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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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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诸人也。”

    君子,是有位的。小人,是无位的。泽,是流风余韵。父子相承,叫作一世。斩字,解作绝字。淑,是善。

    孟子说:“圣贤之生,其建立在一时,而遗泽在后世。故在上而有位者,其功业闻望传于后人,须至五世而后绝;在下而无位者,其道德声名垂于后人,亦至五世而后绝。盖亲尽服穷,遗泽寝微,此理势之必然者;若在五世之内,则其泽固未亡也。况孔子继群圣之统,可传于万世之远;而我去孔子之时,乃犹在五世之内,故虽不得及门受业为之弟子,然遗泽尚存,微言未绝,渊源所自,犹有可承,故得私闻孔子之道于人,以自善其身耳。向使圣远言湮,则虽愿学孔子,亦不过闻而知之耳,安能如是其亲切哉?”孟子历叙舜、禹之事,至于周、孔,而以是终之。盖尧、舜以来相传之道,孔子集其成,而孟子承其绪,其自任之重见乎词矣。惜乎!孟子之没,不得其传,而道统或几乎息也。继帝王之统者,可不勉哉!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孟子说:“天下之事,固然有一定之理确然可守,然亦有可否涉于两端而不可不择者。今夫义不苟取谓之廉。人于交际之时,初间见利而动,恰似在所当取;及仔细思之,非其义也,非其道也,却在所不当取,则辞之而勿取可也。乃贪得而竟取之,则是有见于利,无见于义,而廉介之操不免于损伤矣,如之何其可耶?至如分人以财谓之惠。惠所当施,君子固不吝其有矣;使或爱人利物之情偶发于一念,似乎当与,而施不必博,济不必众,又似乎不当与,则宁勿与可也。乃市恩而竟与之,此其沾沾利泽之微,不唯不足为惠,而反有伤于惠矣,君子欲全其惠,岂可轻于与耶?又如见危授命谓之勇。勇所当奋,君子固不爱其身矣。或捐躯赴难之志偶激于一时,似乎当死;而仁未必成,义未必取,又似乎不当死,则宁勿死可也。乃轻生而竟死之,此其悻悻血气之私,不惟不足为勇,而反有害于勇矣,君子欲全其勇,岂可轻于死耶?”此可见天下之事,自取与之间,以至死生之际,大小难易,皆有中道,固不当徇欲害理,以流于不及,亦不必立异好名,以涉于太过。然其可否之几,间不容发,则在乎能择而已。孟子此章,正《中庸》“择善固执”之功,学者不可不审也。

    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

    羿,是有穷国之君。逢蒙,是羿之家臣。愈,是胜。

    从古以来,皆称羿为善射。他有个家臣逢蒙,从之习射,尽得其命中之巧术,亦以善射成名。却思想:己之善射天下无敌,只有羿为胜己;若有羿在,难以独显其能。于是与浇浞同谋,乘羿射猎而归,杀而烹之,以专善射之名。孟子因论此事,说:“逢蒙以弟子而害师,罪固不容诛矣。乃羿以射教人,反致杀身之祸,是亦有罪焉。”公明仪说:“羿为逢蒙所杀,罪在逢蒙,则羿似乎无罪。”孟子辩说:“羿之教射,始初失于择人,其终至于祸己,此其罪但比逢蒙之悖逆为少轻耳,安得谓之无罪耶?”这是孟子为取友而发,归罪于羿,然其微意犹有所在。盖兵乃不祥之器,羿身为国君,若能以道德为威,谁敢不服?乃以弓矢之能,与其家臣相角,以此取祸,固其宜也。岂但择交非人为可罪哉!

    “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

    郑、卫,都是春秋时国名。子濯孺子,是郑人。庾公之斯、尹公之他,是卫人,都是当时善射者。金,是箭镞。四矢,叫作乘。

    孟子因论羿之有罪,特引旧事以证之,说:“当春秋之时,郑国曾遣子濯孺子潜师侵卫,卫国因遣庾公之斯去追逐他出境。子濯孺子说:‘今日我偶然疾作,不能执弓而射,追兵若至,吾其死矣夫。’因问其御车之仆说:‘后面追我者为谁?’其仆对说:‘是庾公之斯。’孺子喜说:‘若是此人,吾得生矣。’其仆问说:‘庾公之斯是卫国之善射者也。夫子既遇疾作,乃不畏其射,反说得生,这是何故?’孺子答说:‘我非为他不能射,只以情料之,可保其不肯伤我耳。盖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那尹公之他乃是正人,他所取之友,必然也是正人,如何肯乘时射利、背本邀功?我之所恃者此也。’及庾公之斯追逐既近,果然问说:‘夫子今日为何不执弓迎敌?’子濯孺子据实答说:‘今日我偶然疾作,因此不能执弓。’庾公之斯就不忍反射,因叙说:‘向者小入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实学射于夫子,我今日善射,都是夫子传授之法,若乘其疾作,发矢相加,是将夫子之法反害夫子,我不忍为也。但今日之事,奉君命而来,乃是公家之事,亦不敢废。’于是从箭囊中抽矢出来,扣于车轮之上,以去其金镞,使不伤人,然后发四矢而归。则既不废君上之命,又得全师友之情矣。是子濯孺子以取友而免祸如此。向使羿之教射亦如孺子,则所与居处者无非正人,何至于杀身哉?此羿之所以不能无罪也。”夫羿之被祸固其自取,至于庾斯之事,本无足称,孟子何为引之?盖人之处事,奉法之公私,与存心之厚薄,迹若相悖,而机实相通,未有交游之间忍于背义,而事使之际独能尽忠者,此庾斯与逢蒙之辨也。论人者以此察之可也。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这是孟子勉人去恶从善的意思。

    西子,是古之美人。蒙,是冒。不洁,是污秽之物。恶人,是貌丑的人。

    孟子说:“善恶虽有一定之质,然其变化之机,又在人之自处何如耳。今夫西子之貌,天下之至美者也,若使被以污秽之物,则人皆恶闻其臭,至于掩鼻而过之,纵有倾城之色,亦不见其为美矣。至于丑恶之人,本人情之所憎厌者,使能斋戒沐浴以致其洁,则虽对越神明,而奉上帝之祀,亦无不可。盖有精白之念,自不嫌于其恶矣。”世有材质本美而流于污贱之归,是西子之蒙不洁者也;亦有材质本陋,而反成粹白之名,是恶人之祀上帝者也。然则有善者,固不可不兢业自保,以求全其善;有恶者,亦不可不洗濯自新,以求易其恶矣。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

    性,是人、物所得以生之理。故,是已然的形迹。利,是顺利。

    孟子说:“天下之理原于性,人惟言性未得其真,所以事不顺理,而往往多事以扰天下也。盖性具于心,本无形而难见,若徒以性论性,则言愈多而理愈晦矣。天下之言性者,惟当就其日用之间,随感而应,有那已然可见的形迹,即此已发之端倪,求其未发之精蕴。如言性之仁,必指恻隐之呈露者以为据;言性之义,必指羞恶之发见者以为征,由是因显以知微,即用以见体,而性之本然者始可得而识矣。此言性者当求之于故也。然所谓故,却出于天理之自然,非由于人为之勉然;一有人为,便不顺利而非故矣。是以言性之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而以利为本焉。如言恻隐,则必本其乍见不忍之良心,而凡涉于要誉之私者,非仁也;言羞恶,则惟取其弗屑嘑蹴之真机,而凡涉于好名之私者,非义也。此则以天谋为能,不以人谋为能,而性之自然者始可得而识矣。”夫性征于故,故本于利,此可见天下之理,皆出于自然。人惟顺其自然之性以应事,则无所处而不当矣,何必任术以扰天下哉!

    “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

    凿,是穿凿,乃不循正理,别生意见的意思。无事,是就事处事,恰似不曾做事的一般。

    孟子说:“天下之理既出于自然,则明理之人,宜知所顺应矣。乃若所恶于智者为何?盖智乃吾心明觉之良,而非私意揣摩之术也。有等小智的人,自作聪明,务为穿凿、索隐以为知,行怪以为能,似智非智,而反有害于智,此其智所以为可恶耳。如使智者之处事,亦如大禹之行水一般,则心不劳而事不扰,何恶之有?盖水以就下为性,禹但因其自然之性,加夫利导之功,如九河、济、漯,本有赴海之势,则疏瀹而注之海;汝、汉、淮、泗,本有赴江之势,则决排而注之江。虽有疏浚之劳,而未尝以私意穿凿,不过以水治水,行所无事而已。此禹之智所以为大,而古今莫及也。若使用智者,以大禹行水之法,为吾身应事之准,因物付物,不矫激以为高;以事处事,不纷更以滋扰,亦如禹之行所无事,则虚灵中见的道理,自然光明;宁静中做的事业,自然俊伟,这才是有大识见、大力量的人。其智之大,亦将与禹并称于天下矣,尚何恶于智哉?夫智一而已,务为穿凿则小,行所无事则大,则智之贵于顺、不贵于凿也,明矣!人欲称大智之名于天下,安可不务法禹,而徒用智以自私哉?”

    “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千岁之日至,是上古日南至之时。岁月日时,皆会于甲子,乃造历者之历元也。

    孟子说:“智以无事为大,可见智不当凿矣,况以理推之,亦有不必凿者乎?且以治历言之。天之峻极,何如其为高?星辰之布列,何如其为远?若未易窥测矣。然天虽高,其运行却有常度;星辰虽远,其次舍却有定位,这所谓故也。治历者苟于其故而求之,循其已往之迹,用积分之法,直从今日逆推上古,则虽千岁之远,年代不知其几,而岁月日时,皆会于甲子,为日至之度,造历之元者,可端坐而得之,而不苦于步算之难矣。夫天与星辰,至难知也,顺其故而求之,无不可得,况事物之近者乎?智者何必以凿为哉?”详观此章之意,惟以顺理应事为大智,然必先有随事精察之小心,而后有顺事无情之妙用;不然,则徒慕无事之名,而深居高拱,适己自便,兢业之念或少疏焉,未有不至于懈弛者。君天下者宜审图之。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弔,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

    公行子,是齐国的大夫。右师,是官名,齐幸臣王时为此官。进,是引使就己。简,是忽略。

    昔齐大夫公行子有子之丧,那时齐国诸大夫以君命往弔。入门之后,众人都以右师王为齐王宠臣,争先趋附。有进右师使就己之位而与之言者,有自己往就右师之位而与之言者,无非示亲昵以通殷勤,盖谄媚之徒也。孟子时亦往弔,乃王驩之所敬重而望其亲己者,乃独不与右师言,其以道自重如此。王驩遂怫然不悦,说道:“诸君子与驩同事,幸而至矣,无有不与驩言者。独孟子不与驩言,是必以驩为不足与言,而故示简略之意也。君子处人以礼者,固如是乎?”观王驩责望孟子,盖惟知在己之势分为当尊,不知孟子之道义尤当重,其不足与言,益可见矣。

    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历位,是更涉他人的位次。阶,是班列。子敖,是王驩的字。异字,解作怪字。

    王驩有不悦孟子之言,孟子闻之,乃据礼以明其故,说道:“人之相与,固有交际之情;然以君命从事,则自有朝廷之礼。吾且以礼言之:凡人臣在朝廷之上,有各人站立的位次,位次既定,不得更历而相与言;有众人排列的班行,班行既分,不得逾越而相揖。盖法度森严之地,以威仪整肃为先,有一毫不可不谨者。今以君命而弔公行氏,则君命之所在,即朝廷之所在也。若未就位而进与之言,则右师历我之位矣;已就位而就与之言,则我历右师之位矣,岂不为失礼乎?我所以不与右师子敖言者,正恐有历位逾阶之失,故不但以礼自处,而欲以礼处人也。我欲行礼,而子敖乃谓我为简略,以敬为慢,舍公礼而言私情,不亦可怪之甚乎!”夫王嬖臣,众人之所媚,而孟子之所深鄙者。然一弔于滕,则以有司之事为不必言;再弔于公行,则以朝廷之礼为不当言,始终不与之言,而未尝显示之绝,其不恶而严如此。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孟子说:“均是人也,而君子独超然异于众人。其所以异于人者,果何修而能然哉?惟此一念存主之间,众人多放失而不求,君子独操存而匪懈,精神常有所管摄,德性常有所涵养,这存心便是其异于众人者耳。其心之所存者何?曰仁、曰礼而已。盖仁是吾心之恻隐,残刻者多失之;君子以大公之理克有我之私,念念时时都在仁上,造次颠沛,无顷刻或违,这是以仁存心,而视他人之残刻者迥乎其不侔矣。礼是吾心之庄敬,怠肆者多失之;君子以严翼之衷胜暴慢之气,念念时时都在礼上,视听言动,无顷刻或愆,这是以礼存心,而视他人之怠肆者迥然其悬绝矣。”夫仁礼之心,人所同具,而君子独能存之,是其受性于天虽与人同,而善事其心则与人异,此其所以不可及也。然则学为君子者,惟自存心求之可矣。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恒字,解作常字。

    孟子说:“仁礼之德,既有根心之实,则自有及物之征。盖仁主于爱者也,君子以仁存心,非独有是恻隐之心而已;有是恻隐,便有是慈爱,亲疏远近殆无一人而不在其所爱之中者矣。礼主于敬者也,君子以礼存心,非独有是恭敬之心而已;以礼自处,便以礼处人,众寡小大殆无一人而不在其所敬之中者矣。夫爱敬既尽于己,则德意自感乎人;我有恩以爱人,则凡感我之爱者,皆将亲媚于我,而蔼然有恩以相与。盖必人之爱我,方才验我之能仁耳;若爱人而人不亲,则岂理之常也哉?我有礼以敬人,则凡感我之敬者,皆将逊让乎我,而俨然有礼以相接。盖必人之敬我,方才验我之有礼耳;若礼人而人不答,又岂理之常也哉?”要之,爱敬之在人者虽不可必,而仁礼之在我者则当自考。以此存心,此君子所以异于人而非人所易及也。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

    >横逆,是强暴不顺理的事。

    孟子说:“盛德固足以感人,而事变容出于意外。我爱敬人,人亦爱敬我,此其常也。设或有人于此,不惟不相爱敬也,而反加我以暴横悖逆之事,这是常情之所不堪,忿怒之所易激者。乃君子则必自反说道:‘天下事未有无因而至前者,他这样来陵我,必是我不仁有以致之;这样来侮我,必自我无礼有以取之;不然,仁至必无怨,礼至必不争,此等横逆之事,何为到我之前哉?’”推其心,方自歉其仁礼之未尽,而无暇于责人矣。君子责人则轻以约,责己则重以周,其存心之厚如此!

    “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

    孟子承上文说:“君子于横逆之来,因其不亲而益致其爱,已自反而仁矣;因其不答而益致其敬,已自反而有礼矣,宜足以感化乎小人而使之悔过也。乃其待我以横逆,一无所改于前,而暴戾如故焉;君子于此,岂肯以一自反而遂已哉?又必自反说道:‘我虽仁而所以爱人者,容或少恻怛之真心;我虽有礼而所以敬人者,容或少退让之实意。一有不忠,则横逆之来,不必深咎乎人;而诚意未孚,在我实与有责矣。不然,天下未有至诚而不能动物者也,横逆奚宜至哉?’”夫君子由接人而反己,德既欲其无一之不修,心又欲其无一之不尽,其自治之功,可谓已密而益密矣。

    “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

    妄人,是狂妄的人。择,是辨别。何难,是不足计较的意思。

    孟子说:“君子于横逆之来,不责人之不顺,惟咎己之不忠。凡所以爱人敬人者,不徒事乎虚文,而皆本之实意。则既自反而忠矣,宜足以感化乎小人而使之愧赧也。乃其待我以横逆终无所改于前,而暴戾如故焉。君子于此,亦岂屑介然于怀而与之校哉?但说道:‘天下无不可化之人,而此人仁不能怀、礼不能屈,是其良心已丧,积习难移,亦天地间一妄诞之人而已矣。人而妄诞至此,名虽为人,实则蠢然一物,与禽兽何所分别?既与禽兽无辨,则当置之度外,处以无心可也,岂屑与禽兽校是非、论曲直哉?’”然不校之量,虽足以有容,而自治之诚,实未尝少间。君子之存心若此,此其所以大过人也。

    “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

    孟子承上文说:“凡事变适当其前,则忧患交攻于内,此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今观君子之处横逆,自反之心有加无已,即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这是有终身之忧。至于意外之患猝然来到面前,我既置之而不校,人自相安于不争,这是无一朝之患也。夫君子之心,泰然常定,似可以无忧者。乃其心之所忧,却有一段放不下处。其心常念说:‘舜生于天地间,此人也;我亦生于天地间,此人也。在舜,则尽性尽伦而立人道之极,其修之一身者,可为法于天下,而天下爱敬之,是亿兆人之一人也;其行之一时者,可传布于后世,而后世爱敬之,是千万世之一人也。若我则道不加修,德不加进,犹不免为乡里之常人而已,如之何其能勿忧乎?忧之如何?亦惟反己自修,去其不如舜者,以就其如舜者。仁不如舜则自反而勉于仁,礼不如舜则自反而勉于礼,务使道德备于己,爱敬尽乎人,而后吾希圣之心始慰耳。不然,一日不如舜,一日之忧也,可但已乎?’”此君子所以有终身之忧也。

    “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孟子说:“君子所以有终身之忧者,但忧仁礼之不如圣人耳。若夫横逆之来,常人不胜其忿怒之私,而至于有构争之患者,则可保其必无矣。何以见得?君子以仁存心,而所为皆在于仁,一毫涉于不仁,不肯为也。以礼存心,而所行皆在于礼,一毫涉于非礼,不肯行也。其自治之详,既有远害之道,而况盛德所感,孰无爱敬之心?即万一事出意外,一旦或有横逆之来,君子内省不疚,自反常直,将卒然加之而不惊,无故临之而不惧矣,何患之有?所以说君子无一朝之患也。”

    这一章书,论君子存心之学,归在反己;反己之功,归在以大舜为法。盖圣贤处常而能尽道者易,处变而能尽道者难。舜父顽、母嚚、弟傲,处人伦之变,而能成厎豫之化,全亲爱之情,惟不见得父母兄弟有不是处,只自尽其道,积诚以感动之,此其所以为可法也。是后,商汤以六事自责,成王以小毖省躬,周宣侧身修行,汉文罪己求言,皆帝王自治之学,有得于大舜之遗意者。君天下者,宜知所取法焉。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

    这一章是记孟子断禹、稷、颜回出处之同道。

    先述其事说:“自古圣贤得位行道,莫盛于禹、稷;隐居乐道,莫过于颜子,然其事有不同。禹、稷当尧、舜之世,天下治平,列在九官之位,一则平治水土,一则教民稼穑,周历四海,不惮勤劳,甚至三过家门亦不暇入,其忘身以忧民如此。孔子上嘉唐、虞,每以禹、稷为贤而推尊之。颜子当春秋之世,天下大乱,隐于陋巷之中,以一箪为食,以一瓢为饮,其贫窭之状,使他人当之,必有不堪,而颜子处之泰然,不改其乐,其修身以遁世如此。孔子品第门人,每以颜子为贤而称许之。”夫出为异致,而皆为圣人所与,故孟子因而断之说:“禹、稷、颜子,其出处不同,然禹、稷进而救民,虽功盖天下,其道非有异于颜子;颜子退而修己,虽善止一身,其道非有异于禹、稷。”盖时可以行,则出而为禹、稷;时可以藏,则处而为颜子,其心一而已矣。出处之迹,乌足以泥之哉?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孟子承上文说:“禹、稷、颜回同道,而事有不同者,以所处之地异也。当禹之时,洪水滔天,下民昏垫。禹任司空之官,以治水为己责,心里时常思想:只要使天下百姓每皆得安居,其心始慰;若治水无功,尚有漂流陷溺的,就是我溺了他一般,有不能一息自安者矣。当稷之时,农工未定,黎民阻饥。稷任田正之官,以教稼为己责,心里时常思想:只要使天下百姓每皆得饱食,其心始安;若劝农无效,犹有枵腹饥馁的,就是我饥馁他一般,有不能一日少宁者矣。禹、稷以民之忧为己忧,其自任之重如此。故禹乘四载,不惮胼胝之劳;稷播百谷,不辞躬稼之苦,汲汲皇皇,只要救天下之饥溺,所以过门不入,如是其急也。若颜子则不任其职,无治乱安危之寄,故得箪食瓢饮,自乐于陋巷之中耳。其所处之地不同,而要之各尽其道也。”

    “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孟子承上文说:“禹、稷、颜子地位不同,故出处各尽其道如此。设使禹、稷穷而在下,无济世安民之责,则所处者亦颜子之地也,必能乐颜子之乐,而思不出位矣,岂至于过门不入乎?使颜子达而在上,有辅世长民之任,则所处者亦禹、稷之地也,必能忧禹、稷之忧、而为国忘家矣,何暇于箪瓢自乐乎?所以说易地则皆然。”可见,圣贤之心本无偏倚,随感而应,用之则行,固未尝有心于用,而涉于徇人;舍之则藏,亦未尝有心于藏,而至于忘世。此其道之所以为同也。

    “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孟子发明禹、稷、颜子之同道,又比方说:“今有同室之人,一旦互相争斗,这与我休戚相关,虽当洗沐之时,未及束发,便加冠结缨,奔而往救,亦不为过;盖其地甚近,则其情甚急也。若是乡邻之人互相争斗,这与我利害不切,却也要被发缨冠而救之,则不达于理矣,故虽闭户不出,亦不为忍;盖其地少疏,则其情少缓也。然则禹、稷身任其责,视天下就如同室,故急于救民;颜子不在其位,视天下就如乡邻,故安于修己。盖随其所遇,而各当于理,此其道无不同,而孔子所以皆称其贤也。”

    按,战国之时,杨、墨之说盛行。杨氏为我,不肯拔毛而利天下,虽同室之斗,亦将有闭户不出者,这与颜子之道不同;墨氏兼爱,不惜捐顶踵以利天下,虽乡邻之斗,亦将有缨冠往救者,这与禹、稷之道不同。惟禹、稷可以为颜子,而不流于兼爱;惟颜子可以为禹、稷,而不涉于为我。出处进退一随乎时,此孔子时中之道,而孟子之所愿学者。故揭之以示人,亦辟杨、墨之意也。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

    匡章,是齐人。礼貌,是敬重的意思。戮,是辱。狠,是忿戾。

    公都子问于孟子说:“君子择人而与之交,非其善有足称,必其行无可议。若匡章之为人,举齐国之众,皆以不孝称之,是其大节已亏,虽有小善,不足取已。夫子乃与之游,且礼貌之,以致其敬重之意,敢问其所以不见绝于夫子者,何为也哉?”孟子答说:“国人之论虽不可谓不公,而众恶之言亦不可以不察。人果何所据?而谓章子为不孝乎。夫世俗所谓不孝之事总有五件:有等偷惰其四肢,惟知宴安之可怀,把父母的奉养恝然不顾,此则知有身而不知有亲,不孝之一也;有等博弈、好饮酒,惟知朋从之可狎,把父母的奉养恝然不顾,此则知有交游而不知有亲,不孝之二也;有等贪好货财,偏爱妻子,惟知自私自利,把父母之奉养恝然不顾,此则知有室家而不知有亲,不孝之三也;又有一等纵耳目之欲,嗜淫声,悦美色,自放于礼度之外,以贻父母之羞,此则亏体而辱亲,不但失养而已,不孝之四也;又有一等逞血气之私,好小勇,争小忿,自陷于刑辟之中,以贻父母之患,此则忘身以及亲,又不但辱之而已,不孝之五也。此五者,事虽不同,其为不孝则一。使章子有一于此,而称之为不孝,彼将何辞?今即其素行观之,果有一事于其身乎?无其事而被之以不孝之名,此必有其故,而不可不察也。若概信其言而轻绝其人,则君子之心必有所不忍矣。”

    “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

    遇,是投合。贼字,解作害字。

    孟子承上文说:“章子身无不孝之事,而枉被不孝之名者,亦非无因而致然也。盖章子之心,不忍陷父于不义,尝以善道责望于父,而进匡救之言;固不料其机不相投,言不相入,其所以见忤于父而被逐者,惟其责善而不相合焉耳。夫道在伦理间,各有攸当,不可概施。如过失相规,德义相劝,此朋友之道也;乃若父子,以恩为主,家庭之间蔼然慈孝,乃为道之当然耳。若以责善之道而行于父子之间,将见相责之过,必至于相夷,而天性由此以伤,真爱由此以夺,岂非贼恩之大者哉?”章子徒知责善于亲,而不顾贼恩之祸,此则其罪之不容辞者。乃其心固不过欲谕亲于道耳,是安得与世俗之所谓不孝者同类而共议之哉?

    “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而已矣。”

    不养,是不受其养。

    孟子承上文说:“章子以子而责善于父,固不为无罪。及看他后来不自安之情,则亦有可矜者。彼身有夫妻之配,子有子母之属,人情之所甚欲也,章子岂不欲有此?只因责善而得罪于父,不得近父之前,其心有跫然不自宁者。故于妻则逐出之,于子则屏斥之,终其身不受妻子之养焉。盖其设心以为:我既不得尽一日之养于父,则又安敢受一日之养于妻子?如此而痛自责罚,亲心或因之以感动焉,未可知也。苟不如此,是见忤于父,已有罪矣;乃又悍然不顾,而安心享妻子之养,岂非罪之大者乎?夫其设心如此,是其始焉责善于亲,既非有世俗不孝之实,而其罪为可原;继焉引咎于己,则又有人子怨慕之诚,而其情为可悯。是则章子之为人也,我所以与之游而礼貌之者,独有以谅其心耳。”夫匡章不孝之名,人共传之,其得罪之由与自责之心,人不知也。使非孟子怜其志而表章之,章之心几不白于天下矣。众恶必察,圣贤至公至仁之心固如此。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

    武城,是鲁邑。反,是还。左右,指曾子门人说。为民望,是倡率众人的意思。沈犹行,是弟子姓名。

    昔曾子设教于鲁,住居武城地方。适有越人来寇。或人说:“寇至矣,何不避而去之?”曾子从其言,乃与守舍的人说:“无使人寓居于我室,毁伤其室中之薪木。”以示去而复来之意也。及越寇已退,则又先与守舍的人说:“室久不居,墙屋必有毁坏者,尚为我修葺,我将来归矣。”于是寇退之后,曾子遂还归武城,复居其室焉。当时门人在左右的,私相议说:“武城大夫之待先生,内尽其诚,外尽其礼,这等的忠且敬,可谓厚矣。乃寇至则先去,而为众人之倡率;寇退则反,而居处如故,视武城之患难,漠然不加喜戚于其心,何厚施而薄报也?或者不可乎?”弟子中有沈犹行者,乃解之说:“夫子不与武城之难,良有深意,非汝等之所能知也。昔夫子曾舍于沈犹氏,与今日居武城相同。时有负刍的人作乱,与今日越寇相同。当时从者七十人,夫子皆引之而去,未有与其难者。”观昔日之处沈犹氏,则知今日之处武城,乃当去而去耳,岂常情之所能识哉?”盖时当避难,则以保身为哲。曾子之所处,是或一道也。

    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

    伋,是子思的名。

    昔子思仕于卫国,适齐人来寇。或人说:“齐寇且至,何不避而去之?”子思答说:“食人之食者,当忧人之忧。今齐寇方至,则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其时也。若使伋去国以避难,于保身之计得矣,卫之社稷人民,谁与共守?人臣委质之义何如?而可如此耶?伋但知效死勿去而已。”盖时当捍患,则以殉国为忠。子思之所处,是又一道也。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微,是微贱。

    孟子就曾子、子思之事而断之,说道:“曾子居武城,惟知远害以全身。子思之居卫,乃欲守死而弗去。其事若迥然不同矣,然揆之于道则无不同,何也?盖曾子之在武城,所居则宾师之位也。师道之尊,等于父兄,彼武城之人,皆子弟耳,岂有父兄而轻殉子弟之难者乎?此曾子所以去之。若子思之于卫,则已委质而为臣矣。以臣事君,分犹微贱,是以奔走御侮为职者,岂有臣子而不急君父之难者乎?此子思所以不去也。盖君子之处世,惟求理之所是与心之所安,时当保身,不嫌于避害;时当殉国,不嫌于轻生。曾子、子思,其道一而已矣。使曾子而居臣职,处子思之地,则必不轻去武城,而避患以自全;使子思而为宾师,处曾子之地,则必不苟殉卫国,而捐躯以赴难,便是交换过来,也都是这等作用,此曾子、子思所以为同道也。”故观圣贤者,不当泥其迹之异,而当求其心之同,微、箕、比干,生死去就不同,而同为仁;夷、惠、伊尹,仕止久速不同,而同为圣。明乎此者,斯可以语精义之学矣。

    储子曰:“王使人瞯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储子,是齐人。瞯,是私窃窥视。

    当战国时,谋臣策士皆卑琐无奇,孟子独毅然以圣人之徒、王者之佐自任,人见其气象岩岩,遂谓其与人不同。故孟子初至齐国,齐王暗地使人窥看孟子,察其动静语默之间,欲以验其为人之实。而齐人有储子者,因问孟子说:“夫子享大名于当世,人皆称夫子有异于人,王近使人窃视夫子,看夫子之道德,果有超然异于众人而非人之所可及者乎?”孟子答说:“我何异于人哉?我之所知,人都能知;我之所行,人都能行,与人原不异也。岂但我无以异于人,就是古之大圣,如尧、如舜,也只同得天地之气以成形,同得天地之理以成性,未尝有异人之知、异人之能也。夫尧、舜且与人同,况吾岂有以异于人乎?则固无待于疑,而亦不必于矣。”要之,以性而言,圣贤本与人同;以习而言,圣贤始与人异,诚知反其异以归于同,则人皆可以为尧、舜矣。世之高视圣贤,而谓其不可企及,岂不过哉?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良人,是妇人称夫之词。餍,是饱。显者,是富贵之人。施从,是从旁跟着行走。墦,是坟冢。讪,是怨詈。施施,是喜悦自得的模样。

    孟子见当时贪求富贵之可耻,乃托齐人以形状之,说道:“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夫每日出外,则必餍饱酒肉,然后回家。其妻问所与饮食者何人?其夫谎说某人与饮,某人与饭,尽都是富贵交也。其妻疑而未信,向其妾说:‘良人每出,则必餍饱酒肉而后归,问其所与饮食之人,尽是富贵尊显之辈。乃只见良人往而未尝见显者来,其迹可疑。我将私窥良人之去向,便可知矣。’乃蚤起,乘其夫出门之时,密从旁路随行,不使之知,因窃窥其所往。只见遍国中之人,无有一人与之并立而接谈者。后来走向东郭墟墓之间,见有祭墓的人,遂乞讨其祭余酒馔而饮食之;其欲未足,又转身顾望他处,往而乞之,直至饱食而后已。这是他酒食的来路,所以能致餍足者,用此道也。此但知有口腹,而不复有羞恶之心者。其妻备得其状,不胜愧恨,归家告其妾说:‘良人者,我等所仰望将倚之以终身者也,乃今为乞丐污辱之事,所为如此,我等将何望乎?’因与其妾怨詈其夫,而相哭泣于中庭。其良人尚未知其踪迹之败露也,仍施施然喜悦自得,从外归来,以餍足之态、富贵之容,夸示其妻妾焉。”夫齐人乞墦之为,已为妻妾之所窥,而犹作骄人之气象,是诚足羞已。盖人之常情,每粉饰于昭昭之地,而苟且于冥冥之中;或致饰于稠人广众之时,而难掩于妻妾居室之际。往往不知自耻,而人耻之;不暇自悲,而人悲之。当时世态多类此。此孟子所以有感而发也。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孟子承上文说:“齐人乞墦于外,而骄其妻妾于家,其妻妾固羞而泣之矣。顾人但知齐人之乞哀为可悲,而不知求仕者之乞哀尤可悲;但知齐人之骄妻妾为可鄙,而不知求仕者之骄妻妾尤可鄙。盖世俗之见,知有利而不知有义,故不见其可羞也。若由守道之君子观之,今人之求富贵利达者,其未得之,则枉道求合,而乞哀于昏夜,甘言卑词,与乞墦的一般;其既得之,则怙宠恃势,而骄人于白日,扬眉吐气,与施施之状一般。幸而不为妻妾所见则已,倘其妻妾见而知之,有不以其卑污苟贱为可羞而不相泣于中庭者,盖少矣。”夫以丈夫而至为妻妾所羞,岂不可耻之甚哉?此士君子立身,当以齐人为鉴也。故孔子论士,大节只在行己有耻;孟子教人,精义只在充其羞恶之心。盖能充其羞恶之心,斯能养其刚大之气,而不为富贵利达所摇夺,彼无所用其耻者,降志辱身,其将何所不至哉?司世教者,宜以厉士节为本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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