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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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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退道坡,坡盡,榛楚荒寂處有閣觸目,知為紫虛閣。跡之道士,樵,扃戶。攀簷端,接魏夫人飛仙石,石盤空外,勢出香林,高松寒覆,而溪聲曲細,上合其濤。道士既不歸,予亦去,與周子訂方廣遊,周子許焉,於是遂以明日往。

    初行平壤十餘里,溪山效韻,望昨所為諸峰皆不見,無論祝融。陟嶺得疏林,云有須彌寺,意不欲往,遂不往。須彌而上,向背高低不一,沙邊有石,石隙有泉,泉旁有壑,壑下復有奔響,響上有樹,樹間有花草青紅光,光中又有飛流雜波,流急處有橋,橋上下皆有陰,陰內外有幽鳥啼。水可見則水響,不見水則汩汩草樹響;萬樹茂一山則山暗,一山或未能叢,則兩山映之使暗,崖石森沈,多如幽齋結構。至於水蒲溪毛,宛其明秀,步步懷新。度三十餘里,聲影光三絕。惟至半道,緩行蔽翳間,右左條葉,隨目俱深;表裏洞密,有心斯肅。譚子視周子良久,卒不能發一言。此山中太陽易夕,璧無返照,小憩嶺端,望之蓮形若浸。

    瞑投方廣寺,林火鴻蒙,泉鳥驚心。僧引至殿旁,折入禪棲廊下,忽度橋,泉聲又自橋出。所宿處聒聒然,與來路莫辯。

    曉起即出寺西,由林泉夾道中,過洗衲池————梁惠海尊者洗衲處。一石臥水面,旁守以大石,亂流彙瀉,聲上林間。石去地數寸耳,不能簾,而亦依稀作簾光。稍進,為尊者補衲石,近人因其勢,上置台,題曰「嘯」,予易以「戀響」。戀響者,戀洗衲以下、水石樾薄之響也,然亦任人各領之。又西,高徑山開,可入天台寺,意不欲往,遂不往。惟坐起林邊水邊,自西歷東,低回澄竦而已。如是者三往返,俗人知好,僮僕共清,乃出方廣路。天乃雨,影響無一增減,但初至重徑,略有異同。當此之時,虎留跡,鹿爭途,猿啼一聲即止,蝶飛無算,似知春盡者,譚子悵然。

    明日不雨,乃出嶽。善辭嶽者,亦逐步回首而望之。

    初遊烏龍潭記

    白門遊多在水:磯之可遊者,曰燕子,然而遠;湖之可遊者,曰莫愁、曰玄武,然而城外;河之可遊者,曰秦淮,然而朝夕至;惟潭之可遊者,曰烏龍,在城內,舉舁即造,士女非實有事於其地者不至,故三患免焉。予壬子過而目之。

    己未,友人茅子止生適軒其上。軒未壁,閣其左方;閣未窗、未欄,亭其湄,甃其磯,皆略有形。即與予往觀之。

    登於閣,前岡倒碧,後阜環青,潭沈沈而已。有舟自鄰家出,與閣上相望者,宋子獻、傅子汝舟,往來秋色上。茅子曰:「新秋可念,當與子泛於沄沄淰淰之中。不以舟以筏,筏架木朱檻,製如幔亭。」

    越三日,筏成。

    再遊烏龍潭記

    潭宜澄,林映潭者宜靜,筏宜穩,亭閣宜朗,七夕宜星河,七夕之客宜幽適無累,然造物者豈以予為此拘拘者乎?

    茅子越中人,家童善篙楫。至中流,風妒之,不得至荷蕩,旋近釣磯,繫筏垂柳下。雨霏霏濕幔,猶無上岸意。已而雨注下,客七人,姬六人,各持蓋立幔中,濕透衣表。風雨一時至,潭不能主,姬惶恐求上,羅襪無所惜,客乃移席新軒。

    坐未定,雨飛自林端,盤旋不去,聲落水上,不盡入潭,而如與潭擊。雷忽震,姬人皆掩耳欲匿至深處。電與雷相後先,電尤奇幻,光煜煜入水中,深八丈尺,而吸其波光,以上於雨,作金銀珠貝影,良久乃已。潭龍窟宅之內,危疑未釋。是時風物倏忽,耳不及於談笑,視不及於陰森,咫尺相亂,而客之有致者反以為極暢,乃張燈行酒,稍敵風雨雷電之氣。

    忽一姬昏黑來赴,始知蒼茫歷亂,已盡為潭所有,亦或即為潭所生。而問之女郎來路,曰不盡然,不亦異乎?

    招客者為洞庭吳子凝甫,而冒子伯麟、許子無念、宋子獻孺、洪子仲韋及予與止生為六客,合凝甫而七。

    三遊烏龍潭記

    予初遊潭上,自旱西門左行城陰下,蘆葦成洲,隙中露潭影。七夕再來,又見城端,柳窮為竹,竹窮皆蘆,蘆青青達於園林。後五日,獻孺招焉,止生坐森閣未歸,潘子景升、鍾子伯敬由蘆洲來,予與林氏兄弟由華林園、謝公墩取微徑南來,皆會於潭上。

    潭上者,有靈應觀之岡,合陂陀木杪之水墜於潭,清涼一帶,叢灌其後,與潭邊人家簷溜溝勺入浚潭中,冬夏一深。閣去潭雖三丈餘,若在潭中立。筏行潭,無所不之,反若住水軒。潭以北,蓮葉未敗,方作秋香氣,令筏先就之。又愛隔岸林木,有朱垣點深翠中,令筏泊之。

    初上蒙翳,忽復得路登,登至岡。岡外野疇方塘,遠湖近圃。宋子指謂予曰:「此中深可住,若岡下結廬,辟一上山徑,俯空杳之潭,收前後之綠,天下升平,老此無憾矣。」已而茅子至,又以告茅子。是時殘陽接月,晚霞四起,朱光下射,水地霞天。始猶紅洲邊,已而潭左方紅,已而紅在蓮葉下起,已而盡潭皆赬,明霞作底,五色忽復雜之。

    下岡尋筏,月已待我半潭,乃回篙泊新亭柳下,看月浮波際,金光數十道,如七夕電影,柳絲垂垂拜月。無論明宵,諸君試思前番風雨乎!相與上閣,周望不去。適有燈起薈蔚中,殊可愛,或曰:「此漁燈也。」

    陳武昌寒溪寺留壁六詩記

    天啟二年四月,春與故人孟登,蔬食於寒溪寺者累日。山雨積林,梵聲低濕。閑步殿門,仰視白板字,請孟登誦之,孟登為誦其詩序;又請沙門取紙筆,錄其全詩。詩六章,章各有題:其一曰旱禱龍湖,述龍德;其二曰祀龍明日,母疾靡留,東門乏蠙,孟封公遺美材,述孟德;其三曰縣人賻贈百金,用為歸資,僧二十三人,齋公六人,為誦禮經懺,不取瓣香半粒,述賻德;其四曰縣有三鹿,商有鹿米,欲用秋祭,予不可,請者曰:「安知後來之不終用也!」述三鹿;其五曰縣有魚稞,秋日屆期,請開湖,曰「待署者」,述魚稞;其六曰武昌勝地,昔多名流,百年千祀,誰知陳生?述名勝。六題古質鬱厚,詩俱稱是。春瞪目而視孟登曰:「噫!」孟登曰:「此吾縣舊令鏡清陳公也,古人也。當在吾縣時,務以德化人,以禮服人。有父子兄弟訟於庭,賜父兄坐,與之茶,而令其子弟拜於堂下,入公門忿,出公門慚,觀者懌,聞者斂。不意刑政汩沒、偽薄鑠骨之日,行其所學,不敢以衰世待世,不敢以衰世人待人,古人也!乃不知其詩至是。」春聞之改容。

    嗚乎!道德之化,似亡而存;風雅之道,名存實亡。方此刑政汩沒、偽薄鑠骨之日,有人焉不苦其力,不煩其視聽,隨其所安,而與之無求,尚足以使民愧畏而懷思,故曰存也。學詩者先於淡其慮,厚其意,回翔其身於今人之上,無意為詩,而真氣聚焉。春嘗就而思之:歌兒舞女,以情殉志;清流秀子,以志殉情。其於詩也,似矻矻乎求,所以亡之也,故曰亡也。兩無所殉而獨立焉,斯之謂存。存者不告於人,而守此以待者也。陳君殆其人與!

    孟登又言:君今年補官都下,得長沙新化令,登以計偕至,恒與相見。袖數文錢,日買饣不褷充饑,晨出夕返,數十里,皆緩步迤邐,無騎資,而人率無知其賢者。春故梓其六詩,與孟登私相慶而為之記。陳君名治安,會稽人,春不詳其氏籍,孟登云爾也。

    繁川莊記

    莊遠清白江六里,過繁縣北五里,江至此分為川。在大石橋西半里,川又分,不及橋一畝復合。橋北不能見川,柳陰之。柳南度竹隱橋,以川為地,不能見地而見川;時一見地,浮其間如水上物。度其地,十三畝有半,竹陰之。蜀中竹善為陰,碧沈如桐,高矚始有葉,葉鬱鬱隆,至半,萬竹齊陰,倒影在川,川嘗碧,碧浸人影而後已。榿亦然,年深映遠,株必累百。初入竹時,煙其步。

    朱無易先生從蒼蔚間置含清亭,清所含也,竹盡榿陰之,合百數十以為影,如不見川;而見川所浮之地,如榿中物。然川至此奔激怒生,流潑潑有聲,自竹隱橋以南之地皆若動。先生乃置軒,常自成都來住累月,課隸人,分江水入川,灌田以自澹。而先生之仲子履顏其軒為「純音」,先生之鄉人稱為繁川莊,先生皆聽之。

    萬曆丁巳,官楚憲司,屬譚子為之記。記暇,譚子想慕其地,復為絕句詩凡六首,先生亦聽之也。

    重修寶峰山觀音寺碑記

    邑志載寶峰山觀音寺創自天順年間,即今所謂十八灣觀音寺也。邑百里無山,何山之足名?寺必麗山,寺之斯山之矣。或曰竟陵者,陵之所竟也,茭蒲葦之間,稍岡焉脊焉,亦山之矣。是二者皆無據。然稱為十八灣寺者尤著。十八灣,字亦雅,瀠洄所環,堤勢地形,及帆焉步焉者,相與灣之,以暨於十有八。而寺之鍾晨梵夕於渚畝之內者,亦常與舟馬之人,戀魂送響,而不即去。

    近土人又稱為十八灣楊氏寺。楊自成化始從江右移家占籍,奄有田廬,寺僧相依為香飯主。至幾傳而諱某者,始克新之。又兩傳而為今之楊居士某,夙有白業,閭黨稱善,聞旃檀而不愧,見蓮花而生恭。入禮大士,垝敗觸目,若其身冒風日也;吊百身於莓苔之中,若其衣蒺藜也。乃以數十年所耨於水、耕於火、植於木、鋤於金而變化於土者,舉以輸諸寺而像之,而殿之,而廡之,而垣且甃之,視舊制加廣焉。越三年,始改觀,是為萬曆之己未歲。謁碑於予,而予因以發歎焉:朝施者吾思其所瘠,官施者吾思其所膏,商施者吾思其所子母,儈施者吾思其所血,農以勤行力作,不造一冤、不希一福而施,吾望其瓦薨龕宇,猶有汗痕,即此是日月登明矣。然則十八灣楊居士,亦可傳也已!乃為記,以貽後之慳貪者。

    (《譚友夏合集》卷十一止此)

    廬山五乳寺供養畫像碑記

    予三遊江南,一入彭蠡,至章門,凡往來八經廬山,而不得登。

    崇禎壬申孟夏,病臥琵琶亭下,蓋山中僧待予久矣,對之有愧容。適慈航、石照諸師初募成五乳寺八十八祖畫像香燈,買田礲碑,求予為記,以壽此畫及其募田,永無漁敚。予既以病不得上,而喜吾字墨之先據其巔也,諾之。

    其明年,予家居,慈公身為請,始進而問故。慈公曰:「此新安丁南羽居士所畫像也。南羽畫佛大士像滿天下,雄悲動人,率不能一二軀,而是畫獨取盈各祖,冊與軸各八十有八。所畫行住雲水、目努眉低、杖飛瓶立、捧書執器,皆有微細功行蟠入筆端,下至胡人蠻奴、獅喜蟒嗔,無不支頤曲膝、豎毛決蹄、仰視俯視、向人作語,蓋道子、伯時之流也。自憨山大師至止五乳,此畫遂留山中。憨師逝,畫益當守。吾徒募緇褐善信,如其祖數,各有香燈花果,生生供養。於是乎有田,因田念香燈花果,因香燈花果念丁氏畫像,因像念憨師所遺,是其所以壽之之道也。」予聞之有感焉。憨師在神宗朝,坐有道士山事,赴詔獄,戍嶺南,尋蒙放歸衡嶽,因老匡阜。高標警俗,卓行棲雲,宗風之振,遠接紫柏。而深山眷屬同志,相與敬所尊、愛所寶,為法皇皇,營心千劫,可重如此。吾儒士大夫,一遭罪廢顛踣,嗟吁頹然,無復道德文章之想,偷生視息,安能卬首結思,益究所未逮,使天下翕然?而其所號為門牆徒侶者,又安能益重其言,服習恪恭步趨不稍衰,念其死,而曝其書畫,為一歎息者?是豈真世外人獨有高風耶!碑山中者,當令岩間亂流莫便飛去,尚為人間洗此感慨也。作八十八祖畫像記。

    應山舊令碑

    廣德夏予蘭從應山遷武昌郡丞以去且數年,應山諸君子懷思日篤,創生祠,貌其像,歲時祝之。蓋應山無他祠,自張公給諫後,至是始再見云。其情專,其意古,非他郡邑文飾去思以行讇者,予是以諾其碑。

    予嘗與令交,不能讇事也。側聞吾楚賢者皆義令,以令有保護楊忠節一事,入人甚深,若家受其賜者。天下人聞其風而義之曰:「賢哉夏令!」至行於章奏,聞於朝。雖久淹丞署不得調,而頑夫宵子仰視之,在層雲之上矣。我楚人寒心銷骨,念之悸栗,其何忍忘令與同時郡伯李公也。三戶義之,三戶祝之,所以報也,祠於應山,不幾隘與?諸君子曰:「義令者,吾楚人事也;德令者,吾邑事也。令治吾邑,冰雪其身焉,一縑一鏹不以擾吾民,賦無羨,訟無鍰,甑塵魚梁,有廉淡風;邑利病則不讓,力除子粒,改折二糧,請於上,民困蘇焉。邑久茀不理,令斯土者,如以官為郵,官以何時,而悴神竭物,為後來作勞薪?大夫曰:『是何言之陋!得百里而君之,為父母而不為子孫計長久乎?城痹池塞,一夫可越,視廒廒亡,視庫庫亡,可若何?』一更新之,督畚插,謹錢穀,必躬必隸,如有嗬責。性素愛士,追之琢之,使成譽髦,以為頖水人文之都居也,新其宮使講德焉。已而周覽風物,作二閘以聚之,水石迎拒,輝瀾相朝。其上建藥師殿,士子日課藝,比丘梵潮磬煙,與城堞回匝,洵可樂已。吾儕德令者也,非義令者也。」

    予慨然曰:「諸君子謂下石助焰者,有不輕士殘民者乎?美官在前,奇禍在後,而色不變者,前日之廉吏、慈吏、才吏也。叔向有言:君子枉憂,不救不祥。廉吏、慈吏、才吏,祥莫大焉,不負國,不負朋友,寧負士民哉!天下人與吾楚人義之,諸君子德之,一也。匪德,胡義也?上官信之,齊民保之,學古知道之君子許之,其大夫之謂乎?匪義,胡許矣!」予非知道者,竊附於學古,而永之石。題曰「舊令碑」,別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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