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居��山之陽，草堂數掾，焚香晏坐，意豁如也。工詩善文，短翰小詞，皆極風致。兼能繪事，又博聞強識，經史諸子術伎稗官二氏家言，靡不較核。或刺取瑣言僻事，詮次成書，遠近競相購寫，徵請書文者無虛日。暇則與黃冠老衲，窮峰泖之勝，吟嘯忘返。屢奉詔徵用，皆以疾辭。卒年八十二。遺著十餘種，有《狂夫之言》三卷。狂夫之言者，用漢《晁錯傳》中語也。書中雜論古今得失，才辨縱橫。有二則以弈理概古今者，其一說云：劉元城曰：棋中有一事，昔有低棋曰梁武帝，方侯景以窮來歸，遽裂地而封之，其後凡景所需，輒痛挫抑之，故景反而梁亡，此後著為先著也。又有高棋曰漢高帝，方黥布以窮來歸，故洗足不起，以挫其銳，布欲自殺，後見帳御從官如漢王，又大喜過望，此識先後者也。

    又一說曰：井田，弈局也。田獵之闔辟縱橫，屈伸進退，所以按其局而布之為勢也。後世若柳宗元之《封建》，林勳之《政本》，其井田純用局者也。改阡陌，恣遊畋，是局殘勢敗者也。新莽以井田飾亂，漢諸帝長揚上林，以田獵飾治，局非局，勢非勢，其不知弈，均也。

    方子振

    方子振，神宗時人。《甲乙剩言》：人多言方子振小時嗜弈，嘗於月下見一老人，謂方曰：孺子喜弈乎？誠喜，明當俟我唐昌觀中。明日方往，則老人先在。老人怒曰：曾謂與長者期，而遲遲若此乎！當於詰朝更期於此。方念之曰：圮上老人意也。方明日五更而注，觀門未啟，斜月猶在，俄。翩然曳杖而來曰：孺子可與言弈矣。因布局於地，與對四十八變，每變不過十餘著耳。由是海內遂無敵者。余過清源，因覓方問此，方曰：此好事者之言也。余年八齡，便喜過弈，時已從塾師受書，每一地常課必先了竟，且語其師曰：今當弟子餘力，請以事弈。塾師初亦懲撻禁令，後不能復禁，日於書案下置局布算。年至十三，天下遂無敵手。此蓋專意入神，管夷吾所謂鬼神通之，而不必鬼神者也。子振著有《弈微》一書，憨山《夢遊集》有《弈微》後序云：余少知方子振，童年以弈鳴而未見，及余乞食長安市，所遇靡不亟稱之，殊無議其短長者，私識其人，誠若李本寧太史言，非特弈也。及余被放嶺海，丙午秋杪，子振同蕭觀察來粵，過訪曹溪，一見居然心鏡中人，異哉！乃出近與黃石甫所布《弈微》，余固不測識，及觀與蕭公對局，則知子振之為弈，以道而進乎技也。嘗試論之，道在天地，凡得其精而神其化者謂之聖，道德無論已。若夫藝者，左、馬以文聖，鍾、王以書聖，芝、素以草聖。何獨藝，而技亦然。若市僚之丸，養由之射與秋之弈，諸皆有述焉。弈，爭道也。凡爭者以名相軋，軋則氣勝而實德鮮，子振獨不然，循循雅飭，不以長自多，臨局若無意，遇敵若不知，敵虛而必告以實，處勝而若不爭，意氣閑閑，嘯歌自適，胸次翛然。局若澄波，心如皓月，機先而預定，神動而天隨，客往而不追，敵來面順應，因是而知其微乎微矣。說者以弈喻兵，余則謂弈可類禪，蓋處乎不動而運乎動者也。余固謂子振之弈，以道而進乎技也，余觀子振非獨技，而其人亦然。老氏有言：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斯其品異，而技亦神矣。彼矜矜操刀而割者，又何以稱哉！予雖不知弈，今見子振對蕭公局，愧不若浮山之對歐陽公，因棋而說法也。

    黃道周

    黃道周，字幼平，漳浦人。學貫古今，所至學者雲集。銅山在孤島中，有石室，道周自幼坐臥其中，故學者稱為石齋先生。事具《明史》本傳。唐王立衢州，以道周為武英殿大學士，自請往江西圖恢復，遇清兵戰被執，至江寧，不屈死。吳偉業嘗言：先生暇輒弈，吾產善弈，先生強之曰：第隨吾下子。又能繪人物，善分書。遇山水，策杖日數十里，不告骫。聞微時緣樹啖松實累日，父覓以歸，編蓬為室，寘天下書，穴通飲食。三年出應試，戊午乙榜，天啟辛酉連雋，殆神人也。（《談孺木文集》：秋日過吳駿公所，時伏枕，語次，往及漳浦，歎曰：吾登朝見諸名流，如錢牧齋、陳臥子、夏彝仲，才甚可，窺其跡，惟漳浦吾不能測。時在京邸，嘗攜榼四器造飲，先生僅一僮，常不襦，劇論深談，或出白麵一甌，不加籩也。室無長物，書才數帖。先官僚，楊伯祥被命，上章推上，先生疏榭非其任。所注《洪範》四函，函各二帙，正文夾注，字大如指，楮博八寸，修尺有二寸，並手書。雜引經史百家之言，條源析委，從空幾上三月辦此，稿本亦雅潔，稍塗乙字句耳。既延忤脫獄，謫江右幕而南，吾適遊西湖返棹，馮元飆赴少司馬之任，同泊塘棲。忽傳福建黃太史至，意為先生也，同舟道覓，果見一舠。幕以席，吾兩人登其首，蹲席外，蓋舟輕不可佇足，少司馬語其童以各，先生大喜延謝，素饘四拜訖。前被杖，雙股猶作痛楚。吾二人各坐一橫木，先生坐板上，即寢處也。述近況四五語，即極言時事幹濟，憂危救傾，娓娓不止。吾兩人欲稍致慰謝，無可著語。注《易》二帙，云得之羑裏。蓬櫳蹐，見補被外，硯一，筆三四，餘無毫纖。其童浥河水瀹茗，坐久之，紹興司理陳臥子、湖州司理陳達情，俱以門生至，獨身入舟，語中夜而別。明日，先生貽書相勖，今思之，廉直學行，著入耳目，元輔所不專望者，而先生自視直尋常人。無介詞，無傑色，暇輒弈。吾不善弈，先生強之曰：第隨吾一上子。又能繪人物，善分書。遇山水，策杖日數十里，不告骫，實未見其挾冊洛誦也。聞微時緣權啖松實累日，父覓以歸，編蓬為室，寘天下書，穴通三年，出慶試，戊午乙榜，天啟辛聯雋，殆神入也。）

    董中行

    董中行，字與叔，松江人。不善與人對弈，而喜譜弈，嘗自笑曰：余不善兵，不似趙括、馬謖之妄言兵，聊以公餘布子，對譜敲枰，思戛戛而韻丁丁，此於蚍蜉愧國之終日營營。中行曾取陸玄宇父子所輯《弈譜》攜入長安，參以蘇具瞻《弈藪》、雍穆野《弈正》、朱玉亭《手談選要》諸書，過百齡對客諸局，合陸集損益之，名曰《仙機武庫》，讎勘者為李伯闇，受梓者為張懷玉，筆削主裁，則過百齡實執牛耳，中行自為之序。（案：董序作於崇禎二年。）嘗曰：古今當局家，按彼己情形，識職舍大勢，著著居先，無貽後悔，不屑屑於趨罫作活者，能有幾人。大抵躁而不沉者敗，懦而無斷者敗，愎而自用者敗。又曰。弈，一技也，與諸技有異。上則名畫法書，拈詞填曲，下則調箏弄管，舞袖歌喉，靡不嬌矜。掩人之長，雖巧拙大較，自有定評。當其爭懸殊於杪忽之間，據勝場於蟭螟之睫，能安分自抑者蓋鮮。子敬之捉筆也，而子欲過父；太宗之運戈也，而君欲掩臣，豈非伎倆無言，隨人臧恥？棋則不然，勝實勝，敗實敗，疆場之事，一彼一此，勝多敗少。定謝劣名，單子半子，錙銖不爽。斯非大聖人留茲一技，以域人誇詡無恒之思，消人懻忮予雄之習。俾知位置有定，如商君法，如孫武令，斷不容少假焉。棋不能使人人為國手，能使國手不為對局之低手所敗，不為現局之險手所誤，並不為不識局之肓於操短長而第高下，致為千古復局者所笑。又曰：惟遊局外者，能適局中，能無以勝為者，乃無適不勝，陰符之殺機也。道德之無事取天下也，皆此志也。棋乎仙乎，非鏡於至精，達於至變，而入於至神者，孰知其機乎！

    方渭津汪幼清

    方渭津，揚州人；江幼清，新安人，俱佚其名。方注同時，而渭津行輩稍先，皆天崇間之國弈。渭津譜無傳，幼清著有《棋譜新局》一卷。錢牧齋云：渭津為人，淵靜閑止，神觀超然。對弈時，客方沉思努目，手顫頰紅，渭津閉自端坐，如入禪定。良久客才落子，信手敵應，兩棋子聲響鏗然，目但一瞬爾。幼清沉雄精悍，絕倫逸群，每一遇敵，目光迸裂，透出方罫間。出奇制敵，橫縱背觸，譬如駿馬追風，饑鷹灑血，推枰決勝，擲帽大呼，雖受其攫撇者，未嘗不拍手叫絕也。渭津下一子，如釘著局上，不少挪動，亦未嘗有錯互，如他人按指周哳，局罷復數，一二多少，的怙不為意，如未曾措手者。幼清累勝輕敵，時有一誤，誤後斂手精思，少焉出一奇著，如亂流而濟，如斬關而出，馬不及旋，敵不及距，自誤而得救，自救而得勝。人謂幼清之棋，不畏其不誤，而畏其誤，小誤則小勝，大誤則大勝。兵家言敵人開戶，多方以誤之，用此法也。毗陵孫文介公，弈品居第二，嘗謂余曰：吾輩下子，便是俗著，渭津忽漫布子，腕下無一俗著，殆仙人謫墮爾。余謂：渭津無俗著，無敗著；幼清有敗著，亦無俗著。余所見國工多矣，若文介所云，渭津之後，必推幼清。渭津善用全局，以車攻吉日為風聲；幼清善用敗局，以一成一旅為能事。則亦運者會使然，當局者未之或知也。余嘗記渭津當符卿一著，谘嗟愛玩，遂不復終局，此局若竟，未必林果勝，方果負。渭津心賞神契，歎息罷局，大人之絕絲輟斤，禪家之聲前句後，其妙不傳，非庸工所知也。幼清一角棋，為錫人張以貞截斷，幼汪有精思救法，瞪視移晷，縮退一著，反接去，以貞愕貽，歎為神助，此局今亦不傳矣。牧齋又云：幼清節俠奇士，從余於行營萬馬之中，單騎短棰，衝鋒突忍，以捍余於瀕死秋；高風緊，合圍大獵，騰躍上馬，奪取頸弓，弦響霹靂，箭如叫鴟，連貫雉兔，擲草地不顧，控弦鳴鏑者，咸為咋舌。嗟乎！余十指如錐，不能弈，而能得善弈之幼清，出死力以捍余。幼清以善弈擅名，中華之文弱巧人也。顧以長弓大箭，橫鶩北庭，由此觀之，天下事夫寧有定局耶！周懶予《弈譜》，有幼清與懈予對子八局，又與汪漢年有對子二局，《弈選》載之。

    吳繼善

    吳繼善，字志衍。��山人，偉業族兄，與偉業同中崇禎庚午舉人，連捷成進士，後授成都府推官。張獻忠入蜀，遇害，以罵不絕口，遂臠而割之。一門四十餘人，同日並命。偉業贈琴者王生序云：志衍能詩文，善書畫，弈棋居能品，又能投壺蹴踘諸戲，其於琴，弗肯竟學，頗好與其工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