺十八自己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借钱百万。竺十八一看更是气愤不已,不觉脖子都气红了,与某人力争,某人也不甘示弱,两人一边争一边动起手来。那些人都发怒道:“欠债不还的人你也敢如此猖狂吗?”便一起动手打十八,几乎把他打得奄奄一息,这才离去。同情他的邻居,将他扶进屋去,女子也为他抚摩受伤处,没有说一句责怪的话,别人更加觉得她十分贤惠。第二天,权豪家的奴仆又过来讨债,而且向十八透露了主人的意思:“如果能用妇人作为抵偿,还能再另给十八四十万钱。”竺十八听后将他大骂一顿,那人便离开了,走之前还让十八好好考虑。不久上次那一伙人又来了,拍门相骂,满口肮脏之语,连左邻右舍都掩起耳朵,不忍听闻。女子背着竺十八急忙走出门外,制止他们道:“你们不要再这样骂了。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意思,是在人不在钱。但是竺十八终究是我丈夫,虽然现在很狼狈,但是念及我俩的夫妻之情,不忍心就这样立即断绝。请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如果真的喜欢我,就等到竺十八痊愈以后,再来将我迎去,我并不是怜惜自己的身子。”权豪家的奴仆听后都很高兴,答应一声,出门而去。周围人都以为这是她的缓兵之计,竺十八也笃定她不会真的离开自己。

    十天后,竺十八已经康复。刚开始担心权豪家会来逼债,果然气势汹汹上门讨债。仍是女子出去与来人相会,具体谈了一些什么,竺十八也不知道。只见晚上,女子在家摆上丰盛的宴席向竺十八表示庆贺。喝了一会酒,两人渐渐有了几分醉意,只见女子斟上满满一杯酒,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竺十八说:“到现在我们结为夫妻已经三年了,可现在看来,我并不能对你有所帮助。起先唆使你背井离乡,骨肉之间不能互通言笑,现在又因为我平庸的容貌,使你遭受狂奴毒手的侮辱,我的心里实在对你感到愧疚。眼下进退两难,无力偿还借债,你打算怎么办?”竺十八听后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叹息道:“不怪你,是我品行不端,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至于权豪家欠债之事,我要与他打官司,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女子流着泪说:“没想到你是如此固执。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异乡来客,竟然与权豪较量,不知道大祸就在眼前了吗?想来想去,假如你马上整装返回故乡,不仅可以使祖先的香火更加兴旺,也可以回报兄嫂的养育之恩,这才是上上策。”竺十八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便问她:“我回故乡去,你将怎么办?”女子说:“豪门图谋的是色。我既然用美色与你相处,也可以用美色与豪门相处,他也一定不会再追究你。”竺十八一听,感觉受辱,脸色顿变,说:“这是什么话?!我宁愿死,也不会让妻子去抵债!”女子便不再往下说。睡觉时,她又在耳边对他分析利害,这才劝服竺十八同意。女子随即起床,为他整理行装,催促他快走,说:“不能再等了,慢了恐怕会有祸事。”竺十八对女子还恋恋不舍,对女子的情意满怀愧疚。女子硬是把他推到门外,用手一挥,他的脚便不能自主,开始狂奔,一直到百里之外,才恢复原来走路时的样子。黄昏时投宿一家旅店,一算已离开邗沟两天了。竺十八毕竟心里牵挂妻子,就在旅店住了下来,方便探听她的音讯。

    过了五天,竺十八果然看见从淮上过来的熟人。那人见了竺十八就责备道:“你可真是一个负心汉,丢下妻子,自己却逃得远远的,让她被强暴而死,你怎么忍心对待那么贤惠的妻子?”竺十八虽然早已料到这一结局,但听他一说,还是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他又向来人打听事情的前后经过,那人告诉他:“尊夫人到了权豪家中,整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不肯进食,夜里从房里出来,吊死在他家的门上,尸体抬都抬不动。官府知道后,从她怀里翻出一份血写的状纸,详细申诉自己的冤情。官府派人来捉你证实,但不知你的去向,于是将权豪绳之以法,引诱你的人也被判了罪,邻里对此都拍手称快。我出来时,案子已经快办完了。”竺十八心里又稍稍得到一点安慰,于是买了纸钱,到野外祭奠妻子,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口吐鲜血,从此他病卧旅店,整日哭泣,很快神志又变得不清楚了。

    正当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忽然看见女子由外而入,走近床来看他,而且笑着说:“我已经生还了,为什么你又要去死呢?”竺十八看后惊愕地说:“听说你已经殉节,你今天到这里来,不会是学敫桂英来索王魁命吧?我确实对你做了负心事,我死也无憾,请把我的命拿走吧。”女子又哭笑不得道:“都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还分不清豆和麦,像小孩一样啼哭?你忘记我本来就是狐仙,怎么会没有保护自己的办法?以前死去的,只是江上的一块石头而已。你不会以为我也会去学痴妇人,做吊死鬼吧?”竺十八本就知道她的身份,听了这番话,十分开心女子并无事。见他病已很重,女子便给他服了一剂药,顿时药到病除了。女子又对他说:“我不能在这里现身,否则会让人家怀疑,我还是仍旧在前面的路上等你。你也不要在此地久留了。”说完就先走了。竺十八第二天也迅速上了路,到了晚上与女子在旅店重新团圆。竺十八提出再到别处去安家,女子并不同意,说:“以前因为一时冲动,屡屡在他乡遭受挫折。今天才知道,即使他乡再快乐,也不如自己的故乡好,我们现在一起回去吧,不要在外面像游魂一样四处飘荡了。”于是拿出钱,为十八买了衣服鞋子,也为自己准备了妆饰用品,接着两人启程向故乡的方向出发。

    当初,竺十八的哥哥见弟弟消失了踪迹,本想到官府去告师傅的状。乡里有人看见竺十八远走他乡,便极力劝阻哥哥的行为,这才使他哥哥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对于从小在身边抚养的弟弟,兄嫂常常思念不已。一天见竺十八带着美丽的妻子回家来,着实让家里的亲戚都十分惊喜。十八对家人谎称自己在他乡已经娶了妻子,考虑到十八的容貌和年龄,别人也没有对此起疑心。之后女子交给十八一些钱财,让他仍在市里找地方开个店,并把兄嫂和师傅都迎到家里,奉养起来,对他们说:“替我约束狂郎。女人再聪明,终究还是难以牵制丈夫的心。”众人一笑了之。从此只见十八与女子辛苦劳作,家里一天比一天富裕。

    我起初见到青眉时,心里感到十分诧异,认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所以再三询问,竺十八这才向我讲述了她的经历。他又对我感激说:“如果不是你写的文章,我的妻子将会永远默默无闻。”我也很欣赏她相助丈夫时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对贞节操守的气节,便拿笔为她作此传。

    外史氏说:青眉是功臣之首,然而也是祸罪之魁。当初如果不是她引诱年纪幼小的竺十八远离家门,又怎么会让自己和十八屡屡陷入险境?幸好后来重新幡悟,重回故乡,度其余生,还可以弥补一些从前的过失。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竺十八咎由自取,自讨苦吃。如果不是自己贪杯嗜赌,又怎会陷入困境?又怎么能把祸端归罪于妇人呢?沉迷于醉乡,贪恋苦海,所以才会让自己失去所处的温柔乡,经历如此多的困厄。所以万万不能把罪归于青眉一个人身上,毕竟竺十八对此也难以推卸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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