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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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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章上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

    万章,是孟子的门人。天虽至高,而仁覆闵下,所以叫作旻天。

    万章问说:“古称大孝,莫如虞舜。然闻舜耕历山的时节,每往到田间,便呼旻天而号泣。夫人情必至于抑郁无聊、莫可控诉,乃有号泣而呼天者。舜虽不得亲,岂没有感格的道理?却只这等号泣,何为其然也?”孟子答说:“孝子之事亲,幸而安常处顺,固是天伦之至乐;然不幸而偶值其变,则其情亦有大不得已者。盖凡人有所图为而不得,则怨生;有所怀恋而不舍,则慕生。舜惟不得于父母,其怨艾之深、思慕之切,不可解于其心,是以呼天号泣,以自鸣其悲愁困苦之意,此圣人处人伦之变,不得已而然者也。然舜之怨在于己,慕在于亲,但求所以顺乎父母,非怨父母也。万章恶足以知之?”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

    长息、公明高,都是古人的姓名。恝,是无愁的模样。共字,即是供字。

    万章不悟孟子怨慕之言,又问说:“吾闻人子事亲,见父母爱他,便欢忻喜乐,常存于心而不忘;就是父母恶他,加以劳苦之事,也起敬起孝,不敢有一毫怨恨之意,这才是孝子。若以号泣旻天为怨慕,则舜之于亲犹不免有所怨乎?”孟子晓之说道:“圣人的心事,古人亦有疑而未达者。昔长息问于公明高说:‘舜往于田,则吾既已知之;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却不知何意?’公明高答说:‘孝莫大于虞舜。其心自有独苦而难言者,是非尔之所知也。’吾推公明高未发之意,以为子之于亲,本有不可解之天性;而适当其变,则自有不容己之真情。若但恝然无愁,略不动意,薄亦甚矣!曾谓孝子而若是乎?吾想舜之存心,只说‘人子事亲,须要得亲之爱;我今竭力耕田,不过供子职之常事而已。今父母之不爱我,必是孝道有亏,诚意未至,不知我有何罪以至于此?’求之而不得其故,此所以呼天、呼父母而号泣也。我所谓怨慕者,盖怨己之不得乎亲而思慕耳,岂怨父母哉!”《书经》上说:“负罪引慝,夔夔齐栗。”正是此意。惟其责己之诚,敬亲之至,所以终能感格亲心,而成万世之大孝也。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

    帝,是帝尧。胥字,解作皆字。迁,是移此与彼。胥天下而迁之,是把天下尽皆与之,即禅之以帝位也。

    孟子说:“舜之怨慕,岂但躬耕历山之时为然?当四岳咸荐之初,玄德升闻之日,帝尧将历试诸艰,乃使其子九男事之,以观其治外何如;二女妻之,以观其治内何如,凡百官有司、牛羊仓廪,莫不备具。此时舜在畎亩之中,特一耕稼之夫耳,帝尧这等奉事他,其际遇之非常如此。那时,天下之士翕然向慕,都来归舜,始而所居成聚,继而成邑、成都,其人心之归服如此。帝尧见舜果有圣德,将欲尽天下而移以与之,使践天子之位,其帝心之简在又如此。夫舜以匹夫之微,一旦而享富贵尊荣之极,宜何如其为乐者?乃惟不得顺于父母之故,其戚戚皇皇就如穷人无所归的一般。”盖以不得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既不可以为人子,则此身无所依归,与穷人何异?其怨慕迫切之情,真有不能自解者矣。

    “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

    孟子承上文说:“舜起畎亩之中,而处富贵尊荣之极,乃其怨慕迫切如穷人之无归者,何哉?盖亲亲为重,则视外物为轻;见可忧之在此,则不见可欲之在彼耳。夫天下之士悦而就之,是人之所欲也;舜乃视之如草芥,而不足以解忧。好色,是人之所欲;舜以帝尧二女为妻,其荣至矣,而亦不足以解忧。富,是人之所欲;舜有天下之大,其富极矣,而亦不足以解忧。贵,是人之所欲;舜居天子之位,其贵无以加矣,而亦不足以解忧。夫天下之人悦我,美色事我,至富至贵加我,都无足以解其忧者,则必何如而后可以自解乎?看他心心念念只要顺着父母,感之以诚,使精神流通,无一毫间隔;谕之以道,使志意融洽,无一毫违忤,这等的才无愧于为人、为子,而后怨己慕亲之念,庶几可以尽释耳。夫父母未顺,则中心无可解之忧;父母既顺,则天下无可加之乐。舜之所以怨慕者如此。”此圣人纯孝之心,非孟子,其孰能知之?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艾,是美好。热中,是躁急心热。

    孟子既推舜怨慕之心,又申赞之,说道:“舜之心,不见外物之可欲,而惟知父母之当顺,其为大孝,是岂常人之所能及哉!大凡人生少时,情窦未开,其良知良能止知道慕着父母,依依恋恋,不忍相离;这点纯一无伪之心,不为他念所夺,此天性之本然也。又及稍长,而知好色,即移其慕于少艾,而此心为情欲所诱矣。及既壮而有室家,即移其慕于妻子,而此心为室家所累矣。及出而求仕,即移其慕于事君;或不得于君,而遭际不偶,便躁急心热,汲汲求用,而此心又溺于功名得失之际矣。夫人情之常,因物有迁如此。必是大孝的人,自少至老,终身只慕父母,那孩提爱亲的本心始终如一,情欲不能为之牵,穷达不能为之变,此孝之所以为大,而超出乎寻常万万也。我观于古,惟大舜为然。盖舜自征庸之后,摄政之时,年已五十矣;而克谐以孝,爱慕其亲,犹如一日。所谓‘大孝,终身慕父母’,非舜,其谁与归哉!”是知耕田以供子职,非难也;惟身处富贵,而不异畎亩之中,则穷达一致,所以为难。少年而慕父母,非难也;惟年至衰老,而不异幼冲之日,则始终一节,所以为难。古今帝王独称舜为大孝,正以其能为人之所难耳。欲尽天子之孝者,当以虞舜为法。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

    怼,是仇怨。

    万章问于孟子说:“婚娶,人道之常,然未有不禀命于父母者。《诗•国风•南山》之篇有云:‘娶妻当如之何?必告于父母,而后敢娶。’诚如《诗》之所言,能尽人子之礼而不失者,当莫如大舜矣。舜乃不告父母而娶帝尧之二女,与《诗》之所言大相违背,此何说也?”孟子答说:“告而后娶,婚礼之常;舜之所处,人伦之变。盖舜父母顽嚚,每有害舜之心;若禀命而娶,必不听从,竟至于不得娶矣。而不娶则岂可哉?盖男女屋室,上以承祖考之统,下以衍嗣续之传,乃人之大伦也。若告而不得娶,既违室家之愿,废人之大伦,又伤父母之心,致亲之仇怨。舜之处此,诚有大不得已者。于是酌量于伦理两难之地,与其告而废伦,陷身于不孝之大,宁不告而废礼,犹可以全父母之恩,此所以不告而娶也。”盖事处其变,不得不通之以权耳,岂可以禀命之常礼而概律之哉?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帝,指尧说。以女为人妻,叫作妻。

    万章又问孟子说:“舜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夫子之命,而知其为通变之权矣。当时,帝尧以女妻舜,据人情之常,亦当告于舜之父母而使之知。乃亦不告而妻舜,是何意也?”孟子答说:“欲妻其子,宜通言于其父,帝尧岂不知此?但舜之亲既有害舜之心,则妻以二女,必其心之所不欲也。使帝告而后妻,顽如瞽瞍,虽不敢以臣而抗君,将必以父而制子,那时舜既不敢逆亲之命,尧亦不能强舜之从,竟至于不得妻矣!尧知其事必至于此,故可妻则妻,以君上之法治之,不必问其亲之知与不知耳。此所以不告而妻也。亦岂可以常礼概律之哉?”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完,是泥补。廪,是仓房。阶,是梯。掩,是盖。象,是舜异母弟。舜所居,三年成都,故叫作都君。绩,是功。弤,是雕弓。栖,是床。郁陶,是忧思郁结。忸怩,是羞愧之色。

    万章又问孟子说:“舜处父母之变,固子道之所难;乃其处兄弟之间,亦有非常情可测者。闻说舜之父母偏爱少子,听象之言,每每设计害舜。一日,使舜涂治仓廪。待其升屋,瞽瞍却从下面撤去梯子,纵火焚之。舜将两个斗笠自捍其身而下,幸得不死。又一日,使舜掘井。舜防其害己,旁凿一穴,暗地走出。瞽瞍不知,乃下土掩盖其井。象只道舜已毙井中,自谓得计,乃夸说:‘今日谋盖都君于井中,皆我之功。凡都君所有之物,我当与父母共之。若牛羊、若仓廪,皆以归之父母;若干戈、若琴、若弤,我自用之;二嫂娥皇、女英,则使治我寝卧之榻。’遂往入舜宫,欲分取所有。不意舜已先至其宫,在床鼓琴。象既见舜,无词可解,乃假意说:‘弟因思兄之甚,气结而不得伸,故来见耳。’乃其真情发见,则不觉有忸怩之色焉。此时舜更不嗔怪,却乃喜而谓之说:‘凡兹百官,我一人不能独理,汝其代予治之?’夫怨莫深于杀身,情莫亲于托国。象欲杀舜,舜不以为怨,而反喜之如此,意者不知象之将杀己与?”孟子答说:“家庭之间,其事易见;而况焚廪、盖井之谋,其迹甚彰,岂以舜之大智而有不知者哉?但圣人爱弟之心,根于天性而不容已,故其待弟之情,联若一体而无所间,见象之忧,则己亦恻然而为之忧;见象之喜,则己亦欢然而为之喜。欣戚相关,自无形骸之隔耳。彼以思兄而来,舜亦以其来见而喜,惟知亲就之为幸,而岂暇计及于杀己之事哉?”据万章所问,其事有无虽未可知,而亦忧亦喜两言,大舜爱弟之情宛然如见,非孟子知舜之深,不能如此形容之也。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校人,是主池沼的小吏。圉圉,是困顿未舒的模样。洋洋,是宽纵。悠然,是顺适的意思。方字,解作道字。

    万章又问孟子说:“舜既知象之将杀己,在常情必以为深恨矣。舜顾见其来而喜之,或者内疏而外亲,伪喜而非出于诚心者与?”孟子答说:“圣人之心,纯一无伪。舜之待弟,岂有伪哉?观子产处校人之事可知矣。昔者有人以生鱼馈郑子产,子产不忍戕其生,使校人畜之于池。校人乃私自烹而食之。设词复命于子产说:‘方鱼始舍于池中,圉圉然困顿而未舒;少顷,则洋洋而放纵;久之,遂攸然自得而远逝矣。’子产信其言,而幸鱼之得生,乃叹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而语人说:‘谁谓子产为智人?彼尝使我畜鱼,我既烹而食之矣,假以放鱼复命,而彼遂信之,乃叹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易欺若此,焉得为智?’由此观之,非校人智而子产愚也。校人所饰者,当有之情;而子产所据者,可信之理。故君子虽明无不察,而或诳以理之所有,则亦间为所欺;虽未尝逆诈,而或昧之以理之所无,则必不为所罔。盖诚以待人,明以烛理,常并行而不悖也。若象执郁陶思君之言,而以爱兄之道来,此正理之所有者,也与校人欺子产一般。舜明其爱兄之言,以实心信之,因以实心喜之,此正可欺以其方,与子产信校人一般,夫何伪之有哉!有伪则不足为圣人矣。”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放,是安置一方,使不得他往。流,是遣之远去。共工,官名。三苗,国名。兜、鲧,俱人名。幽州、崇山、三危、羽山,都是四方极边的去处。有庳,是封象的国名。

    万章问说:“舜之弟名象者,其心傲狠,日每以杀舜为事,既欲焚之于廪上,又谋盖之于井中,处心积虑,必欲致舜于死而后已。这等的人,情在必报,法所不容。舜既立为天子,操生杀之权,即明正其罪,亦不为过。乃仅止于放逐,安置一方,犹得保其首领,何其罚之轻也?”孟子答说:“兄弟者,天性之亲;圣人者,人伦之至。象虽有害兄之意,而舜则不失其爱弟之心。当时处象于有庳者,乃分茅胙土、封建以为一国之君耳,或者不知而谓之放,其实舜之处象,原非放也。夫放之且不忍,而况有重于放者,舜岂为之乎?”万章又问说:“吾闻圣人之治天下,不以私情害公法。当舜之时,若共工、兜、三苗、伯鲧,天下之所谓四凶也。舜于共工,则流之幽州;于兜,则放之崇山;于三苗,则杀之三危;于伯鲧,则诛之羽山。罪此四人,而天下之人莫不心悦而诚服。盖舜为天下除害,刑当其罪,而人心咸服也。象之凶恶不仁极矣!即与四凶同罪何不可?乃封于有庳,使之治民。彼既欲杀兄,又何有于百姓?必将大肆残虐,而播恶于一方矣。有庳之民何罪?而受此荼毒。仁者固如此乎?在他人则用法以诛之,在弟则徇情以封之;不忍割一人之爱,而忍贻百姓之忧。仁人似不若是也。”孟子答说:“处兄弟之际,只论情,不当论法。舜之封象,是乃仁人之用心也。盖凡人于横逆之加,不胜其怨怒之意,虽或强制于外,而不能不藏宿于中。惟仁人之待弟不如此。忧喜则与之同,于犯不与之校,虽有可怒可怨之事,随即消释,未尝藏怒而宿怨也。但见其亲之爱之,务尽其友于之情,使相好而无相尤,如是而已矣。然使尊卑阔绝,则地分相隔,不可以言亲;贫富悬殊,则体恤未周,不可以言爱也。故亲之则欲其贵,使有舜位之崇;爱之则欲其富,使欲有贡赋之奉,然后友于之情始慰耳。舜封象于有庳,则富有一国,贵为诸侯,正所以致其亲爱之意也。若使身为天子,而弟为匹夫,则兄弟之间,一富一贫、一贵一贱,势分日远,而情义日疏,是岂亲爱其弟者乎?然则舜之封象,正仁人之用心也。子乃举四凶之事而疑封象之非,则亦不达圣人之心矣。”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吏,是官属。源源,是相继不绝的意思。

    万章又问孟子说:“如夫子之言,则舜之封象明矣。或人不谓之封,只谓之放,这是为何?”孟子答说:“舜之待弟,不独有亲爱之心,而尤有善处之术,但其用意深远,或人未能测识耳。盖象虽封为有庳之君,然不能专擅行事,有所作为。其国中的政务,则天子自命官属为之代理;但使百姓每出办赋税,以供其费用而已。此则有封之名而不任其事,享国之利而不治其民,却似安置他的模样,故或人误以为放耳。汝谓有庳之民无罪而遭象之虐,这等看来,象虽不仁,动有所制,岂能肆虐于无辜之民哉?舜之待弟,其不以恩掩义如此。然舜虽若制之,而实所以爱之。其意以为,若使象治民理事,则守土之臣不得擅离,兄弟之情不得浃洽,其心有不能自己者;惟其念弟之切,欲常常而见之,故不烦以民事,不限以常期,使得源源而来,可以不时相接耳。古书之辞有云:‘舜不待及诸侯朝贡之期,而以政事接见于有庳之君。’正此源源而来之谓也。舜之待弟,其不以义断恩又如此。”可见,圣人以公心治天下,未尝以爱弟之故示人以私;以厚道教天下,亦未尝以傲弟之故自处于薄,所谓仁之至、义之尽也。若汉景帝之于梁王、郑庄公之于叔段,始则纵之太过,终则治之太急,其于仁义,胥失之矣。欲尽伦者,宜以大舜为法。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

    咸丘蒙,是孟子弟子。语,是古语。蹙,是颦蹙不安。岌岌,是危殆的意思。齐东,是齐国东鄙荒陋之处。

    咸丘蒙问于孟子说:“尝闻古语相传有云:天下有非常之人,则必有非常之事。故君父之伦,以之加于常人,则有定分。若夫盛德之士,虽至尊如君,苟无其德,不得而以之为臣。至亲如父,苟无其德,不得而以之为子。大舜惟有圣人之德,一旦居天子之位,南面而立,尧虽为君,不得不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虽为其父,亦不得不北面而朝之。那时,舜虽安于尧,而不能不动心于臣父,望见瞽瞍朝己,其容貌甚是颦蹙,盖有不能自安者。孔子有感于此事,因叹息说:‘当此之时,君失其所以为君,父失其所以为父。纲常紊乱,天下盖岌岌乎其危哉!’此等言语,不识果有其事否也?”孟子答说:“否。无是理也。盖天下惟君子之言据实而可信。此等无稽之言,断不出于君子之口。必是齐东野人,目不睹礼义之俗,耳不闻典训之言,或者有此说耳。岂可遂据之以妄议圣人也哉!”

    “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尧典》,是《虞书》篇名。放勋,是帝尧之号。八音,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样乐器之音。

    孟子说:“欲知舜无臣尧之事,当观尧未禅舜之时。盖方尧之举舜,舜之代尧,乃尧既老而倦于勤,舜只居摄而行其事也。当尧生存之日,舜原不曾即帝位,尧何由北面朝之乎?《虞书•尧典》上说:‘舜摄位二十有八年,尧乃徂落而终。国中百姓恸尧之殁,如丧父母一般,三年之间,四海断绝音乐,静密如一,更不闻有丝竹管弦之音,其思慕之深如此。’据《尧典》所言,则舜之即位,在尧崩之后,不在其摄政之时明矣,何从南面而受尧之朝乎?孔子有云:‘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此古今不易之定理也。若舜既已为天子矣,及尧终之后,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行三年之丧,则是舜一天子,尧又一天子,而有二天子矣,民岂有二王之理乎?然则臣尧之说,可不辩而自见其谬矣,咸丘蒙尚何疑之有?”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

    《诗》,是《小雅•北山》篇。普,是遍。率,是循。贤劳,是以贤能任劳。

    咸丘蒙问说:“舜无臣尧之事,则我既得闻教矣。乃其不臣瞽瞍,则尚有可疑者。《北山》之诗有云:‘普天之下,其地虽广,无尺地非王土。率土之滨,其人虽众,无一民非王臣。’当瞽瞍之时,舜既为天子矣,则瞽瞍亦王臣中之一人耳,乃独不谓之臣,此何说耶?”孟子答说:“诗人之指,各有攸寓。这诗所言,非天子可臣其父之谓也。乃当时大夫行役于外,为王事所迫,身任奔走之劳,而不得归养其父母,因作为此诗。其意说道:‘今日之事,莫非王事,凡为王臣者都该分任其劳,何为他人皆享其逸,偏我为贤而使之独劳,更无休息之期乎?’是诗人本意,但因独劳而发其不平之情耳,非谓天子可臣其父也。子乃疑瞽瞍之非臣,非惟不知舜,亦昧于诗人之旨矣。”

    “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凡文辞,一字叫作文;一句叫作辞。逆,是探取的意思。《云汉》,是《大雅》篇名。孑,是单独。

    孟子又晓咸丘蒙说:“观《北山》之咏,其意在于独劳,而不在于‘莫非王臣’之一言。可见诗之所贵者,意而已,不在文辞之间也。是以善说诗者,须有活法,不可泥着一字,害了那一句之义;又不可泥着一句,害了那设辞之志。当以自家的意思,探取作诗者的本旨,则玩索久而理趣自融,涵咏深而情状如见,乃可以得古人之心于千载之下矣。若但拘泥其辞,而不求其意,则《大雅•云汉》之诗有云:‘周遭饥馑之余,黎民无有单独遗下者。’果如此言,是周家的百姓残伤已尽,无复有遗种之存矣;岂知其意特在于忧旱之甚,若天绝其生耳,非真无遗民也。然则《北山》之诗,岂真谓‘莫非王臣’,而天子可臣其父哉?子乃以辞而害其志,则亦不善于说《诗》矣。”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

    《诗》,是《大雅•下武》篇。则,是法则。

    孟子又晓咸丘蒙说:“欲知舜无臣父之事,当观其平日待亲之隆。盖人子能善事父母的,都可以言孝,然或分有所限,未可言至也;若论孝子之至,则莫大乎尊显其亲,而分得以自伸,这才叫作孝之至。人子能崇奉父母的,都可以言尊,然或势有所拘,未可言至也。若论尊亲之至,则莫大乎以天下养,而势莫与之抗,这才叫作尊之至。今舜尊为天子,即尊瞽瞍为天子之父,是举天下之名分无复可加其尊,非尊之极至而何?舜富有四海,即养瞽瞍以天下之富,是举天下之供奉无复可加其养,非养之极至而何?尊养并至,此舜之孝所以为不可及,而天下后世为人子者,莫不以之为法也。《下武》之诗说:‘人能长言孝思而不忘,即可以为天下法则。’正此尊亲养亲之至,而舜之所以称为大孝者也。若谓舜为天子而臣其父,则所以卑亲辱亲者至矣,大舜岂为之哉?瞽瞍北面而朝之说,信乎其为齐东野人之语矣!”

    “《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书》,是《大禹谟》篇。祗,是敬。载,是事。夔夔齐栗,是敬谨恐惧的模样。允,是信。若字,解作顺字。

    孟子又晓咸丘蒙说:“大孝如舜,固无臣父之事。而古语所云‘不得而子者’,亦自有一种道理。《书经•大禹谟》说:‘舜敬事瞽瞍,每去进见,必夔夔然致斋庄之容,作战栗之色,无一念不虔,无一时或怠。由是积诚之所感格,瞽瞍亦遂化其顽而为慈,心以之孚,意以之顺矣。’夫父为子纲,父能立教,子从而化,理之常也。今瞽瞍不能以不善及舜,而反见化于舜,所谓父不得而子者如此,是岂可臣其父之谓哉?”所谓君不得而臣,即此亦可以类推矣。考之太甲之于伊尹、成王之于周公,皆赖于臣以成其德,亦若不得而臣者;而伊、周称为大忠,太甲、成王并为商、周令主,君道益有光焉。则知君臣之相临者,分也;其相成者,道也。使人主自恃其南面之尊,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虽普天率土皆臣仆焉,犹为孤立于上耳。君天下者所当知。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

    万章问于孟子说:“帝莫圣于尧、舜,事莫大于禅授。人皆言尧有天下,求可以禅帝位者,惟舜有圣德,因举天下而授之舜,果有此事乎?”孟子答说:“舜虽得统于尧,而尧不能有私于舜;今说尧以天下与舜,殆不然也。盖凡物可得而与人者,必是自己私物,可得而自专者耳。若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为天子者但能以一身专统御之责,不能以一己专授受之权,安能以天下与人?若曰与之,则是尧以天下为一人之私,有之自我,与之自我,而非出于公天下之心矣,岂理也哉?”万章问说:“帝王之统,必有所与,而后有所承。舜有天下,既非尧之所与,果谁与之乎?”孟子答说:“帝王之兴,皆由天命,故其位曰天位,禄曰天禄。见其为天之所授,非人力可得而与也。舜有天下,亦惟受命于天,而为天之所与耳。尧虽禅位于舜,不过承顺上天之命,而有不能不与者,岂得而专之哉?明乎天与之旨,而可以知帝尧公天下之心矣。”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谆谆,是语言详切。

    万章问孟子说:“帝王传位,必有丁宁告谕之言,乃见其为与。今曰舜有天下为天所与,则天亦谆谆然教命之乎?无以命之,则何从而见其为与也?”孟子答说:“天意难知,人事易见。舜之受命于天,天固非谆谆然命之也,天载无声,何尝有言?惟就舜之行与事,默示其意而已。盖身之所行,叫作行;见诸事为,叫作事。舜凡有所行,而行无不得,这是天以行而示其与之之意也;舜凡有所为,而事无不利,这是天以事而示其与之之意也。意之所在,即命之所在,岂待谆谆然以言命之乎?知舜为天心所眷,则其奄有天下,不在于禅授之时,而於穆之中,固已预为之地矣,尧安得而与之哉?”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暴,是显扬。

    万章又问孟子说:“天之所以示舜在于行与事之间者,其实如之何?”孟子答说:“凡人事可以力为,而天意难以取必。欲知天之命舜,但观舜之得天可见矣。盖人之才德有可托以天下者,天子能举而荐之于天;然天意之从违,未可知也,不能使天必与之天下。正如诸侯能荐人于天子,许其可任一国之事;而不能取必于天子,使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许其可任一家之事;而不能取必于诸侯,使与之大夫。盖荐举之责虽在于下,予夺之权实操于上,家国皆然,而况天位之重乎!昔尧以舜之德可居天位,使之摄行大事,以致荐举之意,然不能必天之受也;乃其行与事克享乎天心,而天即受之。以舜之德可治天民,使之历试诸艰,以示暴扬之意,然亦不能必民之受也;乃其行与事克协乎民心,而民即受之。夫荐舜于天,暴舜于民,此行与事之所在也。至于天受之、民受之,则天之所以示舜,而非尧之所能使矣,然何待于言哉?所以说‘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知此,则舜之有天下,谓尧荐之则可,谓尧与之则不可。天人相与之际,亦微矣哉!”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万章又问孟子说:“天与、人与,至难格矣。尧荐舜于天,而天即受之;暴舜于民,而民即受之,其事如何?”孟子答说:“天人之分虽殊,感通之理则一。昔者尧尝命舜,使主天地山川之祭。其精诚之所感孚,幽无不格,百神皆歆其祀而享之,这便是荐之于天而天受之也。又尝命舜,使主治教刑政之事。其德意之所注措,事无不治,百姓皆被其化而安之,这便是暴之于民而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皆天意所在,帝尧不得而与焉,所以说‘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能以天下与人者,惟天而已。而天意所属,非盛德,其孰能当之乎?”

    “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

    南河之南,即今开封等府地方。讴歌,是歌颂功德。

    孟子告万章说:“天心与舜不特见诸行事之间,而揆之气数、卜之人情,皆有可验。观舜之辅相帝尧,得君行政至于二十八年,在相位最久,施泽于民最深,此岂人力之所能为哉?历数有归,天实为之也。乃舜之心,则何常有意于得天下哉?当尧崩之后,舜率天下诸侯行三年丧既毕,其心以为有尧之子丹朱在,天下不患无君;于是避而远去,居于南河之南,只要丹朱能嗣守帝尧之业,其心安矣。然天下诸侯,凡执贽而朝觐的,不去朝见丹朱,而皆来朝见于舜;凡讼狱不平的,不去赴诉丹朱,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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