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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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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足,则井田之遗意在焉。善用法者,不师其迹而师其意可也。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

    为神农之言,是战国时农家者流,因炎帝神农氏始为耕稼,遂造作一段言语,托为神农遗教,以惑人心,乃异端之学也。踵门,是足及于门。廛,是民居。氓,是田野之民。捆字,解作扣字,是造屦之法。

    昔文公闻孟子之言,即欲分田制禄,以复三代之法。风声传播,远近皆知。那时楚国之人有习学耕稼、托为神农之说的,叫作许行,要乘此机会,以售其学术。即自楚至滕,叩文公之门告说:“吾远方之人,闻君分田制禄,举行仁者之政,心窃慕之,故不惮遥远,特来归附。愿分与一廛之居,为滕国的百姓,庶几得沾仁政之泽也。”文公以其慕化而来,不忍拒绝,即与之一廛,以为居止。但见许行之徒数十人,皆以褐为衣,以明自处于贱,不用尊贵之章服;且捆屦织席,卖之以供食,以明自食其力,不费公家之廪饩也。此不惟言称神农,即一衣一食,已别是一种习尚,实欲以并耕之说沮坏良法耳。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良,是楚国儒者。耒耜,是耕田的器具。

    文公既行仁政,归者益多。此时,楚儒陈良有弟子陈相与其弟陈辛,负着耕田的耒耜,自宋至滕,来告文公说:“分田制禄之法,乃三代圣人经理天下之善政,闻君有志复古,慨然举行之,是即三代圣人复见于今日矣。吾等生于今时,得遇圣君,何胜庆幸!故移家来附。愿受田而耕,为圣人之民,以沾仁政之泽焉。”陈相兄弟是儒家之徒,其闻风归附,本是仁政所感,非若许行欲售其说也。夫井田之法一行于小国,而远方之民翕然向化如此,足以见王政之可行矣。惜乎!为邪说所惑,而使孟子之言终于不用也。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饔飧,是朝夕的熟食。厉,是病。

    许行托为神农之言,以欺世骇俗,这是异端之学,非先王治天下之正道也。乃陈相一见许行,闻其议论可喜,便大悦而慕之,尽弃其平日所学于陈良者,而学许行之学焉。盖邪说之易以惑人如此。陈相既学其道,便非议孟子分别君子、野人之法。乃来见孟子,称道许行的言语,说:“滕君在战国之时,能慨然有志于圣人之政,岂不是个贤君?虽然如此,还未闻古圣人的大道,不足以治国家也。盖所谓贤君者,宁劳己以养民,不劳民以自养;常时与民并耕,自食其力,不曾费了百姓的供给;且朝饔夕飧,自甘淡薄,而兼理治人之事,不曾废了国家的政务,这才叫作贤君。今观于滕,有仓廪以贮谷粟,有府库以藏货财,都是取百姓每的脂膏以自奉养,害及于民,而利归于上,不复知有并耕饔飧之事矣,恶得谓之贤哉?”许行之言,混君子、野人于无别,正与孟子相反。而陈相顾称道之,以阴坏孟子之法。异端之变乱是非,害人国家,良可恨。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

    釜,是煮饭的。甑,是炊食的。爨,是燃火。铁,是田器,如锄犁之类。

    许行之说,欲使人君身亲稼穑,而兼治民事,此理势之所必不能者。孟子将折其非,先就把他服食器用不能兼为者以诘之,因问陈相说:“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陈相答以为然。盖许子农家,固必耕而食也。孟子再问:“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陈相答以为否。盖许子穿的是褐,不必织而衣也。孟子又问:“许子戴冠乎?”陈相答说:“戴冠。”又问:“许子所戴何冠?”陈相答说:“是素冠。”孟子就问:“这冠是许子自织之与?”陈相说:“否,许子不能自织,以所种之粟易之耳。”孟子问:“许子何故不自织?”陈相说:“农工各有专务,既要种粟,又要制冠,却不妨了农事?所以不自织也。”孟子又问:“熟食必用釜甑,耕田必用铁器,许子也以釜甑爨、以铁耕乎?”陈相说:“然。”孟子问:“这器物也是许子自为之与?”陈相说:“否。许子恐害于耕也,以所种之粟易之,犹夫冠也。”此可见许子服食器用,多与人同,有无相须,不能独异。一身日用之事且不可以兼为,况治天下而可以兼农夫之事哉?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械器,即上文釜甑、耒耜之属。陶,是治瓦器的。冶,是治铁器的。舍字,解作止字。宫中,譬如说是家里一般。

    孟子因陈相之对,复诘之说:“许子以滕有仓廪府库为厉民以自养矣。今就子之言观之,粟乃农夫之所种,釜甑、耒耜乃陶冶之所为,各治一事,而各适于用者也。农夫以粟易械器,正以济陶冶之所无,非有害于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正以济农夫之所无,岂有害于农夫哉?盖有无相通,则彼此俱利,从古以来都是如此。若必以相易为厉,则许子何不自为陶冶?举凡百工之事,如釜甑耒耜之具,止皆取诸家中而用之,岂不省便?何为纷纷然日以其粟与百工之人交相贸易?何许子之不惮烦如此?”陈相乃答说:“天下之事,专为则易,兼为则难。许子既种粟而食,则百工之事,固不可以耕兼之也。”陈相至此,固已情见辞穷,而不能自解矣。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大人,是在上的人。小人,是在下的人。

    陈相既知农工之不可兼,故孟子即从而折之,谓:“尔说百工之事,不可耕且为,是矣!然则人君之治天下,视百工之制器,烦简劳逸,相去何如?独可耕且为与?盖心无二用,业有专攻,在上的大人自有大人之事,在下的小人自有小人之事,固不可得而兼也。且就一人之身计之,服食器用,百工之所为,无不具备;如皆出于自为而后用之,则既业乎此,又兼乎彼,是率天下之人奔走道路,无时休息,势亦有所不能矣,况以大人而兼小人之事乎?所以古语有云:‘均是人也,或为君子而劳心于上,或为小人而劳力于下。劳心于上者,颁政布教,以治在下之人;若劳力之小人,则惟听君上之治而已。听治于人者,输租纳税,以供在上之食;若治人之君子,则唯受在下之养而已。’然则以劳心而易小人之养,本是大人之事;以劳力而易君子之治,本是小人之事。正犹农夫陶冶,以粟与械器相济,而非所以相病也,此乃天下古今通行的道理,自神农、尧、舜以来,所不能易者。安有所谓并耕之说乎?”盖许行之术,本欲阴坏孟子分田制禄之法。故此一段指陈君子、野人之分,深切著明,彼之邪说将不攻而自破矣。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洪水,是大水。横流,是散漫妄行。泛滥,即水横流的意思。繁殖,是众多。登,是成熟。道,是路。敷字,解作分字。九河,河流有九之谓。济、漯、汝、汉、淮、泗,都是水名。疏、瀹、决、排,都是开通的意思。

    孟子辟陈相说:“自古圣人,未有与民并耕而治天下者。且以尧之世言之。当尧之时,去洪荒未远,生民之害未尽消除,天下犹未平也。那时洪水滔天,不循着道路而散溢妄行,泛滥于天地之间。于是草木得水而日见长盛;禽兽得草木而日渐众多;五谷为草木所妨,都不成熟;人民为禽兽所逼,多被伤残:所以人烟稀少,但见兽蹄鸟迹的道路交杂于中国。这等世界,百姓何得安生?天下何由平治?尧既为天子,劳心治人,不曰洪水方割,则曰下民其咨,其心独以为忧,有不能一日安者。又以天下之患,非可以一人独理;乃访于侧陋,咨于四岳,得一大舜,遂举以为相,而使之分治焉。尧既以天下之忧为忧,而付托于舜;舜遂以尧之忧为忧,而分任于禹。盖此时洪水为害,草木障蔽,禽兽纵横,虽欲治水,而无所施其力也。乃先命伯益掌火,益将山林薮泽所生的草木用火焚烧,使禽兽失其所依,都去逃躲,无逼人之害,然后治水之功可得而施矣。于是命大禹为司空,使他治水。禹于西北,则疏九河以分其势,又通济水、漯水以会其流,使之皆注于海,而北条之水有所归焉;于东南,则决汝水、汉水,排淮水、泗水,使之皆注于江,而南条之水有所归焉。水有所归,自然不至泛滥,而地皆可耕,然后中国民人可得耕而食矣。那时大禹受舜之命,为天下拯溺,随山浚川,至八年在外、三过其家门而不入,忘身忘家,这等样劳苦。虽欲与民并耕而食,其可得乎?”观于禹,而尧、舜之不暇耕又可知矣。许行并耕之说,何其谬哉!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后稷,是劝农之官。树艺,是种植。司徒,是教民之官。放勋,是帝尧称号。劳,是慰勉。来,是引进。匡字,解作正字。振,是警省的意思。德,是加惠。

    孟子叙尧、舜忧民之事说:“水土既平,则民有可耕之地矣。于是又命弃为后稷之官,使之教民稼穑,习耕耘收获之事,以种植五谷。由是五谷成熟,天下之民家给人足,皆相生相养,而无复阻饥之患矣。然民莫不有秉彝之性,若使饱食暖衣、居处安逸而无以教之,又将耽于佚豫,习为邪侈,至于灭性乱伦,而违禽兽不远矣,故圣人又有忧焉。于是以契为司徒之官,而教民以人伦之道。使天下之人,父止于慈,子止于孝,而有恩以相亲;使臣以礼,事君以忠,而有义以相与;夫妇则有分辨,而不相混淆;长幼则有次序,而不相僭越;朋友则以诚信相交,而无有欺诈。盖此五者,皆人所固有之伦,必设法以教之,而后民性可复也。然其立教之方何如?帝尧命契之辞说:‘教民之道,因人而施。有勉强修行者,则慰劳以安之;有回心向道者,则引进以来之:所以嘉其如此。有制行邪僻者,则闲之使归于正;有立心回曲者,则矫之使归于直:所以救其失如此。有树立不定者,则扶助而立之;有进修不前者,则诱掖而行之:所以济其不逮如此。既使之优游厌饫,而自得其本然之性矣。犹恐其放逸怠惰而失之也,又必时时申饬,提振警觉,以加曲成之惠焉。’这等多方造就,教思无穷,然后人伦可明,而百姓可亲也。尧之命契如此。夫水土方平,即思所以养之;衣食既足,又思所以教之。圣人之劳心以忧民,汲汲皇皇,不能一日释如此,而暇于耕乎?所以说,治天下不可耕且为也。”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

    易字,解作治字。

    孟子承上文说:“尧舜之忧民,固不暇于耕矣。然其所以为民者,亦非事事而忧之也。在尧则以百揆未叙,四门未辟,思举舜而任之,彼时惟以不得舜为忧耳;得舜,则尧之忧民者皆付之于舜矣,尧又何忧之有?在舜,则以水土未平,五刑未饬,思得禹、皋陶而任之,彼时惟以不得禹、皋陶为忧耳;得禹、皋陶,则舜之忧民者皆付之禹、皋陶矣,舜又何忧之有?圣人之劳于求贤如此。则其所忧,乃知人安民之要务,实皆治乱安危之所关,而未尝屑屑于其小也。若乃躬耕百亩之田,闵闵然忧其不治,乃农夫之所有事耳,岂圣人之忧哉?然则圣人之治天下,不惟不暇耕,而亦不必耕矣。”

    “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

    孟子承上文说:“尧、舜之忧,惟在于得人,诚以得人之所系为甚大也。且如忧人之匮乏,而以财物分之,于人亦有所济,这叫作惠。忧人之愚昧,而以善道教之,于人非不尽心,这叫作忠。然天下至广,百姓至众,安得人人而分之?又安得人人而教之?这所及犹有限也。惟是忧天下之不治,而求得贤才以代理,如尧之得舜,舜之得禹、皋陶,则不必分人以财,而牧养有人,惠之所推者自广;不必教人以善,而敷教有人,忠之所被者无穷:这等才叫作仁。仁则不止于小惠、小忠而已。夫仁覆天下,而惟系于得人,则得人岂易言哉?是故天下大器而推以与人,诚若至难;然以圣人之心视之,犹以为易。惟是为天下得人,则必择之至当,选之至公,而后可托以天下,乃为难耳。惟得人之难,此尧、舜所以用心于是,而以不得为忧也。”

    “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孟子承上文说:“欲知尧舜用心之大,观诸孔子之所称,则可见矣。孔子尝称帝尧说:‘大哉!尧之为君。以天道之大,而能与之准则,其德荡荡乎广远,民无得而名焉,真是与天为一者也。’又称帝舜说:‘君哉舜也!其德巍巍乎高大,虽富有天下,若与己不相关涉,而惟以治天下为忧,真是克尽君道者也。’夫尧称荡荡,舜称巍巍,自古帝王无有如其盛者。则尧、舜之治天下,岂诚漠然于兆民之上,而一无所用其心哉?当其时,民害未除,思得人以除之;民生未遂,思得人以遂之;民行未兴,思得人以兴之:此皆其用心之所在也。但不以百亩为忧,而用之于耕耳。使尧、舜用心于耕,则是以小人之事为事矣,何以成此巍巍、荡荡之功哉?然则并耕之说,可谓无稽之甚矣。”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

    孟子既辟许行并耕之非,至此乃直责陈相说:“许行之学,诞妄如此,子乃悦而从之,可乎?夫中国所以异于蛮夷者,为其有圣人礼义之教耳。据吾所闻,盖有用中国之教以变蛮夷之俗,而自归于正者;未闻有学于中国,而反为蛮夷所变者也。子之师陈良,生长于楚,本是南夷之人。一旦闻周公、仲尼之道行于中国,悦而慕之,遂来游北方,以求周、孔之学。于凡二圣之制作删述,皆心领而身受之,即北方之士素学周、孔者,其所造诣亦未能或出其上也。彼能用夏变夷,而自拔于流俗如此,可谓才德出众之豪杰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亦与闻周、孔之道者。乃于师死之日,遂尽弃其学而学于异端之许行,非所谓变于夷者耶?吾未见受变于夷,而可与论先王之道者也。”

    “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

    任,是担负的行李。场,是冢傍之地。秋阳,是秋日。暴,是晒。皜皜,是洁白的意思。

    孟子责陈相说:“子之忍于倍师,亦未闻孔门弟子之尊师者乎?昔者,孔子既没,其门人在鲁,皆服心丧三年。三年之外,各治行装,将欲散归乡里。入揖子贡为别,相向而哭,莫不极其哀痛,至于失声,然后归去。门人之追慕其师如此。子贡犹未忍遽去,又反归墓傍,筑室于坛场之上,独居三年,然后归去。子贡之追慕其师又如此。他日,子夏、子张、子游思慕孔子,想见其音容,以有若言行气象有似孔子,欲以所事孔子之礼事之,以慰其思慕之意。因曾子不往,勉强要他。曾子说:‘不可!我辈尊师,当论其道德,不当求其形似。吾夫子之道德,极其纯粹,而无一尘之杂,就如江、汉之水洗濯出来的一般;又极其明莹而无一毫之累,就如秋天日色暴晒出来的一般,皜皜乎!举天下之言洁白者,无以加于其上矣。岂有若所能仿佛哉?今乃欲以此尊之,则拟非其伦,而反以卑夫子矣,如之何其可乎?’夫曾子之尊信其师如此,而子之兄弟独忍倍其师,真圣门之罪人也。”

    “今也南蛮鴂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

    鴂,是鸟名,南蛮之声与之相似,所以说南蛮舌鴂。孟子责陈相,又说:“有若虽非圣人,犹与圣人相似,曾子尚不肯以事孔子者事之。今许行乃南蛮鴂舌之人,其所称述,皆惑世诬民之术,本非中国圣人相传之道,与子之师陈良正大相反。子乃倍子之师而从其所学,亦异乎曾子之尊其师者矣。”盖圣人之道,本不以地而有间,顾人之所从何如。陈良用夏变夷,则进而为中国;陈相去正从邪,则沦而为夷狄。所谓在门墙则挥之,在夷狄则进之者也。司世教者不可不知。

    “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幽谷,是深涧。乔木,是高树。膺,是击搏的意思。荆,是楚国本号。舒,是楚旁小国。惩,是创。

    孟子责陈相,又说:“子倍陈良之道,而学于蛮夷之人,其于取舍之间,可谓不知所择矣。《诗经•伐木》篇中有云:‘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可见鸟虽微物,犹知出于幽暗之中,而迁于高明之处,吾之所闻如此。未闻有自乔木而下,反入于幽谷者也。今陈良诵法先王,如乔木之高明;许行溺于异端,如幽谷之卑暗。子乃倍陈良而学许行,是下乔木而入于幽谷矣,不亦异乎吾之所闻耶?又观《鲁颂》篇中说:‘周公辅佐王室,于戎、狄则击而逐之,于荆、舒则伐而惩之。’其正夷夏之防如此。今许行蛮夷之人,畔于圣道,乃周公之所击也。子乃舍中国之教而从其学,真所谓变于夷者矣,何其变之不善如此耶?”即孟子之言观之,许行并耕之说必不可从,而陈相倍师之罪,诚有不容逭者矣。盖战国之时,邪说横行,故孟子极力辟之,至斥为夷狄,其严如此。后世佛氏之学,自西域流入中国,世之愚民莫不惑于其教,乃至贤智之士亦阴入其说而不可解。视陈相之变于夷,抑又甚矣!岂非周公之所膺耶?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孟子辟许行并耕之谬,陈相既无以为辞,乃又举其市不二价之术称扬于孟子。说道:“如夫子之言,则许子并耕之说固不可从矣,然其言亦有可取者:如市价一节,从许子之术,则市中货物皆有定价,而无贵贱之分,一国之人无所用其诈伪。虽五尺之童,幼小无知,适市贸易,亦无有增减价值以欺之者矣。盖天下之物,惟是分个等级,则其价相悬而争端易起。今皆一概定价,不论精粗:如布帛只论丈尺,长短同则价相等;麻缕丝絮只论斤两,轻重同则价相等;五谷只论斗斛,多寡同则价相等;屦只取其适足,大小同则价亦相等。物价一定,则人情相安,争端尽息,可以还淳返朴,而复上古之治矣。许子之道如此,何为而不可从耶?”陈相之称许行,徒欲以掩其倍师之失,而不知周公、仲尼之道,正不如此,盖亦惑之甚矣。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倍,是加一倍。蓰,是五倍。比,是合。

    孟子辟陈相说:“许子欲市价不二,将谓世间的货物都是一般,更无差别;不知天之所生,地之所长,与人之所为,自是参差不齐,精粗美恶,判然各异,乃自然之情也。故其价之悬绝,或相去一倍,或相去五倍,甚至相去什倍,相去百倍,有多至千万倍者:此乃万有不齐之理,岂可强同?今子乃为一切之法,合而同之,是徒为纷纷扰乱天下而已。何以言之?盖物之有精粗,犹其有大小。就将屦这一件来比方:使大者与小者其价相同,人岂肯为其大者?然则精者与粗者其价相同,人岂肯为其精者哉?若从许子之道,是使天下之人相率为滥恶之物以相欺。本欲除伪,适以长伪;本欲息争,适以启争,如之何可以治国家乎?许子之道,固不特并耕为不可从也。”按,许行之术,自附于神农,其说有二:因神农始教稼穑,遂造为并耕之说;因神农始为市井,遂造为一价之说。总是假托上古以阴坏三代之法,乃邪说之尤者。使其得行于滕,不惟一国受敝,而其害将及于天下矣,故孟子极力排之如此。后世治天下者,只当以尧、舜、三代为法,其余百家众技,假托先圣之言,皆不足信也。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

    墨者,是治墨翟之道者。夷之,是人姓名。徐辟,是孟子弟子。

    战国之时,杨朱、墨翟之言布满天下。这两家学术都是异端,与儒者之道相悖,故孟子辞而辟之。彼时有治墨翟之道的,叫作夷之,虽是异端之徒,然平时仰慕孟子,欲来求见,乃因徐辟以自通。此其慕道而来,或亦反正之一机也。然未知他的意思诚否何如,故孟子对徐辟说:“夷子之来,我固愿见;只为我尚有疾病,未可以见也。子为我辞夷子,俟吾病愈,吾且往见。夷子不必再来!”这是孟子托辞,欲坚其求见之心,以为施教之地也。

    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直,是尽言以相正的意思。易天下,是移易天下的风俗。

    夷之初因孟子托疾,不得相见。他日,又因徐辟求见孟子。孟子谓徐子说:“夷子再来求见,其意甚诚,吾今则可以见矣。但吾儒之道,与异端不同。苟不尽言以相正,则吾道不明,何以开其蔽锢,救其差失?吾且尽言以规正之。吾闻夷子乃学于墨氏之道者。墨氏之治丧,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其为道贵薄而不贵厚者也。夷子思以墨氏之道移易天下之风俗,岂以其薄葬为非是而不贵尚之哉?夫以薄为贵,则以厚为贱,必无两是之理。然而夷子之执亲丧,于葬埋之礼独厚,则是不以墨氏之所贵者事亲,而以墨氏之所贱者事亲也。学其术而不遵用其教,是诚何心哉?”盖人子无不欲厚其亲者,而墨氏以兼爱之故,反薄于亲,此所以为异端之学也。夷子学于墨氏,固其心之所蔽;而不忍从薄,乃其心之所明。故孟子因而诘之,欲其反之本心,而自悟其所学之非耳。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

    差等,是分别等第。匍匐,是伏地而行的模样。

    徐子以孟子之言告夷子。夷子犹未悟其非,乃对徐子说:“吾墨子之道,主于兼爱,只是看得父母和他人一般,不分厚薄,学者善师其意而行也,与儒道不相悖戾。且儒者之道,亦未尝不以兼爱为言。《周书》上说:‘若保赤子。’是古之人视百姓与赤子也是一般,斯言果何谓也?由此而观,墨子兼爱之说何尝不是?之则以为天下之人皆所当爱,原无厚薄隆杀之等;特其所施有次序,必由亲始耳。故我厚葬其亲,亦欲推之以厚天下之人,乃施由亲始之说也,岂以所贱事亲哉?”夷子既援儒入墨,以拒孟子之非己;又推墨附儒,以释己厚葬之意,其辞亦遁矣。徐子以其言告孟子。孟子晓之说道:“夷子据‘若保赤子’之言,而自信其爱无差等之说。岂以为人之爱其兄子,就如爱那邻家之赤子乎?不知兄子甚亲,邻家之子甚疏,用爱岂无分别?《周书》所谓‘若保赤子’者,彼自有取义云耳。以为小民无知而犯法,非小民之罪,犹赤子无知,匍匐将入于井,非赤子之罪,欲保民者当如保赤子,不使无辜受戮耳,岂爱无差等之谓乎?且天之生物,受气成形,各本于父母,都使他从这一个根本上发生出来。故爱亲之心,根于天性,非他人所可同耳。如夷子之言,则视其亲与路人略无分别,特其施由亲始,把这根本去处分而为二,此所以溺于兼爱之说,而不自知其非也。若能反求之心,而深知一本之义,则墨氏兼爱之非,不攻而自破矣。”

    “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上世,是太古之时。委,是弃。壑,是山水所聚处。嘬,是攒食。泚,是汗出。睨,是邪视。虆,是土笼。梩,是土。

    孟子晓夷之说:“夷子知厚葬之为是,而不知二本之为非,岂亦未之深思耶?殊不知人惟一本,所以无不爱亲;惟爱亲,所以有此葬礼。试以往古之事验之:盖上世丧礼未制之先,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弃之于壑。他日经过其处,见狐狸食亲之肉,蝇蚋攒亲之肤;于是头额之间泚然汗出,但邪视而不忍正视,有不能为情之甚者。是泚也,岂为他人见之有所掩饰而然?乃其哀痛迫切之情,本诸中心而发,见于面目;其良心感触,有不能自已者耳。当此之时,既悔其前日委弃之非,而又思为后日保全之计。于是归取虆梩,反土以掩其亲之尸,使不至为物所残、为人所见:此后世葬埋之礼所由起也。夫此掩其亲者,若在所当然,则孝子仁人之所以掩覆其亲者,必有厚葬的道理,而不以薄葬为贵矣。夫葬礼之所自起,皆由不忍其亲之一念发之,非以其一本而然乎?使人非一本,则弃亲不葬者胡为有泚?又胡为而掩之以虆梩?夷子试反而求之,则知以薄为道之非;而墨氏之说,有不可从者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

    怃然,是茫然自失的模样。为间,是少顷。命,是教。

    夷子学于墨氏,而厚葬其亲,其心必有不安于墨者,但溺于其说,不能自拔耳。孟子乃从他良心真切处提醒发明,所以感悟而诱掖之者至矣。徐子以孟子之言一一告语夷子,夷子遂茫然自失。少顷间,说道:“始吾学于墨氏,而不知其非也。今闻夫子之言,乃知天亲果无二本,葬亲果当从厚。夫子固已教我矣。”夫夷子之闻言即悟如此。可见爱亲之良心,人所同具;而异端之道,未有不可反而归正者。故君子之于异端,拒之甚严,而待之亦未尝不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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