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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组织与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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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在民,而能在政。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五院,一归治权,不属民权。唯国民大会选举总统,始属民权。而选举人被选举人其资格皆须经考试院衡定,此不失为中国传统尚贤政治之用心。汉代有御史大夫,唐代有门下省,宋代有谏院,明代有六科给事中,皆司监察之职。有考试,有监察,而政体仍属合一。何待于竞选与司法之必分权以相争。

    故知中国传统政治自有其一套内在精神。换言之,此亦一种生命性能之表现,不断绵延,不断发展,此可谓之乃代表民心民意,而始有此一种生发。如父母教子义方,子女幼稚无知,其生命前程正由父母代表作主。学术生命亦有其传统。后生无知,正待为师者之督促领导,代表作主。政治亦然。蚩蚩者氓,正待圣君贤相之代为作主。父子一体,师生一体,君民一体。中国人称天地君亲师,每一人之小生命,皆有一大生命为之代表作主。人文生命亦当由自然生命为之作主。今则因果颠倒,乃由各个人之小生命自我作主,争派代表,监督指挥,则为之君为之师者,转为之仆为之从,又何政治学术之理想可言。为父母者,又岂能先征胎儿同意,乃始生男育女。为师者,又岂能先听学生意见,以教以诲。为君者,乃必得听从民众决夺遵以为政,意见分歧,则必服从多数。则一身之头脑,必尊重于五官四肢互相分裂中之大部分,而定其趋向,又何以为头脑。人之处群必相争,其处宇宙万物亦必争。今谓征服自然,战胜自然,乃有人生之前途。则人生本出自然,亦即自然。战胜征服自然,人生岂不亦将被征服而败下阵来。当知个人小生命,终不得与大群乃至宇宙之大生命争。故生命终由生发而来,非由组织而成。尚德不尚力,此诚人生最主要一大原则。

    撒克逊人远涉重洋,开辟新大陆,此本撒克逊人生命体之一大发展。北美十三州独立,自创新国,则乃由发展而分裂,由分裂而敌对,从此英美两国再不能和合成为一体。又如加拿大、澳洲,亦皆由撒克逊人分散发展而各成国。此皆分裂乃有组织,组织即成分裂之一证。其他西欧各国之海外殖民莫不然。即西欧本土亦各国分裂。今则大敌在前,各国仍不能和合。只从外面组织,即断绝其内部生发之机。苟能从内部生发,则自无另加以组织之必要。其病害则仍从商业来。故其开展中即有限制,成功中即寓失败。其实商必以农为本,古希腊之经商,亦即以农奴为之本。近代资本主义之帝国,亦仍以殖民地之农业为之本。生命之寄托,在外不在内,在人不在己,则何得有此生命之常存。

    农业民族,生生世世,永在生命亲接中乃知生命之深义。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人生大道必以生命所天赋之德性为根据,即仁心为依归。德与仁,即在其生命之内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伦政治,礼乐工商,人生各业,皆属艺。唯从内部生命根基上出发,则生生不已。可以游泳自在,济其深而达于远。人生百艺本属相通,亦得和合成体。长江大河,达于海洋,实皆水滴之集合和会,流动不居。不待组织,而自成为江河。中国传统文化,即依此形象而前进。五千年来一部广大众民之大历史,又谁与伦比。

    学术思想方面,亦可用组织与生发两观念来作东西双方之分别。西方重向外,注重纯理性之客观探求,人生情感摈而不论,谓是主观。哲学如是,科学亦然。皆摒去人事,而向外面自然界求。其实即宗教亦外于尘世而求之天堂。则宗教哲学科学,此三者,皆同一向外,非有内在生发,均不能善尽其指导人生之功能。既不能单从一方面来指导,又不能把此三者组织为一。而实际则取决于人生当前之利用,乃为一种纯功利的,至少是以当前功利为主,其距客观之纯理性则甚远。

    中国人则认为人生真理应从人生内部生发,不从人生外部求。再进一步言,人生真理应向自己求,不向他人求。亲切真实,易于从事。人生有此身,更有此心。身属物质,心属精神。物质乃一自然,精神则发于人文。自然人文,本属一体。有其分别性,但亦有其和合性。西方人认精神物质为二,双方应有一组织。中国人则主精神从物质来,仍然和合。再言心,西方人分作智情意三面。唯纯理性乃属真理。中国人则认智情意三者合一,即心即理。毋宁由情感生发出理性,而纯思辨即非真理。故西方必分知行为二,中国则主知行合一。而行为实即是智情意三者之和合而产生。孔子仁智兼言,仁偏情感,智偏理性,由有理性,而情感始得表现到恰好处。故真理不在哲学之思辨组织上,而在人生之行为上。此种行为,乃由人之德性。德本于性,而性则是人生行为不断生发之真来源。

    西方又有经验主义,仍重人生外面种种经验,组织成为一真理。此种真理,仍是一种认识性,仍待一种纯理性之智慧来探求。孟子曰:“尽心知性,即知天。”由知性透到知天,则仍是一种生命性之生发。尽心知性知天,一贯相承,只是一种生发,绝不是一种组织。而尽心工夫则已兼行为,亦非一种纯理性之探索。

    西方哲学、宗教、科学,此三者既相分别,此外又如文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等,亦分门别类,各有专家。大学中分院分系,尽向广大外面分别探求。大学则亦如一组织,而实无组织。倘能有组织,则院系分别上,当更有一会通所在。故组织亦只是外面一形式,不能成为内在一生命。

    中国各项学术思想,则多自人生实际行为及其生命中生发而来。如文学,古诗三百首,岂不即生发于当时之实际人生。风雅颂皆然。不了解于当时之政治与社会,即无从了解此三百首。屈原离骚,亦自屈原之实际人生及当时楚国之政治情况来。近代国人又认文学应具独立性。则如乐毅报燕惠王书之类,皆因事而发,岂不得称之为文学?而中国传统文学,其原有地位乃可一扫而空。

    又如庄周书,内篇七篇,断然为中国文学之无上妙品,此岂庄周有意为一哲学家,又兼为一文学家,乃得有此成就。又如司马迁太史公书,其文学之美,有口皆碑,亦岂司马迁有意为一史学家,又兼为一文学家,乃得有此成就。实则庄、马之哲学、史学、文学,皆从二人之内心来,亦即二人之生命来。故知人当知心,而知人论世,如屈原、庄周、司马迁,皆当就其时代与其生平,而识其为人,深体其性情内蕴,及其真生命之所在,而始得了解其所表现。此真近人所慕拜之所谓创造,唯乃一种生命创造而已。但正其名,则应称生发,不曰创造。

    东汉以下,中国始正式有文学一名目。此下凡为一文学家,莫不从中国人文精神之长期生命中栽根立脚。故文中必有作者其人,无其人则亦无其文。但中国人又称,一为文人,便无足道。此乃求以文为人,而非有意于以人为文。中国人在一切学问背后有一人,故其学问皆乃其人之生命生发,即由其生命发出学问来。西方一切学问,则皆可超离于学者其人而存在。从事学问,即所以成其人。无此学问,即亦无此人。故其学问皆从外面知识组织来,非由内部生命生发来。

    西方学人之成就,可谓乃其人生命中之一番事业,不得即谓是其人之生命。如是则事业乃以功利为目标,而生命转成为手段与工具。中国则生命乃目的,事业则为朝向此目的前进过程中之生发。组织则即是手段,亦为功利。生命自身之生发则为道义,非为功利,甚至亦不称为事业。西方重事业,乃有组织观、功利观,而生命地位则为之退失。中国则重道义,轻事业,而生命之意义与价值乃益显。此为中西文化相异绝大一要端。

    西方医学重解剖,亦即重人体组织。而此人体之全生命,则转所忽视。重解剖乃重斩割。人体可斩割一部分,换进一部分,以革新其组织。如最新之机器人、电脑等,乃皆以组织代替生命。中国人则重人体中之生命,更过于其组织。精、气、神皆对全体生命言,不对部分组织言。有生命乃始有组织,重卫生尤过于治病。其治病亦通全体以为治。

    随生命而自然生发者,有两要项:一曰病,一曰死。但生生不已,乃为生命之真生发。其病其死,则为其生发中之一附带现象。生命之附带,则为病为死,而无害其生生不已之真生命。中国社会乃一生命生发之社会,故有治亦有乱,有盛亦有衰,有升亦有降,有进亦有退。通读中国一部二十五史,在其大生命中,不少病死之象。然病必复健,死必再生,无害其生命体之继续发展而前进。

    西方重组织,非生命,则病而死,乃不再健,不复活。故中国好言常,而西方好言变。中国则变而不失其为常,西方则即变以为常。中国又好言同,西方好言异。中国乃于同中见异,而仍不失其同。西方则求异中得同,其所重则仍在异。此亦其相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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