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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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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之者至矣。然要之尧、舜相传心法,亦不过如此。盖所谓“人心惟危”,即是己也;所谓“道心惟微”,即是礼也;所谓“精一执中”,即是克复为仁之功,初无二理也。然则欲纯全乎尧、舜之仁者,可不服膺于孔子之训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目,是条件。勿,是禁止之词。敏,是明敏。请事,是奉行的意思。斯语,指“非礼勿视”四句说。

    颜渊闻孔子克己复礼之训,其于天理人欲之际,已判然矣,故不复有疑,而直请问说:“克己复礼,用功的条目何如?”孔子告之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则不能不发见于视听言动之间。然视听言动,皆有个自然的天则,是即所谓礼也。才涉非礼,便是己私,故必谨于萌动之初,制于未发之始。视必以礼,而一毫非礼,即禁止之于心而勿视;听必以礼,而一毫非礼,即禁止之于心而勿听;言必以礼,而一毫非礼,即禁止之于心而勿言;动必以礼,而一毫非礼,即禁止之于心而勿动。夫非礼皆己也,于此而禁之,皆克己也。己克,则礼复,而仁在是矣。所谓‘克己复礼为仁’者如此。”颜渊一闻孔子之教,便直任之说道:“人必才质明敏,方能造道。回虽不敏,然夫子之教可循也。请从事此言,务克去其视听言动之私,以复于天理节文之内,使本心之德,复全于我而后已,岂敢自诿于质之不敏,以负夫子之教哉!”盖颜子自量其力之可至,故直任之而不辞如此。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仲弓,是孔子弟子冉雍的字。大宾,是有德有位的宾客。大祭,如郊祭、庙祭之类。

    仲弓问于孔子说:“如何可以为仁?”孔子教之说:“为仁之道,不外于存心;存心之要,惟在于敬恕而已。夫人见大宾无不起敬者,若于出门易忽之时,也俨然如见大宾的一般,则无一时之敢忽可知;承大祭无不致敬者,若于使民易慢之际,也肃然如承大祭的一般,则无一事之敢慢可知,是之谓敬也。人以非礼之事加我,我不欲也,若我以此加人,人亦不欲也。必推己之心,度人之心,不欲人之加诸我者,亦不以之加诸人焉,是之谓恕也。夫能敬则私意无所容,而仁之体以立;能恕则私意无所杂,而仁之用以行。由是外而在邦,上下莫不相安,何怨之有?内而在家,宗族莫不相悦,何怨之有?主敬行恕,而至邦家无怨,则心存理得而仁在是矣。”仲弓闻夫子之教,遂直任之说道:“人须是才质明敏者,方能体道。雍虽不敏,然夫子之教切至如此,敢不以敬恕之功自尽,以无怨之效自考,而期无负于夫子之明训哉!”盖仲弓自量其力之可至,故勇于自任如此。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司马牛,是孔子的弟子,名犁。讱,是坚忍不轻发的意思。

    司马牛问说:“如何可以为仁?”孔子教之说:“子欲知所以为仁,当自言不妄发始。盖人惟心有不存,故言语每有伤易伤烦之病。惟仁者涵养深沉,措词简默,其于言语若有所忍而不敢以轻发焉者。子欲为仁,亦惟致谨于斯可矣。”司马牛又问说:“仁道至大,只这言不轻发,便可以为仁矣乎?”孔子又告之说:“这讱言不是容易的事。盖人惟其心之放也,故率意而妄为;惟其为之妄也,故肆言而无忌。若夫仁者,则心存而不放,故于临事之际,必熟思审处其难其慎,不肯以苟且为之。是以言必虑其所终,行惟恐其不掩,出诸口者自然不敢轻易,又安得而不讱乎?是其言之讱者,由于为之难;为之难者,本于心之存。心存则理得,而仁不外是矣。岂可以为易而少之哉?”夫子以牛心放而言躁,故反复晓告如此,盖约之使求仁于心也。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君子,是成德之人。忧,是忧愁。惧,是恐惧。内省,是自家省察于心。疚,是病。

    司马牛问于孔子说:“学也者,所以学为君子也。不知君子之人何如?”孔子告之说:“成德之人,心常舒泰,绝无忧愁恐惧之私。人能如是,斯可以为君子矣。”司马牛说:“君子之道大矣,只这不忧不惧,便可谓之君子矣乎?”夫子又教之说:“不忧不惧,未易能也。盖凡人涵养未纯,识见未定,祸福利害皆足以动其心。所以未事则多疑虑,临事则多畏缩,此忧惧之所由生也。惟君子平日为人,光明正大,无一事不可对人言,无一念不可与天知,内而省察于心,无有一毫疚病。故其理足以胜私,气足以配道义,纵有意外之患,亦惟安于命而已,夫何忧何惧之有?此非自修之功,已造于成德之地者不能。汝何疑其不足以尽君子乎?”按司马牛因其兄桓魋作乱,常怀忧惧,故孔子开慰之如此。然内省不疚,实是常存敬畏中来,非徒悍然不顾而已。况人君居艰难重大之任,自非忧勤庶政,治民祗惧,其何以永贻四海之安,长享天下之乐哉?故兢兢业业,人主不可不加内省之功也。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商,是子夏的名。无失,是无间断。有礼,是有节文。

    昔司马牛之兄桓魋,为乱于宋,而其弟子颀、子车,亦与之同恶。司马牛虑其得祸,故忧愁说道:“兄弟无故,乃天伦之真乐也。今人皆有兄弟,相安相乐于无事之天;而我之兄弟,独不得以相保,岂不大可忧乎?”子夏闻其言而宽解之,说道:“商也尝闻诸夫子矣,人之或死或生,是从命里生定的,非今之所能移;人之或富或贵,是皆天所付与的,非我之所能必,但当顺受之而已。若夫兄弟之有无,固天也、命也,忧之亦无益也。君子亦惟以天命自安,而修其在我所当自尽者耳。诚能持己以敬,而内外动静无间其功;接人以恭,而亲疏贵贱皆合乎礼,则盛德所感,人人皆知爱敬,四海之内相亲相保,就似同胞的一般,何所往而非兄弟也?然则君子患不能自修耳,又何患乎无兄弟耶?”子夏欲以宽司马牛之忧,故为是不得已之词。然要之至理,亦不外此。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明,是心中明白,无所蔽惑。浸润,谓如水之浸灌滋润,是形容毁人者入之以渐,使听者不觉得意思。谮,是毁人之短。肤受,谓肌肤上受害,是形容祸患切身的意思。愬,是诉己之冤。不行,是不听信。远,是明之至而不蔽于浅近。

    子张问说:“人情微暧而难知,物态纷纭而莫辨,苟非至明,何以察识?请问如何方可谓之明?”孔子告之说:“凡见人之所易见者,未足以谓之明;惟察人之所难察者,乃可谓之明耳。如谗谮人者,若直将那人的不是处说将来,则情犹易窥也。惟夫谮而浸润焉者,或乘我喜怒而暗为中伤,或即其近似而巧为诬诋,微言冷语,积之以渐而不露形迹,譬如水之浸物的一般,则听者不觉其入而信之深矣。又如假诉冤者,若使其词少缓,则情犹可见也。惟夫诉而肤受焉者,或言人之害我若在至极,或言我之受祸就在目前,情状危急,事势迫切,譬如就加到身上的一般,则听者不及致详而发之暴矣。夫是二者设心甚狡,用机至深,皆人所难察者也。若能察其为伪而不行焉,则是确然有见,洞烛群情之隐,而人不得以售其奸矣,岂不谓之明乎?然不但可谓之明也,若能于浸润之谮、肤受之诉而不行焉,则是超然远识,明见万里之外,而非浅近之知可比矣,岂不谓之远乎?盖于难察者而能察焉,则凡人之所易见者,皆无足言也。其谓之明且远也,不亦宜哉!”

    按,此章之旨,在人君尤为切要。盖人君以一人之耳目,照临乎天下,使非明而且远,则邪之情状难明,谗谮之游言易入。苟听信少差,其关系治乱非小小矣。故必居敬穷理,使心有主持,而情伪毕照,然后人莫能欺,足称明且远也。明君宜三致意焉。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贡一日问政于孔子。孔子告之说:“为政之要,惟视民生之最切者以为之所而已。食者,民所赖以为养。食有不足,则民生不遂,不可也。必须为之制田里,薄税敛,使闾阎有乃积乃仓之富,国家有九年六年之蓄,这等样足食才好。兵者,民所赖以为卫。兵有不足,则民生不安,不可也。必须为之比什伍,时简阅,使伍两卒旅之无缺,车马器械之咸备,这等样足兵才好。然米粟虽多,兵革虽利,苟信有未孚,则民心日离,又岂可乎?必须施教化,明礼义,使为吾之赤子者,皆有尊君亲上之心,无欺诈离叛之意,这方叫作民信之矣。夫食足,则导之而生养遂;兵足,则治之而争夺息;民信,则教之而伦理明。虽帝王之治,不过如此。兼是三者,政其有不举者乎?”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子贡又问说:“三者兼全,固为善政。若事势穷蹙,难以兼得,必不得已,于三者之中姑去其一,则以何为先?”孔子说:“若不得已,宁可去兵。”盖食足而信孚,则民亲其上,死其长,虽无兵而守固矣。此兵之所以可去也。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子贡又问说:“三者去兵,已是权宜,若事势愈蹙,虽食与信亦有难兼者,必不得已,于二者之中又当去一,则以何为先?”孔子说:“又不得已,宁可去食。”盖民无食必死,然自古及今,人皆有死,是死者人所必不能免。若夫信者乃本心之德,人之所以为人者也。民无信,则相欺相诈,无所不至,形虽人而质不异于禽兽,无以自立于天地之间,不若死之为安。故为政者,宁死而不可失信于民,则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矣。此食所以可去,而信必不可无也。即此观之,可见国保于民,民保于信。是以古之王者不欺四海,善为国者不欺其民。盖必有爱民之真心,而后有教养之实政,自然国富兵强,民心团结而不可解矣。此信所以为人君之大宝也。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棘子成,是卫大夫。质,是质朴。文,是文采。驷,是四马。皮去毛的叫作鞟。

    昔棘子成厌周末文盛,人皆习于利巧,而无忠信之意,故立论说:“君子之行已应务,惟当存其本质,不失了原来真意就是了,何必缘饰文采,以眩观美,反使实意之不存乎?”子贡闻而正之说:“今时方逐末,人皆不知有质。吾子之说,意在崇本抑末,乃君子之道也。惜乎发言太易,不无矫枉过正之失。既已出于舌,虽四马不能追及之矣。盖人之为道,无质不立,无文不行,是文也与质一般,质也与文一般,可相有而不可相无。君子小人之所以辨者,正在此也。若尽去其文,徒存其质,则君子小人混而无辨,就如虎豹之鞟和那犬羊之鞟,都是一般,看不出好歹了。盖虎豹之皮,所以异于犬羊者在于毛;君子之人,所以异于小人者在于文,然则文岂可以遂废哉?”夫棘子成矫当时之弊,固失之过,而子贡矫子成之弊,又无本末轻重之差,胥失之矣。若求其尽善而无弊,则必如孔子所谓“文质彬彬”,乃为定论也。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盍,是何不。彻字,解作通字,是周家什一取民之制。周行井田之法,取通同均匀之意,故叫作彻。

    鲁哀公问于有若说:“如今年岁饥荒,国用不足,将如之何?”有若对说:“国家财赋,必取于民者有制,用于上者有经,然后岁之丰凶不足为患。君欲足用,何不复行我周彻法十一取民之旧乎?”哀公说:“我鲁自宣公税亩以来,已是十分取二了。今吾之用度尚然不足,如之何更行彻法,岂不愈加匮乏耶?”有若对说:“君民一体,休戚相关。如今朝廷上的费用,哪一件不是小民出办?若能轻徭薄赋,一毫不过取于民,使之丰衣足食,家家殷实,是百姓足矣。将见民之生计既饶,则钱粮易于措办,凡军国服御之需,莫不乐于输纳,自然仓廪实,府库充,人君百凡用度,取之沛然而有余矣,其孰与不足乎?若是井地不均,赋敛无度,使百姓每衣食不给,家家贫困,是百姓不足矣。将见小民生计既窘,必至流亡失所,不但赋税无从出办,亦将怨嗟疾视,而起离散争夺之患矣,人君又将安所取足乎?即此观之,吾君不当徒以足国为心,而当以厚下为念也。”

    按,有若此言,深得君民一体之意,人主诚宜加念者。然足民固所以足国,而足国之道则在节用而已。能节,则薄取自见其有余;不节,则厚敛且见其不足矣。然则孔子“节用爱人”一言,岂非治天下者之龟鉴哉!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崇,是日有增加的意思。行道而有得于心,叫作德。辨,是辨别。惑,是心有所蔽。忠,是尽心而不欺。信,是诚实而无伪。徙,是迁。义,是理之所当为者。

    子张问于孔子说:“得于心之谓德,所当崇也;蔽于心之谓惑,所当辨也。兹欲崇之、辨之,果何所用其力乎?”孔子告之说:“德根于心而达于事者也,使内有伪妄之心,则善端充长之无基;外无迁善之勇,则培养滋益之无助,德何由崇耶?故必存于心者,常以忠信为主,而无一毫之虚伪。又能于理之所当为者,便迁改以从之,而事事欲其合宜。如此,则根本既固,而善行又有所积累,本心之德自将日进于高明矣,岂不是崇德之事?人之生死有命,本非吾所能张主也。今也爱其人,便要他生,恶其人,便要他死,既已溺于爱恶之私,而不达夫死生之定分矣。况此一人耳,方其爱之,既要他生,及其恶之,又要他死,易喜易嗔,变迁无定。然则造化死生之柄,岂在吾好恶中耶?甚矣其惑也。能于此而辨之,则惑可得而去矣。”盖惑虽多端,死生乃其大者,推之于一切理外之事,皆不必虚用其心,又何惑之有?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齐景公,名杵臼。一日问政于孔子,孔子对说:“为政以叙彝伦为先,彝伦以君臣父子为大。必也君尽为君的道理而止于仁,臣尽为臣的道理而止于敬,父尽为父的道理而止于慈,子尽为子的道理而止于孝,君、臣、父、子各尽其道,则治理由此而举,国家由此而治,乃人道之大经,政事之根本也。若于此忽焉而不图,岂所以为政乎?”

    按,是时景公失政,而大夫陈氏厚施于国,则君不君、臣不臣矣;又多内嬖,而不立太子,则父不父、子不子矣。故夫子告之如此,所以深儆之也。

    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景公闻孔子之言,深有契于心,遂称赞说道:“善哉此言,真切要之论也。如果君不成其为君,臣不成其为臣,而君臣失其道;父不成其为父,子不成其为子,而父子失其道,则纪纲颓败,法度废弛,国之灭亡无日矣。国家虽富,米粟虽多,吾岂得安享而食之乎?”景公知善夫子之言如此,亦可谓本心之暂明矣。然卒以继嗣不定,启陈氏篡弑之祸,岂非“悦而不绎,吾未如之何”者欤?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片言,譬如说一言半句。折,是剖断。狱,是争讼。由,是子路的名。稽留隔夜叫作宿。诺,是有所许于人。“子路无宿诺”一句,是门人说的。

    孔子说:“人之争讼者,各怀求胜之心,情伪多端,变诈百出;听讼者,虽极力以讯鞫之,尚有不得其情者矣。若能于片言之间,剖断曲直,使各当其情,而人无不输服者,其惟仲由也欤?”盖仲由为人忠信明决,惟其有忠信之心,故人不忍欺;惟其有明决之才,故人不能欺,此所以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门人因夫子之言,遂记之说:子路平日为人,最有信行,若受人之托,已应承了,则必急于践其言,曾未有迟留经宿而不行者。其为人忠信如此,则其所以取信于人者,正由其养之有素也。夫子称之,岂无自哉。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听讼,是听断狱讼。犹人,是不异于人。

    孔子说:“为人上者,因民之争讼,而判其孰为曲、孰为直,此事我也可以及人,不为难也。然要不过治其末,塞其流而已。必也正其本,清其源,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使民知耻向化,兴于礼让,自然无讼之可听,乃为可贵耳。”这是门人因孔子称许子路,并记其平日之言如此。盖治民而至于使之无讼,则潜消默夺之机,有出于政刑教令之外者,视彼片言折狱,又不足言矣。明君观此,可不以德化为首务哉?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政,是治人之道。居,是存诸心者。倦,是倦怠。行,是施诸事者。忠,是尽心而无伪。两个之字都指政说。

    子张问于孔子说:“如何是为政之道?”孔子告之说:“凡人心所存主叫作‘居’,设施于事叫作‘行’。为政者,孰无所存之心?但始虽如此,而其终不免于倦怠,则其为政不过苟且而已。必也居之无倦,如何养民而使之得所,如何教民而使之成俗,念念在兹,始如是,终亦如是,不以时之久远,而少有懈惰之意,则政自有恒,而治民可期其成效矣。为政者,孰无所行之事?但事虽如此,而未必出于真心,则其为政不过虚文而已。必也行之以忠,凡制田里以养民,兴学校以教民,肫肫切切,外如是,内亦如是,一皆本于真德实意,而不徒为粉饰之具,则政皆实事,而德泽自然及于民矣。”盖政虽多端,皆由一心以为之根本,未有始终表里一于诚,而政有不举者。是道也,小可以治一邑,大可以治一国,又大可以治天下,虽圣人之至诚无息亦不过此。有为政之责者,可不知所务哉!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这是孔子论君子、小人用心之不同。

    说道:“君子见人行一件好事,便诱掖之以助其所不及,奖劝之以勉其所欲为,务期以成就其美而后已;若见人行不好的事,则规戒以晓其惑,沮抑以挽其失,务期以改易其恶而后已。盖君子之心,有善而无恶,故见人之善其心好之,惟恐其志之不坚而行之不力也;见人之恶,若身有之,惟恐其名之玷而身之辱也。小人则不然,见人之为恶,则迎合容养以成其为恶之事;见人之为善,则忌克诋毁以阻其为善之心。盖小人之心,有恶而无善,故见人之恶,即喜其与己同,惟恐其不党于己也;见人之善,即恶其与己异,惟恐其或胜于己也。其用心之相反如此。”是以国家用一君子,则不止独得其人之利,而其成就天下之善,为利更无穷也;用一小人,则不止独被其人之害,而其败坏天下之善,为害更无穷也。人君可不审察而慎用之哉!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是鲁国大夫,名肥。帅,是表率的意思。

    季康子问于孔子说:“如何是为政之道?”孔子对说:“子欲知为政之方,先须识‘政’字之义。盖政之为言,所以正人之不正,以归于正也。然必先自正其身,而后可以正人之不正,固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今子为政,不宜责之于人,唯当求之于己。如欲人之以正事君,则先自笃其忠敬,以示为臣之则;如欲人之以正守官,则先自尽其职业,以为居官之准。所言者必天下之正言,侃侃乎守经据理,而无少涉于诡随;所行者必天下之正道,挺挺然持廉秉公,而无少动于私曲。能帅之以正如此,将见标准立而人知向方,模范端而众皆取则。凡望子之风采,仰子之仪刑者,皆将改心易虑,而相率以归于正矣,其孰有自逾于范围之外者乎?不然,则虽刑驱势迫,有不能强之使从者。子欲为政,亦惟本诸身焉可也。大抵下之应上,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立曲木而求影之直,为缓呼而求响之疾,此理之必无者。”孔子斯言,不独以告鲁大夫,实治天下之要道也。汉儒董仲舒有言:“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亦是此意。君天下者念之。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欲,是贪欲。

    昔季康子患国多盗贼,因问于孔子,求所以止盗之方。孔子对说:“民之为盗,生于欲心,而所以启之者上也。诚使吾子清心克己,不事贪欲,则上行下效,廉耻风行,虽赏以诱之,使为盗窃,而其心愧耻,自不肯为之矣,尚何盗之患哉?”盖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未有上以不贪为宝,而下犹寇攘成俗者也,所以说“虽赏之不窃”。其实上不贪欲,则观法之地以善,诛求之扰以去,优恤之政以施。观法善则民良,诛求去则民安,优恤施则民足,虽外户不闭,比屋可封之俗将由此成矣,岂止不为盗而已耶?为人上者慎诸!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无道,是为恶的人。有道,是为善的人。君子,指在上者说。小人,指在下者说。上字,解作加字。偃字,解作仆字,是颓靡倒倚的意思。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说:“稂莠不翦,则嘉禾不生;恶人不去,则善人受害。若将那为恶而无道的杀了,以成就那为善而有道者,何如?”孔子对说:“民之善恶,顾所以倡之者何如耳。今以子之为政,则何用杀乎?子诚欲善,而躬行以率之,则民自然视效而归于善矣。何也?那在上的君子,其德能感乎人,譬如风一般;在下的小人,其德应上所感,譬如草一般。草而加之以风,无不偃仆,小人而被君子之化,无不顺从,此乃理之必然者也。然则欲民之善,亦反诸其身而已矣,而何以杀为哉?”

    按,康子三问,皆是责之于人;夫子三答,皆使求之于己。盖正人必先于正己,而不欲,正也;欲善,亦正也。使康子能以其欲利之心欲善,则民岂特不为盗,而且皆为善矣。所谓“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者也。《大学》说:“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即是此意。人君可不以躬行德教为化民之本哉!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

    达,是所行通达。闻,是名誉著闻。

    昔子张之在圣门,心驰于务外,而不肯着实为己,孔子亦每因事而裁抑之。一日问于孔子说:“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夫士君子处世,随其所往,而皆通达顺利,无有阻滞,乃人人所欲者。然必有实德于己,而后人皆信之,非可以袭取而幸致者也。夫子已知子张不识达字之义,乃故诘之说:“何哉,汝之所谓达者?”盖将发其病而药之也。子张遂对说:“人惟名誉不彰,是以行多窒碍。吾之所谓达者,惟欲声称播乎人耳,誉望服乎人心,在邦则必闻于邦,在家则必闻于家,如此而已。”是盖以闻为达,而忽于近里着己之功,正其平日受病处。夫子遂从而折之说:“据子所言家邦必闻,是乃所谓闻也,非所谓达也。”盖闻之与达虽若相似而实不同。达则以实行动人,闻则以虚声鼓众,以闻为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矣,岂可昧于所从而不知辨哉!

    “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

    质,是质实。直,是正直。察言观色,是察人之言语,观人之颜色,以验在己之得失。虑以下人,是常思谦退,不敢以意气加人的意思。

    孔子告子张说:“闻之与达,虽若相似而实不同。夫达也者,非有心于求人之知也。以言其内,则质实而无巧伪,正直而无私曲;以言其外,则动惟见其好义,事必求其当理。其立心行己之善如此。然犹不敢自是,而察人言语之从违,观人颜色之向背,以验在己之得失;又不敢以贤智先人,而常思谦抑退让,居人之下。其处己待物之谨又如此。夫是以盛德所感,人皆爱敬,随其所往,无不顺利。其在邦也,则上得乎君,下得乎民,而达于一邦焉;其在家也,则父兄安之,宗族悦之,而达于一家焉。盖所谓达者如此,岂偶然而致者哉。”

    “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色取仁,是外貌假作为善的模样。违,是背。

    孔子又说:“德修于己,而人自信之,然后谓之达。若夫闻也者,存心虚妄,其中本非仁也,却乃矫情饰貌,做出个善人君子的模样;夷考其行,则素履多愆,全然相背,是与质直而好义者异矣。且又肆无忌惮,果于欺人,泰然处之,略无疑沮,恰似实有此仁的一般,是又与察言观色、虑以下人者异矣。夫深情厚貌,彼既巧于文其奸,而久假不归,人又无由窥其诈,则掩饰之际,疑似乱真,人有不被其欺而称誉之者乎?故其在邦也,则动辄见称于朝廷州里焉;其在家也,则动辄见称于父兄宗族焉,盖所谓闻者如此。”然声闻过情,君子所耻,况作伪之事,终必败露,比之于达,其相去何啻千里哉!是可见达者,为己而自孚于人;闻者,为人而终丧乎己。诚伪之间,学者固当深辨矣。若乃实行登庸,则邦家获无穷之益;虚名误采,则邦家贻莫大之忧。其关系又岂小小哉!用人者尤宜致慎于斯。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舞雩,是鲁城南祭天祷雨的去处。修,是治而去之。慝,是恶之藏匿于心者。攻,是克伐。忿,是忿恨。

    昔者孔子闲游于舞雩之下,樊迟从之,因问说:“理得于心之谓德,如何可崇?恶匿于心之谓慝,如何可修?事蔽于心之谓惑,如何可辨?”孔子以其问之切于为己也,故美之说:“善哉汝之问乎!夫人心不可以两用,使为其事而即计其功,则天理夺于人欲之私,德之所以不崇也。若能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则心志专一,功夫无间,本心之善将日积而不自知矣,这岂不是崇德的事?人惟轻于责己,而重于责人,则自家过恶卤莽而不暇治,慝之所以不修也。若能专于攻己之恶,一毫不肯放过,而无暇去攻人之恶,则自治诚切,而纤恶不留矣,这岂不是修慝的事?若夫一时之忿恨甚小,乃不能自制,而与人争斗,遂至于丧亡其身,因以连累父母,至于亏体辱亲,则其祸大矣。夫以小忿而致大祸,这岂不是愚惑之甚欤?能于此觉悟而惩创之,则心无所蔽,而惑可辨矣。”樊迟粗鄙近利,故夫子告之如此,所以救其失也。然工夫虽有三件,贯通只是一理。盖崇德者,所以存吾心之天理也,其事属之涵养;修慝、辨惑者,所以遏吾心之人欲也,其事属之省察克治。非涵养不足以培其源,非省察克治不足以去其累,善学者体验而密其功可也。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达,是明其义。举,是举用。直,是正直的君子。错,是舍置。诸字,解作众字。枉,是邪枉的小人。

    樊迟问说:“如何可以为仁?”孔子告之说:“仁主于爱,必也于人之亲疏厚薄皆在其所爱之中,斯可谓仁矣。”樊迟又问说:“如何可以为智?”孔子告之说:“智主于知,必也于人之邪正贤否莫逃其洞察之下,斯可谓智矣。”樊迟虽闻夫子之言,而未能通晓其义。盖以仁者爱无不周,而智者知有所择,有所拣择,必有伤于爱物之仁;混同兼爱,又恐昧夫知人之哲。夫子之言,恰似自相违背的一般,此所以疑而未达也。于是夫子解之说:“仁智虽有二用,其实只是一理。如立心正大,举动光明,此人之直者也。吾真知其为直,则举而用之。若夫立心偏陂,举动暧昧,此人之枉者也。吾真知其为枉,则舍而置之。由是那邪枉的人,见吾之所举者在于直,亦莫不有所感发,而去恶从善以求举用,是能使枉者直矣。甄别方行,而感化随之,道固有并行而不悖者,子何疑哉?”夫子之意,盖以举直错枉,智也;能使枉者直,仁也。于知人之中,自寓爱人之理,二者不惟不相悖,亦且相为用矣。何樊迟之终不悟耶!

    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乡也,譬如说前者一般。富,是所包者广。

    昔樊迟未达仁智之旨,夫子既告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矣。迟尚未喻所以能使枉者直之理,退而见子夏,乃问说:“乡者吾见夫子而问智,夫子告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此言何谓也?”子夏笃信圣人者,就叹说:“富哉,夫子之言!其所包者广矣,岂止言智而已乎?昔者舜有天下,选于众人之中而得皋陶,乃举而任之为士师。由是天下之人感皋陶之见举,而耻己之不与也,遂皆化为仁,而不仁者若见其远去而无迹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人之中而得伊尹,乃举而任之为阿衡。由是天下之人感伊尹之见举,而耻己之不与也,亦皆化为仁,而不仁者若见其远去而无迹矣。”

    夫举皋陶、伊尹者,是举直错诸枉,智之事也;人皆化而为仁,则能使枉者直,仁之功也。即舜、汤之事以征夫子之言,信乎仁智兼举而无遗矣,是岂专为智而发哉?昔禹称帝尧亦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可见仁智乃人君之全德,而知人、爱人,又王道之大端。圣贤相与讲明者,不过此理。欲学二帝三王者,当知所从事矣。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忠告,是见人有过,尽心以告戒之。善道之,是委曲开导。

    子贡问处友之道,孔子告之说:“友所以辅仁者也。若见人有过,而不尽心以告诫之,则己之情有隐;忠告而非善道,则人之意不投,皆非善处友者也。故凡过失当规者,务用一点相爱的实心以告劝之,而又心平气和,委曲开导,不径直以取忤,如此则在我之心无不尽矣。至于听不听,则在彼也。若其蔽锢执迷,终不肯从,则当见几知止,无徒以数见疏,而自取辱焉。”盖朋友以义合者也。合则言,不合则止,乃理之当然者。处友者知此,交岂有不全者乎?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文,是《诗》、《书》、六艺之文。友,是朋友。辅,是相助的意思。仁,是心之全德。

    曾子说:“君子之学,所以求仁也。苟无朋友以辅助之,固不足以有成。然使会友而不以文,则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亦不足以辅仁矣。故君子之会友也必以文,或相与读天下之书,以考圣贤之成法,或相与论古今之事,以识事理之当然,庶乎日有所讲明,不徒为会聚而已。于是乃以友而辅仁,过失赖其相规,德业赖其相劝,取彼之善,助我之善,务使吾德之修,因之而益进焉,庶乎相与以有成,不徒为虚文而已。”夫以士人之为学,尚必资于友如此,若夫人君资臣下以纳诲辅德,尤莫有要焉者。使能听之专而行之力,则其益当何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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