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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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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文公下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

    陈代,是孟子弟子。枉,是屈。直,是伸。八尺叫作寻。田,是田猎。虞人,是守苑囿之官。元字,解作首字。

    昔战国时,游说之士多干谒诸侯以取功名,惟孟子以道自重,不肯屈己往见。弟子陈代疑其过于自高,乃以己意问说:“君子以行道济时为急,得君而事,乃其本心。今夫子不肯往见诸侯,固为守身之常法;然以我观之,似是小节不必拘也。今若肯往见诸侯,必尊礼而信用之,大则佐其君拨乱反正,行汤、武之王道;小则佐其君招携怀远,成桓、文之霸功。似这等俊伟光明的事业,只在一见之间,夫子犹不肯委曲就之乎?且古书上说:‘人之处世,若屈的止是一尺,伸的却有八尺,则所失者小,所得者大,在君子宜若可为也。’然则往见诸侯而成王霸之业,是舍小节以就大事,即‘枉尺直寻’之谓也,何为而不可耶?”孟子答说:“我非不欲得君行道,但揆之于义,不当往见耳。不观虞人之于齐景公乎?昔景公出猎,以虞人当有职事,使人持旌节召之。古时人君召见臣下,各有所执以为信;召大夫方用旌节,若召虞人,当用皮冠。那虞人见以旌召他,非其官守,不肯往见。景公怒其违命,将欲杀之。孔子见虞人能守其官,因称他说:‘世间有一等志士,常思固守贫穷,就死无棺椁、弃在沟壑,也不怨恨;有一等勇士,常思捐躯殉国,就战斗而死、不保首领,也不顾避,正此虞人之谓也。’夫孔子何取于虞人而称美之若此?只为他招之不以其物,而守死不往故耳。夫招之不以其物,在虞人小吏尚且不往,况不待诸侯之招而往见,其如屈己何哉?故不见诸侯,乃义不当往,非故自为尊大也。”

    “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

    孟子承上文说:“君子出处进退之间,不当计较功利,只论义之可否而已。彼谓枉尺直寻在所可为者,乃是在功利上计算,而以所得之多少言之也。一有计利之心,则不论可否,惟利是徇,岂但枉尺直寻甘心为之?虽使枉寻直尺,所屈者多,所伸者少;至于丧节败名可以邀一时之利,亦将不顾而为之欤!不知君子之心,不计其终之直与不直,只论其始之枉与不枉,故惟义之与比,而不肯徇利以忘义也。况利害得失,不惟不当计,亦有不可得而趋避者。一有计利之心,则利未必得而害已随之矣,岂但枉寻直尺而已哉?”

    “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

    赵简子,是晋国大夫,名鞅。王良,是善御的人。嬖奚,是简子幸臣。乘,是御车。范,是法。诡遇,是随便迎射、不循正道的意思。舍,是发。贯,惯习。

    孟子承上文说:“计利忘义,岂特士君子所不当为,即一艺之士亦有不肯为者。昔赵简子使其幸臣嬖奚田猎,命王良与他御车。自朝至暮,不能射得一禽。嬖奚复命说:‘王良乃天下贱工,不善御车,所以不获。’或以此言告王良。王良恐损了他善御之名,乃请再与之御,以试其能。那嬖奚不肯,强之而后往。自晨至食时,就射得十禽。嬖奚乃复命说:‘王良乃天下良工,善于御车,所以多获。’简子说:‘我使王良专与汝乘。’遂以此命王良。王良却又不肯,对说:‘这获禽之多,非射御之正,乃废法曲徇之所致也。盖御者自有法度,射者自有巧力,原不相谋。前者我以御车之法驰驱正路,嬖奚不能左右迎射,故终日不获一禽。今我不由正道,只看禽所从来,迎而遇之,他才会迎着射去,一朝而获十禽。是嬖奚之射,必使御者废法而后可中也。《诗经•车攻》篇有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是说御车之人不曾失了驰驱之常度,而车中射者发矢必中,就如破物一般,此君子射御之正法也。今必为之诡遇而后获禽,乃小人之所为耳。我不惯与小人乘。请辞。’由此观之,则王良之所以称为善御者,在能循正道,不在诡遇以求获也。射御且然,而况出处大节,其可苟且以就功名之会乎?”

    “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比,是阿党。

    孟子承上文说:“王良以御得名,嬖奚以射为事,皆不过一艺之微耳。今使御者与射者私相比合,废其驰驱之法而求获禽之利,犹以为小人之事而羞之。推其心,即使一时阿比,而所得禽兽积如丘陵之多,亦所不为也,其守法而不肯徇利如此。况君子以道自守,乃欲计较得失之多寡,而枉道以见诸侯,反御者之不若矣,何为其然哉?且子以利害计算,亦已过矣。君子一身,乃天下之表率,必自处以正,方能正人。夫苟枉己以从人,则轨范不端,本原不正,欲行道济时以成霸王之功,无是理也。夫使枉尺而可以直寻,君子犹且不为,况枉己必不能以直人乎?然则不见诸侯,乃君子自守之大义,不可以小节视之也。”时至战国,士风大坏,纵横游说之徒惟利是图,不顾礼义。故虽从游于孟子者,亦有枉尺直寻之言。岂知圣贤之道,以出处进退为大节,故宁终身不遇,而不肯一屈其身以求用于世,盖必如是而后可以正天下也。后之用人者,诚以进退出处之际观其大节,则枉直不淆,而举措无不当矣。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景春、公孙衍、张仪,都是战国时人。熄,是宁息。顺,是阿谀、苟容的意思。夫子,指女子之夫说。

    当时列国分争,游说之士往往以纵横之术窃取权势,震耀一时,公孙衍、张仪尤其著者。故景春羡慕之,问于孟子,说道:“我观当时之士,如公孙衍、张仪二子,岂不诚然为大丈夫哉?如何见得?盖方今诸侯力争,天下多事。他若有所愤怒,即能动大国之兵,使诸侯恐惧;他若安居无事,即能解列国之难,使天下宁息。以一人之喜怒,系一世之安危,是何等气焰,非大丈夫而何?”盖景春但见二子权力可畏,遂以大丈夫目之,不知圣贤之所谓大,有出于权力之上者。故孟子晓之说:“仪、衍所为如此,安得为大丈夫哉!夫大丈夫之道,与妾妇不同,子岂未曾学《礼》乎?《礼经》上说:丈夫行冠礼,其父醮而训之;女子出嫁,其母亦醮而训之。嫁时送之于门,戒之说:‘女今归于夫家,必要敬谨,必要戒慎,惟夫子之命是从,无得违悖。’母命若此。可见以顺从为正者,乃是为妾妇的道理。今二子虽是声势权力炫耀一时,其实有所喜怒,是揣摩诸侯之好恶而顺从其意,乃妾妇者流耳,岂大丈夫之所为哉?”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广居,指仁说。正位,指礼说。大道,指义。淫,是放荡。移,是变易。屈,是折挫。

    孟子承上文说:“吾所谓大丈夫者何如?盖仁统天下之善,乃广居也。彼则存心以仁,兼容并包,而无一毫之狭隘,是居天下之广居矣。礼嘉天下之会,乃正位也。彼则持身以礼,大中至正,而无一毫之偏党,是立天下之正位矣。义公天下之利,乃大道也。彼则制事以义,明白洞达,而无一毫之邪曲,是行天下之大道矣。由是得志,而见用于时,则推仁、义、礼之道而公之于民;如不得志,而隐居在下,则守仁、义、礼之道而行之于己。时而处富贵,虽丰华荣宠不能荡其心;时而处贫贱,虽穷困厄约不能变其节;时而遇威武,虽存亡死生在前不能挫抑其志。这等的人,论学术则精纯粹美,而无权谋功利之私;论设施则正大光明,而无阿顺依违之态:这才是大丈夫之所为也。二子何人,可以此称之哉?”要之,孟子之所谓大者,是在道理上说,其大在己。景春之所谓大者,是在势力上说,其大在人:正君子小人之分也。然所谓大丈夫者,惟孟子足以当之。乃战国之君,溺于功利而不能用,至使仪、衍之流得以逞其喜怒,而操纵诸侯之权,岂非世道之一厄哉?后之用人者,可以鉴矣。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弔。’”

    周霄,是魏国人。无君,是不得仕而事君。皇皇,是有所求而不得的模样。疆,是本国的疆界。质,是执贽以见君,如大夫执雁、士执雉之类。弔,是悯恤的意思。

    昔孟子以道自重,不见诸侯。周霄欲讽其出仕,先设问说:“古时君子,亦欲得位事君否乎?”孟子答说:“君子抱道负德,本欲出而辅世长民,为何不仕?《传记》有云:‘孔子若三个月不得君而仕,即彷徨不宁,如有所求而不得;及其失位去国,则必载贽以往。’盖贽是见君的礼仪,若所适之国君有用我者,则执此以见而事之耳。公明仪曾说:‘古之人若三月无君,则人皆悯恤而来弔’,以其志不得伸,而慰安之也。”即此而观,可见君臣之义等于天地,虽圣如孔子、贤如公明仪,皆不能忘情于仕如此。则君子之欲仕可知矣。

    “三月无君则弔,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弔乎?”

    以,是已甚的意思。黍稷,叫作粢。在器,叫作盛。缫,是治丝。衣服,是祭服。田,是祭田。牲杀,是特杀之牲。宴字,解作安字。

    周霄闻孟子之言,遂问说:“三月无君,其时未久,遂至于相弔,古人欲仕之心不亦太急乎?”孟子答说:“三月无君则吊,非是急于功名,只为情理所在,关系甚切耳。夫士之有位,犹诸侯之有国家;士若失位,就如诸侯失了国家的一般。何也?盖古人最重祭祀,必有田禄之入,方能举祭。《礼经•祭义》上说:‘诸侯亲耕籍田,率庶人终亩,待其收获,藏之御廪,以奉祭祀之粢盛。夫人亲蚕、受茧、缫丝,以颁之世妇,使为黼黻文章,以供祭祀之衣服。’是诸侯能备祭祀,以其有国也。假如诸侯失了国家,则牺牲不能成,粢盛不能洁,衣服不能备,就不敢举祭了。虽有尊祖敬宗之心,何以自尽乎?为士的也是如此。《礼记•王制》上说:‘士有田则祭,无田则荐。’假如士失了官位,即无祭田。无田,则牲杀之具、器皿之资、祭祀之服,皆不能全备,也不敢举祭了。既不敢祭,则人子之心,必有戚然悚惧,而不能一息自安者。故三月无君,即废一时之飨,而有亏于奉先之孝矣。这等样情事不堪,亦不足弔乎?是知三月而弔者,非弔其不仕,乃弔其失祭也。子何以谓之太急耶?”

    “出疆必载质,何也?”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周霄闻孟子之言,又问说:“三月无君,不得尽奉先之孝,是诚可弔也。乃若一去其国,必载贽以往,这等急于得君,又是为何?”孟子晓之说:“士之欲仕,本以行道,犹农夫之耕,本以谋食。见君不可无贽,耕田不可无耒耜,其义一也。农夫虽至他处,亦不能不耕;既欲耕,则必用耒耜。岂谓离了本土遂舍其耒耜而不用哉?士虽至他国,未尝不欲仕;既欲仕,则必用贽以见君。亦岂以出疆而不载贽乎?”盖上下之交,固自有道,而进退之际,尤必有礼,士岂有无羔雁之贽而可以见君者哉?然则君子之欲仕而不轻仕,周霄可以自悟矣。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晋国,即是魏国。韩、赵、魏分晋,谓之三晋,所以都称晋国。仕国,是游宦之国。媒妁,是议婚之人。穴隙,是壁间空隙。

    周霄设辞探问,既得君子欲仕之情,至此乃讽之说:“据夫子之言,君子之欲仕,可谓急矣。然晋国亦士君子游宦之国,未尝闻有无君则弔、出疆载贽这样急的。仕果如此其急,则君子亦当易于仕矣,乃又不见诸侯而难于出仕,却是何故?”孟子答说:“君子之心,岂不欲仕而得位?但出处进退,自有正道,不可苟且。且如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故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这是父母之心,人所同有。然在男女,必待父母有命、媒妁通言,才好婚配而成室家。若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钻穴隙以相窥,逾墙垣以相从,这等污辱苟合,不惟为父母者贱而恶之,举国之人皆贱而恶之矣。是以古之君子未尝不欲仕,亦如为人父母之心,未尝不愿男女之有室家,但必识去就之义,明进退之礼,又以不由其道为耻。若不得诸侯之招而屈己往见,这便是不由其道,与钻穴隙相窥的一般,人之贱恶又当何如?然则士之不见诸侯,正恶不由其道也,岂以欲仕之急而遂轻于仕哉?盖君臣之大义,虽一时不容少缓;而出处之大节,则一毫不可或逾。苟以欲仕之急而贻可贱之名,即终身不仕,君子有甘心自守者矣,况三月无君耶?”世之为君者,知士之欲仕,而遂其致君泽民之心;又知仕之有礼,而全其直己守道之志,斯上下交而德业成矣。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彭更,是孟子弟子。后车,是随从之车。传,是乘传,即今驰驿便是。泰字,解作侈字,是过分的意思。

    孟子在当时应聘列国,车徒甚众,诸侯之廪饩甚丰。弟子彭更疑其过分,乃问说:“今有一介之士,周流列国,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乘传而食于诸侯,岂不过于侈泰乎?”孟子晓他说:“君子之处世,其辞受取舍,只看道理上如何。如道所不当得,则虽一箪之食,极其微细,亦不可受之于人,况传食乎?如道所当得,则虽虞舜以匹夫受尧之禅而有天下,亦不可以为泰。子岂以舜之受尧为泰耶?如不以舜为泰,则士之传食犹其小者,亦不可以泰视之矣。”夫尧、舜之授受,与士人之辞受不同。孟子特举其最大者,以明义之当否耳。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事,是事功。羡,是有余。梓匠,是木工。轮舆,是车工。

    彭更对孟子说:“舜受天下于尧,此是他功德隆盛,天与人归,所以有此。吾所谓泰者,非谓是也。盖以一介之士,未事诸侯,上无功于国家,下无功于民庶,而偃然食人之食,略不辞让,则非道之所宜,故疑其泰而以为不可耳。”孟子晓之说:“子以士为无功而食,不知士之功固甚大也。试以农工之事观之。且如农人种粟、女子织布,各有所为之功,与所司之事,不能相兼。若使子不肯通融交易,以此之有余补彼之不足,则农夫必有余粟,而不足于布;女子必有余布,而不足于粟,此势之所必不能行也。子如不免于通融,则我之所不能为者,必待人为之。如造室的梓人、匠人,造车的轮人、舆人,虽一艺之微,皆得以其所有事而易子之食矣。今有士人于此,以先王之道莫大于仁义,而仁义之实不外于孝悌;二者独能入而孝亲、出而悌长,守先王仁义之道于当时,使异端不得淆乱;传先王仁义之道于后世,使后学有所师法,继往开来,有功于世道如此,不特一梓、匠、轮、舆之事也。乃反以为无功,而不得食于子,是何尊重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之士哉?知仁义之不可轻,则士之传食于诸侯,非无事而食者矣。”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

    彭更因孟子之诘,乃变其说以应之,说道:“吾非敢尊梓、匠、轮、舆而轻仁义之士也。诚以梓、匠、轮、舆乃技艺之流,原其本心,固将以艺求食耳,食之可也。若君子为仁义之道,其抱荷甚重,其期待甚高,岂其志亦将以求食与?志非在食,而乃传食于诸侯,此吾所以谓之泰耳,岂可以梓、匠、轮、舆例论乎?”孟子折之,说:“人之所志固自不同,然子以食与人,何必问其志为哉?惟当计其功之多寡,以为廪饩之厚薄。其人果有功于子,于理当食,即当称其事以食之耳。然则君子之志固不在食,而其功则可食也。如以其志而食之,是率天下而为利矣,岂尚贤论功之道哉?”

    “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墁,是墙壁之饰。

    孟子承上文诘彭更说:“劳力者食于人,用人之力者食人,此常理也。吾且问子:平时以食与人,果以其志在求食,遂食之乎?抑因其有功于子,乃食之乎?”彭更之辞已屈,又强应说:“食志。盖梓、匠、轮、舆之人,皆有求食之志,吾固因而食之也。”彭更之言,与前所谓无事而食者,已自相背驰矣。故孟子又诘之,说:“子之食人,固因其志矣。设使有人于此,毁败子之屋瓦,画坏子墙壁之饰,不但无功,而且有损于子;乃其人之志,却将以此求食,则子亦肯食之乎?”彭更到此,再说不得食志了,只得答说:“毁瓦画墁,无功有害,不可食也。”孟子遂折他:“毁瓦画墁以无功不食,则子之食人原非为志,还是因其有功而后食之也。既曰食功,则有功于斯道者,亦在所当食矣。乃谓其无事而食,岂非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乎?”

    夫孟子抱道德、言仁义,使其见用,必可以致帝王之盛治、开万世之太平,其功甚大也。战国之君,但知举尊贤之礼,而不能尽用贤之道,使其志不得行已,非孟子之初心矣。更也犹以泰议之,何其待君子之薄耶!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

    当时宋王偃尝灭滕,伐薛,败齐、楚、魏之兵,欲霸天下,诸侯忌而伐之。故万章问孟子,说道:“宋,小国也,今兴问罪之师,伸弔伐之举,欲行王政于天下,亦可谓有志于复古者。奈齐、楚之君,皆恶而欲伐之。以无道而伐有道,曲直固有分矣。然寡不可以敌众,弱不可以敌强,不知何如而后可乎?”万章之意,若谓行仁无救于成败,而欲问强国之术耳。

    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

    葛,是国名。伯,是爵。放,是放纵。遗、饷,都是馈送。

    孟子答万章说:“仁者无敌,王不待大。子岂以宋为小国,不足以行王政乎?试观成汤之事可见矣。昔成汤为诸侯时,居于亳邑,与葛国为邻。葛伯放纵无道,不祀先祖。汤使人问之说:‘国之大事在祀,尔为何不祀?’葛伯对说:‘祀必备物,吾为无以供牺牲也。’汤乃使人送与牛羊,以供其牺牲之用。葛伯自己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说:‘牺牲既备,何为不祀?’葛伯对说:‘祀宜黍稷,吾为无以供粢盛也。’汤乃使亳邑之民往为之耕,以供其粢盛;其老弱之不能耕者,往馈耕者之食。其厚于邻国如此。葛伯乃率其民,看有馈送酒食黍稻的,要而夺之;其不肯与的,从而杀之。有一童子,以黍、肉来饷,葛伯杀而夺取之。故《商书•仲虺之诰》曰:‘葛伯与饷者为仇。’即此杀童子而夺其黍肉之谓也。是汤固施仁于葛,而葛乃自绝于汤,弔伐之师,诚有不容已者矣。”

    “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

    富,是利。匹夫匹妇,是指童子的父母。

    孟子承上文说:“葛伯杀是馈饷之童子,则不惟绝邻国之好,而且戮无辜之民,其罪大矣!汤为是举兵而征之。四海之内,闻汤之征葛,都说道:‘汤之心非有所利于天下,只为童子以无辜见杀,其父母含冤无所控诉,故往征之,实为匹夫匹妇复仇耳。’盖惟成汤以弔民伐罪为心,故能取信于天下如此。”

    “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弔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

    载,是始。吊,是恤。徯,是待。

    孟子承上文说:“当初成汤起兵征伐无道之国,自葛伯始。从此讨罪伐暴,凡十一征,而皆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则西夷怨之;南面而征,则北狄怨之,说道:‘我等与彼国之民,都困于虐政,何不先来征我之国?’民之望汤来征,真若大旱之望雨一般,惟恐其不速至也,其未至而望之切如此。夫军旅所至,未有不罢市而辍耕者。乃汤师之来,归市者不止,而商安于市;耕耘者弗变,而农安于野,只是诛戮那虐民之君,抚绥那受虐之民。所以王师一来,就如时雨之降一般,民皆幸其复苏,欢然大悦焉。《商书•仲虺之诰》述当时之民说道:‘我民向在水火之中,待我君来救久矣。我君既来,庶几其无罹暴虐之害乎!’观《书》中所言,则当时之民心可知,其已至而悦之深如此。夫成汤能行王政,大得民心,自能无敌于天下。岂尝闻大国有恶而伐之者?”

    “‘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

    绥,是安。匪,是筐篚。玄黄,是玄色、黄色的币帛。绍,是继。休,是美。大邑周,是商民尊周室之辞。

    孟子说:“行王政而王天下者,不独成汤,至于武王亦是如此。当纣之时,周家王业已盛,八百诸侯皆来归服。其中有助纣为恶而不为周臣者,武王以其害及士女,而东征以安之。惟此士女,都用筐篚盛着玄黄币帛而来迎,说道:‘我民苦商之虐政久矣,今继事我周王,庶得蒙其恩泽而见休美乎!’于是心悦诚服而归附于大邑周。其有位而为君子的,则以玄黄之币实于筐篚以迎周之君子。其在野而为小人的,则盛着箪食壶浆以迎周之小人。这是为何?盖以商纣暴虐,民方陷于水火,武王兴兵征伐,以救民于水火之中,惟取其残民者诛之。除残之外,未尝妄有诛戮,故民怀其德,而以类相迎如此。其与成汤之时,民皆徯后来苏者,何以异哉?”

    “《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

    《太誓》,《周书》篇名。扬,是奋扬。凶残,指纣说。

    孟子引《周书•太誓》篇所载武王誓众之词,说道:“我之威武奋扬,侵彼纣之疆界,声罪致讨,取彼凶残而戮之。虽罪止一人,而威加四海,杀伐之功,因以张大。昔成汤尝除暴救民,以安天下。今我亦能取彼凶残,以救民于水火之中,岂不于汤有光乎?’是武王行王政而王天下,亦未闻当时之大国有恶而伐之者也。”

    “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孟子承上文说:“成汤行王政,而徯后之民皆望汤以为之君;武王行王政,而见休之众皆望武王以为之君如此。今宋惟不行王政,而欲以伯术服人,故见恶于大国云耳。苟能以纯王之心,行纯王之政,若成汤弔民于大旱之后、武王救民于水火之中,则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而有后我之怨、玄黄之迎矣。齐、楚虽大,必不能率戴我之民以攻我也,又何畏焉?”盖能行王政,则民心悦服,而无敌于天下;不能行王政,则民心不归,而受制于大国。然则人君欲自强者,亦在于行仁而已。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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