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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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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耗于不经之费矣。于是定为章程,凡民间所以制用者,不特尊卑有等而已也。如:非养老,不得用牲;非宾祭,不得烹宰之类,一切滥用以糜财者,皆在所必省焉。夫食以时,则生植滋蕃;用以礼,则经费有制。由是康阜之利,以俭啬而益饶;富厚之资,以节缩而益裕,将有取之不穷、用之不竭者矣,财货岂可胜用乎?此则因民生日用之常,施樽节爱养之术,所谓节财之流者又如此。养民之政,至是其克举之矣。”

    “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承上文说:“人君务本节用,使民富而财足,则厚生之政成矣,民德不由此而可正乎?彼民赖水火以生,非此则无以为生活之资;其于日用甚切,宜各私所有,而不相假借矣。然当昏暮的时候,叩人之门户以求水火,随求随与,无少吝啬者,此何故哉?盖水火乃天地间至足之物,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故有求而必应也。至于民待菽粟以为命,就如水火一般,均之不可一日无者,而求之未必肯与,由上之人,无导利惠民之政耳。惟圣人治天下,既重农轻赋,以开财之源;又因时制用,以节财之流。能使百姓每家家殷实,在在丰盈,其所积菽粟之多,就如水火一般样至足,无者可求,有者可与,此所以天下无不富之民,而财不可胜用也。夫菽粟既如水火,则衣食足而礼义生,教化行而风俗美,民皆然有恩以相接,秩然有礼以相与,同归于仁厚之域,而成其雍熙之世矣。焉有自底弗类,而为不仁者乎?”夫以仁民之化,必自足民先之。治天下者,何可不加意于爱养之政也哉!昔孔子论政,谓既庶而富、既富而教,其施为次第类如此。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东山,在今兖州府曲阜县。泰山,即东岳,在今泰安州地方。

    孟子说:“道莫大于圣人,圣莫盛于孔子。大哉!孔子之道。岂易以言语形容哉!自其身所处而言,在鲁国则为鲁国之一人,就如登东山之巅,下瞰鲁国,凡四封远迩,皆在指顾之中,而鲁国自失其为大矣;在天下则为天下之一人,就如登泰山之巅,下瞰寰宇,举九州疆界,皆在俯视之中,而天下自失其为大矣。夫大而至于小天下,则小鲁又不足言。盖其所处既高,则视下益小,其地位然也。惟其地位如此,故人见了圣道之大,其小者都不足观了。夫未观于海,凡百川之水,皆可以为水也;惟看了沧海,亲睹其汪洋浩瀚之势,则众水皆会归于此,而百川之水不过其支流余派,举不足以深广称矣,岂不难于为水乎?未游于圣门,凡百家之言,皆可以为言也;惟入得宫墙,亲聆其切近精实之训,则众理皆统宗于此,而百家之言,不过其微谈绪论,举不足以美富称矣,岂不难于为言乎?孔子之道,其大如此。”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

    澜,是水势湍急处。容光,是罅隙通明处。

    承上文说:“孔子之道,观之泰山、沧海,固可以见其大矣。然岂无为之本者哉?今夫水行乎地,必源头深远,方能起得波澜。故观水自有方法,不必寻源以穷其发端也;惟于波流潆回、水势猛急之处观之,则知狂澜之滔滔,乃源泉之混混者所出也,而其本自可见矣。日月丽乎天,必体魄明朗,方能布得光采。故观日月者,亦有方法,不必测象以究其精曜也;惟于此小空隙、光明必照之处观之,则知普照之无遗,乃贞明之不息者所出也,而其本自可见矣。然则孔子之道,川流原于敦化,即水之由源而达委也;光辉根于笃实,即日月之由明而生光也。其大而有本者,何以异于此哉?”

    “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盈,是充满。科,是低洼去处。

    承上文说:“圣人之道,固大而有本矣。欲学圣人者,岂一蹴所能至哉?彼流水之为物,以大海为归者也,然未能遽至于海也。必须停注坑坎之中,盈满于此,而后可流通于彼;若积水尚浅,未至于盈科,则坎止不行,有难以至海矣。水之进必以渐如此,况君子之志于道,将以大圣为归者也,有不由渐而后至乎?故必和顺发为英华,光辉出于笃实,有这等成章之美,然后可以为上达之基。苟章美之未宣,则必造诣之未至也,而圣道之高不可及者,何以为从入之阶?文采之未著,则必充养之未深也,而圣道之大而有本者,何以为会通之地?若曰‘圣道不必成章而后达’,则是流水不必盈科而后行也,岂有是理也哉?然则有志于圣道者,信不可无循序渐进之功矣。”循序渐进,不但下学功夫为然,大学明德、新民之功,必由知止而后造于能得;中庸至诚、尽性之事,必由形著而后至于能化。圣学莫不皆然,作圣者所宜究心也。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

    孳孳,是勤勉的意思。蹠,是盗蹠。

    孟子分别圣狂之几,说道:“论人品善恶者,不当于其事为之著,而当于其意念之萌。试以大舜与盗蹠观之。舜为千古之大圣,其善非一端之可尽矣。然使有人于此,当鸡鸣之时,事物未交之际,从此时起得身来,乘着夜气清明、良心不昧,这孳孳一念,自朝至暮,都只在天理上体会,无一念不在于为善。如此之人,虽未能遽至于舜,而率此向善之心,其为善将何所不至?舜此善念,我亦此善念,是即舜之徒矣,岂必每事尽善而后谓之舜乎?蹠为千古之大盗,其恶亦非一端之可尽矣。然使有人于此,当鸡鸣之时,事物未交之际,从此时起得身来,夜气不存,良心尽昧,这孳孳一念,自朝至暮,都只在人欲上经营,无一念不在于为利。如此之人,虽未必遽至于蹠,而充此徇利之心,其为利将何所不至?蹠此利心,我亦此利心,是即蹠之徒矣,岂必众恶皆归而后谓之蹠乎?”

    “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承上文说:“舜之与蹠,其人品相去不啻天壤悬绝矣。而为舜则舜,为蹠则蹠,都从鸡鸣之一念始。然则欲知舜、蹠之所以分,其初岂有他哉?惟在利与善之间而已。盖人心不为善则为利,本有相乘之机,而出于善则入于利,实在几微之际。故一念向善,便就是舜,不过从这天理一边路上来,其始之异乎蹠者,原只毫末之间而已;使移此为善之心而为利,安知其不遂为蹠乎?一念趋利,便就是蹠,不过从这人欲一边路上来,其始之异乎舜者,原只毫末之间而已;使移此为利之心而为善,又安知其不遂为舜乎?”理、欲差之毫厘,而圣、狂判于千里,学者可不审其取舍之几、而致谨于鸡鸣之一念也哉?《书经》上说:“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即此意也。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杨子,姓杨名朱。取,是仅能彀的意思。

    孟子欲辟异端而卫正道,故说:“道之所贵者中,中之所贵者权。圣人所以仁至义尽,与时偕行者,此也。彼异端之学,何其纷纷矣乎!今世有杨子者,厌世务之劳,而专主于爱身之说;其意但知有一身,而不知有天下,仅能彀为我而已。充其为我之心,虽使他拔落一毛之微,而可以利济天下之大,他亦将爱惜而不肯为;况所损有不止于一毛者,彼岂肯为之哉?”盖有见于义,无见于仁,其执于为我之一偏如此。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墨子,姓墨名翟。摩顶放踵,是擦磨头顶直至足跟,吃受辛苦的意思。

    承上文说:“世有墨子者,黜私己之图,而专爱物之见;其意但欲一视同仁,而不复问其亲疏,惟知兼爱而已。充其兼爱之心,虽自顶至踵,劳苦一身之筋骨,而可以利济天下之生灵,彼亦将无所吝惜而慨然为之;况其害未至于摩放者,又何事不可为也哉?”盖有见于仁,无见于义,其执于兼爱之一偏如此。

    “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子莫,是古之贤人。

    承上文说:“杨子为我,墨子兼爱,固各倚于一偏而胥失乎中矣。有子莫者,矫杨、墨之失,而执中于二者之间:非不为我也,而不至如杨子之绝物;非不兼爱也,而不至如墨子之徇人,执中如此,似乎近于道矣。然道无定形,中无定在,必随时变易,与势推移;当为我而为我,当为人而为人,乃所谓权也。今子莫以不杨不墨为中,而不知随时权变为中,则杨子执为我之一,墨子执兼爱之一,而子莫所执者乃二者中间之一,均之昧于通变之方;其为执一,一而已矣,恶足以语于时中之道哉?”

    “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承上文说:“子莫之执中,无以异于杨、墨之执一矣。乃执一之所以可恶者何哉?盖杨子为我似义,而却害乎仁;墨子兼爱似仁,而却害乎义;子莫执中似中,而却害于权。持其一偏之见,害于时中之道,斯为可恶耳。然其害道何如?盖吾儒时中之道,一理浑然,泛应曲当,千变万化,头绪甚多,非一端之所能尽也。今举一为我,而仁之百端尽废矣;举一兼爱,而义之百端尽废矣;举一执中,而时中之百端尽废矣。所得少而所失多,害道孰大于是?此其所以为可恶也。知异端之可恶,而学者可无反正之功哉!”尝考虞廷授受,惟曰“允执厥中”,而孟子又恶子莫之执中,何哉?盖孟子之所谓中,存主不偏,应感无滞,虽有执中之名,其实未有所执也。若子莫徒欲矫其偏,以求所谓中者而执之,少有安排,便不能无倚着之私矣。此所以与杨、墨并为吾道之贼也。有卫道之责者,不可不辨于斯。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

    甘,是嗜好的意思。

    孟子见世之厌贫贱而慕富贵者,往往陷溺其心,故借口腹以明心志,说道:“饮食于人,本有正味也。惟是饥者得食,食虽不甘,亦将以为甘美,而贪食之不已。渴者得饮,饮虽不甘,亦将以为甘美,而嗜饮之无厌。是岂可甘而甘、能得饮食之正味乎?良由口腹为饥渴所迫,而急于饮食,故精粗美恶皆有所不暇择,而因失其正味耳。则饥渴为之害也,岂为口腹有饥渴之害哉?人心有正理,犹饮食有正味也。惟以贫贱之故摇乱其心,则富有所不当得者,亦将贪之以为利;贵所不当得者,亦将贪之以为荣,不暇抉择,而失其正理,亦犹饥渴之甘于饮食,不复知有正味也。心志之有害,何以异于口体之有害哉?”

    “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承上文说:“贫贱之害心,无以异于饥渴之害口腹。可见贫贱者,人心之饥渴也。以贫贱而动心,是以饥渴之害为心害也。有人于此,能以道而御情,以理而制欲,时乎贫也,安于处约,不贪慕于利禄而为欲富之图;时乎贱也,安于困穷,不侥幸于荣名而为欲贵之计。虽有饥渴之忧,而不能为吾心之害。是其识见高明,超然于流俗之外;持守坚定,挺然于豪杰之中,希圣希贤,有不难致者,尚何以不及人为可忧哉?”世之充诎于富贵、陨获于贫贱者,是自丧其理义之心,而甘为人下也。学者宜深以为戒焉。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介,是介然有分辨的意思。

    孟子说:“人情和则易至于流。古有柳下惠者,人皆称其为圣之和,宜其同流合污、混然无别矣。然其与人虽无分于尔我,而义利之界限甚明;居官虽无择于崇卑,而志趣之操持甚固。观其进也,进不隐贤,必以其道;是其身出,则道在必行,灼然定见,有非三公之位所能移者矣。其退也,则遗佚不怨,厄穷不悯;是其道屈,则身在必隐,确然定分,有非三公之势所能夺者矣。盖可贵可贱,而不肯少逾礼义之闲;可富可贫,而不肯少贬生平之节。其介如此。此其和之所以不可及也。徒知其和而不知其介,岂善观柳下惠者哉?”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掘井,是穿地为井。八尺为仭。

    孟子勉人为学当要其成,说道:“天下之事,不贵于有为,而贵于有成。有人于此,或有志于圣贤之道德,而讲学穷理;或有志于帝王之事功,而励精图治。其功锐然有为,就如掘井的一般。盖学不徒勤,必以至道为极;井不徒掘,必以得泉为期。设使掘井至九仭之深,已将有及泉之渐矣,乃未及泉而遂止,则力怠于垂成,而井置之无用,将举九仭之功而尽废之矣,岂非自弃其井者乎?然则为学者,始勤而终怠,进锐而退速,其归于无成,与弃井者何以异哉?”此自强不息之功,不独学者当自奋励,有天下国家者亦所宜深省也。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性,是天性生成。身,是从身上做起。三“之”字,俱指道说。

    孟子说:“帝降而王,王降而霸,此世道汙隆之机也。而心术诚伪之间,实不能无辨焉。以尧、舜而言,纯粹至善之理,得诸天者甚完,其知生知,其行安行,不假修习,而从容于仁义之中,浑全其赋畀之正:这是纯乎天,不间以人,自然而然,性之者也。以汤、武而言,反身循理之功,修诸人者甚力,知则学知,行则利行,凡事勉强,务践履乎仁义之实,以克复其降衷之初:这是尽乎人,求合乎天,勉然而然,身之者也。至若五伯,既不能率乎其性,又不能体之于身,所为在于幸功,而却假仁之名,以济其残忍;所为在于谋利,而却假义之名,以济其贪饕:这是欺世惑众,似然而实不然,所谓假之者也。然使暂假其名,而亟反之实,犹为自知其非,可冀其改图也;顾乃视虚名为固有之物,忘公道为掩袭之私,譬如借物于人,而久占于己,终不肯还与主人的一般。则始焉饰诈以欺人,人固皆为其所罔;终焉执迷以自欺,己亦不自知其非真有矣。锢蔽已深,而觉悟无日,恶可以入于尧、舜、汤、武之道哉?”此可见帝王之道,虽有性勉之分,然其为诚则一也;五伯则一于伪而不自反矣。心之诚伪不同,而事功之隆汙迥绝。有志于治道者,可不严其辨哉!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狎,是习见。不顺,是行事不循道理。桐,是地名,乃成汤葬处。

    公孙丑问于孟子说道:“伊尹尝说:‘我于嗣王有师保之责。今嗣王不明义理,我诚不忍习见其所为之事,而漫然不加救正也。’乃放太甲于桐宫,使居成汤之墓侧,庶乎感怆兴思,可望省改。于时民皆大悦,谓其能行权以匡君也。及太甲悔过自新,处仁迁义,化而为贤,乃自桐迎归,反居于亳。于时民又大悦,谓其能积诚以格君也。由伊尹之事观之,凡贤者之为人臣,苟遇其君之不贤,则固可轻议放迁,而无伤于君臣之义与?”孟子答说:“人臣事君,有经有权。伊尹之放太甲,盖上为宗祀,下为生民,公天下以为心,而无一毫自私自利之念,故上信于君,而不疑其为逼;下信于民,而不疑其为专,以其有是志耳。使为臣者而有伊尹之志,则以大公无我之心而行通变济时之事,虽非事上之常法,犹不失为匡救之微权,庶几其可也。若无伊尹之志,而擅谋废置之举,则是睥睨神器,盗弄国柄,乃篡逆不轨之臣,天下万世之罪人矣,岂能逃于诛戮哉?”为人臣者,慎无以圣贤不得已之事,而为奸臣乱贼之口实也。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诗》,是《卫风•伐檀》篇。素餐,是无功食禄。

    公孙丑问于孟子说:“《伐檀》诗人说道:‘不素餐兮。’盖言守志之士,不肯无事而空食也。以此看来,君子必居位而有功,方可因劳而受禄。乃今不事躬耕之劳,而安享国君之养,则何以解于素餐之讥乎?”孟子答说:“子以君子不在其位为无功而食,不知君子尊主庇民之功,正不待居位而后著也。盖君子居是国也,其言论足以经邦,其表仪足以范俗。如使为君者能听用其言,而道得行于上,则嘉谋嘉猷,可以定社稷之大计,邦基以固,邦赋以充,而既安且富也。必得其位,必得其名,而既尊且荣也。虽未居辅理之位,而集思广益,贻邦君以多福之休,功不少矣。如使为子弟者,能服从其教,而道得行于下,则先知先觉,可以开一世之群蒙,入则孝,出则弟,而天伦以敦也;忠不欺,信无妄,而民性以复也。虽未任治教之责,而端轨树则,导国人以兴行之风,功不细矣。夫上焉有功于君,则食君之禄不为糜;下焉有功于民,则享民之奉不为泰。诗人所称‘不素餐兮’,孰有大于君子哉?盖稼穑而后食者,士人无求之节;不耕而亦食者,君子可食之功,义各有攸当也。使饰小廉而妨大德,不几于於陵仲子之为哉?”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

    王子,乃齐王之子;垫,是名。

    王子垫问于孟子说:“天下之人,上自公、卿、大夫,下至农、工、商、贾,皆有当为之事。惟士居于其间,既无官守,又无生理,不知何所事乎?”孟子答说:“士固未尝有事,然亦未尝无事。公、卿、大夫之事,既非士所得为;农、工、商、贾之事,又非士所屑为。士之事,在于尚志而已。居畎亩之中,而卓然以圣贤之学术自励;处韦布之贱,而毅然以帝王之事功自期。以之独善一身者此志,以之兼善天下者此志。高尚而不可屈,坚定而不可移。尚志,便是为士者之事也。岂得以无事而轻议之哉?”

    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王子垫又问说:“人各有志,而士独能尚志,其志云何?”孟子答说:“士之所志者,非功名富贵之谓也,惟仁义两端而已。这仁义之道,达而有为,则为事功;穷而有养,则为志向。士当未得位时,其心以为:情莫惨于诛戮;若杀一罪不应死之人,即损吾好生之德,而非仁矣,我得志弗为也。守莫严于取予;若取一分不应得之物,即伤吾廉洁之行,而非义矣,我得志弗为也。非仁无为,其心之所居安在乎?仁是也。盖仁以包涵万善,本为天下之广居。既安处乎此,则斯世斯民,视为一体,而自不忍于妄杀矣。非义无行,其身之所由安在乎?义是也。盖义以裁制众理,本为天下之正路。既率由乎此,则或取或予,必使合宜,而自不甘于苟得矣。居仁由义如此。是虽未得居大人之位也,而大人经纶天下之大业,不过此仁此义而已。今士有仁以居身,而大人仁育万民之规已立;有义以制行,而大人义正万民之具已存。使其得位行道,则经世宰物之事,取诸此而裕如矣。大人之体用,岂不全备而无遗乎?”此论士者,不必达视其所为,惟穷视其所养可也。昔孔子尚论“隐居以求志,行义以达道”,意正与此互相发也。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仲子,即於陵陈仲子。

    昔齐人皆称陈仲子为廉士。孟子因辩其非,说道:“君子观人,当论其大德而略其小节。试就陈仲子为人言之,非义不食,非义不居。推是心也,设使不义而与之齐国之大,彼亦将以为不义之富贵,辞之而不肯受。其廉介之操,真实而非矫诈;通国之人,无不信其为贤矣。自我看来,这千乘之国,若看得轻了,是也不难让,但只是舍箪食豆羹之义,小小廉洁之行而已,何关大节?人道之大,莫过于亲戚、君臣、上下,在天为伦纪,在人为纲常。凡生人之异于禽兽,中国之异于夷狄,独以其有此身耳。今仲子避兄离母,是无亲戚,而骨肉之情绝矣;不食君禄,是无君臣、上下,而事使之谊乖矣。其忘亲背理、洁身乱伦如此,是其大节已亏,虽有小善,不足赎矣。人乃从其不食不居,区区之小廉,而遂信其高出一世,为矫矫之大节,岂得为至当之论哉?”此制行者,必贵立人道之纲纪;而持论者,亦当定取人之权衡也。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

    桃应,是孟子弟子。士,是掌刑狱的官。

    桃应问于孟子说道:“天下之事,处常易而处变难。且如舜为天子,皋陶为士师,设使瞽瞍犯法而杀人,皋陶将如何以处之?吾恐舜虽爱父,不可以私恩害天下之公;皋陶虽执法,不可以刑辟加天子之父。情法两难之间,如何斯为善处之术也?”孟子答说:“法不行,不足以示信;法不执,不足以示公。今皋陶既为士师之官,则当守士师之法。使瞽瞍而杀人,推皋陶之心,惟知执法而已,岂知有天子之父哉?私天子之父,则废天下之公,皋陶必不然也。”

    “然则舜不禁与?”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

    桃应又问说:“皋陶固以执法为正矣。然舜为天子,生杀予夺之柄皆操于己者也,独可坐视瞽瞍之罹于法、而不禁皋陶之执其父与?”孟子说:“夫舜恶得以己意禁之乎?盖使法自我创,则禁自我行可也。今皋陶所执之法,乃原于天讨,而奉为无私之命;沿于先王,而守为不易之典:盖有所传受,而非可以私意出入者。舜虽有天子之命,安得而废天下之公哉?”

    “然则舜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䜣然,乐而忘天下。”

    蹝,是草鞋。

    桃应又问说:“舜于瞽瞍,若禁皋陶之执法,势固有所不行;若听皋陶之执法,心必有所不忍。当此两难之时,又何以为曲全之术也?”孟子说:“舜,大孝人也。推其爱亲之心,但知有父而不知有天下,视弃天下之大,犹如弃敝蹝之轻也。其心以为:朝廷之上,不可以私而挠公;大海之涯,或可避难而远害。必且窃负瞽瞍而逃,遵循海滨而处,自屏于寂寞之乡,以为全亲之计;承颜顺志,不但苟免一时,将终身然快乐,而忘其有天下矣。若然,既不枉士师之法,又不伤父子之恩,舜之心如此而已。”是可见人臣以执法为官守,即天子之父且不敢宥,而况其下者乎?人君以爱亲为天性,即天下之大且不敢顾,而况其小者乎?学者诚得虞舜、皋陶之用心,而引申触类以求之,则私恩公义,各得其宜,而天下无难处之事矣。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

    范,是齐邑,即今东昌府范县地方。

    孟子尝自范邑往赴齐国,中途适遇齐王之子。望见其仪容气体大异于人,乃喟然叹说:“人之气体本同,而居养各异。惟其居处在尊贵之地,则神气为所移易,而精采自觉其发扬;惟其奉养有丰厚之资,则形体为所移易,而容貌自觉其充盛。夫气体由于居养如此,居之所系,岂不甚大矣哉!彼王子者,其气体虽与人异,而禀气于父母,犹夫人也;其形体虽与人异,而受形于父母,犹夫人也。本其有生之初,都只是人子而已,岂其在齐民之中,另是父母所生,而自为一类乎?”

    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

    承上文说:“凡人住居必有宫室,乘载必有车马,被服必有衣裳,此日用之常也。而王子之宫室、车马、衣服,虽与人美恶有异,然其所以自奉者,大要也只是这模样,其不同于人者几何?乃气体若彼其迥异者,特以其所居地位为国君之储贰,所居既尊,则所养自厚,其气体不求异于人,而自当与人不同耳。夫以王子所居,但只是势分之尊,犹能移人气象如此。况仁也者,统括四端,包涵万善,乃天下之广居也。使君子居之,其气象不尤异乎?吾知以之宅心,则心逸日休,而浩然之气自充塞于两间;以之居身,则身安德滋,而睟然之光自宣著于四体。岂但如王子,仅以气体而异乎人哉?”

    “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垤泽,是宋国城门的名。

    孟子又说:“吾谓居能移气,观之鲁君之事,又有可信者焉。昔者鲁君曾往宋国。当暮夜之时,城门已闭,鲁君亲自呼于垤泽之门。守门者说:‘吾君无境外之事,不曾出城。此呼门者非吾君也,何其声音与我君相似也?’夫鲁君呼门,而守者疑其似宋君,此岂有他故哉?盖鲁、宋均千乘之国,二君皆诸侯之尊,惟地位之既同,故声气之相似,此守者所以不能无疑也。居能移气,此固其明征矣。彼王子之异于人,何足怪哉?然则君子居广居,而能涵养德性,变化气质,益可信其必然矣。”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

    孟子见当时诸侯好贤而无实,以致贤者多不乐就,乃警动之,说道:“人君待士,固不可无交际之文,尤不可无爱敬之实。诚知悦贤而不能养,无贵于悦也。而飨之以大烹,优之以厚禄,是知所以食之矣。既食之,即当知所爱之。使或食而弗爱,但有庖饩之惠,殊无亲厚之情,这就如豢犬豕的一般,徒能喂饲之而已。岂有贤士当交之以道者,而可交之如犬豕乎哉?知食而弗爱,非所以待贤。而联之以恩意,体之以腹心,是知所以爱之矣。既爱之,即当知所敬之。使或爱而弗敬,但有亲昵之意,而无礼貌之加,这就如畜禽兽的一般,徒能怜恤之而已。岂有贤士当接之以礼者,而可畜之若禽兽乎哉?”要之,人君待士,本无豕交兽畜之心,而爱敬少疏,斯不能无简贤弃礼之失。甚言食而不可不爱,爱而不可不敬也。

    “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

    将,是执奉。拘,是羁留。

    承上文说:“人君待贤,食而不可不爱,爱而不可不敬矣。然所谓恭敬,岂徒币帛交错,止于备礼而已乎?盖恭敬虽因币帛而将,非因币帛而后有也。当币帛未陈之时,已先有此恭敬之念,恭敬之念存于中,而后币帛之礼将于外。是币帛者,礼之文;而恭敬者,乃礼之实也。设使徒以币帛为恭敬,修饰以繁文,而阔略于诚意,恭敬而无实,是亦豕交兽畜之类耳。君子仕于人国,视礼意之诚否以为去留者也。国君既无敬士之诚,则君子必当见几而作,岂能悬空名以羁留当世之贤士、设虚位以拘系天下之豪杰哉?”然则有志于留贤者,慎无使仪不及物可也。是时列国诸侯,惟知厚币以招士,而不知有待士之诚;士惟知币聘之为荣,殊不知有自重之节。故孟子警之如此。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

    形,是形体,如耳目手足之类。色,是形体能运用处,如耳能听、目能视,手持、足行之类。践,是跟着道理行的意思。

    孟子说:“人之有生,气凝聚而为形,形运化而为色;有是形,即有是色,人皆以为形色具而即可以为人矣。然目视、耳听,必有聪明之彝;手持足行,必有恭重之则。推之起居言动,莫不各有自然之理存焉。是乃所以主宰乎形色,而为天精天粹之至性也。人惟不能尽其性,是以形体虽具,不过血肉之躯而已,未可谓之践形也。惟是圣人,气禀极其清明,物欲不能摇夺,乃能于天之所赋于我者,全尽而无亏;我之所受于天者,允蹈而无歉。时乎视听,则聪明之理能践焉;时乎持行,则恭重之理能践焉。以至起居言动,无不各尽其理。此所以耳目手足不为虚生,而四肢百骸皆有着落也。自非圣人,或心为形役,或性以习迁,不亏体而忝所生者,少矣。况能践形乎哉?所以说‘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欲尽人道者,不可不以圣人为法也。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期之丧,犹愈于已乎?”孟子曰:“是犹或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弟而已矣。”

    昔者,齐宣王以人子为父母持丧,必满三年,则太久;欲短少其年月,则废人子之情、悖先王之制甚矣。公孙丑不能力救其失,乃附会之,说:“三年之丧不行已久。今若短而为期,一年便就除服,岂不还强似止而不行者乎?”是在齐王,固忍于薄亲;在公孙丑,亦轻于立论矣。孟子闻而责之,说:“子之事亲,犹弟之事兄;亲丧不可短,犹兄之臂不可也。今王欲短丧,而子乃谓为期胜于已,是无异于人有捩转其兄之臂而缚之者,其不弟甚矣。子乃从容劝解说:‘从你,不可太猛,姑且徐徐而可也。’夫弟之于兄,断无可之理,不争疾徐之间;固不可,徐徐而,亦岂可哉?子但当教之以孝弟之道,使知天性至亲、彝伦至重,则彼敬兄之念,惕然有感,自知兄之不可矣。然则王欲短丧,子惟当启以三年之爱、罔极之恩,则彼孝亲之念油然而生,自知丧之不可短矣。何可为期年之说,以蹈徐徐之弊哉?”

    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公孙丑期丧之说,孟子既斥其非矣。此时适有齐王之子,其生母死,厭于嫡母,而不敢终其丧者。王子之傅,为请于王,欲使得行数月之丧。公孙丑因执此以问孟子说:“为期之丧,既曰不可。今王子乃请行数月之丧,数月之与期年,多寡则有间矣。若此者是耶?非耶?”孟子晓之说:“王子之请,与短丧之事不同。王子生母之丧,厭于嫡母之尊,情固无穷,而分则有限,虽欲终三年之丧,而不可得也。当此情为势屈之际,推王子报亲之心,虽加一日之丧,亦可以少尽人子一日之孝,犹胜于止而不加者,况于数月之久乎?此王子之请不容已也,乃其欲为而不能也。若我所责于齐王者,盖谓其势无所厭,分无所拘,情可自尽而不尽,事所得为而不为也,岂可与王子之事例论哉?盖王子欲伸其情于分之外,而齐王乃欲杀其情于制之中,此正无三年之爱于父母,而我所谓当教以孝弟之道者也。子又附其说以成之,非与于不仁之甚者哉?”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

    时雨,是及时之雨。财字,与材字同。

    孟子说:“君子教人之心,固欲人同归于善。但人品不同,时会各异,教之所被,有不能一律而齐者。其条目大约有五。有一等人,造诣既深,真积既久,所少者点化之功耳;君子迎其将得之机而启发之,由是触之即应,感之即通,怡然理顺,有不自觉其契悟之速者矣。譬如草木之生,栽培已至,即此时而得雨以润之,便畅茂条达而不可遏,这叫作如时雨化之者,此君子之一教也。其次养虽未充,而天资纯粹,德性可以渐磨;君子则因其德而造就之,节其过,引其不及,涵育熏陶,务有成全其德器,这叫作成德,此又君子之一教也。其次德虽未优,而天资明敏,才识可以扩充;君子则因其材而诱进之,矫其偏,使归于正,开导启迪,务有以疏通其未能,这叫作达材,此又君子之一教也。”

    “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淑,是善。艾,是治。

    承上文说:“君子因人而施教,不但成德达材而已。又有一等人,师非专师,学非常学,偶因其一言之质正,一事之咨询,遂就其问而答之,以释其疑,以解其惑;此虽未至终日与言,而大叩则大应,小叩则小应,是亦训迪之所加矣,答问非君子之一教乎?又有一等人,居不同地,生不同时,但溯其觉人之余休,传世之余泽,私窃其善而师之,以饬其躬,以砥其行;此虽未尝及门受业,然或见而知之,或闻而知之,均一化诲之所及矣,私淑艾又非君子之一教乎?合此五者而观之,学者之材质虽殊,要皆有曲成之术;后生之遭逢虽异,无往非造就之仁,其为教一而已矣。所以说‘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盖圣贤之教人,如天地之生物,各因其材而笃焉。是以天地无弃物,圣贤无弃人,有世教之责者所宜深念也。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

    公孙丑苦于入道之难,因问于孟子说:“道不可以无传,教当使人易入。乃若夫子之道,峻极而不可逾,纯粹而无可议,则诚高矣、美矣。学者非不欲勉强以求之也,然仰钻徒切,从入无阶,就如登天的一般,虽欲企而及之,势不能也。夫子何不别为卑近易行之法,使道之高妙者稍有持循之方,而学者得以孳孳焉用力以求至乎?”孟子晓之说:“道有一定之体,教有一定之法,何可贬也?不观之曲艺乎?大匠教人以制器,工有巧拙,宜不必拘于成法矣。然绳墨者,制器一定之则也。大匠以此为教,众工以此为学,虽有拙工,大匠亦不能因其拙而废弃绳墨,别改为简便之法也。非不可改也,成法所在,不可得而改也。羿教人以射,射有巧拙,宜亦不拘于成法矣。然彀率者,射者一定之则也,羿不能舍此以教,弟子不能舍此以学。虽有拙射,羿亦不能因其拙而更易彀率,别变为迁就之术也。非不欲变也,成法所在,不可得而变也。夫大匠与羿,其教人尚有一定之法,况君子立教,又非曲艺所可比者,岂能废成法,而别为卑近之说以循人哉?”

    “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跃如,是踊跃,见于目前的模样。

    承上文说:“由曲艺观之,教人者固皆有不易之法矣。然道虽不容少贬,而理则不容终藏。是以君子立教,但告以务学的方法,不告以得道的妙处。如教人以致知,使知此道而已,而知之精细的去处,则待其自悟,未尝轻示之也。教人以力行,使体此道而已,而行之纯熟的去处,则待其自化,未尝强聒之也。就如射者引弓至满而不发矢的一般,虽其至道之妙,不容以轻传,而上达之机,固已指示于言意之表,其所不发者,殆踊跃著见于吾前矣。夫引而不发,则斯道若隐而难知,而跃如之妙存焉,则其理固显而易见,非难非易,无过不及,昭昭然揭中正之矩以示人,特人不知所从耳。惟善学者,由其所引之端,究其不发之蕴,为能因言见道,灼然明向往之途;体道成身,确然敦践履之实。高不失之太过也,卑不失之不及也,而道之中立者,始于是乎有从入之地矣,岂以不可几及为患哉?”夫道一而已矣,自阻,则苦其登天之难;自勉,则契其跃如之妙,是在学之者,有力有不力耳。公孙丑乃欲贬道以循人,何其所见之谬乎!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以死随物,叫作殉。

    孟子说:“君子一身,以道为体者也。身固不能离道,道亦不能离身,观其出处而可知矣。当夫明良交会,为天下有道之时,正吾身应运而出之候也。身既出,则道不容以或违,以身靖献于上,即以道而致其君也;以身表率于下,即以道而泽其民也。此道紧紧随身,盖身显而道与之俱显矣,肯负其行道之志乎?若明良不作,为天下无道之时,正吾道不可则止之日也。道既屈,则身不容以不退,上无以成正君之功,则卷怀以独善也;下无以究泽民之用,则敛德以自全也。此身紧紧随道,盖道隐而身与之俱隐矣,肯变其守身之节乎?夫以道殉身,以身殉道,是君子出处进退,无往而不与道俱也,此吾之所尝闻者也。若夫身显而道不能行,惟知枉道以求合;道屈而身不能隐,惟知希世以取容,此乃以道殉人,苟且以赴功名之会,一鄙夫患失之事、妾妇顺从之行而已,我实未之闻也。”当是时,列国策士驰骛于功利之场,惟知以身之显晦为欣戚,而不知以道之用舍为进退。孟子所以有感而为是言也。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滕更,是滕君之弟。挟,是恃己骄人的意思。

    公都子问于孟子说:“滕更以国君之弟来学于夫子之门墙,若当在礼貌之中,而每有质问,夫子拒而不答,果何故哉?”孟子晓之说:“学者之从师也,不贵执求教之礼,而贵有受教之诚。盖师也者,师其道也,不可以有挟也。若矜其爵位,挟贵而来问;矜其才能,挟贤而来问;或挟长而问,恃其年加于我;或挟有勋劳而问,恃其有功于我;又或挟故而问时,恃其有故旧于我。五者之中,但有一件,其求教之意便不诚笃,虽有所问,皆在所不答也。今滕更来学,而不免有挟贵、挟贤之意。挟此二者以骄其师,则不胜其满足之念矣。此我所以不答其问者,正欲矫其矜己骄人之失,而发其尊师重道之情也,岂为吝教乎哉?”夫滕更以国君之弟而有向道之心,其贵其贤,亦可嘉矣。孟子因其有挟而遂不答,可见位高不可耻于下问,贤智不可以之先人。惟虚己受教,斯可以来天下之善,集众思而广忠益矣。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孟子说:“君子立身行己,固不可不用其心,亦不可过用其心。以处事言之,凡事有关于纲常,切于性分,此在所当为而不可已者也。若于此不可已者,顾止之而不为,则志怠于因循,气衰于鼓舞,其究必至于逡巡畏缩,视天下之事无一件可担当,而无所不可已矣,岂能有任事之力乎?以待人言之,凡人有情爱相属,分谊相维,此在所当厚而不可薄者也。若于此所当厚者,顾薄之而罔恤,则惇睦之意微,刻薄之私胜,其究必至于残忍少恩,视天下之人无一人可亲厚,而无所不可薄矣,岂复有胞与之情乎?以为学言之,功固有所当进,序亦在所当循。若志意太高,工夫太骤,其始非不勇猛锋锐,而气过激则易衰,力已竭而难继,奋发未几,而怠惰随之,其退必速矣,岂能望其成功于终乎?”夫是三者,颓靡自委者,固不足以有为;急遽无序者,亦同归于废弛。君子如欲有为于天下,岂可不惩其太过、不及之弊,而酌施为缓急之宜哉!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孟子说:“人物之生,本同一气;而亲疏厚薄,分则悬殊。惟其分之殊,而用恩自不能无序矣。故其于物也,取之有时,用之有节;推其心,岂忍一物之失所乎?然但爱之而已,而未必有治教渐摩之泽,则爱之而弗仁也。其于民也,所欲与聚,所恶勿施;推其心,岂忍一夫之不获乎?然但仁之而已,而未必有天伦维系之恩,则仁之而弗亲也。夫仁而弗亲,非故靳其恩于民也;以民视亲,其亲疏自不同矣。君子隆一本之恩以亲其亲,而因推亲亲之念以仁其民,自不得以待吾亲者而概施之于民也。使于民亦亲之,则何以别于吾亲乎?此所以仁之而弗亲也。爱而弗仁,非故靳其恩于物也;以物视民,其贵贱则不同矣。君子扩民胞之度以仁其民,而因推仁民之心以爱乎物,自不得以爱吾民者而概施之于物也。使于物亦仁之,又何以别于吾民乎?此所以爱之而弗仁也。”夫亲亲、仁民、爱物,统而言之,则均谓之仁;分而言之,则各有其等。此君子之仁,所施虽甚博,而所操则甚约,惟其举此加彼,善推所为而已。世有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恩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岂不悖哉!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

    孟子说:“人君之治天下,知以明理,仁以爱人,二者不可偏废。然有要焉,不可不知也。盖知者通达万变,于天下之事固无所不知。若事事而求其知,则不胜其劳,而事亦有所难治;惟于庶事纷纭之中,求其所当务者,如关治道之大体,系民生之切务,惟以此为急,而励精以图之,则弘纲既举,细目自张,凡众务之杂陈于前者,自然次第举行,而事无不治矣。其为知也,不亦大乎!仁者包含遍覆,于天下之人固无所不爱。然人人而用其爱,则不胜其烦,而爱亦有所难周;惟于众人泛爱之中,求其人之贤者,如德可以正君而善俗,才可以修政而立事,惟以此为急,而虚己以亲之,则众贤在位,庶事自理,凡群黎之待惠于我者,自然德泽旁流,而爱无不洽矣。其为仁也,不亦博乎!果何以征之?尝观诸尧、舜矣。若钦明,若濬哲,古今称大知者,至尧、舜而极。然岂能物物而遍知之哉?其所急者,亦惟先务是图,如授人时、治洪水、齐七政、辑五瑞之类是已;此外一日万机,虽未尝不加之意,而政教之大纲不与存焉,即尧、舜之智,亦有所不暇图耳,况智不如尧、舜者乎?曰如天,曰好生,古今称至仁者,亦至尧、舜而极。然岂能人人而遍爱之哉?其所急者,亦惟亲贤是务,如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是已;此外百工庶职,虽未尝不加之意,而赞襄之重寄不与存焉,即尧、舜之仁,亦有所不暇及耳,况仁不如尧、舜者乎?”欲知仁智之要务,诚不可以尧、舜为法矣。

    “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

    察,是详审。放饭,是纵意吃饭。流歠,是长饮无节。齿决,是以齿啮断干肉。

    承上文说:“观尧、舜之所急,则知仁知各有所当务矣。乃若知不急先务,仁不急亲贤,而惟琐细之事是图。譬之丧服,三年之丧是重服,缌麻三月、小功五月是轻服;制服者谨其重而后及其轻,可也。乃今于父母重丧不能自尽,却于缌麻小功之服,讨论之必详焉。又譬之饮食,放饭长饮是大不敬,齿决干肉是小不敬;饮食者慎其大而后及其小,可也。乃今于放饭流歠之大过不知自检,却于干肉无齿决之礼,讲求而不置焉。若此者,察察为明,虽若详于细微之事;而惽惽莫辨,实则昧于缓急之宜。舍重而图轻,得小而忘大,真乃不知务之人矣。仁知不知所务,何以异此?”此尧、舜智不遍物而知,而光被四表;仁不遍物而爱,而泽及群生,惟其知务故也。人主欲识为治之大体,宜于此留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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