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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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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专利,涝则激水病邻的意思。遏籴,是闭阻籴谷,不使转贩。

    孟子说:“所谓今之诸侯为五霸之罪人,何以见之?盖五霸之中,惟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最为强盛。当时葵丘之会,诸侯咸集。桓公但就坛坫之上,束缚牲体,盛载盟书,以与诸侯约誓,更不消杀取其血以涂于口,而诸侯莫不听从,其信义足以服人如此。当时盟誓之词,共有五件:第一件相戒命说:‘五刑之属虽多,而罪莫大于不孝。有则断以大义,必诛无赦,以正纲常。世子既以树立,受命于朝,不得嬖爱庶子,擅谋更易,以摇国本。妻乃己之敌体,名分已正,不得有所废立,用妾为妻,以乱嫡庶。’此修身正家之事,不可犯禁者一也。第二件相戒命说:‘贤才之生,为国祯干。必尊礼贤者,而隆其体貌;养育才者,而厚其常禄,于以彰显有德之士,使豪杰能自表见,而益坚其效用之心。’此用贤图治之资,不可犯禁者二也。其第三件相戒命说:‘人之老者不可慢,必恭敬之以尊高年;人之幼者不可弃,必慈爱之以恤孤弱。四方之宾客行旅不可忽,必善待之以柔远人。’如此,则近悦远来,而人心悦服,不可犯禁者三也。其第四件相戒命说:‘有功之士,但当世其禄,而不可世其官,使名器至于冒滥;百官之事,但当有分职,而不可有兼职,使庶务至于废弛。欲举用有德之士,必选于众,而务在得人。欲诛罚有罪之大夫,必告于朝,而不可擅杀。’如此,则择人任事,而刑赏清明,不可犯禁者四也。其第五件相戒命说:‘邻国有水旱之灾,当交相体恤,无得曲防水利,使专于己而病于人。邻国遘凶荒之岁,当交相接济,无得闭遏籴贩,使我有余而彼不足。至于国邑之土地人民,皆当听命王朝,无得专擅分封而不告天子。’如此,则既有睦邻之仁,又有尊王之义,不可犯禁者五也。戒命既毕,又复丁宁之说:‘凡我同盟之人,自今日既盟之后,当同归于和好。既欲讲信修睦,以笃邻国之交;尤当协力一心,以尊天子之命。庶会盟为不虚,而和好可常继矣。’夫五霸之禁严切如此,宜乎诸侯世守勿失者。今之诸侯,皆务以合纵、连衡,济其巧诈之习,不复讲信修睦、守其和好之盟,则犯此五禁,恬然不知有葵丘之会矣。其得罪于五霸,不亦多乎?我故说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孟子承上文说:“所谓今之大夫,为今之诸侯之罪人,何以见之?盖诸侯之设立大夫,谓其能辅之以正也。若君之过既已彰著,不能犯颜敢谏,却乃曲意顺从,以助其失,这叫作长君之恶。此则过本在君,而彼为之赞助,乃柔媚之小人,其罪犹小,或可恕也。若君之过尚未萌动,不能潜消默化,却乃先意迎合,以导其非,这叫作逢君之恶。此则君本无过,而彼为之引诱,乃倾险之奸人,其罪甚大,不可容也。今之大夫,皆阿意顺旨,以逞其逢君之谋,而蠹国殃民,使陷于危亡之祸。设使诸侯能自觉悟,必不能免于刑戮。我故说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夫大夫得罪于诸侯,诸侯得罪于五霸,五霸得罪于三王,皆由于王道之不行耳。若王者在上,操礼乐征伐之权,以施刑赏忠厚之政;虽有五霸,尚无所用其威令,而况于诸侯与大夫乎?世道升降之机,良可慨矣!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

    慎子,是鲁国之臣。南阳,是齐地。

    昔鲁君欲使慎子为将军,伐齐以取南阳。孟子止之说:“兵,凶器;战,危事:古人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然必教民有素,乃可以即戎。若平时训练无方,既不知坐作进退之法,亲上死长之义,而一旦用之,使之摧锋陷阵、略地攻城,其势必至于丧败。是乃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也,不谓之殃民而何?殃民之人,乃圣王之所必诛而无赦者,吾知其必不容于尧、舜之世矣。夫兵家胜败,诚不可知,吾特以轻用其民为不可耳。然以理论之,纵使子有克敌致胜之才,但与齐人一战,即能拓土开疆,遂有南阳之地,此于理且犹不可,而况于未必胜乎?此齐之所以不当伐也。”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

    勃然,是变色的模样。滑厘,是慎子的名。

    慎子闻孟子之言,遂勃然有不悦之色,说道:“战胜攻取,乃为将之奇功,人所难得。今一战胜齐,遂取南阳,夫子犹以为不可,则必如何而后可乎?此滑厘之所不识也。”孟子晓之说:“我以战胜为不可者,盖论礼法,不论事功也。吾为子明言之。昔先王建邦设都,各有定制。故天子之都邑,地方必是千里,则赋税所入,可以供朝觐聘问之需,是天子所以礼待诸侯者,取足于此耳。苟不足于千里,则经费有亏,诸侯之燕享赐赉皆无所出,而王朝之礼废矣。此王畿一定之制,未有过千里者也。诸侯之邦域,地方必是百里,则赋税所输,可以供祭祀会同之用,是诸侯所以守宗庙之典籍者,取足于此耳。苟不足于百里,则财用不继,国家之牺牲币帛,皆不能办,而宗庙之典籍不可守矣。此侯国一定之制,未有过百里者也。先王之制如此。而后世乃以攻伐兼并为切,岂不悖哉?”

    “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

    俭,是节制的意思。

    孟子承上文说:“诸侯百里之制,创定于先王,而通行于天下。即以齐、鲁二国征之。昔周公以王室懿亲,著笃棐之绩,报功之典宜加厚也。乃其出封于鲁,地方不过百里。当时地非不足而止于百里,若有所限制而不得逾越者,取其能守鲁之典籍而已。太公以师尚父奋鹰扬之烈,报功之典亦宜加厚也。乃其出封于齐,地方不过百里,当时地非不足而止于百里,亦若有所限制而不得逾越者,取其能守齐之典籍而已。在天子,固不得以优厚之恩,加于常制之外;在二公,亦不得以亲贤之重,超于藩封之等,此二国之故典也。夫前人以百里受之天子,则后人当以百里嗣其先君,无所容其增益者。今鲁为方百里者五,四倍于始封之旧,其并吞小国,侵犯王制,已不少矣。子以为有王者作,欲修明法度,以整齐邦国,则鲁之地将在所损乎?抑在所益乎?吾恐以百里之制,明一王之法,其当裁削也必矣。夫已据之土地且不能保,而他邦之封域又欲兼而有之,吾未见其可也。”

    “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孟子承上文说:“分封之定制既不可越,则诸侯之取与皆不得私。设使不兴一兵,不戮一民,徒手而取南阳以与鲁国,在仁者犹以为贪利苟得,不肯妄为;何况驱民于锋镝、杀人于原野以求之乎。夫越制而行,谓之不道;残民以逞,谓之不仁。虽曰‘鲁君欲之’,亦吾子所当救正者也。子未闻君子事君之道乎?盖君子之事君也,积诚感动,平时有辅养之功,尽力维持,随事有箴规之益。君不向道,则务引之于当道,使事事合理,而一毫非僻之事不行;君不志仁,则务引之以志于仁,使念念合理,而一毫残忍之念不作。此所以君无失德,臣无阿意,而常保其国家也。子诚能亟止伐齐之师,而勿以殃民为事,勿以战胜为功,则无愧于君子事君之道矣。”按,孟子引君当道一言,可为万世人臣之法。然孟子历说齐、梁之君,而终不能挽之于王道,则可见尽忠补过,固在于臣;而尊贤乐善,则系乎君。人主诚能虚心任人,然后君子得行其志,而治功可成也。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

    孟子见得战国之时,人臣惟务富强之术,以阿时好,而其君皆信任之,至蠹国殃民而不悟。故警之说:“人臣事君,惟当正言匡救,以向道志仁为先;不当曲意逢迎,以富国强兵为事。乃今之事君者,何其谬也!见其君乐于聚财,则以兴利之说进,扬扬然自夸其能说:‘我能为君开辟土地以尽地利,充实府库以聚货财。使用无不足,欲无不遂。’这等有才干的,在今日必以为良臣矣。然非暴征横敛,穷民之力,何由得之?是乃古之所谓民贼也。何也?君方拂民从欲,不能向道,不能志于仁,而但以黩货为务,是一桀而已。乃又为之克剥攘夺以富之,是以贪济暴,谓之富桀可也。夫君日益富,则民日益贫,必至于困苦无聊而已,非民贼而何?”

    “‘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

    与国,是交好的邻国。

    孟子承上文说:“今之事君者,见其君喜于用兵,则以战胜之说进,扬扬然自夸其能说:‘我能为君连合与国,以壮声势;每战必胜,以树勋名,使威伸列国,功盖天下。’这等有谋略的,在今日亦必以为良臣矣。然非兴师动众,糜烂其民,何由得之?是亦古之所谓民贼也。何也?君方好大喜功,不能向道,不能志于仁,而但以黩武为事,是一桀而已。乃又为之奋勇争斗以辅之,是以威助虐,谓之辅桀可也。夫师旅日兴,则死亡日众,必至于离散无余而已,非民贼而何?”

    “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孟子承上文说:“今之人君,皆以民贼为良臣者,岂不以国富兵强,遂可以取天下乎?然得天下有道,在得民心而已。今剥民之财以为富,残民之命以为强,其道则权谋功利,非先王之正道也。其俗则兼并攻夺,非先王之善俗也。若率由今日之道,而不能变今时之俗,上下相安,承敝袭陋;则虽与之以天下,而人心不归,国本不固。有智力者,又将起而夺之,危亡之祸,可立而待也。安能以一朝居乎?”夫富强之臣,其无益于人国也如此。而时君世主,顾乃偏信独任,贪近利而忘远图,亦独何哉?欲保天下者,必力行仁义,以固结人心而后可。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

    白圭,是周人,名丹。貉,是北方夷狄之国。

    白圭见得当时赋敛太重,民力不堪,故问于孟子说:“国家因地制赋,固不能不取诸民。然如今之税法,则甚重矣。吾欲于二十分之中而取其一,使上不妨于经费,下不病于诛求,不识夫子以为何如?”孟子答说:“为国者当有公平正大之体,立法者当为经常久远之规。故什一而税,乃尧、舜以来所以治中国之道也。如子二十取一之制,则是貉之道而已。以貉之道治中国之民,必有窒碍而难行者。子之言何其陋哉!”

    “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

    陶,是烧造瓦器。朝食叫作饔,夕食叫作飧。

    孟子既以白圭之论为难行,又诘问之,说:“治国之必资于赋,就如用器之必资于陶也。且如万室之国,生齿甚繁,而但使一人烧造瓦器以供其用,则将为可乎?”白圭答说:“不可。盖用器既有万家,而制器乃止一人,以有限之力而供无穷之用,何以能足?其势有所不可也。”夫一人之陶不足以供万家,则二十取一之赋不可以治中国,可类推矣。故孟子因其问而晓之说:“吾以子之道为貉道者,何哉?盖貉人之国,地高气寒,五谷不能生长。惟黍米一种,耐寒而生,物产甚薄,既无以为纳贡之需矣。且其居处无常,制度未备,无城郭宫室之营造,无宗庙祭祀、牺牲粢盛之备办,无诸侯交际之币帛、燕享之饔飧,无百官有司之廪禄。习俗如此朴陋,用度如此其省约,故虽二十取一,亦可以充足而有余耳。此在夷狄则然,岂可例论中国哉?”

    “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

    孟子承上文说:“华夷之界限不同,而制度之繁简亦异。居貉之地,则可以行貉之道耳。今居国中,处冠裳文物之区,有君臣祭祀交际之礼,以纲纪人伦,不可去也。有百官有司之禄,以任用君子,不可无也。今欲二十而取一,则交接之礼仪尽废,是去人伦矣;建设之官属尽省,是无君子矣。如此,则何以立国?何以治人?如之何其可哉!吾就子之所明者而譬之。且如万室之国,陶以一人,用器者多,而供给者寡,则必不可以为国,子固知之矣。况中国之大,不止于万室;养君子以叙人伦,不止如陶人之制器而已。使国无君子,则纲常何以扶植?政教何以推行?又岂可以为国乎?君子不可无,则经用不可废,二十取一,自不足用矣。子欲舍什一之法,而从事于貉道,几何不胥中国而为夷狄哉?”

    “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孟子又告白圭说:“中国之地,乃尧、舜以来相传之土宇,则赋税之法,亦当从尧、舜以来所定之章程。故什一而税,上可以足国,而下不至于病民,此尧、舜之道,万世无敝,人不得以私意而轻重之者也。从古至今,其取诸民者,惟貉为最轻,惟夏桀为最重耳。今欲更制立法,以尧、舜之道为可损而欲轻之,则因陋就简,而与貉同道,彼为大貉而吾亦小貉矣。以尧、舜之道为可加,而欲重之,则横征暴敛,而与桀同事,彼为大桀而吾亦小桀矣。桀固不可为,貉亦岂可为哉?子当守尧、舜之道,以治中国之民。若曰二十取一而足,吾未见其能行也。”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

    丹,是白圭的名,周人。

    白圭曾筑堤壅水,注之他国,以除一时之患。乃自夸其功于孟子说:“古今称治水者,必归于禹。然禹之治水,用力甚劳,历时最久。今丹之治水,堤防一筑,泛滥即除,不必四载之勤、八年之久也,岂不胜于禹乎?”孟子斥之说:“有非常之人,然后能建非常之功。神禹之功,万世莫及。而子自负其能,欲加于神禹之上,吾窃以为过矣。昔禹之治水,岂尝用其私智、以穿凿为能乎?亦岂尝急于近功、以堤防为事乎?盖水有自然之性而不容强,有必由之道而不可遏。故禹惟因水之道,顺而治之,或上流有所湮塞,而不得循其故道,则因而为之疏瀹;或下流有所泛溢,而不得归于正道,则因而为之决排:此盖以水治水,而不以己与之者也。万世而下,称其平成,永赖之功,而尤服其行所无事之智者,盖以此耳。今子壅水而注之邻国,尚不知治水之道为何如,而顾自以为功,求胜于禹,不亦过乎?”

    “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壑,是低洼受水之处。

    孟子承上文说:“水性就下,而海则地势之最下者也。禹惟顺水之性,故因势而利导之,虽千支万派,无不使之奔趋于海,是以四海为受水之处,而各得其所归;所以水无逆行,而民无垫溺也。今吾子之治水,堤防于此,而灌注于彼,是以邻国为受水之处,而移祸于他邦;虽暂免一国之患,而人之遭其陷溺者多矣。其视以海为壑者,不亦异乎。盖水性可顺而不可逆。逆而壅之,则泛滥四出,洚洞无涯,这个叫作洚水。所谓洚水者,即尧时之所谓洪水也。洪水为灾,则怀山襄陵,下民昏垫,是乃仁人之所深恶者。今吾子以邻国为壑,使洪水之害及于他邦,其为不仁甚矣。禹之治水以导利,子之治水以贻害,乃又居以为功,求胜于禹,岂不过哉?”按,白圭之在当时,以薄赋,则欲轻于尧、舜之道;以治水,则欲多于神禹之功:此皆以私智邪说惑世诬民者,故孟子辞而辟之。非孟子,则尧、舜之道不明,神禹之功不著矣。故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

    亮,是明理自信的意思。执,是有持守。

    孟子说:“君子于天下之事,灼然有定见,而自信不疑,这叫作亮。确然有定守,而特立不变,这叫作执。执则临事有担当,才能有成;而惟亮,则先事有主宰,才能有执,此应事接物之准也。若使研穷未到,造诣未深,道理上不曾分明,心体上不曾透彻,则事到面前,未免有影响之疑,二三之惑,方以为可行,又以为可止,非颓靡而不振,则迁就而不常,岂能有所执持,而成天下之事乎?信乎亮之不可无也!然所谓亮者,须要实见得是,方能信理信心。不然,则亦磋径之小信,执一而不通者耳。”孔子曰:“君子贞而不谅。”孟子所谓“亮”,即孔子所谓“贞”也。此又不可不辨。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

    乐正子,是孟子弟子,名克。

    时鲁君知其贤,欲用之以执国政。孟子闻之,对门人说:“乐正子见用于鲁,是贤人得志之时,吾道可行之会,吾喜之甚,至于忘寝而不寐焉。”孟子盖深知乐正子之所长,故喜之如此。公孙丑乃问说:“人必有用世之全才,然后可以当大任。夫子喜乐正子之为政,必为其才有足取矣。不知乐正子之为人,果强毅有执,可以担当大事者乎?”孟子答说:“否。强固彼之所短也。”丑又问:“乐正子果知虑有余,可以裁决大议者乎?”孟子答说:“否。知虑亦彼之所短也。”丑又问:“乐正子果多闻博识,可以理繁治剧者乎?”孟子答说:“否。多闻识亦彼之所短也。”盖是三者,皆当时之所尚,而非乐正子之所长,故公孙丑疑而历问之。然乐正子之抱负,有超出乎三者之长,而不囿于习俗之所尚者,公孙丑盖未之知也。

    “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

    公孙丑又问孟子说:“今之为政者,皆以强力、知虑、多闻为尚,而乐正子皆无之,则无以居其位而称其职矣。夫子乃为之喜而不寐,何为者哉?”孟子答说:“为政者不以一才一艺为长,而以兼容并包为度。乐正子虽无赫然可见之才,而其为人,则善人也。故闻一善言、见一善行,则心诚好之,不啻己出,汲汲然惟恐求之弗得、取之弗广者,此则乐正子之所长而已。”公孙丑又问说:“鲁,大国也。执政,重任也。好善一节,便足以治鲁国乎?”孟子答说:“善之出于己者有限,而善之资于人者无穷。为政者患不能好善耳,诚能好善,则虚怀雅量,足以容贤;开诚布公,可以广益。由是以天下之才,理天下之事,且绰绰乎治之而有余,况区区一鲁国乎?然则勇、知、多闻不必兼备于己,而得位行道,自可以建立于时。吾之所以喜而不寐者以此。”

    “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

    孟子承上文说:“吾谓好善优于天下者,为何?盖善者,天下之公理;好善者,天下之公心也。苟能不炫己之才,而惟好人之善,则虚而能受,如江海之纳众流;大而有容,如天地之包万物,将见风声所播,意气所招,不但相识的人益思忠告,近处的人皆来亲附,就是四海之内,在千里之外的,亦莫不感同气之相求,幸善言之可售,皆不惮涉远而来,告我以善矣。至是,则强者效其力,智者献其谋,多闻者程其艺。合天下之见闻,资一国之治理,何所处而不当乎?我所谓好善优于天下者此也。”

    “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訑訑,是自足其智,不嗜善言的模样。

    孟子又告公孙丑说:“天下之治,用人则有余,自用则不足。未有不亲善士,不受善言,而能成天下之治者也。夫苟自恃其才,不知好善,平时妄自尊大,视天下之人个个都不如我;且好自称夸,谓天下之事件件无有不知。这风声一传,则天下之士闻之,必将私议说:‘此人訑訑然自足其智,不嗜善言,却又自言“天下之善,我既已悉知之矣”。’这样的声音、颜色,人皆知其无受善之心,非惟缄口而不言,抑且望风而远去,是拒绝善人于千里之外也。夫君子小人,相为消长,使直谅多闻之士,自绝千里之外而不肯来,则谗谄面谀之徒,必然阿意取容,相继而至矣。谗谄面谀之人常在左右,与之游处,则所闻无善言、所见无善行,政事日非,而祸乱将作矣。求国之治,何可得乎?夫惟好善则有休休之度,无之容;有直谅多闻之贤,无谗谄面谀之士;善言日进,善政日修,其于治天下,何难之有?此好善之优于天下,而乐正子之为政所以为可喜也。”按,孟子此言,于治道最为关切。人君处崇高富贵之地,正士易疏,而佞人易亲;谀言多顺,而忠言多逆。使非诚心好善之主,未有能任贤不贰、纳谏如流者也。故好问好察,虞舜之所以圣;饰非拒谏,商纣之所以亡。有天下者,可不鉴哉!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

    陈子,名臻,是孟子弟子。就,是仕于其国。

    陈子问孟子说:“今之君子,急于求仕,苟且以就功名,固不可。然不仕无义,但以隐为高,亦不可。不知古之君子,何如而后肯仕乎?”孟子答说:君子之处世,不必于仕,亦不必于不仕,只看道理何如,遭际何如。如其可就则就之,固未尝绝人而逃世,其所就有三焉。如其可去则去之,亦不肯枉己以徇人,其所去亦有三焉。或所处之地不同,或所遇之人不一,故其去就之迹,有不能一律而齐者。然就非贪位,去非好名,亦各尽其道而已。此古之君子所以随时处中而不失其正也。”

    “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

    孟子既明君子之去就有三,乃历数以告陈子,说道:“自古国君之于贤者,其上则能用之,其次能敬,其下能养。这三件礼有厚薄,而君子所视以为进退者,恒必由之。如使为国君的,有乐道忘势之心,有任贤图治之志;其始则屈己以迎之,内致其敬,外尽其礼,且欲虚怀以听之,说道:‘吾将采纳其言,见诸行事。’这乃是可与有为之君,吾道大行之机也。君子方欲辅世长民,择君而事,岂得不委身而就之乎?使其言果得行,义无可去,则君子亦将久于其国矣。其或礼貌之恭敬虽若未衰,而言论之敷陈终不见用,则任贤之意不专,求治之心不笃,虽有礼文,不过虚拘而已。君子以道自重,见几而作,岂得不洁身而去之乎?盖道合则留,不合则去。君子之去就,此其一也。”

    “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

    孟子又告陈子说:“君子得君而事,言听计从,固所深愿,然而不可必得也。其次则在人君礼遇之何如。若进见之始,情意未孚,虽未即采纳其言,见诸行事;然接待之间,内致其敬,外隆其礼,未尝有一毫慢易其心,这犹是敬贤礼士之君,足用为善之机也。君子进必以礼,岂得不欣然而就之?如使礼意之勤,始终无替,君子亦不轻去也。及礼貌衰薄,渐不如初,此非为他,好所移,则必为小人所间,是亦不可与有为矣。贤者避色,岂得不毅然而去之乎?是盖以礼意之盛衰,决吾身之进退。君子之去就,又其一也。”

    “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孟子又告陈子说:“君子以礼貌为去就,已非其为道之本心,然亦不可必得也。又有下一等的,其君既不能用,又不能敬,使贤者身处固穷,朝夕之间,俱不能食,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其简贤弃礼如此。既而闻之,乃始悔过,说道:‘贤者在吾国中,大则当推心委任,小则当不时周给。今吾大者不能行其道,使尽展经纶,又不能从其言,使随事补益,则已失待贤之礼矣。乃至困郁无聊,饥饿于我之土地,是又不能尽养贤之道,吾之耻也。’于是致其供馈以周之。夫君之于民,固有周恤之义,而又有此悔过之言,揆之情礼,亦可受也。然岂滥受而无节哉?仅可以免死而止耳。夫周之可受,则有辞之馈,不可以终绝,是亦一就也。然受止于免死,则非义之交,不可以苟留,是亦一去也。君子之去就,又非其一乎!”合而观之,则知行道者,君子之本心;礼贤者,人君之盛节。明主诚能任贤使能,各行其志,使天下仕者皆愿立其朝,则上下交而德业成矣。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设版以筑墙,叫作版筑。士,是狱官。

    孟子说:“天生圣贤,所以维持世道,康济民生,不偶然也。然穷达有数,屈伸有时,往往有自困而亨者。如舜以圣人之德,践天子之位,万世称为圣君。然侧陋未扬之日,尝耕于历山,躬执耒耜,其发迹乃在于畎亩之中。使不遇尧,则一耕稼之农夫而已。傅说辅佐高宗,成中兴之业,是商之良弼。然当初隐居傅岩,亲操版筑,就与做工的人一般。是其举用乃在版筑之间,何其贱也!胶鬲左右文王,成开创之功,是周之贤相。然当初身亲贸易,鬻贩鱼盐也,与做商贾的一样。是其举用乃在鱼盐之中,何其陋也!这两人都是王者之佐,使不遇高宗、文王,则终身工贾而已,谁则知之。管夷吾相桓公,一匡天下。然其始尝拘囚缧绁,桓公释之以为相国,是荐举于士师之中者。孙叔敖相楚庄,以霸天下。然其始尝隐处海边,庄王用之以为令尹,是荐举于海滨之野者。百里奚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然其初混迹市廛,穆公拔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是乃举于市井之中者。这三人,都是霸者之佐,使不遇三君,则终身罪废而已,谁则知之。”夫自古圣贤,虽君相异位,王伯异术,然皆起于困穷拂郁之中,则天意之曲成,盖有在矣。张子《西铭》有云:“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即此意也。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大任,是重大的责任。空,是穷。乏,是绝。拂,是背戾。曾字,是与增加的“增”字同。

    孟子承上文说:“舜之为君,傅说诸臣之为相,皆天之所笃生,以济世安民者。然皆起于困穷拂郁之中,这是为何?盖为君为相,是世间极大的责任,必才全德备之人,才足以当之;而非备尝艰难,更历变故,则无以成其德而达其才也。故天将以君相之任付托于斯人,则必先置之困穷之地,内则苦其心志,使不得展舒;外则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穷乏其身,使不得安养;见有行事,则违拂谬乱其所为,使不得称意。这等样愁苦无聊,真人情之所不能堪者,天岂无意于斯人哉?盖良心多发于忧勤,而气禀每纵于佚乐。经了这般挫折,则惕然而自奋,是所以竦动其仁义礼智之心,而使之益纯也。受得这般贫苦,则泊然而无求,是所以坚忍其声色臭味之性,而使之益定也。又且磨炼于人情,阅历于世故,则闻见日广,智虑日生,是又增益其才力之所不能,而使之充裕也。这等才全德备的人,出而当天下之大任,岂有不光明俊伟、超出寻常者哉?然则天之所以困之者,正所以厚之也。”尝观自古创业之君,皆以险阻艰难得之;而其后守成之主,多以丰亨豫大失之,则知天命无常,天心莫测,或以无虞而失国,或以多难而兴邦。人主常能仰承天心,慎保天命,则祖宗之业,万世无坠矣。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恒字,解作常字。衡,是不顺的意思,作,是奋起。征,是验,喻,是晓。

    孟子承上文说:“自古圣贤,莫非天授;然必由困穷而后能兴起,况常人乎!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必先有过失,乃能惕然省悟,幡然改图,有所惩于前,则有所儆于后,人情大抵然也。盖事未有不慎其始而能善其终者。中人之性,少有怠惰,或不能谨于平日;到那事势穷蹙、仓皇失措的时候,其心困而不舒,其虑衡而不顺,思前算后,都行不去了。然后悔过自新,奋然感发而兴起,精神意气都从那愤激中鼓动出来,而平时怠惰之失,庶几其能改矣。事未有不始于微而成于著者。中人之资,少有昏昧,便不能烛于几微;到那事理暴著、掩护不得的时节,验于人之色,发于人之声,群讥众讪,都堪不得了。然后反听内照,豁然警悟而通晓,聪明智慧都从那障蔽中磨砻出来,而昏昧之失,亦庶几其能改矣。”夫困心衡虑而作,则虽柔必强;征色发声而喻,则虽愚必明。其与圣贤之动心忍性,增益不能者,其机一也。可见人不患其有过,而患其不能改。以成汤之圣,不称其无过,而称改过;以宣王之贤,不美其无阙,而称补阙。欲为圣贤者,毋自弃焉。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法家,是法度世臣。拂士,是辅弼贤士。

    孟子承上文说:“善心每发于忧勤,祸患常生于怠忽。过然后改,岂独人情为然?就是治国之道也是如此。若使为人君者,有世臣大家谨守其法度,有忠臣贤士匡救其阙失,则内有所严惮,而不敢纵肆;有强大之敌国常畏其凌逼,有军旅之外患常恐其疏虞,则外有所警惧,而不敢怠荒:此国之所由兴也。若使入而在内,无法家拂士,则必亲谀佞而废箴规;出而在外,无敌国外患,则必怀宴安而忘警惕,将见心志日荒,政事日坏,而祸乱随之矣。国岂有不亡者乎?”盖治国之道,譬之治身、治家。治身者,以药石攻疾,常恶其苦口,而不知补救之功大。治家者,以铃柝警盗,常厌其聒耳,而不知防御之益多。故人主不乐忠言,是讳疾也,疾将日深;不虞外患,是诲盗也,盗将日至:此必亡之势也。故明君能容切直之言,盛世不忘无虞之戒。有天下者,可以鉴矣。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孟子总结上文说:“好生、恶死,人之常情。然但知安乐之可以得生、忧患之足以致死而已。今观圣贤之成德,中人之改过,乃在于动心忍性、困心衡虑之余;而国家之危亡,顾在于内外无虞之日。然后知人之生全,多出于忧患;而其死亡,多由于安乐:此其明效大验,彰彰甚著者也。盖人处忧患之中,则操心也危,虑患也深,有恐惧修省之诚,而无放僻邪侈之行,故可以成身,可以保国;譬如多病的人,兢兢保护,反得生全:所以说生于忧患。人处安乐之日,则求无不得,欲无不遂,盘乐怠傲之情多,而忧勤惕励之意少,故大则亡国,小则丧身;譬如壮盛的人,恣情纵欲,反致死亡:所以说死于安乐也。”夫人情莫不恶忧患,而所恶有甚于忧患者,莫如死。亦莫不好安乐,而所好有甚于安乐者,莫如生。人能于安乐之中不忘忧患,则有生全之福,无死亡之祸矣。《易经》上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有国家者,宜三复于斯。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术,是教人的方法。不屑,是不以其人为洁而拒绝之的意思。

    孟子说:“学者受教之地不同,君子教人之法亦异。故或与或不与,或抑或扬,无非因人而施,期于成就,其为教亦多术矣。如何见得教之多术?盖人皆知教之为教,而未知不教之为教。彼进之门墙,列于弟子,有问则答,有惑则解,这固是教诲他。乃亦有习于不善,惑于异端,气质未能变化,心志未能专一,则君子亦有不以为洁而拒绝之者,这叫作不屑之教诲。若使其人果能幡然悔悟,惕然省改,遂能易恶以至中,去邪而从正,这也是我教诲他一般。可见来而不拒,因才而笃者,固教也;拒而不纳,使有激而兴者,亦教也。”观不教之为教,而教之多术可知矣。昔孔子之于孺悲,孟子之于曹交,皆是如此。然施教者,固必有曲成不遗之仁。受教者,尤贵有随事修省之实。若因其不屑,而阻于上进,是则自暴自弃者耳,亦将如之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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