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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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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子下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

    任是国名,即今山东兖州府地方。屋庐子是孟子弟子。

    战国之时,人多昧于理欲之辨。故任国之人,有问于屋庐子说:“人不可一日无礼,尤不可一日无饮食,不知礼与食二者,果孰为重乎?”屋庐子答说:“饮食虽切于养生,而食又赖礼以节其流,无礼则必失之纵,是礼重于食也。”任人复问说:“礼固可好,而好色亦人之所好也。不知色与礼二者,又孰为重乎?”屋庐子答说:“好色虽人之所欲,而色又赖礼以别其嫌,无礼则必至于淫,是礼重于色也。”任人欲逞其辩,遂设难以问屋庐子说:“子谓礼重于食,固也。设使身当饥饿之际,此时若拘于礼,则必不能得食,而受饿以死;若不拘礼,则可以得食,而救饿以生。当此躯命所关之时,尚必以礼食乎?吾恐食可以无礼,而生不可以灭性,谓礼之重于食,殆不然矣。子谓礼重于色,固也。设使身处穷乏之中,此时若拘于亲迎之礼,则必不可得妻,而婚姻以废;不拘于亲迎之礼,则可以得妻,而家室以完。当此怨旷无聊之日,尚必以亲迎乎?吾恐婚礼可以不行,而人伦不可以或废。谓礼之重于色,殆不然矣。”屋庐子屈于其说,不能对。明日乃往邹邑,备述任人之言以告孟子。孟子说:“礼之重于食色者,理之常;任人之所诘问者,事之变。于答此问,何难之有?”盖事无常形,而理则有定分,惟以理折之,则其辩不攻而自屈矣。

    “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

    揣,是度量。岑楼,是楼之高锐如山者。钩,是带钩。

    孟子承上文说:“吾谓任人之问不难于答者,何以言之?盖理欲轻重,本有一定之分,故谓礼重而食色轻者,乃据其大分而言也。如任人之论,则执其偏胜之说,以校量一定之理,而本末轻重将失其平矣。且如岑楼至高,寸木至卑,为从其根底而比较之也;如不从下面揣度其根本,惟就稍末比并其高低,则举方寸之木,可升之岑楼之上,寸木反高,岑楼反卑矣。举食色而加于礼之上,其高下失平,何以异于是哉?金之质至重,羽之质至轻,为其分剂适均而称量之也。岂是说金不必多,一钩也为重;羽不必少,一车也为轻?将取一钩之金,以抵一舆之羽,则钩金反轻,舆羽反重矣。取礼之常而当食色之变,其轻重不敌,又何以异于是哉?”要之,岑楼不以寸木之加而损其高,钩金不以舆羽之多而损其重;礼之大体,亦非可以食色之变而改其度。君子惟道其常而已。

    “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

    孟子承上文说:“礼之重于食色,犹之岑楼本高,钩金本重也。而任人乃谓食色为重,礼为轻,其所以比较之者,失其平矣。盖礼有轻重,食色亦有轻重,惟取礼与食色之并重者而比之,乃见礼之为重耳。若饥死以灭性,乃食之重者也;待礼而后食,乃礼之轻者也。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则食乃躯命生死所关,其重于礼甚矣,岂但如任人所云食重而已哉。不得妻而废人伦,乃色之重者也;亲迎而后婚,乃礼之轻者也。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则色乃居室大伦所系,其重于礼亦甚矣,岂但如任人所云色重而已哉?此正所谓寸木可高于岑楼、钩金反轻于舆羽者,惟其比较之太偏,故其重轻之悬绝耳。岂可据之为定论乎?”

    “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紾,是捩转臂膊,用绳拴缚。

    孟子又承上文说:“礼与食色,从其偏重者较之,则轻重易差;从其兼重者较之,则定分自见。汝何不往应任人说:‘子以饥死为灭性,食固重矣;然敬兄,亦礼之重也。设使当饥饿之际,缚兄之臂膊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干犯礼义,忍于兄而夺之乎?子以不娶为废伦,色固重矣;然以正相从,尤礼之重也。设使当鳏旷之时,逾东家墙而牵搂其处女,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蔑弃礼法,敢于逾墙而搂之乎?’吾知兄之臂,则忍于恶逆,不但不以礼食矣。搂人处子,则敢于强暴,不但不亲迎矣。此则宁可饥饿而死,必不可兄以戕恩;宁可不得妻而废伦,必不可搂人处子以乱法。礼之重于食色,显然较著矣。以此而应任人,任人尚何说之可解哉?”大抵先王制礼,本以防范人情,维持世教,有之则治,无之则乱者也。而猖狂自恣之徒,乐放佚而惮拘检,至有乞墦不羞、钻穴不耻,则礼坊之坏极矣!时君世主,不能以教化提防之,而反为流连之乐、荒亡之行,纵败度,欲败礼,思以匡世励俗,不亦难乎!此孟子于任人之辩而力折其妄,为世教虑至深远矣。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

    曹交,是曹君之弟。

    是时性道不明,人皆高视圣贤,以为不可几及。而孟子每道性善,必称尧、舜。曹交疑之,因问于孟子说:“圣人莫过于尧、舜。尧、舜之为圣,疑若古今绝德,非人之所能为;乃有言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不识果有此理乎?”孟子答说:“尧、舜虽圣,与人同类,何不可为之有?信有此理也。”曹交不喻“为”字之意,乃以形体自负说:“交闻自古能为尧、舜者,莫如周之文王、商之成汤。文王之长十尺,汤之长九尺,是有此非常之躯干,方有此非常之事功。然则欲为圣人,必非眇小者之可能也。今交九尺四寸,以长,比文不足,比汤有余,似具圣人之体貌矣;及揣己量力,则但知食粟焉耳,更无他长可以表见于世,有其形而无其实,交之有愧于汤、文远矣。敢问如之何乃可以为尧、舜乎?”孟子答说:“圣人所以为圣,不在形体之间。子乃以尺寸长短较量汤、文,何有于此?亦惟励作圣之志,反己自修,去其不如汤、文者,就其如汤、文者,黾勉为之而已矣。岂有志欲为而力不逮者哉?”

    “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

    匹,是鸭鸟。乌获,是古时有勇力的人。

    孟子承上文说:“吾谓作圣之功在修为、不在形体者何?视观人之勇力可知矣。有人于此,匹雏虽至轻也,举之而不能胜,则为无力之人矣;今有人焉,百钧虽至重也,而曰:‘我能举之而不难。’则为之有力之人矣。人力之强弱,惟辨于举物之胜与不胜如此。然则乌获之力,能举千钧者也。使有能举乌获之任者,不必其形体之相似,而膂力相当,是亦今之乌获而已矣。若使能为尧、舜之所为,岂不即今之尧、舜乎?人乃谓‘尧、舜之道,非我之材力所能负荷’,往往以不胜任为患。岂知力之不胜不足为患,患在志安于卑近,而无克念之诚;功狃于因循,而无勇往之力,可为而不为,斯乃圣狂之攸判耳。诚一为之,夫何不胜之足患哉?”

    “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孟子承上文说:“人之不能为尧、舜者,其患固在于不为矣。然尧、舜岂难为者哉?今夫长者在前,我徐行而让步于后,这便是知敬长之礼,叫作弟。使长者在后,我疾走而突出其前,这便是有傲长之心,叫作不弟。夫徐行者,不过于步趋之间,遵先后之序,岂有甚高难行之事,为人所不能者哉?惟其忽长幼之节,是以废事长之礼,盖有自不肯为耳。岂知这孝弟之道,近之则为吾人知能之良,推之实圣人尽性之事。故虽尧、舜为人伦之至,其道若至大而无以加,然尧惟亲睦九族,而后有平章之化;舜惟慎徽五典,而后有风动之休:是尧、舜之道,亦只在孝弟而已。孝弟之外,别无性分;则性分之外,别无事功。虽尧、舜,岂得而加毫末于其间哉?夫圣道不越于孝弟,而孝弟惟在于徐行。则欲为尧、舜者,信乎其不难矣。”

    “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孟子又承上文说:“尧、舜之道不外于孝弟,则圣人果不难为矣。子欲学为圣人,岂必求之远且难哉?自吾一身而言,衣服言动之微,皆道之所在,学圣则圣,学狂则狂,在子之趋向何如耳。子若服尧之服,而非先圣之法服不敢服;诵尧之言,而非先圣之法言不敢言;行尧之行,而非先圣之法行不敢行。如此,则反身循理,无一事不在于规矩之中;虽不必容貌如尧,而衣冠言动,都与尧相似,是亦一尧而已矣。子若服桀之服,而从其诡异之制;诵桀之言,而从其邪僻之词;行桀之行,而从其暴虐之事。如此,则悖理乱常,无一事不出于规矩之外;虽不必容貌如桀,而衣冠言动都与桀相似,是亦一桀而已矣。夫能为尧,则必能为舜;而出于尧,则必入于桀。为圣为狂,机惟在我,子可以不审择所从哉?”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曹交闻孟子之言,有感于心,说道:“交始初只疑圣道难为,幸而得闻夫子之教,乃知尧、舜可学而至。此一念求教之诚,有不容自已者。如得见于邹君,可以假借旅馆以为驻居之所,愿暂留于此,而受业于夫子之门墙,庶几得尽闻圣道之传,终成学圣之志矣。”夫假馆而后受业,则其求道之不笃可知。孟子乃从而拒之,说:“子欲假馆受业,意以道之难知,而求师于我也。不知这个道理,具于性分之内,著于日用之常,天下古今,坦然共由,就与那大路一般,岂有隐僻难知之理,而待人指示者哉?但人自迷于向往之途,病在不知所以求之耳。子诚归于家庭之间,而求此道于事亲敬长之际,于吾之所谓孝弟者,皆务身体而力行之。则行止疾徐,随所寓而皆道;衣冠言动,随所觉而皆师。不必身亲授受,而自师之资有余矣。岂必留此受业,而后可以求道哉?”孟子此言,虽为曹交而发,然孝弟不待外求,尧、舜可学而至,实万世不易之论也。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高子,是齐人。《小弁》,是《小雅》篇名。昔周幽王初娶申后,生子太子宜臼;后得褒姒,生伯服。甚嬖爱之,因黜申后而废宜臼。于是宜臼之师,为作此诗,以述哀痛迫切之情,因名其诗曰“小弁”。关弓即是弯弓。

    公孙丑问于孟子说:“吾闻高子说《诗》也,以为《诗》三百篇,多仁人孝子之言;惟《小弁》为小人之诗也。”孟子问说:“高子以《小弁》为小人之诗,其说云何?”公孙丑答说:“高子谓《诗》之为教,温柔敦厚,故虽父母恶之,劳而不怨。今《小弁》处父子之间,而为嗟怨之词,有哀痛迫切之情,无温厚和平之意,此所以为小人之诗也。”孟子说:“凡说《诗》者,当会其意,而不可泥其言。固矣哉,高叟之说《诗》也!夫谓《小弁》为怨则可,谓怨为小人则不可,何者?《小弁》乃怨其当怨者也。譬如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此人,我虽知其杀人之不可,然不过从旁谈笑而开导之,初无急迫之意;此岂有他故哉?以越人与我,情分疏远,利害本不相关,故因其疏而疏之也。如使其兄关弓而射此人,则己恻然,恐陷其兄于杀人之罪,当必向前垂涕泣而劝止之,不胜其惶遽之情矣!此岂有他故哉?以兄与我,手足至亲,休戚本同一体,故因其亲而亲之也。今《小弁》所处,乃人伦之大变,废嫡立庶,且将有亡国之祸,正与其兄关弓而射的一般,安忍恝然无愁、谈笑而道之乎?故其为诗,哀痛迫切,庶几动亲心之感悟,不致陷宗社于危亡,正是垂涕泣而道之之意,盖亲亲之情,不容自已者。这亲亲之心,乃至诚恻怛之念,仁之发也;未有小人而仁者,而可谓《小弁》为小人之诗乎?泥其词而不通其志,此高叟之说《诗》所以为固也。”

    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凯风》,是《国风•卫》诗篇名。卫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诗以自责,其诗名曰《凯风》。矶,是激水的石。

    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小弁》之怨,固是亲亲。至于《凯风》之诗,七子不得于其母,犹小弁不得于其父也,何为痛自刻责,却不怨其亲乎?”孟子答说:“人子之情本无亲疏,而父母之过则有大小。《凯风》之母,虽是有过,然失节之辱,止贻玷于家庭,是过之小者也。若《小弁》之父,贼天性之恩,乱嫡庶之分,祸且及于宗社,是过之大者也。使亲之过大,而我漠然无所动其念,不知咨嗟哀怨,望之以恩,则亲既绝我,我又自绝于亲,已疏而益疏,其薄于亲甚矣,于心何忍焉?若使亲之过小,而我愤然有所迫于中,遂即抵触叫号,继之以怨,就如以石激水,水不能容乎石,微激而遽怒,其不可矶甚矣!于心亦何忍焉?以此观之,愈疏,是有忘亲之心,忘亲不可谓之孝也,此《小弁》所以怨也。不可矶,是无顺亲之心,不能顺亲,亦不可谓之孝也,此《凯风》所以不怨也。怨与不怨,各有攸当,恶可比而同之乎?昔者孔子称赞帝舜说:‘舜其为天下之至孝矣!年至五十,犹怨慕其亲而不忘。非至孝,其孰能之?’”夫舜以怨慕而称至孝,则《小弁》之怨,未可谓之不孝也。高子乃以小人目之,何其说《诗》之固哉!然怨慕虽人子之至情,而天性暌离,实人伦之不幸也。使大舜不遇瞽瞍,宜臼不遇幽王,岂乐于以孝称哉!及瞽瞍惑于嚣妻而宠傲象,幽王溺于嬖妾而宠伯服,则知贼人父子兄弟之恩、伤天性之爱者,多自衽席始矣。可不戒与!

    宋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

    石丘,是地名。

    昔战国策士有姓宋名者,将往楚国游说楚王。孟子偶然与之相遇于石丘之地。因问宋说:“先生此行,意欲何往?”宋答说:“今百姓之苦,莫甚于战争。而列国相争,莫强于秦、楚。我闻秦、楚二国兴兵构怨,战斗不休;意将南向而见楚王,说以罢兵息民说,使无攻秦。设或楚王不悦吾言,我将西向见秦王,说以罢兵息民之说,使无攻楚。不遇于楚,必遇于秦。或者二王之中,将必有一处遇合,则吾之说可行,而志可遂矣。”孟子又问说:“先生此行往说秦、楚,我且不敢问个详悉,只愿闻个大指,说之以何为词乎?”宋答说:“两国构兵,由其见利而不见害也。我将见秦、楚之王,而说以兵连祸结之害,使之知其不利而自寝耳。”孟子因辟之说:“当今游士之策,皆以战攻为尚。先生独于兵戈扰攘之时,而以罢兵息民为说,意在措天下于安宁,志诚大矣!但谋人国家之事者,宜论道理,不宜论利害。今先生欲言构兵为不利,则是以利为名,而欲秦、楚之王惟利是从也。名号不正,将恐利未必得,而害已随之矣。或者其不可乎!”

    “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孟子又告宋说:“吾谓先生之说秦、楚不可以利为名者,何哉?利之所在,众之所趋,有利则必有害也。如使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说道罢兵息民乃国之利,则秦、楚之,必欣然悦于利而投戈解甲,以罢三军之师;三军之师得免于锋镝死亡之忧,其谁不乐?是士卒亦乐罢而悦于不战之利也。利端一倡,举国之人皆熙熙然争骛于利:为人臣的,怀图利之念以事君,而无实心尽忠者矣;为人子的,怀图利之念以事父,而无实心尽孝者矣;为人弟的,怀图利之心以事兄,而无实心敬长者矣。君臣、父子、兄弟之间,惟利是视,竟不知有仁义,皆弃去仁义,怀利以相交接如此。则见利必争,失利必怨,亲爱之心既忘,篡弑之祸将起,国不至于灭亡者,未之有也。夫利之说一行,而其害至于亡人之国。先生欲以此为号而说秦、楚之王,不亦误乎?”

    “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孟子又告宋说:“先生所以说二国者,既不可以利为名,则亦有仁义而已矣。诚使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说道殃民非仁、伐国非义;则秦、楚之王必欣然悦于仁义,而休兵止杀,以罢三军之师。三军之师,得蒙休息生养之泽,其谁不乐?是士卒亦乐罢而悦于仁义之道也。仁义一倡,举国之人皆将熙熙然争趋于仁义:为人臣的,心存仁义以事君,自谓臣职之当尽,非有所利而为忠矣;为人子的,心存仁义以事父,自谓子职之当供,非有所利而为孝矣;为人弟的,心存仁义以事兄,自谓弟道之当执,非有所利而为恭矣。君臣、父子、兄弟之间,知有仁义而不知有利,是去利怀仁义以相交接也。如此,则彝伦式叙,上下交欢,有尊君亲上之风,无悖逆陵犯之俗,其不能兴王业而王天下者,未之有也。利之害如彼,仁义之利如此。先生欲说秦、楚之王,亦说之以仁义可也,何必以利为言哉?”夫宋志于息兵,欲以救一时之民困;而孟子晓以仁义,则以正万世之人心。论治道者,宜知所择焉。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

    季任,是任君之弟。处守,是居守其国。连,是屋庐子的名。

    昔孟子居于邹国。时有任君之弟季任者,因其兄有朝会之事,替他居守其国。一向仰慕孟子之贤,遂使人自任至邹,执币帛以为纳交之礼。孟子受其币而不往报焉。及处于齐平陆之邑,时储子正为齐相,他也仰慕孟子之贤,使人自齐至平陆,执币帛以为纳交之礼。孟子亦受其币而不往报焉。其受币之同如此。及至他日,孟子自邹到于任国,乃亲去见季子,以报前日之礼。又一日,自平陆到于齐国,却不亲去见储子,以报他前日之礼。其报礼之异如此。屋庐子幸其请问有由,乃喜而说道:“连也仰慕夫子之道,每欲请问,但无间隙之可乘耳。今观处季任、储子之事,一见一不见,是必有义理存乎其间,今乃得其间隙而可以请问矣。”夫孟子之处二子,固必有称物平施之道,屋庐子一得其间而即喜,亦可见其善学孟子矣。

    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为其不成享也。”

    《书》,是《周书•洛诰》篇。以物奉上,叫作享。仪,是礼意。物,是币帛。役字,解作用字。

    屋庐子问孟子说:“季子、储子同一币交,则宜同一往见也。今夫子至任,就往见季子;及至齐,即不肯见储子。夫子之意,岂是为储子为齐相,不似季子摄守君位之尊,故轻之而不见耶?”孟子答说:“君子交际之义,只论道理,不论名位。我之不见储子,非以其为相之故也。独不观之《书》乎?《周书•洛诰》篇有云:‘凡人享献于上,贵在礼意有余。若物有余而仪不足,虽币帛交错,都是虚文,这便叫做“不享”,惟其未尝用志于享故耳。’夫以物享人,《书》乃谓之‘不享’者何?盖人必以恭敬之心将币帛之物,方可以成享礼;若不用志于享,而徒致饰于币帛之陈,则有文无实,不成享上之礼矣。《书》所以谓之‘不享’者,盖为此也。彼储子徒以币交,而诚意未至,不得谓之成享矣,我何为而往见之耶?”

    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屋庐子闻孟子之言,得其所以不见储子之故,在于礼意之不足。始知圣贤交际,自有义理而不苟也,遂欣然有悦于心。或人不晓其意,以为同一币交,如何有成享、不成享之辨?乃疑而问之。屋庐子晓之,说道:“二子之币交,有成享、不成享之异,但观其所处之势而可知矣。当时季子为君居守,托国政于其身;若自任之邹,必出境而远涉,越国见贤,国谁与守?其不得之邹者,乃势之所不能,非心之所不欲也。若储子则异乎是。其官则齐相也,主治有人,既无居守之责;况平陆乃齐邑也,相去甚近,又无越国之劳,可来而不来,可以见而不见,是其不之平陆,乃心之所不欲,非势之所不能也。夫季子不得之邹,则虽以币交,而礼意已备,此所以谓之成享。储子得之平陆,而不一至,虽以币交,而仪不及物,只见其为弥文而已,此所以谓之不成享也。或人又何疑乎?”观此而知为君相者,既不可无敬贤之礼,尤不可无好贤之诚。敬贤而不能以诚,贤者犹不肯至,况于简贤弃礼者哉!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汙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淳于髡,是齐之辩士,名,是声誉,实,是事功。

    淳于髡因孟子仕齐,无功而去,乃讥之说道:“士君子处世,只有出处两端:若以功名为急务,而汲汲然先之,这是心存于救民,而为人也;若以功名为缓图,而泄泄然后之,这是志在于守己,而自为也。自为、为人,总之全尽此心之理,仁者之事也。今夫子当路于齐,位居三卿之中,是已出而用世,非复自为之时矣。乃上不能致君,下不能泽民,名实未加于上下;忽然致事而去,又不能终其为人之志,人己两无所成,进退皆无所据,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晓之说道:“子疑我去国为未仁,是徒泥去就之迹,而未能深谅我之心也。且以古人言之,宁居下位,而不肯以我之贤事人之不肖者,伯夷也;感币聘而五就汤,因汤进于桀,而五就桀,惓惓以救世为心者,伊尹也;不羞汙君而必事之,不辞小官而必居之,由由然与物无忤者,柳下惠也。三子之行,或清、或任、或和,其道虽若不同,然其志意之所趋向则一而已矣。所谓一者不同,乃仁之所在也。盖清非忘世,任非好名,和非辱身,总归于理之当然,心之无私而已。然则君子处世,可就则就,固非有意于为人,而以名实为先;可去则去,亦非有意于自为,而以名实为后。要求合乎此心之仁焉耳,何必其行之尽同也。子乃执去就之迹以议我之未仁,殆未识仁者之心矣。”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公仪子,名休。子柳、子思,都是鲁之贤者。

    淳于髡又讥孟子说道:“贤者处世之迹固难尽同,而其济世之功实难取心。昔者鲁缪公之时,以公仪休为相,而使之总理国政;以子柳、子思为臣,而使之分理庶职。此三人者,皆当世所谓贤人,而缪公用之,宜乎有扶衰拨乱之功,有尊主庇民之效矣。乃当时邻国交侵,疆宇日蹙,鲁之削弱滋甚。以国势衰微之际,众贤支持而不足,如此乎!贤者之无益于人国。其去就未足为重轻也。”淳于髡此言,盖谓孟子即不去位,未必能有益于齐也。孟子答说:“贤人去留,国之存亡攸系,何可谓其无益?昔百里奚初仕于虞,虞公贪受晋赂,不听其言,遂见执于晋,与虢俱亡;及其在秦,穆公加之相位,言听计从,遂霸西戎,显名天下。夫以虞公一不用百里奚,即至于灭亡而不救,虽欲求如鲁之削地,不可得矣。然则鲁之仅至于削而不亡者,犹赖群贤维持之力也,岂可谓贤者无益于人国乎?”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緜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王豹,是卫人。淇,是水名。緜驹,是齐人。高唐,是齐邑,即今高唐州。华周、杞梁,都是齐臣。

    淳于髡又设问以讥孟子说:“贤者之抱负难知,而事功易见。使其果有益于人国,髡岂有不知者乎?昔者卫人王豹善讴,居于淇水之上,河西之人凡近淇水而居者,皆化之而善讴。齐人緜驹善歌,居于高唐之邑,齐右之人凡近高唐而居者,皆化之而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因夫死于战斗,哭之而哀,至于城为之崩,由是一国之中,其俗皆变而善哭。即此三事推之,可见名实相须,有才猷蕴蓄于内者,必有功业昭著于外。苟身为其事,可以自见其才,而却无功效之可指,则是内外不相符,髡未尝见有此人也。看来当今之世,实是无贤者;若果有贤者生于其时,其才猷自足以经世,其功业自足以及民,髡必知其人矣。今既未见其人,安望其有益于国哉?”淳于髡此言,盖讥孟子仕齐无功,未得为贤也。岂知贤者所存,固未易窥测矣乎!

    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燔肉,是郊祭胙肉。税冕,是脱去冠冕。

    孟子因淳于髡讥己未得为贤,又晓之说道:“子谓事功可以观人,似以贤者为易知,不知贤者固未易测也。盍即孔子之事观之?昔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三月而鲁国大治。齐人闻而恐惧,因以女乐遗鲁君。鲁之君相,惑于声色,果怠弃政事,疏孔子而不用。是时孔子已有去志,但未即行耳。适遇鲁有郊祭,孔子以大夫陪祀,礼当有燔肉之颁,又不颁及孔子;于是孔子祭毕即行,虽冠冕亦不暇脱。其毅然不肯少留如此。当是时,人之不知孔子者,以为燔肉甚微,偶然遗漏,如何便去?其知孔子者,以为郊必致燔,乃是待大夫之礼,今既这等疏慢,如何不去?此两说者,皆非深知孔子者也。乃孔子之意以为:使我因受女乐而去,则显其君相之失;设若无故而去,则又非出处之宜。故不以受女乐之大过去,而以不赐燔肉之细故行,使君相之罪既泯于无迹,而在己之去亦不为无由。其见几既如此明决,而用意又如此忠厚。然则君子之所为,信有出于常情拟议之外者。或以为为肉,或以为为无礼,皆众人浅陋之见,乌能知君子微意之所存哉?”君子之不易知如此。则孟子之所为,固非髡之所能识也。乃以知贤自任,而谓世无贤者,妄亦甚矣!盖是时游士、说客,皆挟其富强之术,以干世主、就功名。而孟子独以仁义之道与齐王言,欲以攻其好勇、好货、好色之疾,所以言常不合,仕齐不久而辄去也。然终不肯显言齐王之失,正与孔子去鲁同意。淳于髡乃以为未仁,又以为未贤,岂知孟子者哉?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五霸,是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三王,是夏禹、商汤、周文武。

    孟子见世道浸衰,王降而霸,霸降而战国,其势将使先王纪纲法度,荡然无有存者。故著其罪以警惕之,说道:“自古治世安民,德莫有过于三王者。三王既往,五霸迭兴,虽不无扶衰拨乱之功,然矫命雄行,惟威力是尚,王法从此坏矣,此得罪于有道之世,而为三王之罪人也。至于今之诸侯,岂但不知有王法之可守,即五霸所申之禁令,亦皆废之不遵,而惟以巧诈相倾,殆又得罪于五霸,而为五霸之罪人也。至于今之大夫,岂但不知有霸略之可图,即诸侯所不敢萌之妄念,彼皆导之以必为,而惟以阿谀取容,殆又得罪于诸侯,而为今之诸侯之罪人也。”盖世变之趋愈下,故人心之伪愈滋,非得王者起而正之,祸乱之作可胜言哉!

    “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

    孟子承上文说:“所谓五霸为三王之罪人,何以见之?盖三王之时,纪纲振举,法度修明。天子以时巡行于诸侯之国,这叫作巡狩。巡狩者,巡其所守之土地也。诸侯以时朝觐于天子之廷,这叫作述职。述职者,述其所修之职事也。时乎春日,正是百姓每耕田的时候,中间有牛、种不足的,必赈贷以补益之,使他不妨于耕;时乎秋日,正是百姓每收获的时候,中间有粮食不给的,必赈贷以周助之,使他不妨于敛。天子省于畿内,诸侯省于国中,察闾阎之疾苦,行周恤之恩惠。三王之世,民皆家给人足,而无匮乏之患者,盖以此耳。”

    “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

    辟,是开垦。掊克,是聚敛。让,是切责。

    孟子承上文说:“以巡狩之事言之,天子之适诸侯,本欲察邦国之治否,以验职业之修废也。若入其疆内,见得土地开垦,田野修治,老者养之以安,而不致冻馁,贤者尊之以爵,而罔或遗逸,且用俊杰有材之士,使之布列庶位,分猷而宣力。如此,是能克谨侯度,有功于王室者也,能无庆赏之典乎?则增益其土地,以示优异之恩,而有功者上,诸侯莫不欣然以为劝矣。若入其疆内,见得土地荒芜,四境不治,老者遗弃,而冻馁不免,贤者放失,而礼意不及,惟用掊克聚敛之臣,使之损下益上,蠹政而殃民。如此,是怠弃封守,违背乎王章者也,能无威让之令乎?则切责其愆尤,以示斥罚之义,而有罪者下,诸侯莫不凛然以为惩矣。夫以巡狩一行,而庆让并举,所以纲纪世道之具,联属人心之机,皆在于此。此所以为三王之制也。”

    “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孟子承上文说:“以述职之事言之,诸侯朝于天子,本自有常期也。使其如期而至,固必有赉予之典矣。设或一次不朝,是慢上之渐也,则贬其爵位,以次而降其官;再次不朝,是陵替之端也,则削其土地,以次而损其禄;如或三次不朝,则悖乱已极,不但当削其地而已,遂命六军之众往诛其人,而更置贤者以守其国焉。此述职之法,亦与巡狩同一庆让之典者也。由此观之,三王之世,礼乐征伐之权皆出自天子,臣下无敢自专者。故天子但出令以讨罪,而不必亲兴伐国之师;诸侯但承命以伐人,而不敢擅兴讨罪之旅。此体统名分所在,由三王以来,未之改也。今五霸不用天子之命,牵连与国之诸侯,以攻伐诸侯之叛己者,名虽为伐,实同于讨,岂非以臣而僭君、以下而犯上,得罪于王法者乎?我故说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葵丘,是地名。束牲载书,是束缚牲口,将誓书用椟盛载于上。歃血,是涂血于口,以示不背盟誓的意思。树子,是册立的世子。摄,是兼官。曲防,是曲为堤防;旱则壅泉专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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