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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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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心上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尽,是完全、充满的意思。

    孟子说:“人身方寸之中,神明不测的,叫作心;心所具之理,叫作性。吾心至虚至灵,浑涵万理,其体本无不全;然非研穷事物,识得吾心所具之理,则理有未明,即心有所蔽,安能满其本然之量乎?若是能尽其心,而于神明之本体,完全充满、无少亏欠者,必是能知其性,而于民彝物则之理,融会贯通,无所疑惑者也。夫天者,理而已矣。天以此赋于我,我以此成于性,本是联合而无间的。既知其性,则心思之莹彻可以穷神,识见之玄微可以达化。知吾性之仁与礼,便知道天之元亨;知吾性之义与智,便知道天之利贞,而于穆不已之命,可以默悟而潜孚矣。岂有不能知天者乎!学而至于知天,则物格知至,而所以造其理者,无余蕴矣。”

    “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承上文说:“君子之学,以致知为入门,尤必以践履为实地。心固尽矣,犹恐出入之无常;则操而存之,使一动一静,常在于方寸之中,而不夺于外诱之私。性固知矣,犹恐作为之或害;则顺而养之,使事事物物,常循其自然之则,而不涉于矫揉之失。君子存养之功,交致其密如此。这是为何?盖心为天君,性由天命,是皆天之所付于我者。若放逸其心,戕贼其性,这就是慢天亵天,而非所以事之矣。今吾能操存此心,是所以奉吾之天君而不敢违越;顺养此性,是所以保吾之天命而不敢失坠。就如上帝临汝,日在左右的一般,岂非所以事天乎?能事天,则意诚心正,而所以履其事者,有全功矣。”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贰,是疑惑。

    承上文说:“君子知天事天,其于察识存养,固能兼体矣。然死生祸福之说,最易以惑人;而省察克治之功,最难于持久。使识见未融,工夫有间,于知天事天,犹未为至也。诚知人之生死,犹昼夜之必然;数之长短,皆造化之默制。或夭或寿,坦然无所疑贰于其中,而惟一意修身,安心俟命,完吾性分之固有,而利害付之不闻;尽吾职分之当为,而祸福听其自至。真有壮老一节,始终一心者,这是为何?盖天之所命于我者,不但使之禀血气以有生,而实使之参三才而独立。今夭寿之间,看得这等透彻,修身之功,持得这等坚定,是将天赋与我的,浑然全备,无一毫戕贼;挺然树立,无一些失坠。幸而寿,则自作元命,而好德考终;不幸而夭,则亦顺受天命,而没齿无憾:岂不谓之立命乎?”学至于立命,则为知之尽、仁之至。而知天、事天,胥造其极矣。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岩墙,是险峻之墙,基薄而将覆者。

    孟子教人以知命之学,说道:“凡人之生,吉凶祸福,皆有一定之数,宰于冥漠之中,莫非天之所命也。而能顺受其正者,少矣。惟君子尽其在我,听其在天。或降之以福,固顺以受之,而不敢以吉为可趋;或降之以祸,亦顺以受之,而不敢以凶为可避。就如受父母之命,东西南北,遵道而行,这才是顺受其正。若冥行妄趋,蹈危履险,至于丧身陨命而不顾,这就如立在岩墙之下的一般,覆压之患必所难免,其不知命甚矣!是以知命之君子,虽不肯幸福于天;然必择地而蹈,必不肯立身于岩墙之下,而自取覆压之祸也。”盖惟知命,而后能顺受其正。不知有正命者,安望其能顺受也哉!

    “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桎梏,是刑具,如今钮镣一般。

    承上文说:“莫非命也。何以叫做正命?盖命禀于天者也。人能存心养性,尽了自家修身的道理,而不免于死者,这是天数该死,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乃所谓正命也。若夫暴横凶恶之人,身犯重罪,为桎梏所拘囚而死者,此则自作之孽,乃人情所共愤,王法所不容,非天降之灾也,岂得为正命乎!”夫命之修短虽制于天,而死之善恶则系于己。此知命之君子,所以顺受其正,而不立于岩墙之下也。世之人,或纵欲以戕生,或行险以犯难,及至躯命不保,而一切归咎于命,不亦谬哉!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

    孟子见人徇欲而忘理,因晓之说道:“人情不能无慕好,则不能无贪求之念,而不知物有所当求,有所不当求,不可不辨也。今有物于此,不求则已,而求则得之;不舍则已,而舍则失之。以求而得,以不求而失,是求之不劳、而得之甚易也,岂非求之有益于得者乎?所以然者为何?以其求在我而已。”盖仁、义、礼、智,皆吾性分中的道理,自天赋之,则为降衷之良;自我具之,则为懿德之好。于我之自有者而自求之,足乎已,无待于外,此所以随求而随得也。求之有益于得,人其何惮而不求也哉?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承上文说:“有物于此,不可以妄求也。而求之有道,不可以必得也。而得之有命,道有所拘,命有所限,是求之徒切,而得之甚难也。岂非求之无益于得者乎?所以然者为何?以其求在外而已。盖富贵利达,皆吾身外之物也。穷通之故,在天而不在人;予夺之权,在人而不在我。得之自外,失之自外,于我本无所加损,而我亦不能自制其得失,此所以虽求而未必得也。求之无益于得,人亦何劳于必求也哉!”大抵外慕重者,则内视必轻。战国之士,虽垄断乞墦之事且不为耻,宁知有道德之可求、义利之当安乎!欲维世风、培士气者,必陶之以教化,使人皆励无求之节而后可。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这是孟子勉人尽性的意思。

    说道:“人生天地之间,以形自视若甚微,以道自视则甚大。盖天下之物,万有不齐。虽纷然其至赜矣,然物不能外于理,理不能外于心。大而君臣、父子,即吾性之统体;小而事物细微,即吾性之散殊:无一物无当然之理,则无一物不具于性分之内,浑然完备,森然包罗,何尝有分毫之欠缺乎?人惟不能反求其理,斯无以兼体诸身耳。苟反之于身,于吾所性之理,心诚好之,无一念不极其真纯;身诚体之,无一事或待于勉强。如此,则理与心融,心与理浃,天全而性得,怡然有顺适之休矣。其乐孰有大于此者乎!”

    “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承上文说:“人能反身而诚,则天理浑全而仁矣。苟或未诚,是犹有私意间隔,而天理尚未纯也。必勉加克己之功,力行推己之术。如:己之所欲,亦人之所欲也,则勿以私之于己;己之所恶,亦人之所恶也,则勿以加之于人,强恕而行,如此,虽未即与仁为一,而私欲渐克,天理复还,去大公无我之度,庶几为不远矣。求仁之方,其孰有近于此者乎?要之,理一而已,在外则为物,在内则为性;实此谓之诚,纯此谓之仁:本同出而异名者也。人惟廓一心以为统会之基,循众理以为涵养之地,不以妄念汩其天真,不以私意拂其顺应,则心与理合,而性分自无不全矣。尚何有物我之辨、安勉之殊哉?”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见理分明叫作著,洞析精微叫作察。

    孟子说:“道在天下,本人之所共由,宜人之所共知也。而人每病于不知道者,何哉?身自由之,身自昧之耳。今人日用之间,出入往来所践履者,那一事不是道?然徒行之而已,而道所当然之理,在于所行之中者,则茫然不知其条贯也。践覆之久,性情形体所安便者,那一事不是道?然徒习熟而已,而道所以然之故,在于所习之内者,则懵然莫察其端倪也。夫不行无望其能著也,即行矣而犹不著,则终于不著矣。不习无望其能察也,既习矣而犹不察,则终于不察矣。此蚩蚩之愚民,所以自少至老、终身由于斯道之中,而不知斯道为何物者,比比皆然也。自由而自昧之,岂不可叹之甚哉!”要之,百姓日用而不知,此凡民之常,无足怪也。乃贤智者,又往往求道于庸行之外,务知人之所不必知,则与不著不察者相去能几何哉?子思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孟子之言,盖本于此。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孟子说:“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见善则迁,知过能改,凡以其有耻也。人若贪昧隐忍,无这羞耻之心,小则丧失廉隅,大则败坏名节,以不肖自待,人亦以不肖憎之;以下流自处,人亦以下流恶之,其为可耻莫甚焉。此人之不可以无耻也。有能知无耻之可耻,而内愧于心,介然萌悔悟之机;外怍于人,奋然励进修之志,将见善由是而日迁,过由是而日改,终身无复有耻辱之累矣。”夫无耻由于有耻如此。人岂可自失其耻心,而甘为小人之归哉?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机,是机械。变,是变诈。

    孟子说:“吾人立身行己,道非一端,而独不可以无耻者,何哉?盖羞恶之心,人所固有。存此则进于圣贤,失此则入于禽兽,其关系于人品心术,诚甚大矣。世间有一等奸险小人,暗地害人,则机械深藏而莫测;多方欺人,则变诈百出而不穷,似这等为机变之巧的,其所为之事,皆人所深耻而不肯为者。而彼方且以智巧为得计,其于愧耻之心,恬然无所用之矣。人而至于无所用耻,则无耻一事,已不能如人,由是良心丧而悔悟亡。大节一隳,万事瓦裂,凡可以行险侥幸、欺天罔人者,皆将不顾礼义而为之矣,更有何事可以如人者乎?信乎!耻之所系者大也。”大抵小人能为奸邪者,其处心积虑,皆极天下之至巧,往往使人堕其术而不觉。若轻信而误用之,则流毒播恶不可胜言,岂但决廉耻之防、为世教之玷哉?此又用人者所当知也。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孟子说:“人君固当尊贤,贤士亦当自重。今之君每自恃其势,而今之士多徇人之势,此上下之所以不交也。尝考古之贤王,崇高富贵,其势分无以加矣;而一念屈己下贤之诚,惟知有道德之可好,不知有势分之足恃也。古贤王待士之厚如此。若古贤士之自待,何独无所好、无所忘哉?乐己之道,而怡然抱德义以自高;忘人之势,而漠然视富贵若无有:此则贤士之所以自待者耳。二者势若相反,而君臣各尽其道,实所以相成。设使王公内无尊贤之心,而诚意不至;外无尊贤之礼,而仪节或疏,则贤士以道自重者,必不肯枉己以求合,虽欲数数见之,而不可得矣。夫见且犹不得数,况欲縻之以爵禄、授之以事任,使之委质为臣,岂可得乎?此可见惟贤王方能遂贤士之高,惟贤士方能成贤王之大,此隆古泰交之盛,所以不可及也。今则上轻于待士,士亦轻于自待矣,岂不两失其道哉!”孟子此言,固以矫当世上骄下谄之风,亦以明己不见诸侯之义也。

    孟子谓宋勾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宋勾践,是人姓名。游,是游说诸侯。嚣嚣,是自家有一段快乐,无求于人的意思。

    孟子与宋勾践说道:“今列国策士,无不喜为游谈以干世主者。子亦好游说乎?吾告子以游说之道。夫游说而冀其言之获售,往往以人之知与不知为欣戚,此非知道者也。子之游也,如其言见信而人知之,此心固嚣嚣然自得也,初不因人之知而遽以为喜。如其言不见信而人不知之,此心亦嚣嚣然自得也,初不因人之不知而遽以为忧。夫自足于己,而置得失于两忘;无求于人,而任穷通于所遇。则随其所往,无非顺适之境,而游道斯为美矣。”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

    勾践问说:“得失之念,人情所不能忘也。今曰嚣嚣,非大有涵养之士不能,敢问何如斯可以至于嚣嚣乎?”孟子答说:“所谓嚣嚣者,非可以矫情饰貌为之也,以其足诸己而无待于外耳。彼人所得之善,如孝弟忠信,根于所性者叫作德;其理有常尊也,吾则恭敬奉持之而不敢忽。所守之正,如进退取与,各有所宜者,叫作义;其理本至乐也,吾则欣慕爱乐之而不敢忘。夫尊德则良贵在我,见大人可以藐之,而何羡于爵位之荣?乐义则真趣在我,随所遇可以安之,而何计乎得丧之迹?由是而人知之可也,人不知亦可也,有不可以嚣嚣者乎?”

    “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

    孟子又告宋勾践说:“人惟涵养之未盛,是以感遇之易迁。诚能尊德乐义,则何往而不宜哉?故当其穷而在下,身至困矣;惟能尊德乐义,则操持坚定,而可贞之守,必不以贫贱而移,岂至于失义乎?及其达而在上,身既显矣;惟能尊德乐义,则措注光明,而可行之道,必不以富贵而诎,岂至于离道乎?夫砥行饬躬,士之所以自爱其身也。今能穷不失义,则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生平砥砺之大节,兢兢然惟恐其失坠者,果能全所守焉,士于是乎不失己矣。兴道致治,民之厚望于士也。今既达不离道,则上不负君,下不负民,而苍生仰望之夙心,喁喁然思见其德化者,果能如所愿焉,民于是乎不失望矣。穷达无往而不宜,则此身随寓而自得,而所谓‘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者,此也。使非有尊德乐义之心,安能见诸行事之实如此哉?”

    “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孟子既告宋勾践以尊德义之实,又举古人以证之,说道:“古之人,以道济天下为志者也。当其得志而居可为之位,则推此德义于人,而霈膏泽于黎庶,身在廊庙,而功在斯民也;其或此志未遂,而无可致之权,则修此德义于身,而显大名于当世,身在畎亩,而声在寰区也。夫不得志,而修身见于世,则知古人之处穷,非泯泯而无称也。位之所不在,则敛斯道于吾身,德自我尊,义自我乐,以一身会民物之理,而百世其可师矣:不有以独善其身乎?得志而泽加于民,而知古人之处达,非汲汲于干进也。位之所在,则推斯道于天下,德与天下共尊之,义与天下共乐之,以一身立民物之命,而四海皆度内矣:不有以兼善天下乎?夫穷达无往而不善,此古之人所以不失己、不失望也。士欲嚣嚣,可不以古人为法哉?”古人能嚣嚣者,惟伊尹为然。观其耕莘之时,则严一介不取之操;就汤之日,则以一夫不获为耻。其能不失己、不失望,可见矣。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孟子说:“善虽由教而入,非因教而后有也,在人之自勉何如耳。古今语教化之善者,莫如周文王。其时成人有德,小子有造,人才之兴起者,诚济济然其盛矣。然吾以为:秉彝之良,人所固有。必待文王之教而后能奋发有为,是其气禀之偏,必矫揉而后善;习俗之染,必变化而后新,此乃凡民则然耳。若夫豪杰之士,生来才智明敏,既迥出于寻常;志气坚强,又不屈于物欲。使遇文王在上,固相忘于道化之中矣;即不幸而不遇文王,亦自有出类拔萃之能,而无待于观感渐摩之助。以砥砺于道德,则卓然有以自立;以奋迅于事功,则毅然有以自任,不待闻文王之风、被文王之泽,而后能感发兴起也。此则惟豪杰之士能之耳,岂可概责之凡民哉!”孟子此言,见为士者不可以凡民自安,而当以豪杰自待也。然豪杰之士,虽不待教而兴,未尝不应运而出;有文王为之君,则必有太颠、闳夭、散宜生之徒为之辅佐,所以上下交而德业成也。使豪杰之生,而不遇圣王,则亦何以自见其辅世长民之功哉!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欿然,则过人远矣。”

    附,是增益。韩、魏,是晋之世卿。欿然,是不自满的意思。

    孟子说:“人情之所易溺者,莫如富贵。少有所得,而即矜己夸人、侈然自满者,多矣!有人于此,官非卿士之素也,家非有世禄之资也,一旦举韩、魏之家而附益之,忽然贵为上卿,富有百乘,享此非望之福,其快意宜何如者?乃能自视欿然,恰似不曾增益的一般,略无骄盈之念、盛满之容。这等的人,见识高明,物欲不能昏其志;涵养坚定,势利不能动其心。举世之所夸张羡慕者,而视之如浮云,轻之如敝屣,其中自有至贵至富者在矣。其过人也,不亦远乎?”然则,世之溺情于富贵,未得而不胜其贪饕之欲,既得而不胜其餍足之态者,视此亦可愧矣!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孟子说:“圣王在上,而民无怨咨者,非不役一人、不杀一人而后有是也,惟其有不忍伤民之心而已。王者不忍疲民之力,则使民本非其所欲也,而势有不得不使之者,如播谷、乘屋之类,何能不用民之力乎?然役使之中,有休养之利存焉,这是以佚民之道使民也。由是,民之服役者皆将曰:‘上之劳我者,所以安我也。’感休养之美意,虽身勤于事,悦而忘其劳矣,夫岂有怨其厉己者哉?王者不忍残民之命,则杀民本非其所欲也,而法有不得不杀之者,如除害、去恶之类,何能不戕民之生乎?然刑僇之内,有安全之意寓焉,这是以生民之道杀民也。由是,民之见杀者皆将曰:‘上之杀我者,本以生我也。’体安全之至情,虽身陷于罪,悦而忘其死矣,岂有怨其虐我者哉?夫民情莫不好佚而恶劳、好生而恶杀也,而至于劳之、杀之不怨,惟其使之有道,非妄使也;杀之有道,非妄杀也。世主疲民以非时之役,而驱之若牛羊;威民以严峻之刑,而刈之若草菅。使民劳不得息,死非其辜。如此,而欲民之无怨,得乎?”

    孟子曰:“霸者之民,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

    驩虞,与欢娱二字同,是感戴喜悦的意思。皞皞,是广大自得的模样。

    孟子说:“王霸之治教不同,功效亦异。但自其民风观之,可见矣。以霸者之民言之,生聚于战争之余,休养于憔悴之日,煦煦之仁,所施能几,而共荷之以为功;沾沾之惠,所济能几,而共享之以为利。即其欢欣鼓舞之状,殆犹饥者之易食、渴者之易饮一般,有不胜其感悦之至者矣,不可以仿佛其虞之情景乎?乃若王者之民,则异于是。涵濡于道化之中,游泳于太和之世,耕食凿饮,无一民不遂其生,而各乐其乐,不知其乐之所从来也;老终壮养,无一民不被其泽,而各利其利,不知其利之所自出也。此其广博周遍之恩,殆犹天之无不覆、地之无不载一般,有相忘于造化之内者矣。不可以想见其皞皞之气象乎!”盖霸者有心以悦民,故民悦之,而效之所感者浅;王者无心于得民,故民忘之,而化之所及者深:此王道之异于霸功。而论治者,不可不审所尚也。

    “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

    庸,是功。

    承上文说:“王民皞皞之化,所以异于虞者,何以见之?惟其有大公至正之体,而刑政治教,一无所容心于其间耳。民之所恶莫如死。王者以刑纠万民,固有时而杀之矣;而民之见杀者,曾不以为怨恨。盖天讨有罪,王者亦惟承天意以杀之而已,为民除残,为民去暴,而非有意于作威也,何怨之有?民之所趋莫如利。王者以政养万民,固尝有以利之矣;而民之享其利者,曾不以为功德。盖天时有生,王者亦惟顺天时以布令而已,分之田里,导之树畜,而非有意于市恩也,何庸之有?至于民之去恶迁善,又莫如教化。王者以教正万民,亦尝导民以善矣,而民之被其教者,日迁于善,曾不知谁之所为。盖天降下民,厥有恒性,王者亦惟因性牖民,使自得其本然之善而已,民德日正,民行日兴,而非有科条诏令之可指也,孰得而知其为之者哉?夫治出于上,而不见其作为之迹;化成于下,而莫得其感应之端。所谓‘王民皞皞’,其气象盖如此。岂霸者虞之民可同日而语哉?”

    “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承上文说:“王者之道,其刑政治教,民皆无得而名,则德业之盛,岂可以易言哉!盖王者以一身统理天下,凡政教所施及,就如其亲身所经过:经过处才只俄顷之间,而风声鼓动,万民之耳目皆新;其感发兴起之机,殆有勃然而不可遏者矣,所过有不化乎?王者以一心运量天下,凡政教所推行,都本于心思所存主:存主处才只一念之微,而志意感通,四海之精神已会;其潜孚默运之妙,殆有渊然而不可测者矣,所存不亦神乎?夫天地以神化而成覆载万物之功,王者以神化而究甄陶一世之泽,则尽天地之间,皆气化之流行,亦皆王道之充塞,而德业之盛,上下与天地同运而并行矣。岂但如霸者之功,解纾患难于一时,仅小小补塞其罅漏而已哉?”王道之大如此。此王民所以囿于大造之中,皞皞而莫知其然也。世主溺于功利之说,反厌王道为迂缓,遂以见小欲速之心乘之,未有不殃民偾事者。明主宜究心焉!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

    仁言,是仁爱的言语。仁声,是仁爱的声誉。

    孟子说:“人君出治,一言语政令之间,皆足以感民,但其效有浅深之异耳。如以仁爱之言语抚循百姓,这叫作仁言。仁言虽足以入人,然但宣播于一时,而未必感孚于平日也。若有仁爱之声称的,其德泽浸灌于民心,而颂声洋溢于远迩,实惠及民,有不徒托之空言者矣。仁言岂能如仁声之入人深乎?以画一之法制约束百姓,这叫作善政。善政虽可以齐民,然但可使之面从,而未必能使之心服也。若崇德礼之善教的,其倡率一本于躬行,而观感惟俟其自得,因性导民,有不专恃其政令者矣。善政岂能如善教之得民乎?”夫均一感人也,而仁言不如仁声,则知爱民有实,言之所及浅也;善政不如善教,则知化民有本,政之所施末也。人君可不审所尚哉!

    “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承上文说:“政教皆为治者之所不废,乃谓善政不如善教,为何?盖较其得民之有浅深也。上有善政,则纪纲禁令之施,可以纳斯民于轨物,法立而凛然不敢犯,不过得民畏而已;乃若善教所施,则德礼之启迪,可以感发其善念,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莫不回心以向道,而不忍违矣,岂止于畏之而已矣?上有善政,则爱养樽节之令,可以致闾阎之充实,民富而国用无不足,不过得民财而已;乃若善政所感,则德礼之论洽,有以固结乎民心,不遗其亲,不后其君,莫不输诚以待上,而不忍忘矣,岂止于得财而已乎?夫畏迫于法,爱起于心,苟至于爱,而畏不足言矣;得心为本,得财为末,苟得其心,而财在其中矣。所以说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仁言不如仁声,不可以例见耶?”为治者诚能审功效之浅深,以为推行之次第,有爱民之实心,而言以宣之;有化民之大本,而政以辅之。则言非徒文,政非徒法,而仁心与仁闻交流、善政举而善教兼举矣。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孟子欲明人性之善,因指良心以示之,说道:“人皆知己之有性,而不知其出于天。试自知能观之,则可见矣。大凡人之于事,由学习而后能的,这不叫做良能。惟是不由学习之功,而精神自会运用,一举动皆成法吻合,这乃是天然自有之能,非一毫人力可与;贤者能之,而不肖者亦无待于勉强也,非良能而何?人之于理,由思虑而后知的,这不叫作良知。惟是不费研穷之力,而聪明自尔疏通,一意念皆与至理默契,这乃是天然自有之知,非一毫人谋可及;智者知之,而愚者亦无待于思索也,非良知而何?人皆有知、能之良如此。则善原于性,性出于天,不假于外求可知矣。乃有凿以人为之私者,岂非自丧其本然之善也哉?”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承上文说:“吾所谓良能、良知者,何以验之?尝观孩提之童,太朴未漓,一赤子之心而已,何学何虑也?然于其父母,无有不欢欣眷恋、相依而不能舍者,皆知爱其亲也;及其稍长,情欲未荡,亦尚赤子之心而已,何学何虑也?然于其兄,无有不恭敬奉承,退逊而不敢慢者,皆知敬其兄也。夫以孩提而知爱亲敬长之道,此可以验知、能之良矣。然是爱亲敬长之心,非自外至,即吾性之仁义也。仁主于爱,而爱莫切于爱亲,故于孩提之爱,可以观仁;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从兄,故于孩提之敬,可以观义。夫爱敬之心,不过为一人之私情,而即谓之仁义者,何哉?此无他故,仁义乃人性之同具、天下之公理也。今以孩提之爱推之天下,无一人不同此爱;爱同,所以为吾性之仁也。以孩提之敬推之天下,无一人不同此敬;敬同,所以为吾性之义也。使非出于吾性之仁义,何以能达之天下也哉?”夫观仁义之道不出于爱亲敬长之间,则知道率于性,无不同也;观爱敬之道不出于孩提知、能之良,则知性原于天,无不善也。乃世之言性者,不知验之于纯一之初,而徒求之于斫丧之后,其致疑于性善之说,宜矣。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孟子说:“圣人居处之迹虽与人同,受善之诚则与人异。尝观于大舜:当其侧陋未扬、耕于历山之时,居在深山之中,朝夕所与处者,不过山中之木石而已;往来所交接者,不过山中之鹿豕而已。以迹观之,其不同于深山之野人者能有几何?此时圣心之善,未有感触,固不见其大异于人耳。及至人有善言,一得闻于耳;人有善行,一得接于目,但见理与心会,而资深逢原之用,感之遂通;心与理融,而渊泉时出之机,触之自应。随听受,随契悟;随契悟,随施行。其感通神速,就与江河被决一般,其沛然就下之势,一泻千里,孰得而阻碍之也哉?盖圣心之善,已浑全于无感之先,故从善之机,即响应于有感之际。至此,乃见大舜所以为圣,出于寻常万万,而非野人之所能及。深山之迹,岂得而囿之哉!”夫以舜应善之速如此,而犹好问好察,舍己从人,其取善又如彼其广,皆一念好善之诚为之也。欲法舜之应善,必先法其受善之量而后可。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孟子说:“立人之道,不外于心;而制心之功,莫要于义。今人于不义之事,耻之而不为、不欲,孰无是羞恶之心乎?但私意一起,而不能以礼义制之,于是为所不为、欲所不欲者多矣。诚能于应事之际,觉得此心羞恶而不肯为,则止之而勿为,不要昧了这一念不为之真心;于意念之萌,觉得此心羞恶而不愿欲,则止之而勿欲,不要昧了这一念不欲之真心:如此,则羞恶之良心已全,而义不可胜用矣,人道不已尽于此乎?盖人之所以为人,只是有此羞恶之良而已。无为所不为,则所为皆义,而事事无歉于心;无欲所不欲,则所欲皆义,而念念无恶于志。推之,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皆不过由此不为、不欲之心扩充之而已,立人之道,宁复有余事哉?所以说如此而已矣。”夫不为、不欲之心,本在我而非远;无为无欲之机,又在我而无难,人岂可自失其良心,而陷于不义之归哉!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德慧,是德性之聪慧。术知,是处事之智巧。疢疾,如说灾患一般。

    孟子说:“人情每快志于安乐,而拂意于困穷,不知困穷乃成德之地也。故凡聪明内含,而德性中有警敏之识,可以烛事理于未然,这叫作德慧;技能外运,而才术中有机智之巧,可以善事理之当然,这叫作术知。人之有此德慧、术知者,非优游安逸者能然也。多因遭罹患难,有以激发其善心;涉阅忧虞,有以顿挫其逸志,故德慧以困衡而生,术知由磨练而出,大率从疢疾中来耳。何以验其然也?且如为臣尽忠、为子尽孝,理之常也。独有那孤远之臣,忠不得自效于君;庶孽之子,情不得自达于亲:这正是臣子之有疢疾的。此等之人,其操心则朝乾夕惕,一念不敢以自安;其虑患则左提右防,一事不敢以少忽。惟是经过这等样危苦,所以战兢之中,精明焕发,人情自尔其周知;惩艾之久,险阻备尝,世故自尔其习熟:此所以事理无不达,而德慧、术知所由成也。”疢疾之有益于人如此,处忧患者岂可失意于变故之临,而不思其为进德之地也哉?人主当治平之日,则逸欲易生;处多难之时,则忧勤独切。君德之益亦如此。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

    孟子说:“人臣事君,人品不同,事业亦异。约而言之,大概有四等。有一等事君的人,方其未得君之时,固不胜其患得之心矣;及得君而事之,其终日所孜孜图维者,专在容悦一事上着力。或君之所为不善,则曲意阿徇,惟恐拂其所好,虽陷于有过,亦所拂恤;或君之所欲未形,则先意逢迎,惟恐不投其所好,虽置君于恶,亦所弗顾。但知为容悦之资,全身保禄而已。其于君德之成败,国事之理乱,漫然不知究心。此特鄙夫之事、妾妇之道而已。有臣若此,将焉用之?人臣之品,此其最下者也。”

    “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

    孟子说:“容悦之臣,固无足言矣。又有一等安社稷的臣,谋国之念甚于谋身,其心之所孜孜图维者,惟以安社稷为事。如君为社稷之主,则绳愆纠谬,务使主德无阙,而保国祚于荣昌;民为社稷之依,则济弱扶倾,务使民志不摇,而奠邦基于巩固。以一身系安危之寄,决大疑,戡大难,而劳怨不辞;以一身当利害之冲,事求可,功求成,而险阻不避,殚精竭力,眷眷焉惟社稷之安是图,必社稷安而后此心始安,就如小人务悦其君的一般,有不能一息释然于怀者。此则志存乎立功,事专于报主,以功名为志,而富贵不足以累其心者也。岂非人臣之忠者乎?”

    “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

    孟子又说:“社稷之臣,其忠固可称矣,然不免为一国之士也。等而上之,又有所谓天民者,乃天生此民中独能全尽人道者。其人品既高,自任甚重,推其用世之志,固欲大有所为;原其重道之心,实不肯轻于一试。必酌量于出处之际,审察于上下之交,达而度其道行于上,而可以成佐命之功,然后出其身以事是君;苟非得君行政之会,宁隐处以终身矣。达而度其道行于下,而可以建庇民之业,然后出其身以泽是民;苟无兴道致治之机,宁遁世而不悔矣。盖惟其抱负甚宏,故志愿甚大;志愿大,故所以自待其身者甚不轻也。此所谓志于道德,则功名不足以累其心者,人品之高,又在社稷臣之上矣。”

    “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孟子又说:“天民欲以道济天下,而不免较量于出处之间,是犹有意于正人也。等而上之,又有所谓大人焉。大人身修道立,惟自尽正己之功,而德盛化神,效自极感人之速。上而正其君,不必形之讽议也;身范克端,而精诚感孚,人主之非心自格,君德遂无不正矣。下而正其民,不必申之禁令也;表仪既树,而风声鼓舞,蒸黎之耳目咸新,民行遂无不正矣。此则功在社稷,而无计安社稷之劳;道济天下,而无意必行藏之迹,所谓大而化之者也。臣道至此,殆无复有加焉者矣。其人臣之上品乎!”合此章之言而观之,人臣之品,不但容悦小人与君子不同,即社稷臣以上,若天民、大人,亦有此三等。人主必明以辩之,使贤奸不至于混淆;断以决之,使用舍不摇于疑贰,则谗谄自远,忠贤自近,君正莫不正,而社稷有磐石之固矣。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

    孟子说:“人情自一物以上,皆不能无喜好之念;而至于王天下,则其乐宜无以加矣。乃若君子之乐,随寓而安,虽所在皆顺适之地,而无待于外,其所乐皆性分之真。今以其所乐言之,止有三件。虽君临万国,富有四海,而为天下之王,这等样尊荣之乐,亦不在此三者之中焉。三者云何?父母吾之自出,兄弟吾之同气,是人之至亲也。父母俱存,而享康宁之福;兄弟既翕,而无变故之虞:此人之深愿不易得者。幸而得之,则上可以遂孝养之志,下可以尽友于之情,家庭之间快然无遗恨矣,此君子所乐之一也。天所降衷之良,人所同得之性,是我所当尽也。今则仰无所愧,而无一不与天知;俯无所怍,而无一不可对人言:此克己之功所难能者。而能尽焉,则内省既无恶于志,外感自不疚于心,覆载之内,旷然皆顺境矣,此君子所乐之二也。性分之真乐盖如此。”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孟子承上文说:“伦理无亏,性分克尽,二者固皆君子之所乐也。其三乐何如?盖君子身任斯道之责,则得人以寄斯道之传者,其至愿也,顾未必能尽一世之人才而教育之也。今惟举天下明睿之才,皆在吾教育之内,以吾之修身者教之,使各修其身;以吾之尽性者教之,使各尽其性。如此,则英髦辈起,而彬彬皆传道之人;才俊蔚兴,而济济皆任道之器。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教思无穷之心,于此而大慰矣,岂非君子之三乐乎!夫是三乐者,或系于人,或系于己,皆不出于秉彝之好;或以成己,或以成物,皆自得其性分之真,此君子所以乐之而不厌也。彼王天下之乐,特势分之荣耳,岂在君子所乐之中哉?所以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然是三者,在天在人者,皆不可必,所可自尽者,惟克己之功而已。人能克己,而至于俯仰无愧,虽天人之间未必尽如吾愿,固无害于可乐也。不然,己私未克,天理未全,俯仰之间,可愧怍者多矣,安望其能乐乎?”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

    孟子说:“天下有不一之遇,而无不一之性;人惟性有未全,斯不能不迁于所遇耳。尽性之君子则不然。彼土地人民,乃得位行道者所必资也。诚使所统之地,不止于一隅,而幅员极其广远;所治之民,不止于一邑,而生聚极其众多。夫地广,则政教之所及者弘;民众,则德泽之所施者博。君子苟欲得大国而治之,则此固其心之所甚愿矣。然土谓之广,是犹有分土也;民谓之众,是犹有分民也。君子于此,但欲之而已,而其大道为公之志,将必范围天地,曲成万物,而后其心始快也,其所乐岂在此乎?广土众民既非所乐,则所乐当必有进于是者矣。”

    “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

    孟子承上文说:“广土众民,固非君子之所乐矣,乃若所乐则何如?盖君子以奠安海宇为责,以康济群生为志者也。若使土不但广而已,而立国中于天下,尺地莫非其有焉;民不徒众而已,而安民尽乎四海,一民莫非其臣焉。此则举一世之版图,皆在其统驭之中;则亦举一世之民物,皆被其治教之泽,如天之无不覆、地之无不载也,君子大行之心可遂矣,岂非其心之所乐乎?然此特势分之乐,乐之自外至者耳。乃若君子所性,天与之,为秉彝之良;人得之,为受中之理,足乎己而无待于外者,则有不在于是者焉。以天下之大,而犹无关于性分,则吾性之全体,固有超出于天下之外者矣。人每视势分为轻重,其所见不亦小哉!”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

    孟子承上文说:“君子行道之志,至于王天下,极矣。乃但可以言乐,不可以言性。君子所性,却是如何?盖土地有广狭,人民有众寡,此皆可得而加损者也。若君子所性,不但爵位稍得所欲,不能有所增也;便使得志而大行于天下,吾性浑然自若而已,何尝因大行而遂有加益乎?不但爵位稍失所欲,不能有所减也;便使不得志而穷约以终身,吾性亦浑然自若而已,何尝因穷居而遂有亏损乎?所以然者为何?盖凡物之不足者乃可以加,有余者乃可以损,由其分数未定故也。惟君子之性,自天赋之,则为定命;自我得之,则为定理。万善咸备,本无不足也,何一毫可得而加?一物不容,本非有余也,何一毫可得而损?此所以可穷可达,而吾性之全体不因之而少变也。使可得而加损,则亦外物,而非吾性之本然矣。”人可不反而求之吾心也哉!

    “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睟,是温和。盎,是丰满。

    孟子承上文说:“君子所性之定分,固不以穷达而有加损矣。乃所性之蕴蓄何如?德之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此四德者,人所同具之性也,但众人为气拘物蔽而失之耳。惟君子,气禀极具清明,物欲不能间隔,故于仁、义、礼、智之四德,浑全而无所亏欠,坚定而不可动摇,已植根于心矣。由是诚中形外,其生色乌可已乎?其生色于面貌,则清和润泽,睟然示人以可亲,一四德之光辉也;其生色于肩背,则丰厚盈溢,盎然示人以可象,一四德之充满也;以言乎施于四体,则动静妙于从心,舞蹈由于自得,固有不言而自晓其意者,一四德之发越也。盖内之所积者极其盛,故外之所发者不容掩,君子所性之蕴有如此。此天之所与我者,本如是其全备也,岂穷达之所能加损哉?然则自乐其乐,而王天下之乐不与存焉,信非有所得者不能矣。世之决性命以饕富贵者,计较于穷通得丧之故,方寸之内,念虑纷纭,感遇之途,欣戚万变,欲与之言定性之学,岂不难哉!”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

    仁人,是有德望之人。

    孟子说:“人君为政,莫不欲人之归我也。然未有仁政不行,而能致其来者,以文王之事观之。当时商纣无道,播弃黎老。伯夷辟纣之乱,远引于北海之滨而居焉;及闻文王起而为西伯,于是勃然而兴,说道:‘吾何不奉身而归来乎?吾闻西伯发政施仁,善于养老,吾身庶几有所托矣。’乃自北海而来就其养焉。太公辟纣之乱,远隐于东海之滨而居焉;及闻文王起而为西伯,亦勃然而兴,说道:‘吾何不奉身归来乎?吾闻西伯发政施仁,善于养老,吾身庶几有所托矣。’乃自东海而来就其养焉。夫伯夷、太公,天下之仁人也,一闻文王养老之政,皆相率而来归,善政之足以感人如此。若使今之诸侯,亦有善行养老之政,如文王者出焉,则天下之仁人如伯夷、太公者,必将趋赴于我,而望之以为己归矣,岂肯舍之而他往乎?然则人君不患人心之不归,但患仁政之未举而已。”

    “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

    孟子承上文说:“文王所以致仁人之来归者,固以其善养老矣。其养老之政何如?盖田里树畜之事,乃衣食所自出也。文王治岐,每夫授以五亩之宅,却于墙下隙地,种植桑树,使匹妇采桑以供养蚕之事;于是丝绵有所出,而年五十之老者,足以衣帛而暖矣。一家之中,使之各畜五个母鸡、二个母彘,孳生以时,无失其孕子之候;于是肉食有所出,而年七十之老者,足以食肉而饱矣。又每夫授以百亩之田,使壮者深耕易耨,尽力于农亩;于是谷粟有出,而八口之家,皆可以仰事俯育,无饥馁之患矣。夫文王治岐之政如此。此所以善于养老,而伯夷、太公皆闻风而来归也。”

    “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孟子承上文说:“由文王治岐之政观之,则当时伯夷、太公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夫岂家给而人益之哉?亦惟因其自然之利而教导之耳。如百亩之田、五亩之宅,此田里之定制也,文王但为民区画之而已。蚕桑鸡豚,此树畜之常事也,文王但教民孳植之而已。以少事长,以卑承尊,家庭之常礼也;文王但导其妻子,使各修其养老之职而已。夫养老,而使家家得备其物,人人得尽其情,则老者岂有不得其所者乎?盖人年至五十,非衣帛则身不得暖;年至七十,非食肉则腹不能饱。不暖不饱,叫作冻馁,而老者不得其所矣。文王之民,其老者皆得衣帛食肉,而无冻馁之患者,正以其因天下之利教天下之民,率天下之民养天下之老,爱溥而无私,惠周而不费,此养老之政所以为善,而伯夷、太公皆以之为归也。”使人为之养,则恩易穷,而日亦不足矣,岂得谓之善政也哉?有志于行仁政者,不可不仪刑文王矣。

    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

    易,是耕种。畴,是耕熟的田。

    孟子说:“明王治天下,只有教养两端。然欲正民之德,必先厚民之生。以厚生之政言之,田畴乃民之常产,使荒芜不治,则民之失业者多矣;必驱游惰之民,使各尽力于南亩,春焉而耕,夏焉而耘,无妨其耕耨之时可焉。租税乃国之常赋,使征敛无艺,则下之供上也难矣;又必除掊剋之政,使得轻减其征输,宁损上益下,无损下益上,务存夫宽恤之意可焉。夫田畴易,则地利之所获甚丰;税敛薄,则租赋之所供有限。以力本自尽之民,值轻徭薄赋之世,财有所生而无所耗,闾阎之间,殆将家给而人足矣,岂不可以使民富乎?此则尽地之利以养民,而不竭民之利以奉己,所谓开财之源者如此。”

    “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

    孟子承上文说:“易田畴而薄税敛,固可以开财之源矣。然财货既裕,则奢侈易生,又不可无以节之也。夫民不能无食;苟食不以时,则财耗于口腹之欲矣。于是制为法令,凡民间所以资生者,不特饔飧有节而已也。如:鱼不盈尺,不设网罟;果实不熟,不轻采取之类,一切冗食以糜财者,皆在所必禁焉。民不能无用;苟用不以礼,则财耗于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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