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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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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有一种自暴的人,自以为是,不受善言,就把好言语教他,也拒之而不信;这等的卤莽昏庸,何可与之有言也?又有一种自弃的人,甘为人下,不肯向上,就知道该做的事,也绝之而不为;这等的怠惰委靡,何可与之有为也?如何叫作自暴?盖人性中有礼义,但有良心的,谁不知其为美而慕好之?彼则以偏诐之私,肆其谬妄之说,不知礼义为何物,反加诋毁,这是颠倒错乱、失其本心,分明把自家坑害了,所以谓之自暴也。自暴者,尚可与之有言乎?如何叫作自弃?盖人性中有仁义,但有志气的,谁不以为可居可由而勉图之?彼则以柔懦之资,狃于因循之习,只说道自己不能,不肯用力,这样逡巡畏缩、画而不进,分明把自己丢弃了,所以谓之自弃也。自弃者,尚可与之有为乎?”然天下无不可为之善,亦无不可化之人。若能知自暴自弃之非,而以自责自修为务,则可以变化气质,而为贤为圣亦不难矣。孔子不拒互乡之难与言,而深责冉求之自画,亦此意也。

    “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旷字,解作空字。

    孟子承上文说:“自暴自弃之人,不能居仁由义者,岂未知仁义之切于人乎?盖凡人处心,一有私欲,便是危机,如何得安稳自在?惟仁乃天理之公,凝然常定,凡五常百行都由此植立,而无有一毫私欲摇撼其中,这是人身上安安稳稳一所的住宅,若能居之,则身心泰然,自无从欲之危矣,所以说人之安宅也。凡人行事,一有私邪,便为曲径,如何得平正通达?惟义乃天理之宜,截然有制,凡千变万化都由此推行,而无有一毫私邪阻塞其间,这是人面前平平正正一条的道路,若能由之,则举动光明,自无冥行之咎矣,所以说人之正路也。这安宅、正路,本吾所固有,不待外求;人当终身居之由之,而不可须臾离者。今乃自暴自弃,不能收其已放之心,奋其必为之志,虽有安宅,旷之而弗居;虽有正路,舍之而不由。这等不仁不义的人,非私欲陷溺,丧其良心,何以颠倒错乱至此?岂不可哀之甚哉?”孟子此言,所以启人愧耻之心,而勉之以自强者,意独至矣。学者其尚深省于斯。

    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之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尔,即是迩,古字通用。

    孟子说:“凡人情之所趋,即世道之所系。同则公,异则私;公则治,私则乱。其几不可不察也。彼率性之谓道,一人由之,众人共由之,本至迩也。乃世间别有一种的学问,谓众所共由之道不足为高,务要求之于荒唐玄渺者,这是道在迩而求诸远。行道之谓事,一人能之,众人共能之,本至易也。乃世间别有一等的修为,谓众所共能之事不足为奇,务要求之于艰深怪异者,这是事在易而求诸难。夫求道于远、求事于难,其初本起于一念之胜心;卒之,胜而不已则争,争而不已则乱,天下未有得平者也。以我观之,人无贵贱贤愚,一般有父母,一般有兄长;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稍长,无不知敬其兄者,只这良知良能所在,有何尔我可分?有何门户可立?若使人人为子的都亲其亲,人人为弟的都长其长,这等风俗便是极和气的风俗,这等世界便是极无事的世界。朝廷之上,不必繁刑峻法;闾里之间,不争我是人非,天下无不平者矣。然则道岂不在迩?事岂不在易?而求道与事者又何必求之远且难哉?”

    孟子此章,盖为当时惑世诬民之士杨、墨、仪、秦、许行、告子诸人而发。要之,三代而降,学术坏于门户之多,政体隳于聪明之乱。有维世觉民之责者,不可不三复此章之旨,识其渐而亟反之矣。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

    孟子说:“君子以一人之身,事上使下,交友奉亲,件件都有个道理,须在根本切要处讲求。且如居下位而治民,须是君上信任他,才得展布;若不得于君,则情意不通,事多掣肘,何以安其位而行其志?虽欲治民,不可得矣。然得君有道:不在谀佞以取容,须是行成名立,朋友间个个称扬,而后能受知于君上;若朋友不信,则名誉不显,上何由知?欲得乎君,不能矣。然信友有道:不在结交以延誉,须是竭力尽孝,使父母常常喜悦,而后能取信于朋友;若事亲弗悦,则素行不孚,人何由信?欲信于友,不能矣。然悦亲有道:又在于诚身;盖守身乃事亲之本,若反求诸身,一有亏欠,未能尽得真实无妄的道理,则服劳奉养都是虚文末节,何以能得亲之欢?故思事亲者,不可不诚其身也。至于诚身有道:又在于明善;盖择善乃固执之基,若察识之功一有未至,不能真知天命、人心之本然,则为善去恶不能实用其力,何以能复于无妄?故欲诚身者,又不可不明乎善也。”君子能明善以诚身,则事亲即为实孝,交友为实心,事君为实忠,治民为实政。一诚立而万善从之矣。

    “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孟子说:“君子欲尽道于君、民、亲、友之间,而必以明善、诚身为本,则可以见诚之为贵矣。然诚虽具于人,而其原出于天。盖天生斯民,皆有恒性,性中所具之德,即是天以元、亨、利、贞付畀与他的。这道理纯粹真实,无一毫虚假,无一些亏欠,乃天道之本然,所以说‘诚者,天之道’也。但在天固无不实之理,在人容有不实之心。必须先明乎善,思以复其诚实之本体,把性中仁、义、礼、智件件都体验扩充,择之欲其精,守之欲其固,必求至于诚而后已,此乃人道之当然,所以说‘思诚者,人之道’也。”夫诚曰天道,既为性分之所固有;思诚曰人道,又其职分之所当为。则明善以诚身,尽人以合天,君子不可不知所务矣。

    “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孟子承上文说:“思诚为人道之当然,固宜责成于己;而实理乃人心之同然,自足感通于人。人特患诚有未至耳,若能择善固执,由思诚之功而进,以至于念念皆诚,无一毫虚假,时时皆诚,无一息间断,到那至诚的地位,与天道合一了。将见诚立于此,几应于彼,事亲则亲悦其孝,事君则君谅其忠,交友则友服其信,治民则民怀其仁,有不言而自喻者矣。若谓至诚不能动物,天下岂有是理哉?使诚有未至,则方寸之中,便有虚假、间断,何以使精神贯彻、志意交孚?欲求获上治民、悦亲信友,必不可得已。盖天地间只是一个实理,人与我都是这个实心,心相感触,则不戒而自孚;心有间隔,则有求而莫应,此必然之理也。君子可不以思诚为先务哉?”

    按,此章论诚明之学,实渊源于孔子,乃子思所闻于曾子,而孟子所受于子思者。学者宜究心焉。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

    作字、兴字,都解作起字。盍,是何不。文王为西方诸侯之长,得专征伐,故称西伯。

    >孟子说:“今之诸侯,莫能定天下于一者,只为仁政不行故也。试以文王观之。昔商纣毒痡四海,播弃老成,此贤人隐伏之时也。那时伯夷避纣之乱,隐于北海之滨,盖非君不事矣;及闻文王起为西伯,奋然而兴,说道:‘吾何不归来!吾闻西伯发政施仁,善养老者,归之以就其养可也。’遂自北海而往焉。太公避纣之乱,隐于东海之滨,盖非时不出矣;及闻文王起为西伯,奋然而兴,说道:‘吾何不归来!吾闻西伯发政施仁,善养老者,归之以就其养可也。’遂自东海而往焉。夫仁政一行,而避世之贤遂自穷海相率来归,王道之得人如此。”

    “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

    二老,指伯夷、太公说。

    孟子说:“伯夷、太公这二老,不是寻常的人、但以年齿高天下而已。伯夷求仁无怨,得圣人之清;太公待时而兴,为帝王之佐:齿德俱尊,乃天下之大老也。既曰大老,则其德望所在,人心系属,且将观其向背以为重轻,就如天下之父一般。今皆慕文王之政,来自海滨,是天下之父归之矣。天下之父已归,为之子者宁有背其父而他往者乎?盖海内之心方观望于贤者,而贤者之心已趋向于文王,虽欲遏之不归,不可得矣。”自古有国家者,莫难于得贤士,尤莫难于得老成之士。《书》谓“询于黄发”,《诗》谓“尚有典刑”,正谓此也。故三仁播弃而殷祚以灭,二老来归而周道以隆,得失之效可睹矣。养贤以及民者,尚知所务哉!

    “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孟子说:“文王所以开创成周之业而为政于天下者,以其得民望而系人心也。今之诸侯惟患不能行文王之政耳,有能取文王之政,如所谓田里树畜之教、鳏寡孤独之养,一一举而行之,则仁心、仁闻达于四海,必有老成贤哲之士相率来归,如伯夷、太公者。那时天下之民心诚悦服,岂能舍之而他往乎?夫人心戴之,则天命归之,不论国之强弱,大约七年之内,必能统一四海,制御诸侯,而为政于天下矣。有图王之志者,亦何惮而不师文王邪?”盖三代之得天下,皆以施德行仁、固结人心为本。而战国之君,徒欲恃其富强、从衡之策兼制天下,故孟子举文王之政以示之如此。万世而后,欲以王道致治者,可不知所法哉!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求,是冉求,孔子弟子。赋,是征税。鸣鼓而攻,是声其罪而责之。

    孟子见当时列国之君皆以富国强兵为务,而不知其非,故引此以警之,说:“昔孔门弟子冉求,仕于鲁大夫季氏,为家臣之长。季氏专鲁国之政,私家之守过于公室。冉求不能匡救,以改正其恶德,反为之聚敛于民,征收赋税较之往时更多一倍:这是剥下以媚上,所谓聚敛之臣也。孔子闻之,对诸弟子说:‘求也,游于吾门而不能以道事人如此,是有负于平日之教,而非吾之徒矣。尔小子于彼有朋友之义,当声其罪以责之,使之省改可也。’”夫国家财用诚不可阙,然藏富于国,不如藏富于民。若言利之臣,朘民膏血以充公家之赋,始则损下益上,害及于民;其终至财聚民散,而祸亦归于上矣,岂国家之所宜有哉?冉求以从政见称,以足民为志,而所为若此,宜夫子之痛绝之也。

    “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孟子承上文说:“由孔子责冉求之言观之,可见人臣事君,但当引之以志仁,不宜导之以求利。若其君不行仁政,而为之臣者又厚敛于民以封殖之,乃名教之罪人,孔子所弃绝者也。夫富国犹且不可,而况于为君强战者乎?盖聚敛之臣,夺人之财,犹未伤人之命也。若强战者,只要开疆辟土,战胜攻取,而不顾生民之命。故争地而战,则杀人之多,至于盈野;争城而战,则杀人之多,至于盈城,而不自知其惨也。夫为土地之故,使人肝脑涂地,则是率土地而食人肉矣,其罪之大,虽至于死犹不足以容之,岂特夺民之财者可比乎?”

    “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辟,是开垦。任土地,是竭尽地力的意思。古时井田之法,其余荒闲地土皆以予民;后世废坏井田,开垦荒芜,竭尽地力而利于上,这是开草莱、任土地,富国之术也。

    孟子承上文说:“今列国之君所求于士、与士之效用于君者有三:一是善于用兵,战胜攻取;一是纵横游说,连结诸侯;一是垦田积谷,为国兴利。这三样人,如今都说他有功于国,然以王法论之,皆有必诛之罪。盖善战的人,虽应敌制胜,可以快人主之心,然伤残民命,荼毒生灵,即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者;有王者兴,必然加以诛戮,而服至重之刑,此罪当首论者也。纵横游说、连结诸侯的人,虽未身亲攻战之事,然挟智用术,把持世主,兴起争端,使天下兵连祸结,不得休息,其罪亦不可赦;比于善战之刑,即其次也。开辟草莱、竭尽地力的人,虽不过为生财富国之计,然掊克聚敛,兼并小民,不遗余利,使天下民穷财尽,不得生养,其罪亦不可逃;比于善战之刑,是又其次也。今之诸侯不以为罪,而反以为功,又何怪乎祸乱之相寻而不已耶?”然就三者论之,纵横之徒固不必言矣,至于行师理财,虽三代亦所不废,而概以为罪,何也?盖王者之用兵主于定乱,而善战者以多杀为功;王者之制赋主于惠民,而言利者以多取为富,此义利之辨,而治乱之所由分也。用人者可不审哉!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

    良字,解作善字。眸子,是目中瞳子。瞭,是明。眊,是昏暗的意思。

    >孟子说:“观人之法,不必远求,即一身之中其最善而可观者,莫如眸子。盖人之善恶生于心,心之精神见于目,意念一起,即形于瞻视之间;故惟眸子之在人,不能掩其心之恶也。如其胸中所存,光明正大,无所隐伏,则其神翕聚,而见之眸子者,必然清朗莹彻、瞭然而精明焉;若是胸中所存,偏私邪曲,有所迷惑,则其神涣散,而见之眸子者,必然恍忽蒙昧,眊然而昏暗焉。”心之邪正不同,而目之昏明即异,是眸子不能掩其善,亦不能掩其恶也。即此一端,岂不足以观人耶?

    “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廋字,解作匿字。

    孟子承上文说:“世之观人,固有于言语之间察人心术者。然言犹可以伪为,而惟眸子不能掩其恶,则观人者,岂可徒信其言而已乎?故必听其言语,以考其心之声;又观其眸子,以察其心之神。其言既善,而眸子又极其清明,则其为光明正大之人,可知也;其言虽善,而眸子不免于昏眊,则其为回互隐伏之人,未可知也。合二者而观之,则不出乎容貌辞气之间,而君子小人之情状已可以得其概矣。人即欲掩匿其情,以逃吾之洞察,恐能掩于言而不能掩于眸子,亦安得而终匿哉?”

    此一章,当与《论语》“视其所以”一章参看。然孔子之观人,推及心曲之微,方定善恶;而孟子之观人,欲于辞色之间,即考其邪正。何详略之不同如此?盖人之制行,或能饰于一时,而不能掩于平日,故虚心而察品流,乃定人之存心;或能匿于所勉,而不能不露于所忽,故卒然而验,臧否自明。有观人之责者,兼而用之可也。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

    孟子说:“古今言人君之美德,莫如恭俭。然恭俭不可以伪为。盖谓之曰恭,则心存敬谨,必能下贤礼士,不肯慢视臣下而有所玩侮;谓之曰俭,则志在简约,必能制节谨度,不肯轻用民财而有所侵夺。是不侮不夺者,乃恭俭之实也。今之人君,皆知恭俭之为美,但其平日所行,都是侮人夺人之事。那侮人之君,自恃尊贵,其心必骄,只要人非礼奉承,顺着他倨傲的意思;夺人之君,惟务贪得,其心必侈,只要人曲意逢迎,顺着他兼并的意思,惟恐人不顺己,不能快其侮夺之心也。恶有侮人夺人而可谓之恭俭者乎?是可见实心谦让,然后谓之恭;实心樽节,然后谓之俭。若只在声音笑貌之间做出恭俭的模样,而不本于中心,则不过粉饰伪为而已。恭俭美德,岂可以声音笑貌伪为者哉?”盖当时之君,惟务虚名而不修实德,故孟子警之如此。《书经》上说:“位不期骄,禄不期侈,恭俭惟德,无载尔伪。”正是此意。盖侮生于骄;必克其骄心,方能虚己下人而无所侮。夺生于侈;必克其侈心,方能约己裕人而无所夺:此恭俭之所由成也。为人君者不可不知。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淳于髡,是齐之辩士。权,是秤锤,所以秤物之轻重者;故人之处事,秤量道理以合于中,也叫作权。

    昔淳于髡因孟子不见诸侯,故设辞以讽之,说道:“吾闻男女有别,就是以物相取与,不得亲手交接,果是礼之当然欤?”孟子答说:“男不言内,女不言外,故授受不亲,正以别嫌、明征,乃礼之所重也。”淳于髡说:“男女授受不亲,固为礼矣。即如嫂之与叔,礼不通问,亦不可亲相授受者。设或嫂溺于水,生死在仓卒之间,为之叔者亦将引手以救之乎?还是拘授受不亲之礼,而坐视其死也?”孟子答说:“嫂、叔至亲,溺水大变,于此不救,则忍心害理,是豺狼之类耳。有人心者,果如是乎?盖天下之事,有常有变;君子处事,有经有权。男女授受不亲,是礼之常经,固不可越;至如嫂溺援之以手,此乃于势危迫之际,顾得情义,便顾不得嫌疑,故揆度于轻重缓急之间,以求合乎天理人心之正,所谓权也。若但知有礼而不知有权,则所全者小、所失者大矣,岂识时通变者哉?要之,经、权二字,原不相离。礼有常经,如秤之有星,铢两各别;权无定主,如画一之较物,轻重适平。二者交相为用也。”观孟子之言,则可以识权之义矣。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淳于髡闻孟子行权之论,因问说:“信如夫子之言,嫂溺则当从权以援之,而不宜拘于授受之礼矣。况圣贤出处为治乱所关,岂可执一?方今列国分争,生民憔悴,就如溺于水的一般。夫子视天下为一家,亦当从权以救之可也;却乃守不见诸侯之义,而不肯一出其身以援天下,这是为何?岂亦拘于常礼而不能通变乎?”孟子答说:“援嫂之溺与援天下之溺,事势原自不同。盖天下至广,陷溺之患至大,如欲拨乱反正、济世安民,必以先王仁义之道拯之,乃能有济;非如嫂之溺水,但援之以手即可救也。吾能以道自重,然后可以出而有为。今子欲援天下,而使我枉道以求合,则先失其援之之具矣,岂欲我以徒手援天下乎?天下之溺,不可以手援,则亦不容轻身往见以枉其道矣。”此可见圣贤出处一本于道,固不欲洁身以为高,亦不容枉道以求合。经权之际,自当有辨也。后世以反经合道为权,遂至有违道以济其私者,不亦悖于孟子之训耶?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

    夫子,是尊长之通称。夷字,解作伤字。

    公孙丑问说:“凡人爱子,莫不欲教之以有成。乃君子不亲教其子,这是何故?”孟子答说:“父之于子,非是不当亲教,但以事势论之,有所难行故也。盖父之爱子,必教以正道,不纳于邪,使其视听言动皆有准绳,出入起居无或惰慢,方是教子之法。若教之以正,而子或不肯率从,则不免痛加督责,而继之以怒。夫教子者,本为爱其子也;今以怒继之,则反伤其子矣。父既伤其子,子之心又责其父说:‘夫子徒知教我以正道,不知己所行未必合于正道。’既不率教,且有后言,则是子又伤其父也。父子以恩为主,若至于相伤,则天性之爱有亏,慈孝之理胥悖,其为不美之事,莫甚于此。如之何其可行耶?”

    “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孟子承上文说:“君子之于子,亲教则势有所不行,不教则情有所不忍;所以古人就中斟酌,务求两全。我有子,必使之师事他人;人有子,亦许之从学于我,恰似相换易的一般,是以教行而德成也。所以然者为何?盖德业相劝,过失相规,这是处朋友的道理。惟父子之间,贵在恩意浃洽,为父的须量其子之才质而善养之,为子的须察其亲之志意而善谕之,切不可强其所难而互相责望也。若使父子之间至于责善,则父有忿怒之色,子有怨怼之心,父子相夷而情意乖离矣。夫父慈子孝,然后家道兴隆;苟或乖离,则家庭之间失了和气,其为不祥孰大于此!此古人易子之教所以为善也。”尝观古人教子之法,自孩提有知至于成立,未尝一时失教。既委曲调护,不至于伤恩;且习惯自然,不夺于外诱,是以不严而化,不劳而成。盖士庶之家欲爱其子,未有不教者,而况于有天下国家之任者乎!贾谊有云:“早谕教,选左右。”此今日之急务也。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

    孟子说:“凡人之于天下,有所敬承而不敢违,叫作事。事果以何为大?惟善事其亲。凡服劳奉养,无所不尽其心,斯为事之大也。有所保持而不敢失,叫作守。守果以何为大?惟善守其身,凡言动事为,无所不致其谨,斯为守之大也。然事亲、守身,固皆为大,而守身为尤大。盖亲者身之本,身者亲之遗。诚能以道自守,不失其身,则显亲扬名,可传于后,如此而能事其亲,吾之所闻也。如或一失其身,陷于不义,则亏体辱亲,乃不孝之大者。而欲以奉养之末尽事亲之道,吾未闻之也。欲事其亲者,可不自守身始乎?”古人有言:“孝莫大于事亲。故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一出言、一举足,而不敢忘父母,皆守身以事亲之旨也。”推其极,虽放诸四海、通于神明,亦不外此。事亲者不可不知。

    “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

    孟子承上文说:“事亲何以为大?盖人于尊卑长幼之间,有所敬承,何者不谓之事?然非事之本也。惟能事其亲,则伦理明于家,而百行之原以启矣。由是移以事君,则可以作忠;移以事长,则可以昭顺,皆事亲之念为之造端也,非事之本而何?惟其为本,故言事之大者必归之事亲也。人于家、国、天下之大,有所保持,何者不谓之守?然非守之本也。惟能守其身,则道德备于己,而万化之基以立矣。由是以守家国,则齐治之效成;以守天下,则均平之化应,皆守身之道为之托始也。非守之本而何?惟其为本,故言守之大者必归之守身也。如不能事亲,则大本已失矣,岂有本乱而末治者哉!”

    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皙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

    曾皙,名点,是曾子之父。曾元,是曾子之子。

    孟子承上文说道:“古人能守其身以事亲者,无如曾子。其奉养曾皙,竭力用劳,每次进食,必有酒肉;及食毕将撤,又必请问于父:‘将此余者与谁?’或父问:‘此物尚有余否?’必以‘有’为对,盖恐亲意更欲与人,而先体其情,曲为承顺如此。及曾皙既没,曾元奉养曾子,每次进食亦有酒肉,惟至食毕将撤,却不问父‘所与’。或父问:‘有余?’又以‘无’为对,盖恐其物不继,将留以复进于亲也。此但求甘旨之常充,可以供亲所嗜,能养其口体而已。若曾子者,于一撤食之间,亲未有言,即先其意而求之;亲一有问,即顺其情而应之,真可谓能养父母之志、而不忍伤之者矣。夫养口体者,非不竭力备物,然不能顺亲之心,未足称也。惟至于养志,则其精神意念常与亲志流通,使其亲欢欣悦适,无不遂之愿。故事亲者必如曾子之养志,方可以称孝也。”自古称孝子者,莫过于曾子。然求其事亲之方,不在用力用劳,而在于养亲之志。可见为人子者,必能体父母之心,方可称孝,不但饮食取与之间而已也。有家国者,能因此而推之,则所以养亲之志者,必有道矣。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有过失而指摘之,叫作适。有罅隙而非议之,叫作间。格,是救正的意思。

    孟子说:“今之论治者,率以用人行政为急。然忠智之士,或犯颜谏诤,随事箴规,而卒无补于治者,以不知格心之为要故也。夫人君用人,一或不当,岂无过失之可指?然其心不能鉴别人材,而欲人人为之辩论,亦不胜其烦矣。吾以为用人之误,不足与之指摘也。人君行政一有未善,岂无罅隙之可议?然其心不能权衡事物,而欲事事为之补救,亦不胜其扰矣。吾以为行政之失,不足与之非间也。盖本原之地,在于君心。君心一有私邪,未有不信用小人、妨害政事者。惟盛德之大人,其素望足以感孚,其谋猷足以匡济,为能格正其君心之非。当其未发,则有熏陶涵养之功;及其将萌,则有开导转移之术,必归于仁义之正道而后已。盖君心诚出于仁,则推之何莫而非仁?君心诚出于义,则施之何莫而非义?君心既正,则一举一动何往而不出于正?以之用人,而忠邪之鉴别自明;以之行政,而是非之权衡不爽。将见群材效用、万机咸理,国自无不定矣。”一正君而国定,则操术甚简,取效甚大,尚何以适且间为哉?汉儒谓“正心以正朝廷,而百官万民莫敢不一于正”,亦是推广孟子之意。然格心之益,惟大人足以当之。可见出治之本固在于正君,而致君之道尤本于正己。此又为人臣者所当知也。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虞,是料度的意思。

    孟子说:“人之是非固出于众论,然毁誉之言亦有不可凭者。且如有善于己,人从而誉之,此其常也。然亦有存心制行,本无可称,而滥叨美誉者。或事机偶会,时论见推;或交游素多,浮名易起,此乃一时过情之誉,于其人之本心,实有不自料其有此也,这叫作不虞之誉。以此而定人之贤,则浮沉庸众之流,侥幸得志者多矣,岂得谓之公是哉?有不善于己,人从而毁之,此其常也。然亦有立身行道,期为完人,而不免诋毁者。或心无愧怍,而以形迹致疑;或行本孤高,而以违俗取忌,此乃一时不根之谤,于其人之素履,实不足以为病也,这叫作求全之毁。以此而决人之不贤,则砥砺暗修之士,无辜受屈者多矣,岂得谓之公非哉?然则修己者当尽其在我,不可以毁誉而遽为忧喜;用人者当观其所由,不可以毁誉而轻为进退矣。”大抵三代直道,以善恶为是非;末世颓风,以好恶为毁誉,名实混淆,其弊久矣。故必在上者建其有极,无作好作恶之私;则在下者协于至公,有真是真非之实。主世教者加之意可也。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无责耳矣。”

    易,是轻易。

    孟子说:“人之言语,乃一身之枢机,最所当慎者也。然有出言轻易,失口于人;或于人之善恶妄有褒贬,或于事之得失轻为论断,遂至于偾事失人、兴戎召辱者。此是为何?只因其未遭失言之责,而无所惩创故也。如使曾以失言之故见尤于人,而有所悔悟,则必知言语之失所系甚大,当自加儆省,而不敢轻出诸口矣,岂至于易其言耶?”《易经》上说:“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故言出于口,而祸福荣辱系焉,不可轻也。必待责而后悔,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悔无及矣。此又孟子言外之意。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孟子说:“人之为学,莫贵于自修,莫病于自足。如多见多闻,足以待问;有道有德,可以为法。天下之人皆尊而慕之,愿以为师,然后不得已而应之可也。若乃自己的造诣未必便是圣贤,却偃然自尊,傲然自足,见得自己有余、别人不足,一心只要做人的师范。如人有不知的来问他讲解,有不能的来求他教导,他心里便十分喜欢。有这等好胜的念头,必不能谦虚以受益;有这等自满的意思,必不能勤励以自强,是终不复有进矣,岂非人之大患乎?”孟子此言,不专为传道授业而设,亦戒人不自满假之意。盖人之于道德,若以虚心观之,惟曰不足,自不敢以贤智先人;若以满心处之,只见得吾之言动,皆可为法于天下,而非人之所能及矣。《书经》上说道:“谓人莫若己者亡。”《大学》说:“骄泰以失之。”皆所以深致其戒也。有君师之责者,宜究心焉。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曰:“子来几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馆未定。”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曰:“克有罪。”

    乐正子,名克,是孟子弟子。子敖,是王的字。昔者,是前日。

    王驩,乃齐王之幸臣,孟子之所深鄙而不与言者。乐正子一日从之至齐,则失身于匪人矣。孟子不直言其所从之失,而先责其来见之迟,故为绝之之词,说道:“尔今日还来见我乎?”乐正子惊问说:“弟子未敢失礼,先生何故出此言以绝之?”孟子说:“尔至齐国,今已几日矣?”乐正子对说:“前日方至。”盖自明其未久也。孟子因问说:“尔前日已至,今日方来见我,则我之出此言也,不亦宜乎?”乐正子因自解说:“克初至齐国,舍馆未定,故来见稍迟,非敢慢也。”孟子责之说:“尔曾闻‘门人弟子来自远方,必待舍馆既定,然后求见师长’乎?盖必以见长者为先,求舍馆为后,方是诚意。今子迟迟来见,恐敬师之道不如是也。”于是乐正子自知其罪,即对说:“克也来见之迟,诚为失礼,已知罪矣。”其勇于受责如此。然孟子发言之意,则犹未之悟也。

    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啜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啜也。”

    餔,是食。啜,是饮。

    乐正子从王至齐,既知见师迟缓之罪,孟子乃正言以责之,说:“君子之取友最宜慎重,必是志同道合,方可相从。今子敖是何等样人品?尔乃从之以来,想亦非有他意,只为其饮食供奉富厚有余,尔但图些啜,得遂口腹之欲而已?我不意子学古人之道,以圣贤自期,乃为饮食之微妄从非类,何其不自爱如此?子亦知其罪否耶?”按,乐正子乃孟子高弟,必不致以啜从人,但一时取便相随,不及审慎。孟子恐其失身,故峻词以责之如此。可见士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法度,未有纳交权幸而不辱其身者。孟子于王,未尝略假词色,即门人弟子少有濡足,必切戒而预远之,若将浼焉。圣贤出处交游,光明正大,真后世所当法也。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孟子说:“古礼相传,凡人不孝之罪有三:一是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是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一是不娶无子,绝先祖祀。犯了一件,便不是孝子。然就三者较之,不谏其亲者,止于不能成亲;不为禄仕者,止于不能养亲,其罪未为大也。惟至于无后,则先祖相传的支派绝于一人,而父母之宗祀无主矣,其为不孝,孰有大于是乎?所以古之圣人,当事势之难、人伦之变,便有个善处的道理。昔虞舜有鳏在下,帝尧以二女妻之,舜但承尧之命,而不告于父母。以舜之大孝,日以不顺乎亲为己忧,岂不知礼之当告哉?正恐告而不许,则不敢娶,而终于无后也。盖告而后娶,所以禀命于父母,而不敢自专,礼之经也;不告而娶,所以继承其宗祀,而不至无后,礼之权也。故君子以为舜之不告,与告而后娶者,同归于孝而已。向使舜拘禀命之礼,而蹈无后之罪,则是泥于小节,而陷于大不孝矣。君子奚取焉?”夫古今帝王之孝,莫过于舜,乃其所最重者在此。可见子之事亲,以承祧为大,以奉养为小,故必宗祊有托,主鬯得人,而后祖宗之神灵可慰、父母之心志可悦也。以孝治天下者,其尚体而推之。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

    孟子说:“世之言道者,只在枝叶上讲求,而不反之根本切实之地,是以愈难而愈远耳。岂知道莫大于仁义,而其实亦不外于孝悌之间乎?夫仁主于爱,凡济人利物,都是爱之所推;然非其实也,乃其实则在于事亲。盖父子天性有欢然不可解之情,即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这一点爱心何等真切。人能孝以事亲,尽得为子的道理,则慈祥恻怛之心不可胜用。以之济人利物,至于无一夫不被其泽,都从这里面生发出来,岂不是仁之实乎?所以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主于敬,凡事君尊贤,都是敬之所施;然非其实也,乃其实则在于从兄。盖兄弟天伦,有秩然不可逾之序,即孩提稍长无不知敬其兄者,这一点敬心何其真切。人能顺以从兄,尽得为弟的道理,则谦卑逊顺之意随在皆然。以之事君尊贤,至于无一事不得其宜,都从这里面充拓出来,岂不是义之实乎?所以说义之实,从兄是也。”夫事亲从兄,人皆可能,而仁义之道胥从此出。则求道者,当以敦本尚实为务矣。

    “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

    斯二者,指事亲、从兄说。

    孟子承上文说道:“良心真切之地,乃百行从出之原。不但仁义之实在于事亲、从兄二者,推之智、礼、乐莫不皆然。盖智以明通为用,虽万事万物都要周知,然其根本切实的去处,只是事亲、从兄这两件,见得分明,守得坚定,一心一念只依着孝弟的道理,不为私欲所蔽,不以外慕而迁,这便是本然之良知,推之可以穷神知化。未有能察人伦而不能明庶物者,此所以为智之实也。礼以秩叙为体,虽三千三百都要精详,然其根本切实的所在,也只是事亲、从兄这两件,限之以品节,饰之以仪文,一举一动只在爱敬上周旋,使有义以相维,有情以相洽,这便是自然之天秩,出之可以安上治民。未有能惇典而不能庸礼者,此所以为礼之实也。知智之实,则不必以博闻多识为能;知礼之实,则不必以繁文缛节为尚。学者惟敦本务实可矣。”

    “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孟子承上文说:“乐以和乐为主,虽平情宣化功用甚博,然其切近精实之地,也只在事亲、从兄这两件。盖父子兄弟天性至亲,自有喜喜欢欢一般的真乐,吾能孝于亲、弟于兄,家庭之间浑然和气,则天性之真乐在我矣。乐则和顺从容,无所勉强,其真机发动就如草木之萌芽一般,将油然而自生矣。既有生意,则发荣滋长,日渐充溢,其生机畅达,就如草木之茂盛一般,盖勃然而不可已矣。生而不已,则随处发见,莫非性真;动容周旋,莫非盛德,其妙至于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而不自知其所以然者,盖睟然、盎然,四体不言而自喻矣,这是吾心自然之和乐。充之以动天地、感鬼神,莫不由此,此所以为乐之实也。可见孝弟为五常之首、百行之原,吾性中之仁义莫切于此。而知此之谓智,履此之谓礼,和此之谓乐,天下之道无一不统于斯二者。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道尽矣。何必求之远且难哉?”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顺,是谕亲于道而不违的意思。

    孟子说:“古之圣人所以有天下而不与者,盖以性分为重,则以势分为轻也。夫天下至大,人心至不齐,今皆欣然喜悦,将归服于我,戴以为君,这是非常的遭际,绝盛的事业,人所深愿而不可得者。乃处之泰然,略不动意,视天下之悦而归己就如草芥一般,自古以来,惟舜为能如此。夫舜以畎亩之夫而大得人心,终陟元后,其位至尊,其势至重,而乃视之若是其轻者,这是为何?盖舜遭顽嚣之亲,处人伦之变,心心念念,只要得亲之欢,而无所乖忤;谕亲于道,而无所违逆,方才遂得他的愿,他说是人生世间,道理合当如此。若不得乎亲,不曾修得自己的孝行,则人道有亏,如何可以为人?子事父母,职分合当如此。若不顺乎亲,不曾成得父母的令名,则子道有歉,如何可以为子?其中戚戚不宁、举天下无足以解其忧者,故视天下之归己犹草芥也。舜惟以此存心,而必欲求尽其道,此所以终能得亲顺亲,而成天下之大孝也与!”

    “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瞽瞍,是舜父名。厎,是致。豫,是悦乐。

    孟子承上文说:“舜不以人心之大悦为己乐,而但以亲心之未悦为己忧,所以孜孜汲汲,只要全尽事亲的道理。观他竭力耕田、负罪引慝,何等的勤苦!且克谐以孝,夔夔斋栗,何等的真诚!凡职分当为,及用情委曲的去处,无有毫发之不尽者。所以瞽瞍虽顽,至是亦感其诚意而格其非心,毕竟至于欢喜悦乐,则不但得亲之心,而且顺亲于道矣。夫父子天性,精神本自流通,无终不可化者。自瞽瞍厎豫,则凡闻风而兴起者,知天下无不可事之亲,皆勉于孝;知父子有不可解之情,皆兴于慈,而天下化矣。子孝父慈,伦理本自一定,有不可逾越者。惟天下既化,则凡为子的皆止于孝,为父的皆止于慈,而天下之父子定矣。夫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至于化行俗美如此,是诚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而非止为一身一家之孝矣。谓之大孝,不亦宜乎!”按,古之圣王莫不以孝治天下,而独称舜为大孝者,以其身事顽父,而收厎豫之功,其事为独难;躬修孝德,而成天下之化,其治为独盛,此所以万世莫及也。以天下养其亲者,宜以虞舜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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