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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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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矣。”

    戴不胜,是宋臣。傅,是教。咻,是喧哗。庄岳,是齐国里名。

    当时,宋国之臣戴不胜者,素有志于正君,而未知荐贤为国之道,故孟子告之说:“人臣事君,孰不欲引之于当道?然涵养熏陶,非一日之功;维持匡救,非一人之力也。吾观子之事王,岂不欲使王之为善欤?然正君之道,子容有未知者,我明以告子。且将学语一事来比方。假如有楚大夫于此,厌楚语为南蛮 舌之陋,而欲使其子学齐国之语,则将使齐人教之乎?抑使楚人教之乎?”戴不胜说:“欲学齐语,必使齐人教之耳。”孟子说:“学齐语而使齐人教之,诚是矣。倘使居荆楚之地,傅之者止一齐人,而朝夕喧哗咻之者有众楚人,则听闻不专,积习难变,虽日加鞭挞而求其子之齐语,不可得矣。若使引其子而置之齐国,使居庄岳之间,且至数年之久,则所与居者皆齐人,所熟闻者皆齐语,必然化而为齐;虽日加鞭挞而求其子之楚语,亦不可得矣。”由楚大夫教子之事观之,则知人臣之欲正君者,必使直谅多闻之士常接于前,谗谄面谀之言不入于耳,然后可以熏陶德性,变化气质,将日进于善而不自知矣。若小人众而君子独,亦何以成正君之功哉?

    “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薛居州,是宋之贤臣。长幼卑尊,都是指在朝之臣说。

    孟子告戴不胜说道:“子知学语者在于精专,则知正君者成于多助,此非一人之力所能办也。今子谓‘薛居州,宋之善士也’,荐举于朝,使之居于王所,诚得以人事君之忠矣。然使在王所的群臣,长幼卑尊都似薛居州之贤,则所闻皆善言,所见皆善行,王虽欲为不善,其谁与之为不善乎?如使在王所的群臣,长幼卑尊都不似薛居州之贤,则善言不入于耳,善行不接于目,王虽欲为善,其谁与之为善乎?今尔之所举,惟一薛居州,而不如薛居州者甚众,这就是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也。吾恐群邪必至于害正,孤忠不能以独立。虽有维持匡救之功,终是一暴十寒而已。即欲引君于善,其如宋王何哉?”故古之大臣欲正其君者,必集众思,广忠益,使君之左右前后无非正人端士,而后君德可成也。若夫用贤之道,则又在人君之信任勿疑。苟谏不行,言不听,虽善士盈朝,亦何益之有哉?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

    不为臣,是未曾出仕。段干木,是魏人。泄柳,是鲁人。已甚,是太过。迫,是求见之切。

    孟子不肯往见诸侯,故公孙丑问说:“君子以济世安民为心,必得君而事,乃可以行其道。今之不见诸侯,不知果何义也?”孟子答说:“古之为士者,必委质为臣,有官守之责,则当奔走其职,以官而见。若未为臣,则无官守可召,无职事可见,惟当高尚其志,不见诸侯,此古之道也。然所谓不见者,只是以道自重,不肯屈身以往见耳。若有尊贤下士之君,自来求见,则岂有终绝之理乎?昔魏文侯时,有个段干木,是未为臣的;文侯来求见他,乃逾墙而避去。鲁缪公时,有个泄柳,亦是未为臣的;缪公来求见他,乃闭门而不纳。二子之自处如此,是皆立己于太峻,拒人以太严,而为已甚之行者也。不知所贵于士者,岂必以隐为高、往而不返,然后为贤哉?惟君无下贤之诚,故士高不见之,节耳。今二君求见之意既如此其迫切,则二子见之,不为枉道,何必逾垣而避、闭门而不纳哉?是二子者,执礼义而失之太过,君子所不由也。”

    “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

    阳货,是鲁季氏家臣,僭为大夫者。欲见,是欲召见。瞰,是窥。亡,是出在外。先,是先来加礼。

    孟子又引孔子之事以晓公孙丑,说道:“昔鲁国有阳货者,尝慕孔子之道德,而妄自尊大,意欲召之来见;又恐人说他见贤无礼,乃欲以术致之。他知道《礼经》上说:‘大夫有所赐于士,士在家拜受则已;如偶出在外,不曾得拜受于家,必亲往拜谢于大夫之门。’惟时阳货正僭为大夫,孔子为士。因使人探看孔子出外之时,将蒸豚馈之,正要使孔子不得拜受于家,必然往拜其门,可乘此以相见也。孔子虽不逆诈,亦不堕其术中。也探看阳货外出之时,乃往拜之。既答其礼,又不使他得见,可谓曲而尽矣。夫阳货虽非可见之人,然亦有愿见之意,孔子如何终不见之?盖只为当时阳货欲用术以致孔子之见,而不肯先来加礼故耳。若当是时,阳货真能下贤,先加就见之礼,如文侯之于段干木、缪公之于泄柳,则孔子非绝人于太甚者,岂得瞰亡以往,而终不见之哉?盖孔子不当见而不见,与段干木、泄柳之为已甚者不同,此所以为礼义之中正也。”

    “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胁肩,是耸起两肩。谄笑,是强为欢笑。都是勉强媚人的模样。病,是劳。夏畦,是夏月治畦的人。赧赧,是心惭面赤的模样。

    孟子说:“礼义者,立身之大闲;污贱者,士人之深耻。尝闻曾子说:‘今有一等人,见人不大礼貌,他乃胁肩谄笑以求媚悦,这等作伪的情状,不胜劳苦,比那暑月治畦的人更甚。’这是极鄙之之辞。子路说:‘凡人彼此契合,方可与之谈论。若素日无交,未知他的意向,便要强与之言,却心惭面赤,赧赧然若无所容的模样。这等人品,非由所知矣。’这是极恶之之辞。夫由此二子之言观之,他既痛恶这等的人,决不肯干这等的事,其胸中涵养,必光明正大,直道不阿。设使诸侯未曾先来加礼,欲要二子去俯首求容,强颜求合,断然不为矣。此可见不为臣不见者,乃士人守身之常法。若世有下贤之君,固不当绝人于已甚,如段干木、泄柳之所为。世无下贤之君,亦必不肯屈己以求容,为曾子、子路之讥也。”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戴盈之,是宋大夫。什一,是十分中取一分。征,是税。已,是止。攘,是物自来而取之。

    戴盈之有意革弊而不能决,乃问孟子,说道:“古时井田之法,什而取一,近乃有厚敛于民者矣。古时关市之法,讥而不征,近乃有并征其货者矣。先王之良法无存,斯民之憔悴日甚,国何由治乎?如今欲要复那什一之旧,去那关市之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此吾愿治之本心也。但积习已久,难以骤更;国用所需,未能顿革。目前且把这两件稍从轻减,待至明年,然后尽罢今之弊政,复行古之良法,夫子以为何如?”孟子告之说:“为政在于力行,知过贵于速改。子既有志于革弊,而曰‘姑待来年’,是何异于攘鸡者乎?今有人于此,日日攘取邻家之鸡。或告之说:‘攘取邻鸡,苟得无耻,是非君子之道。’其人不能即改,却说道:‘子言诚是!只是我一时便止不得,请暂且减损,每月止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这等的人,谓之能改过迁善,可乎?今宋之攘取其民,犹攘鸡之不义也。但患不知其非耳,如既知之,便当一旦速除其弊,使百姓早受一日之赐,何故等待来年,如所谓月攘一鸡者哉?”盖为政本以为民,有利于民,则宜速为;有害于民,则宜速去。若曰姑待来年,则必因循怠废,日复一日,终于不能革矣,岂更化善治之道哉?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

    公都子,是孟子弟子。生,是生民。

    当时杨、墨之言充满天下,孟子欲防卫吾道,不得不辞而辟之,故有疑其好辩者。公都子亦不知孟子之心,乃问说:“夫子一言一论,必皆有为而发。然今在外之人,皆说夫子好为辩论,以求胜于人,是必有故矣。敢问夫子何为如此?”孟子答说:“君子之处世,岂不欲与之相忘于无言?然义理有当发明,事势有当救正,虽欲不言,有不可得者。若我之于今日,岂故好为辩说,哓哓然与人争论哉?乃有不得已于言者耳。所以不得已,为何?盖自上古以来,天下之有民生,非一日矣。气化人事,相为循环,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当其气化盛,人事得,则天下为之一治;及其气化衰,人事失,则天下为之一乱。反复相寻,未有常治而不乱者,其势然也。”夫由治而之乱,虽圣贤不能止其来。然拨乱而反治,在圣贤岂得辞其责?故虽至艰至大之事,亦有不得已而为者,而况于言乎?

    “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泛滥,是水流横溢。下,是卑地。上,是高地。巢,是架木为居。营窟,是掘地而处。洚水,是无涯之水。菹,是水泽生草之处。江、淮、河、汉,是四水名。险阻,即指洚水说。

    孟子承上文说:“所谓一治一乱者,何以征之?昔当帝尧在位之时,洪水滔天,都不循正道,倒流逆行,以致横溢弥漫,遍于中国;况平陆之地,皆为蛇龙所居。天下人民,无有定止。地势卑的,则架木为巢以居;地势高的,则掘地为窟以处,而生民之命急矣。故《虞书》上说:‘洚水警予。’言此洪洞无涯之水,乃是天降灾异以示儆戒。所谓洚水者,即此洪水是也。此时气化乖沴,害及生民,便是一乱。于是帝尧忧之,举舜而敷治;舜乃使禹治之,委任而责成焉。禹思水之性必有所归,乃掘去壅塞,疏通河流,将这泛滥之水注之于海,而不使其横决;以蛇龙之性必有所居,于是驱逐蛇龙,放之菹泽之地,而不使其盘踞。水既归海,则下流不壅,得以顺其轨道而行于地中,即今江、淮、河、汉之水是也。此时水患尽平,险阻既远,不但蛇龙已归菹泽,不为民害;而凡鸟兽之害人者,皆已消除,然后地平天成,四隩可宅。下者不必为巢,上者不必为窟,举天下之民,皆得平土而居,以遂其乐生之愿矣,岂非天下之一治哉!”即此观之,可见水旱之灾,虽圣世不能免。惟当时为君者儆惧于上,为臣者勤劳于下,故能挽回气运,转乱而为治如此。然则救灾拯溺之道,信不可不究心也。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汙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汙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

    宫室,指民居说。园囿、汙池,是君上游观之所。沛,是草木所生。泽,是聚水之处。

    孟子承上文说:“当尧、舜之时,禹平水土,天下已治矣。及尧、舜既没,圣人仁民爱物之政,湮灭无存。历夏及商,暴虐之君相继而起,都要侈于自奉,不顾民生休戚。将百姓所居之室毁坏以为池沼,使之无所安息;将百姓所耕之田荒弃以为园囿,使之不得衣食。虐政既兴,风俗日坏。其在下之臣民,又肆为邪诐之说、暴慢之行,而害人者众矣。且田土弃为园囿,宫室坏为汙池,则凡生民之所聚者,皆化为水草之区。沛泽日多,禽兽因之而至,百姓何得安生?其害抑又甚矣。浸淫不已,以至于商纣之身,愈为不道,毒痡四海,而天下又大乱焉。乱极思治,非武王、周公,其孰能挽回气化、以安天下也!”

    “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奄,是东方国名。是飞廉,是纣之幸臣。丕,是大。谟,是谋。烈,是功烈。咸正无缺,是正大周密的意思。

    孟子承上文说:“当纣之时,天下大乱。于是武王受命而起,周公为之辅佐,伐暴救民,奉行天讨,以诛独夫之纣。又以奄国之君助纣为虐于外,则兴师伐奄,三年之久,始就诛戮;又以幸臣飞廉助纣为虐于内,则驱之于海隅而戮之;又灭纣之恶党五十余国,而后人害以息。且驱其园囿之中所畜猛兽,如虎、豹、犀、象,皆使之远去,而物害以消。当时天下之民,苦于暴君虐政久矣,一旦睹圣王之泽,莫不欢欣鼓舞,交相庆幸,熙熙然成太平之治焉。故《周书•君牙》篇说道:‘丕显哉!文王创业之谟;丕承哉!武王致治之烈。所以建立法制,以佑助开迪我后人者,莫非正大之道,尽善尽美,而无一毫之亏缺也。’盖周公于治定功成之后,制礼作乐,以光文、武之道如此。一代之王业,不由此而兴乎?此又世之一治也。”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有作”的“有”字,与“又”字同。

    孟子承上文说:“周自文、武、周公以来,天下已治。及传世既久,至平王东迁之后,国运渐衰而不振,王道亦湮而不明。于是纪纲紊乱,风俗陵夷,邪说暴行又乘之而作。其大逆无道之极,至于以臣弑君者有之,以子弑父者有之,天理灭绝,彝伦攸 如此,是世之一大乱也。孔子生当其时,既不得君师之位,操赏罚之权,以施其拨乱反正之术,甚为世道人心忧惧,乃假《鲁史》旧文作为《春秋》之书,以教后世。这《春秋》所载,皆王者惇典庸礼、命德讨罪之法。如为善者褒,是法之所必赏;为恶者贬,是法之所必罚:乃天子之事也。所以孔子自说:‘《春秋》之作,本非得已。世有以心而知我者,谓其以片言之间,而正一王之法,使君臣、父子之伦大明于世,其惟此《春秋》乎!世有以迹而罪我者,谓其以匹夫之贱,而假天子之权,使黜陟赏罚之柄托于微言,其惟此《春秋》乎!然则此书之作,使君子有所劝而为善,则知我固所深幸;使小人有所惧而不为恶,则罪我亦所不辞矣。’孔子作《春秋》之意如此。虽不得兴治道于一时,而使致治之法垂于万世,岂非天下之一治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

    圣王,指尧、舜、文、武说。处士,是未仕的人。横议,是肆为议论。

    孟子承上文说:“自上古以来,治乱相寻,大略如此。至于今日,则尤有可惧者。盖圣王不作,为日已久;列国诸侯,力政相争,而放恣于法纪之外。于是异端之士,因各以其一家之学横议于其间,如杨朱、墨翟二人,乃其尤者。故杨朱、墨翟之说,布满天下;天下之论学术者,不归于杨,则归于墨,而去圣人之道远矣。夫杨氏之言,主于为我,自一身之外,治乱安危漠然不恤。如此,则天下国家谁与共理?是无君也。墨氏之言,主于兼爱,视天下之人,远近亲疏曾无差等。如此,则天性至亲何异路人?是无父也。无父无君,则人道灭绝,与禽兽何异?横议惑人,一至于此,其害可胜言哉!昔公明仪曾说:‘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这原是有为而发。乃今观杨、墨之害,则有甚于此者。盖以仁事亲,以义事君,本万世不易之道。自尧、舜以来,传之孔子,而杨、墨以无君无父之教乱之。使杨、墨之道流而不息,则孔子之道蔽而不明;是邪说诬惑人心,而充满天下,以蔽塞仁义也。仁义蔽塞,则人皆无父无君,陷于禽兽。是杨、墨倡禽兽之教以坏人心,即所谓率兽食人者,其祸至于人相残食,而乱臣贼子之祸,接迹于天下矣。其为生民之乱,岂特如春秋之时而已耶?”

    “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闲,是卫。先圣,指孔子说。距,是绝。放,是驱而远之。淫辞、邪说,都指杨、墨之言说。

    孟子既推异端之害,遂以卫道自任,说:“杨、墨祸流之深如此,吾为天下忧之,思欲防卫先圣仁义之道,使之著明于世,不为异端所塞。故于杨、墨之学,则深距而痛绝之,以放斥其淫荡无归之辞,使天下之人,晓然知其为非,而邪诐之说不得复起以诬民,此所以卫道也。盖邪说之作,虽发于言论,实本于心术。既作于其心,则见之一身,凡举止应接,必不得其常,而害及于事矣。既害于其事,则措之天下,凡纪纲法度,必不得其理,而害及于政矣。其端甚微,而其害甚大,此理之必然。虽圣人复起,亦必不能易吾之言矣。使不距而放之,则圣道何自而明?天下之乱又何时而已乎?此吾所以不能已于言也。”大抵异端之害,在于学术之偏,而其本始于心术。心术既坏,则发为言语,皆淫邪之辞;施为政事,皆偏私之举,而天下之乱实基于是矣。孟子之辟杨、墨,正为此也。挽回世道者,当以正人心为急。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

    抑,是止。兼,是并。膺,是击。惩,是创。

    孟子既叙三代圣人维世之功,乃总结说道:“由往古之事观之,可见治乱相寻,固有定数。而维持救正,则存乎其人。昔大禹排抑洪水,则能拯民之灾,而天下平治;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则能除民之害,而百姓安宁;孔子成《春秋》之书,则明大义于当时,垂法戒于来世,而乱臣贼子有所畏而不敢为恶:是自生民以来,天下所以乱而复治者,皆三圣之功也。况今杨、墨之害,不止如洪水猛兽之灾,盖有惨于夷狄乱贼之祸者。《诗经•鲁颂》有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是说周公于戎狄、荆舒之国,膺击惩创,使之畏威从化,莫敢拒违。圣人所以正夷夏之防,其严如此。今杨、墨之教,无父无君,坏乱纲常,与戎狄无异,正周公之所击而远之者也。有世教之责者,岂可坐视其害,而不求所以息之耶?”

    “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邪说三句,都指杨、墨说。诐,是偏僻。淫,是浮荡。三圣,即大禹、周公、孔子。

    孟子承上文说:“大禹、周公、孔子拨乱之功如此,皆其责之所在,不得已而然也。今我于杨、墨之害,乃不能排而正之,则有负于三圣矣。故当此之时,亦欲讲明仁义之道,以正陷溺之人心;息杨墨之邪说,拒绝其偏僻之行,摈斥其浮荡之辞。如此者,正以承三圣之功,拨乱世而反之正也。然则予之丁宁反覆而不免于多言者,岂好辩哉?邪说之横流方炽,则斥之不容不严;人心之蔽锢已深,则启之不容不力,诚有所不得已而然耳。若使天下之人,有能立为言论,以距杨、墨之说,而斥其‘为我’、‘兼爱’之非者,虽其学之所造未必有得,然能辟邪崇正、以闲先圣之道,则亦禹、周、孔子之徒也。可见异端之教,人人得而辟之,况予有世道之责者,岂得以好辩自嫌而遂已于言耶?外人之论,可谓不谅予心者矣。”

    夫当时纵横、名、法之学害圣人之道者,不知其几。而孟子独辟杨、墨者,盖百家之言,害在政治,浅而易见;杨、墨之说,害在心术,深而难知。使非孟子极力辟之,则世道之沦溺,亦不知其所止矣。后人以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正谓此也。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

    匡章、陈仲子,都是齐人。於陵,是地名。螬,是蛴螬,食果的虫。匍匐,是无力难行的模样。将,是取。咽,是吞。巨擘,是手中大指。

    匡章问孟子说:“廉乃士人之美节。然或有外面矫饰,不由中出者;原因贫贱,强自谨守者:这都不是真廉。若仲子之在齐,岂不真廉士哉!盖仲子生富贵之家,而甘处淡泊,避居於陵之地,一介不取;至于三日不食,耳无所闻,目无所见。这等样穷苦,未尝求食于人。适然井上有李,螬食其实者已过半矣,这是人之所弃的,乃匍匐往取而食之,三咽之间,然后耳复有闻,目复有见。仲子居食之清苦如此。夫欲洁其身,而至于不顾其生,岂不诚廉士哉?”孟子晓之说:“当今齐国之士,溺富贵而贪功利者甚多。仲子独以穷约自守,而不溺于流俗,譬如众小指中之大指,吾必以仲子为齐士之巨擘矣。然仲子虽贤,而所守之操,未免有过中失正、不近人情者,仲子亦恶能自遂其廉哉?盖士君子之处世,当居而居,当食而食,惟义所在,不肯苟取,这便是廉,非一无所取之谓也。仲子析义不精,而务为矫激,据他这等的操守,仲子亦必有窒碍而难充者。若要充之以至于尽,除非是似那蚯蚓,一无所求于世而后可也。仲子亦人耳,必不能无居,不能无食,又恶能充其操哉?不能充其操,则亦不得为廉矣。”

    “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槁壤,是干土。黄泉,是浊水。树,是种。

    孟子说:“吾谓充仲子之操,必蚓而后可者,为何?盖蚯蚓之为物,上边只吃些干土,不待人而后食;下边只饮些浊水,不待人而后饮:这等才一无所求。若人生世间,岂能如此?仲子居必有室,室必待人而筑;食必以粟,粟必待人而种,这居、食之所从来,岂能逆料其义与不义乎?且今天下之言义者必归之伯夷,言不义者必归之盗跖。今仲子所居之室,其果廉如伯夷者之所筑乎?抑亦贪如盗跖者之所筑乎?所食之粟,果廉如伯夷者之所种乎?抑亦贪如盗跖者之所种乎?如其义即为伯夷,如其不义即为盗跖,其所从来皆未可知也。是仲子既不能无居无食,而又能必其皆出于伯夷,然则仲子亦恶能成其为廉哉?故欲充仲子之操,必如蚓而后可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 ,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曰:‘恶用是 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 之肉也。’出而哇之。

    辟,是绩。纑,是练麻。世家,是世卿之家。盖,是邑名。频顣,是皱眉不悦的模样。鶂鶂,是鹅声。哇,是吐。

    匡章对孟子说:“仲子之居食,虽所从来未必尽出于伯夷,是亦何伤其廉洁哉?盖人之处世,只要自己能安贫守约,不取诸人,这便是廉。今仲子之居食,乃是亲身织屦、妻子绩麻以易之,此皆自食其力,非不义而取诸人者,岂必出自伯夷然后为廉哉?”孟子晓之说:“尔谓仲子自食其力,遂以为廉乎?不知处仲子之地,亦有不必然者。盖仲子素非贫贱之人,乃是齐之世家也。其兄名戴者,食邑于盖,见有万钟之禄,即使同居共食,谁曰不义?仲子顾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屑于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屑于居也。乃避其兄,离其母,挈妻子而处於陵之地。其于天性之亲,亦既薄矣。及他日归家,偶有馈其兄生鹅者,是亦交际的常礼,岂便是不义?乃频 而言,指其生鹅说:‘这 乃不义之物,要他何用?’又他日归家,其母亲杀是鹅与仲子食之。其兄适自外至,见而讥之,说:‘尔所食的,乃向日所馈 之肉也。’仲子一闻兄言,竟出而吐之。仲子所为,其不尽人情如此。夫圣贤所谓廉者,不违亲,不绝俗,未有离人类而自为一道者。仲子欲成一己之小节,而遂废母子、兄弟之大伦。即使能充其操,犹不足道也,况有不能自充其操者乎?”

    “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孟子既述陈仲子之事,遂总断之,说:“人生世间,岂能无食无居?至于母之食、兄之居,则尤天性至亲,不待外求者,即食之居之,谁曰不义?今仲子则不然,以母之食,则以为不义而不食;以妻之辟 所易者,则又从而食之。以兄之居,则以为不义而不居;以於陵之居,则又从而居之。此何为者哉?夫以母之食为不义,则凡食之类皆无有义而可食者矣。以兄之居为不义,则凡居之类皆无有义而可居者矣。仲子舍此而取彼,是尚为能充其不食、不居之类也乎?不能充其类,则必不能充其操矣。吾故谓仲子之操,必似那食槁壤、饮黄泉的蚯蚓,然后可以无求自足,而能充满其不食不居之操也。仲子固禀天地之性而为人者,顾可同于蚯蚓乎?”

    大抵君子制行,自有中道。如其非义,虽一介不可苟取;如其义,虽万钟有所不辞。况夫生人之伦莫大于母子兄弟。必避兄离母而后可以为廉,则弃人伦、灭天理,廉不可一日有矣。此学术邪正之辩,故孟子辟之不得不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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