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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人生之阴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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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又何有外。中国人则主内外本末源流一以贯之,而重内在之主观。求知态度不同,所得之知自别。

    西方耶教信灵魂上帝天堂,与尘世人生隔阔有别。中国则分魂魄两观念。曰体魄,曰魂气。婴孩目能视,耳能听,鼻能臭,口能辨味,皮肤能感痛痒,凡知皆必附于躯体,故曰体魄。及其死,躯体腐烂,魄亦随而灭。成人始有魂气。魄所知在外,魂所知则由外归之内,相通和合,成其一己。魂在内,而亦通于外,谓之魂气。气非具体实有,实可谓之乃一无,亦可谓之在有无之间。人死魂气犹存,流行无不之。中国古代有招魂之礼,死者亲属登屋而呼,招魂归来。又设为神主,使死者之魂有所依附。神主置祠堂中,岁时祭拜,亦鬼亦神。但祭拜亦五世而止。魂气与生人疏,则亦散而灭。

    中国世俗又有冤魂索命之说。今人谓之迷信。然人世确有其事。或出死者仇人内在一己之心理作用,宗教灵感亦如之。近代则恐怖运动遍于全天下,黑社会之谋财害命,因奸致杀,皆不见死者之寻仇。列国相争,杀人盈城,杀人盈野。祠堂坟墓祖宗拜祭,亦全不再见。死社会对活社会已全无影响。科学进步,抑人心之退步。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中国人即以生世来观死世。今则无死世,亦无后世,一以现代个人为主,亦无其大群之外环。心不同,则人生不同,死亦不同。孔子为中国之至圣先师,两千五百年来,常在中国人心中,此之谓不朽。今则双手可打孔家店,孔子魂气又奈之何。则不仅西方世界之灵魂,即中国人观念中之魂气,亦扫地以尽。此可谓人心不灵,唯躯体之食衣住行乃为人生。故人生乃亦无己可言,有阳面,无阴面。有人欲,无天性。物质之欲则与生俱来,尽人皆然。孝弟忠信之天性,乃偶尔呈露。则宜当改称天欲人性。天人之本末源流相倒置,个人主义唯物史观始有当于真理。亦唯有制之以刑法,而礼乐则无可言。中国人言心神,亦唯见于电脑机器人最新科技上。心限于其身,抑且身为主心为奴,物为主身为奴,其又何神之有。中国人言心,主要在性情,知识居其次,故得通天人而合内外。中国人之魂气,亦即生前此心之流通,今则无可觅之矣。朱子释大学,“物犹事也”。五谷茶水皆物,饮食始成事。父慈子孝亦是事。事则属于生,属于心,此始为真人生。此心此理,唯读中国书反之己而庶遇之。然此在人生之阴面,务外为人,谁又愿此。但复兴中国旧文化,舍此其又何从。

    魂气流通,融入空间,宇宙大自然亦随而变。东晋南渡人士游览江边,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江山在地,风景在天。人文在地,文化精神亦充塞流行而上达于天。南渡人士心怀故国,祖宗魂气随以俱来,乃感风景之不殊。风景中附有人文,即无穷魂气之融入,故天人合一,古今合一。如登泰山,千古人文,举目俱在。登华山、嵩山亦然。故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登山游水亦如读书,而岂探险观光之足云。

    死有余,乃生无穷。唯其魂气充塞,而天地则成为一新天地,自然亦成为一新自然。人生在此新天地新自然中,亦能日新又新,不仅人文自然化,而自然亦人文化。当前之自然,亦岂宇宙洪荒时之自然。中国人之天地,乃非其他民族同有之天地。人文亦非其他民族同有之人文。其中契机,乃在每一人之己。人生之环,扩而愈大,其中心之己,乃玄而益妙。普通人以家乡为之环。大圣大贤以天下古今为之环。张横渠西铭发此意,岂一身衣食所赖,声色所接,财货营求权利争夺之所能尽。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死者长在生者之心中,既历年数,祭祠不辍,死生打成一片,古今浑成一气。此本之性,中国人则谓之德。德之厚,乃见天地之厚。中国之天地,乃独厚于其他民族之天地。而中国之历史人文,乃长与天地而并存。此亦死者魂气所积累,实则亦生者德性之所致。人之德性,乃可合天人,一内外。由此乃能进而论中国人之鬼神观。鬼神即魂气,外于自然人文,即无鬼神之存在。凡属中国语,必以中国人观念说之,乃见其意义。西方人信灵魂,而其死后之魂气则薄。希腊罗马中古现代,魂气不积,不厚不广,唯见分裂,不见融和。人文演进在物不在心,外在生活提升,内在生命坠落,何论于中国人之所谓慎终而追远。

    中西艺术亦不同。西方人画山水,乃眼中所见之山水,属体魄之能。中国人画山水,流连徜徉,魂气投入,乃画出画家心中之山水。后人欣赏其画,其人如在目前,较之在祠堂中瞻拜祖宗神位有更深入。

    西方科学有照相机留声机,向外求,分别求,声色之一部分,一刹那,即认为真。乃求变求新,永无止境。中国人则从广大面,长时间中求。生命如是,一切存在皆然。故曰天长地久。一切皆从己心之会通绵历中来,乃得真,乃得常。此则科学而艺术化。

    中国画家称梅兰竹菊为四君子。此见花卉中亦经此心魂气德性之融入,而花卉亦人文化。诗则经比兴而有赋。比兴乃在赋之内,不在赋之外。故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中同有此人生,同有此魂气。若人生诗画,三者分别而观,则失之矣。

    书法乃中国人特有之艺术。仅见有线条,一钩一勒,而书家之魂气则已融入其中。王羲之、颜鲁公皆一代伟人,玩赏其碑帖,加以神会,己之魂气德性亦与相融通。中国人生,乃求之于此等不可见不可知之对象中。古今人魂气交流,非体魄之所能见所能知。人生艺术莫大于此。若谓是一心理作用,则前世无王颜,我今日此一心理作用断不能起。故名书名画,贵能主客融为一体,一切人生则然。中国之文房四宝,笔墨纸砚,融合会通,一皆本自书画家之内心所好,逐步发展而来。此亦艺术,非科学。

    又如音乐。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知为乐之至于此。”相传韶乐传自舜,非孔子厚德又何从领略此两千年前之人文精神。此亦孔子之心与韶乐之魂气相通。孔子又言:“于武犹有憾,于韶则无间然矣。”此见韶武乐声,即表现了两代之人生。乃为中国艺术之最深处。孔子鼓瑟堂上,有荷蒉而过孔子之门者,曰:“有心哉,鼓瑟乎。”闻瑟而知心,此亦魂气相通,非体魄之事。

    孔子告其子伯鱼:“不为周南召南,犹正墙面而立。”周公以二南治国化民,此亦有大魂气存在。故不通二南,则日常接触,事而非德,物而非人,如面墙而立。孔子又曰:“郑声淫。”诗言志,其声溢出于其志谓之淫。则失其本源,艺术而非人生矣。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志在流水,此则己心与山水为一。要之,音乐即人生,即自然,伯牙之琴亦即中国之所谓人文化成。白乐天浔阳江头听商人妇之琵琶声,苏东坡在赤壁听同游客之洞箫声,此琵琶洞箫亦同样融自然与人生而为一。而乐天东坡之文学,又与之融而为一,此则为中国之文学。亦皆所谓中国之人文化成,莫不有魂气德性之融入。

    中国之平剧,合绘画、音乐、舞蹈之三者而融为一体。而音乐尤为之主,人生尽化入乐声中。剧中人物则忠孝节义,皆魂气之最见精神处。人生化入戏剧,乃得人心之共同欣赏。故中国戏剧乃人生之抽象化。西方戏剧则逼真毕肖,又加以布景,逐幕不同,真人生转成假人生。婴孩以迄老死,苟非有其内在之一己,岂不亦如戏剧,尽在变中,而无真之可觅。庄子曰:“超乎象外,得其环中。”中国舞台空荡荡,其境超象外,而环中始得。故中国戏剧既超俗亦通俗,此亦老子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也。故中国戏剧乃艺术而深具教育化。

    孔子告其弟子曰:“我无隐乎尔,我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最能学孔子者唯颜渊。然颜渊则谓:“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矣。”是孔子人生亦同乎世,而超其世。亦可谓在世内者,乃孔子之体魄。超世外者,乃孔子之魂气。自有中国人之魂气观,乃有中国人之鬼神观。鬼神亦即魂气。人生有死,衣服无生亦无死。乃世人见鬼亦穿衣服,王充以为讥。不知鬼神亦犹魂气,亦人文化成,焉得裸体。自有人生,乃始有鬼神。自有人文历史,而此世界乃臻于鬼神化。中国人不仅于人世界认有鬼神,即在天地万物大自然中,亦认有鬼神。今国人则讥之为多神论,泛神论,迷信不科学。唯如耶教一神始可信。必分别在人之外,天之上,乃得有此一神。中国观念则通天人合内外。孟子曰:“莫之为而为者谓之天。”又曰:“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则可谓中国观念有人神无天神,此乃一种极深至之人文科学,而岂迷信之谓乎。

    西方宗教科学皆向外,必具体。上帝则无证无验,属信仰,非知识。中国之上帝,则超时空,仅魂气之所接。故老子曰:“道,生天生地,神鬼神帝。”此道亦即一魂气。又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声色味及驰骋畋猎皆在外,人生有外无内,则不仅目盲耳聋口爽,而亦心发狂。人而非人,天地自然亦有气无魂。亦即周易坤之上六所谓“龙战于野”。人生依然在一洪荒时代中,岂不可畏之至。故老子曰:“圣人为腹不为目。”腹则内有所藏,取于外而化为己,此正魂气之能事。目则只是体魄之一部分,乃实利主义之所重。庄子曰:“以神遇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官知即体魄,神欲即魂气,欲即是神,岂实利主义者所知。老子尚不免重内轻外,重自然忽人文。则庄子为胜矣。孔子执两用中,天人内外,会通知合,而得完成其无穷有余一体之大全。其言平实,乃较庄子而益胜。

    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外学于人,内立其己。学须人功,己乃天德。释迦涅槃无己,故不论。西方之学,则务外而忽内。大自然广大悠久,必分门别类以求,又必随时而变。科学、宗教、哲学、文学,各成专家。唯宗教乃有常,科学乃有进。中国人乃以一己通于大群。故西方唯相争,中国则主于和。今日称为知识爆破之时代,而相争乃益乱益甚。西方人亦有转而主张为通学者。但有此想望,而不知所从事。孔子教人则曰:“博文约礼。”博文即博学于人,而约礼则约之己。礼即己与人相通。唯博文乃博于外,约礼则约之内。而礼又必见于外。人己内外,一以贯之,和合会通乃得。孔子又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老子谓之朴,存于内而本之天。文则见于外兴于人。老子主由文返朴,孔子则主由朴有文。西方则兴于文而丧其朴。文,俗称花样。只见外面有种种花样,而不知其所由来。中国则博文必求约礼,史亦存于外之文。近人又好称现代化,但仅知有现代而不知有史,则亦同是一野人。仅求之于往古外在之史,而不知有现代,则仅为一文人。必知古通今,文野相通,乃得谓一文质彬彬之君子。此乃孔子为己之学。

    屈原成离骚,为后代文学之祖。司马迁成太史公书,为后代史学之祖。但屈原忠君爱国,司马迁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亦各有其己。中国经史子集四部之学,皆内有其己,皆相通。故其学亦可各成为专门,而其人则必为一通人。北宋欧阳修,经学史学文学,各擅专门,而其学则自成一家,其人则自为一子。庄子曰:“参万岁而一成纯。”人亦参百世大群以成其己。故己立则无不通,其通处同处则谓之道,其立处别处则谓之理。自然与人文皆不能有道而无理。故中国人之为人为学,有其同亦有其异,有其通亦有其别。而未有昧于己以为学者。故治其学,必先知其人。知其人,又必论其世。世即人之大环,人即学之中枢。此即庄子所谓之“道枢”。中国人重道而知枢,故天人群己内外古今皆得相通。而其学亦不妨各成专门。各成专门,斯有博文。互得相通,始有约礼。其分其合,此之谓一阴一阳,太极而无极。

    西方则人为学,非学为人。如牛顿治力学,可不问其人。莎士比亚之文学,亦可不问其人。其他皆类此。故西方人仅重知识信仰,而可离于人生。学术愈进步,而人生则益争益乱,永不能达于大同太平之一境。今日即然。今国人唯据西方学术来衡量中国,乃见中国传统无一而可。舍其和合会通之旧,务趋于分崩离析之新。则于相争日乱之外,又何所得。果能于己有立,而又于人相通,则有待于国人之知所择而自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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