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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雅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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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民族之历史文化生命,绵亘五千年,不断扩大,举世无匹。其有关人生大道之理想与实践,经多方斟酌调整,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绝非专拈片面单辞,所能发其蕴奥。余曾论中国民族重群居,但绝不妨碍其个人特立独行之抒展。又论中国民族重视人生之普通面,但亦绝不妨碍有关其个人超卓之表现。今再重提一义,中国人每分雅俗,崇尚雅正,轻视流俗。此一观念,似与其重群居言普通寻常,义相反而实相成。

    小戴礼有言:“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汉书王吉传言:“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故俗必富地方性。拘阂于俗,实与重群居重人生之普通面者有别。中国古人每言,移风易俗,匡时正俗,拂世摩俗,化民成俗。又言:振风荡俗,陶物振俗,镇风静俗,和人宁俗。又言:悖世离俗,拘文牵俗。凡涉俗字,皆加鄙视。唯老子主小国寡民,使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果如此,绝不能形成为一民族团体,与文化传统,并亦绝不能求其扩大与绵延。与尚群居而言,普通寻常之义显不同。庄子山木篇,与老子抱不同意想,市南宜僚告鲁侯:“南越有建德之国,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此言必远俗乃能近道,捐俗乃能建德。离俗愈远,捐之愈尽,而后道德之意始显。

    史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告其臣下曰:“穷乡多异,曲学多辩。齐民与俗流,贤者与变俱。”肥义之劝其君则曰:“有高世之功者,负异俗之累。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盖俗必限于地,限于时。既富区域性,亦限时代性。庄子秋水篇所谓:“井蛙不可以语海,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冰,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道,束于教也。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将可与语大理。”故重群居与普通寻常,譬之水,乃大海,非潢潦。仲长统所谓至人能变,达士拔俗。俗与群不同。务功利如赵武灵王,唱为道德如庄周之徒,莫不知此。孔孟儒家,教人不从流俗之持义,则尤峻而平,尤通而实,最为的当。

    最先辨雅俗者,起于诗。凡中国传统论及音乐艺术文学,皆必辨雅俗。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雅言乃指西周语,如今人言国语。方言则是乡音俗语。凡大群相居,必当有一种普通语文,如欧西中古时期,亦共同使用拉丁语、拉丁文。现代国家兴起,语言文字乃始日趋分裂,于是欧西诸邦,遂极难有融和合一之希望。在中国则自西周封建,其时疆土已极辽阔,包有河淮乃至长江流域,诸侯之朝聘盟会,必有礼,亦有乐。礼则雅言,乐则雅音。礼乐之用,主要在诗。文字音声皆尚雅,即是一种普通语言与普通文字。亦如西方中古时期耶稣教会之必用拉丁文、拉丁语。故在秦代郡县统一之前,西周时代已有封建之统一,提倡尚雅实有莫大之影响。即从春秋时代列国卿大夫所取名字,亦可证其时采同一文字,有同一意义,并寓同一尊尚,此即文化统一明白可指之一例。

    文字一成不易变,语音则易变,乐声则更易变。孔子主放郑声。郑声先只流衍于郑地,乃受各地之喜好而竞相慕效。虽若通行,实系俗化。此犹妇女服装,亦分雅俗。雅取共同一致,俗则各趋所好。战国时邯郸赵女,其服饰仪态,亦受各地之慕效,李斯称之为随俗雅化,佳冶窈窕。其实赵女之佳冶窈窕,其得举世之慕者,虽若已化而为雅,实则仍是邯郸一时一地之俗而已。故梁惠王告孟子,亦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直好世俗之乐耳。”先王之乐,可以通行于各时各地,历久不变,故谓之雅。世俗之乐,则起于一地,盛于一时,不久而必变,故谓之俗。

    中国传统观念,则贵矫俗厉化,须能矫其俗而化之于雅,不贵随其俗而貌化为雅。随其俗而貌化以为雅,论其实质则仍是俗。西方文化传统,则正近于李斯之所谓随俗而雅化,故多变。如妇女服装,经三数年一变。即如音乐,在先有古典乐,继起有爵士乐。经多数爱好,即风行一时。久则生厌,标新立异,花样又变,格调更新,主要皆在投人所好。此之谓时髦,此之谓潮流,大众随之趋赴。孟子告梁惠王,提出独乐乐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与众乐乐之分别,而主要则在与民同乐。因曰“今乐犹古乐”。此虽孟子所言,后人终不以为然,乃曰:今乐古乐何同。当如孔子言,必用韶舞,必放郑声,乃始是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则属救时之偶语。孟子意,只劝梁惠王能与民同乐。果能此,则必知进而求人心之所同,则终必归于雅道。限于一时一地之俗,非人心之大同,则终与雅道异。故中国人常连称雅道,亦称雅正。正即有定义,本于道始得定。

    古人称,君子三日不废琴。又称雅瑟雅琴。琴瑟乐器,日常不废,此亦一道。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此事流传古今,亦成一佳话。伯牙擅琴技,为一大音乐家,但人不易知。中国人观念,睎人能知音习琴,但不望人人能为一伯牙。不知音不习琴乃俗人,知音习琴而必求为伯牙,亦未能免俗。悼念知己,心有不忍,若鼓琴专为求知于人,亦仍不免俗。鼓琴本以自怡悦,求如伯牙,乃在成名。怡悦在心,大群普通寻常所当从事,不失为雅。伯牙之不鼓琴,乃为人生一大话题。人生贵能超俗自娱,自适其适。尽其所至,而得为一不世之人物。故人人可习音乐,但不必人人成一大音乐家。宋玉言,有下里巴人,有阳春白雪。此一喻,亦千古流传。下里巴人多得附和,仅是俗。阳春白雪少获知赏,始是雅。故欲知中国文化传统,雅俗之辨,涵有深义,不容不知。岂得由比较多少数而即知。抑且鼓琴本为自怡悦。钟子期死,伯牙心念知己,鼓琴而不悦,其不鼓琴固宜。至如论道讲学,则孔子言:“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故颜渊死,孔子哭之恸曰:“天丧予!天丧予!”而孔子之讲学论道则如故。又岂得以伯牙为例。

    论音乐必分雅俗,论其他一切艺术亦然。文学亦然。唐之初兴,文章承续徐庾余风,天下祖尚,乃已成俗。陈子昂作感遇诗三十八章,始变雅正。文学复古,即是文学开新,亦即是由俗返雅。由俗返雅亦是变,但变而不失其常。其诗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子昂心中,正为知前有古人,又知后有来者,乃不欲以追随时尚俗好为足,而有此怆然涕下之心情。继子昂而起者有李太白,其诗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此亦一种复古呼声。而太白之诗,在唐代,显然亦是一开新。唯中国文化传统,开新必在复古中。蔑古开新,则必随于时俗,不得谓之雅与正,亦即非道所在。李白同时有杜甫,亦以复古为开新。其诗曰:“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风骚。”又曰:“风流儒雅亦吾师。”中国人必连称文雅,而雅之一义必兼古。盖雅必通于古今,俗则限于当世。后浪逐前浪,后浪起即前浪退。故尚俗则唯知当世,前无古,后无来,唯知变,不知常。若言有常,亦唯常陷于俗而止。此非中国文化之大理想所在。中国人亦常言儒雅。因儒学贵通古今以求常,故荀子有雅儒俗儒之分,其实俗儒即不得为真儒。

    韩愈倡为古文运动,亦承陈子昂、李、杜古诗运动一脉而来。韩愈自言为之二十余年:“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唯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如是者有年,然后识古书之正伪而黑白分。其观于人,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韩氏所言,实亦只辨一雅俗。正即雅,伪即俗。古书中亦有雅俗,唯其历久而能传,则必雅多而俗少。韩氏言,志乎古必遗乎今,今即是俗。韩氏之文,亦未能大行乎其世,直至于宋始大行,苏轼谓其文起八代之衰,即指其能反俗以回之雅。俗必变,雅则始能正,垂之后以成其常。

    推而言之,中国全部艺术史、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之进程,亦莫非以此一义,贯彻始终。即在庄子,亦必言“技而进乎道”。昌黎亦言:“非好古之文,好古之道也。”中国人言道字,即犹今人言文化。理想中之艺术文学,必从全部文化中生根流出,亦必回归于文化大体系中为其止境。此等理想,即在魏晋南北朝时代,亦同样有之。陶渊明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又曰:“诗书敦夙好,园林无俗情。”渊明之为人与其诗之备受后代爱崇,其主要即在此。其先曹植亦曰:“人主有所贵尚,出门各异情。朱紫更相夺色,雅郑异音声。”上自帝王所好,下至社会众情所向,自中国传统观言之,皆不脱俗。林逋诗:“闲草遍庭终胜俗,好书堆案转甘贫。”庄子亦言:“不为穷约趋俗。”故必甘贫乃能违俗。苏轼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又曰:“鸣蛙与鼓吹,等是俗物喧。”范成大诗:“竹枝芒鞋俗网疏。”司马迁史记亦谓:“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沈浮而取荣名哉。”是违俗必耐寂寞,薄荣名。此非达理慕道,无以跻斯。陆游诗:“穷理方知俗学非。”此皆辨雅俗。

    会合中国古今各时代各方面之共同意见,无不以媚俗为羞,脱俗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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