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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质世界与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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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个人独立,贵能合成一大群。人类生命实质如此。其意义价值亦在此。故身之上有家国天下,身是小生命,家国天下乃其大生命。合内外始能一天人,人文自然乃合一而无间。否则人文终亦是自然中一变,无逃于世界之末日。

    西方哲学从宇宙论建立人生论。而中国人则从人生论来建立宇宙论。和顺于道,于己有成,即与天合德,人而即天矣。天地一大自然,人亦自然中一部分。涓滴之水,必归于江海,而江海乃集合涓滴而成。非涓滴,又何以成其为江海。孟子曰:“尽心知性,尽性知天。”中庸则曰:“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人之生命在其身,亦在家国天下。苟其和顺于道,则各有自得,各不失为一中心,如此而已。而曰“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则亦修其分离养其合一,修其反抗养其和顺是已。

    身家国天下,皆一气之抟聚。人生先有体魄,后有魂气。体魄归于腐败,魂气则长流行。西方人重体魄,主向外寻求,而生命乃限于躯体。可在医院中解剖,以详知其内容。中国医学则重在躯体中之一气。生命终了称断气。此一“气”字,西方医学所不论,今国人亦称之曰不科学。实则天有阴阳四时之气,地有山川陆海之气,身家国天下,亦各有其气。有生气,有死气,盛衰兴亡,莫不有其气。上下四方,古今中外,通为一气。中国此一“气”字所指,今姑称之曰能世界,以别于质世界。但质与能亦相通。今姑就中西文化相异处分说之如此。

    宋儒言变化气质,乃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而为二。天地之性亦称义理之性,乃宇宙大自然所赋于人之共同性。人类即本此以展演出种种大中至正之人生道义来。限于躯体,则为气质之性。故人自婴孩,为子弟,即当从学受教,求能变化修养,以上达于天命之共同性,而跻于大中至正之大道。此为中国文化传统人生哲理中一最要宗旨,最要目标之所在。如佩韦佩弦,警戒成习,而气质之性之或缓或急,乃不足为病矣。论语少言性,常言学,即此义。

    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达于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即孔子五十知天命之后,天地之性之充分用事,而达于与天合德之境界。其对门弟子,亦因材施教。“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此即变化气质之教。孔子又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中行之士,即本乎天地之性。狂狷则尚有偏,仍待变化。孟子曰:“必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则狷为始,继此而狂而中行。孔门四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华,皆志在有为,曾点浴于沂,风于舞雩,咏而归,若志在无为。而孔子叹曰:“吾与点也。”孔门四科,言语、政事皆有为,文学犹然,独德行若无为而居首。闵子謇曰:“如有复我者,则我必在汶上矣。”颜渊居陋巷,不改其乐。冉伯牛能居简。皆似消极,有所不为,而皆列德行一科。此中深义,大值研究。

    墨翟继孔子而起,则近狂。庄周近于狷。此下中国学术传统,乃融会儒道两家。孟荀为儒门两支柱,孟子主性善,反己以求,谓人皆可以为尧舜,此近狂。荀子主性恶。向外各有偏,中正大道首在劝学。此近狷。汉儒传经,章句训诂,方法皆由荀。宋儒高谈义理,修养由敬,乃近孟。继有程朱陆王之分别,陆王似更近孟,然按之论语,则多见其偏。后人并有拟朱于荀者,因朱子自称偏于道问学,亦不忽章句训诂,并曾以孟子为粗。孔子曰:“下学而上达。”子夏言:“切问而近思。”则朱子讲学自亦有近荀处。清儒提倡汉学,上震于朝廷文字狱之镇压,多不敢放言高论。于程朱所言尚有讳,更何论于陆王。要之,儒学必归于中行,而以狷为之始。

    并观当世,西方若近狂,印度若近狷。但西方进取,非中国人之进取。甘地以不合作主义反抗英伦之殖民统治,亦印度人气质之性之一种表现。但印度人性多近惰,实非狷。佛教出世,此亦一种有为精神,故在印度终亦衰歇。唯来中国,乃得长传。今印度虽亦成为一独立国,其在人群治平大道上,终难有贡献。要之,非能归于中行,则亦不得谓之为狂狷,此又不可不知。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知过弗惮改,勿以善小而弗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此非居反面趋消极,实居正面,但谦退和缓,不激进,亦非无为。荀子主张性恶,亦求向善,此种心情,岂不亦为宋代理学诸儒所同情。其实韩退之亦谓孟子醇乎其醇,荀子亦大醇而小疵。如孟子法先王,乃主举世古今皆善。荀子法后王,虽主性恶,亦谓并世有善,乃是其醇处。其不知法先王,乃是其小疵。此种思想非反抗,仅和缓,一意情实,亦中国文化一特征。近人乃有讥国人为崇拜失败英雄者。实则当前之失败,仍可谓在永恒前进中一步伐一成功。故孔子之淑世精神实近耶稣,而更远于释迦。但耶教之原始罪恶及世界末日论,则绝非中国人性情所近,乃决不加以信仰与提倡。此亦研讨中国传统文化者所当加以深切之体会。

    居移气,养易体,美国人苟得善自求进,宜可归于中行。如其解放黑奴,及其对加拿大墨西哥南北近邻不加侵犯,此即证其可与为善。但西方传统一时无可摆脱,异民族杂居,道一风同,亦难骤企。犹太人经商为务,亦近狂。耶稣之狂,乃与释迦之狷、孔子之中行成为世界人类三大教。中国人好言性格,西欧人、印度人、阿拉伯人、犹太人,性格各不同。中国大同之道,建本于人性,而变化气质实不易。但中国人所理想,亦终不得谓其无深义。

    又如苏维埃,地处寒带,生事艰难,民性阴鸷,恰与印度民族成一对比。今日国人或以美苏比之中国战国时代之齐秦,但战国时,诸子百家思想言论,皆能超国别之上,而一为天下谋。故秦之统一,乃浮面事。而中国之统一,则经深厚之积累。中庸言:“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此岂秦之兵力所能致。当前世界无此气象,则不待智者而可知。

    然而此后世界将如何?吾民族吾国家此后又当如何?孟子曰:“天下定于一。”又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今世界任何一弱小国家,几乎无不愿拥有几颗原子弹。最近各国政治元首,接连遇刺。恐怖活动,遍地皆是,焉得有不嗜杀人之风。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孔子终生追慕周公,乃一旦得行其道,亦不敢想望西周之盛。退一步想,愿为东周,缓以期之,此亦吾中华民族独有之特性,亦吾中华文化特有之气质,所以能不失于中行。北宋以下,中国贫弱,迭经辽金西夏乃及此下蒙古满洲之蹂躏,而吾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仍得保留,此则承传统中行之余荫。

    孔子主去兵去食,而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此立字,不指个人生命言,乃指大群生命言。吾中华民族绵亘五千年,繁衍十亿人口,可谓大群已立。苟唯富强进取,又何克臻此。老子曰:“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比观中西历史,此下大势,依稀可见。

    今吾国人尽唱现代化,实即西方化。孔子曰:“过吾门不入吾室,而我无憾焉者,其唯乡愿乎。”乡愿则生斯世为斯世也善,此亦一现代化。但中国之乡愿,虽忘失其为己,乃亦主于和顺,不求为摩登时髦出风头之人物,仍不失中国之国民性。与近代国人所想慕之现代化又不同。此亦不可不辨。

    西方禁捕鲸,性非无仁。最近西方科学发展,乃有电脑出现,管理功能转超机械生产之上,而冀及于人类内部之性能。果由此觉悟逐步自质世界趋向能世界,此或人类前途福祉之所望。中国旧观念,其将一新于斯世,则诚天地生人之大德所在矣。天生德于予,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皆可有圣人出。中国观念终自有其意义与价值。孔子之信而好古,诚不诬矣。但倘谓电脑功能远超人脑之上,举世将更进入机械时代,则前途展演,诚非余之所知。

    (二)

    中国人言知,又必兼言能。易系辞“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所谓天下之理,曰乾坤,曰天地,曰阴阳,曰动静,曰刚柔,必执其两端,始见其全体。而凡物之在天地间,则必有其位。不明乎其理,则不得成其位。曰天理,曰地位,理属天,位属地。西方人言空间,实即如中国古人之言位。中庸言:“君子素其位而后行,则无人而不自得。”行而得,即属能。反求诸己而得矣,故曰自得,又曰良能。实即其人其物之德,所谓足乎己无待于外者。今人则好言环境,不知环境属外,非己所得主。易系辞“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主其始者,乃己之德。作成为物,则己之业。德贵可久,业贵可大,时与位一以贯之。所谓一天人而合内外者在此。若言空间,则与环境义近,而位之为义则转疏矣。故知此译实未精确,或亦可言此正中西传统观念之相异处。

    中国人言乾坤天地,是即其言质与能。易系辞言乾知大始,是属天属能。坤作成物,是属地属质。又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形属质,而象则属能。变属质,而化则属能。是中国人之于质世界与能世界,乃既分言之,又复合言之。其曰“乾主大始坤作成物”,则能在前,质继之。非有质始有能,乃是有能始有质。非有形始有象,乃是有象始有形。非有变始有化,乃是有化始有变。非有业始有德,亦是有德始有业。先后之间,而尊卑定。朱子言理气,亦必曰理在气中,而理必先气,是其旨矣。

    西方人好言分别,中国人好言和合。朱子言格物穷理,宇宙大自然一切物,尽属质方面,皆可分别,但亦是一气。气则涵有生命性。生命无可分别,大生命乃是一和。于无可分别中求分别,始是理。故中国人言理,尚和不尚别。所谓物理,亦当从其生命性着眼始无害。

    中庸言:“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中节之谓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是必己心先有未发之中,乃始有已发之和。苟其无中,又何来有和。父慈子孝,各有其未发,即各得成和。非待慈孝相配合,乃始有和。天地万物既位育于中和,亦即位育于己性之德。推己心之慈孝而天地万物即位育于此心慈孝之一团和气中,是天地之位万物之育即见于己心之德,而己为之中矣。故一己乃为天地万物之中心,而天地即位于此中心,万物亦育于此中心。使无己,即无此中心,即不见有天地万物。此未发之中,即一己之德。德贯天人,而通内外,其旨深远矣。故易,尚指其外言。中庸,乃一主其内言。读两书者,又不可不细辨。

    易系辞言:“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此道唯继斯善。马其顿兴起,则希腊不可继。北方蛮族入侵,则罗马不可继。两次世界大战以下,则西欧之现代国家不可继。今天下则唯美苏是瞻,则西欧传统文化每有其不可继,宜有其不善可知。先希腊而有埃及与巴比伦,同亦不可继。印度似稍可继,较之埃及巴比伦若略善。唯中国自羲农、黄帝、尧、舜以来,五千年文化传统,相继不绝,广土众民,以有今日,较之世界其他民族斯可为最善矣。可继之为善,人文即继自然而来。中庸言:“天命之谓性”,则人文即属自然。“率性之谓道”,此道乃人文之道。是易系辞偏重自然,而中庸则更偏重人文。两书同为融会儒道,而亦仍各有偏。后儒继起,重易系尤更重中庸,故言气质又言德性。气质属自然,必有变化。而德性则属人文,必求其可久可大。卦象多指气质,而中庸则主言德性,此乃其别。西方科学但主变化气质,以供人类之用,而不顾及于其物之德性。此在庄周书,称之曰“机心”。心有机,斯心亦失其真,非心之德矣。宗教家亦分灵魂与躯体为二,是亦心物两分,故西方有唯心论唯物论之别。而中国则谓心物同体,心物一原。凡物各有其德其性,即其心。宇宙同体,则互显己德以为他用,非毁他德以供己用。心为物役,固非中国古人所喜。而物供心用,亦非中国古人所主。物各有德,即物各有理。今人所谓之物理,则仅供人用,实非物之理矣。

    亦可谓道家偏近质世界,儒家偏近能世界,所谓善,即质中之能。西方人爱分别,乃言真善美。亦可谓道家好言真,儒家好言善,而美则中国人较为轻视。中庸言诚,则真与善和合而一。诚者天之道,此是一自然之真。诚之者人之道,则是一人文之善。两者得和,乃始见美。不和不合,而分离独立,则失其真,失其善,亦失其美矣。

    此善之在人,则为德。中国人教人为人之道,则唯曰立德成德,以达其德于天下后世。德则必有能,如父能慈,子能孝,夫妇能和,皆其德,而后人类之生命可继。则何尝舍质以言能。但求能必本于质,如是而已。

    西方又分宗教与科学。亦可谓宗教主于善,科学主于能,然科学发明至于近代而有核武器,斯即不可继,为不善矣。宗教主灵魂上天堂,而人生界则必有一末日,仍为不可继。自中国观念言,则西方宗教信仰宜亦有其不善之存在。最要分别,则西方必分别言之,而中国则必和合言之。佛教来中国而中国化,天台主空假中一心三观,华严主理事无碍事事无碍。得其中而无碍,则可继。可继则可久可大。故易系言:“可久贤人之德,可大贤人之业。”要之,必兼合时空言,必和会质能言,斯始得之。

    近人言教育,亦必主西方化,乃分德、知、体、群为四育。若知育独立化,科学有核武器发明,斯为不德。体育贵卫生健体,但何必定要参加运动会争冠军,则失其卫生健体之本旨。使人无德,何能群。故自中国观念言,则教人唯教其立德、成德、达德而止,何更有知体群如许分别。

    然则论一切世界,唯求其可继能善。质世界必达于能,能世界必归于质,而唯求其可久可大,斯为中国传统文化之宗旨所在。

    然就中国旧观念言,亦不能谓此宇宙仅属能。因中国观念质能和合,不加分别。如朱子言理气,谓气中有理,不能有先后。若必言先后,则当言理先气后。然理无能,则非理能生气,乃气中自含理。如横渠西铭“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其塞其体即指质,其帅其性即指能,亦质能并言,但先质后能。则帅即其塞,非塞外有帅也。又曰“知化善述其事,穷神善继其志”,其化其神,皆此塞之帅,非于塞之外别有化与神。濂溪太极图说“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阴阳同是此气,盈天地只此一气,气中复分阴阳,但非先有此气再分阴阳,亦非先有阴阳合成此气。若谓气指质,阴阳指能,则质能仍同属一体。凡此皆承道家义。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因此气变动不居,变则无常,无常则不可名。又曰:“失道而后德。”德者,得也。万物各得气之一体,乃始得万物之名。而气之大全体则亦由此而分别。中庸继言至道,凝于此至德,乃转言理,则道与德皆备。理即此气之分别,气必分阴分阳,一阴一阳之谓道,非阴阳之外有此道,亦非由道始生此阴阳。故中国旧观念乃主质能和合,不主质能分别。质能和合,无可名,故濂溪又言“无极而太极”。

    心者物之能,中国观念不再分唯心与唯物。性亦物之能。宋儒言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义理之性又称天地之性,实则两者之别即在其分与合。分则为质,合乃见能。舍却物质之性,又乌得有义理之性与天地之性之存在。神亦物之能,故中国亦神物不分,或似多神论,或似一神论,或似无神论。要之,心与性与神,皆主和合言。而和合中即见有分别。苟无分别,则又何和合可言。然而西方科学最新发现之电子,依中国观念言,实仍是气,则质与能皆兼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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