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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記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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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雲木冰記

    歲在壬午,余與晦木、澤望入四明,自雪竇返至過雲。靄淟濁,蒸滿山谷,雲亂不飛,瀑危弗落,遐路窈然,夜行撒燭,霧露沾衣,嵐寒折骨,相視褫氣。呼嗟咽續,忽爾冥霽地表,雲斂天末,萬物改觀,浩然目奪,小草珠圓,長條玉潔,瓏松插於幽篁,纓絡纏於蘿闕,琤琮俯仰,金奏石搏,雖一葉一莖之微,亦莫不冰纏而霧結。

    余眙愕而歎曰:「此非所謂木冰乎?《春秋》書之,《五行》誌之,奈何當吾地而有此異也?」言未卒,有居僧笑於旁曰:「是奚足異?山中苦寒,才入冬月,風起雲落,即凍冷飄山,以故霜雪常積也。」蓋其地當萬山之中,囂塵沸響,扃颻人間,村煙佛照,無殊陰火之潛,故為愆陽之所不入;去平原一萬八千丈,剛風疾輪,侵鑠心骨,南箕哆口,飛廉弭節,土囊大隧,所在而是,故為勃鬱煩冤之所不散;溪回壑轉,蛟螭蠖蟄,山鬼窈窕,腥風之衝動,震瀑之敲嗑,天嗬地吼,陰崖沍穴,聚雹堆冰,故為玄冥之所長駕;群峰灌頂,北斗墮脅,藜蓬臭蔚,雖潐原竭澤,巫籲魃舞,常如夜行秋爽,故為曜靈之所割匿;且其怪松人楓,石罔草,碎碑埋磚,枯胔碧骨,皆足以興吐雲雨,而仙宮神治,山嶽炳靈,高僧懸記,冶鳥木客,峭崒幽深,其氣皆斂而不揚,故恒寒而無燠。

    余乃喟然曰:「嗟乎!同一寒暑,有不聽命於造化之地;同一過忒,有無關係於吉凶之占。居其間者,亦豈無淩峰掘藥,高言畸行,無與於人世治亂之數者乎?」余方齟齬世度,將欲過而問之。

    石門孫爽喜讀此文,書之便面。庚戌七月二十五日燈下重寫一過,念亡友下世已二十一年,棺和出土,乾科颯颯,知己之淚,能不泫然?

    阿育王寺舍利記(庚戌)

    庚戌十一月甲子,余為高旦中題主於烏石山。明日雨,不可出山,遂偕辰四宿阿育王寺。丙寅,請觀舍利,寺僧啟銅塔(塔為萬曆間慈聖太后所賜),捧一小方篋,出殿門外,南向立。篋方廣六七寸,玲瓏內外不隔,中係小木鍾,塗以泥金,有小珠在其內,作琥珀色,則所謂舍利也。

    余讀宋景濂《阿育王寺碑》,言舍利歷代之神異詳矣,自是以後,稱其神異者,陸光祖、郭子章先後詣明州頂禮,述其所見,然而不知其偽也。嘉靖間,倭犯寧波,胡宗憲防海之師屯於市,竊金鍾並舍利以去。住持僧傅瓶無以眩人,用真珠裹金偽造以充之,光祖之所見者此也。其後海上有警,住持懲異時之失,以偽造舍利寄藏鄉民李台垣家。台垣家之婦女私發而玩之,墮地不見,則又以其奩中之珠,塗飾置於鍾內。海警既息,迎還於寺,郭氏萬曆壬子甲寅所見者此也。崇禎甲申,象和為住持又將此偽造者質酒於纓絡河,久之始復中。是故阿育王舍利不特偽造,即其偽造者亦不一人一事。余之所聞,自嘉靖以來者,景濂碑文作於洪武十二年,距今二百九十三年耳,已不勝其偽如此,豈自洪武以上歷一千九百七年之久,舍利依然為劉薩訶故物耶?且洪武來,舍利不出境內,啟閉一二山野驅烏之手,洪武以上,一歸官庫,再入臨安,一入燕京,流轉不復一寺,其譸張為幻更復何如耶?然則景濂碑中之神異,亦不過世俗自欺欺人之說,一如郭、陸,遂從而拾之耶?

    或曰是在觀者之誠否,即如碑言,松枝放光,何關舍利?曰不關舍利,是名妄見,豈可以所見之妄而謂舍利之靈乎?憶余丙寅冬日,書窗油盞燈注,時吐青珠,細於芥子,堅不可破,竟夕可得圭撮。如是者月餘,或謂此草舍利也。嗟乎!即舍利亦復何奇?而況於偽為者乎?彼沾沾其神異者,可謂大惑不解矣!

    海鹽鷹窠頂觀日月並升記(丙辰)

    鷹窠頂,濱海之山也。名雲岫,每當十月之朔,五更候之,日與月同升,相傳以為故事。

    丙辰歲,余在海昌,許使君約之往觀。九月晦日,余與邵蓼三、仇滄柱、陳羹仲同舟至袁花,時已薄暮,輿行二十里,斜陽紅葉,裝點村落如畫。登山昏黑,使君遲之寺中。查二南、馬次真、許稚圭、許欲爾、朱人遠、祝雝來皆在,遠近來觀者,逾數百人。主僧言住此數十年,僅一逢之。其初,紅者上升,已而白痕一抹出於紅內,始分為二。

    余曰:「此山故事,原是日月並升,不是日月合璧也,不知土人何緣錯誤?蓋合璧則日食矣,如僧所言,是日食也,當在庚戌歲,此月合朔,於卯未交周六宮一十度入食限。但謂白在內,紅在外,則視之欠審在。外之紅,乃是日光溢出也。」五鼓,來觀者皆起,雲隙猶漏疏星,明燭出寺,履巉岩而候之。未幾,雨色空濛,徘徊不能遽下,東方既白乃已。

    或曰:「數十年一見再見,何天朗氣清之難得也?」余曰:「雲氣所遮,不過一端。夫日月同行,由於合朔。合朔在寅以前,同行在地下,而不可見;合朔在卯以後,日光逼月,雖同行天上,亦不可見。唯寅、卯之間,則合朔之分秒,當日出之分秒,乃可見耳!」或曰:「濱海之山多矣,何以必鷹窠也?」曰:「是也,大洋之中,可以觀同升者何限?非人所習見。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世所以不傳也。」或曰:「若此則每月合朔,皆可以見,何必十月乎?」曰:「亦為鷹窠言之也。十月合朔,大略亢、氐之間,東方之宿也。此山南面多有遮蔽,惟當亢、氐一隅,空曠值海,若是餘月,則合朔於他宿,在遮蔽之處矣。海中大洋,每月皆可見之,固不必十月也。」使君曰:「始以不得見為欠事,聞先生之論,固勝於一見也。」

    念祖堂記(丁巳)

    吳門周子潔,不見者十餘年矣。丁巳中秋,得其一劄,乃為姜子學在求《念祖堂記》。念祖堂者,卿墅先生之居也。先生家萊陽,僑寓吳門,不忘其本,故名堂以識之。

    昔周元公以營道之濂溪識於匡廬,朱文公以婺源之紫陽識於崇安,其義一也。然而先生則異於是。當崇禎壬午,小人造為二十四氣之謠,中傷善類。毅宗入其說,戒諭言官,謂言官論事,各有所為,不出公忠。先生言:「言官不能必其無私,然皇上不可以此厭薄言官。皇上所云代人規卸為人出脫,何所聞之?豈於章奏知之耶?抑懸揣得之乎?願勿以委巷之言,搖惑聖聰。」上大怒,下之詔獄。密詔令金吾賜盡,金吾漏言,吾夫子面諍於上,上畏清議,止前詔,杖先生百,淹留刑部獄一載餘。甲申二月,遣戍宣州衛,未逾月而京師陷。先生不敢以桑海之故,弁髦君命,終身不返故居,卒葬於敬亭。

    君子曰:「可謂仁之盡、義之至也!」夫國破君亡,是非榮辱,已為昨夢,先生猶硜硜不變,自常人言之,未有不以為迂者也。試揆之於義,朝廷無放赦之文,臣子營歸田之計,謂之不違,得乎?故升庵歿於戍所,勢所不得不然;先生葬於戍所,勢可以不然而義所不得不然者也。古人作事未嘗草草,蘇武十九年而返,奉太牢謁武帝園廟,欒布從齊還,奏事彭越頭下,而後使事告終。先生下窆宣城,而後戍事告終,豈以幽明有間也?是之謂義至。南齊華寶父戍長安,寶年八歲,臨別謂寶曰:「須我還,當為汝上頭。」長安既陷,父不得還,寶年至七十不婚冠。或問之,輒號慟彌日。毅宗不過期月必召用先生,毅宗之不得召用先生,猶寶父之不得為寶上頭也,寶思父而終不忍上頭,先生思主而忍離戍所乎?是之謂仁盡。若以為先生念其故居而已,社春秋,何所阻隔?

    行李往來,無人牽挽,棲棲旅人,似有簡書之畏者,蓋安故居則不能安此心,安此心則不能安故居,徘徊兩岐之間,先生之念亦苦矣!寧與周、朱可同論乎?

    斯堂也,為文文肅歌哭之所。文肅之後,廢為馬廄,馬廄之後,辟自先生。文肅為烏程所忌,先生為陽羨所陷,亡國之戚,兩相與有力焉。天下之興亡係於一堂,余昔謁文肅,兩至其地,曲池怪石,低回欣賞,不知其可悲如是也!

    天一閣藏書記(己未)

    嘗歎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

    自科舉之學興,士人抱兔園寒陋十數冊故書,崛起白屋之下,取富貴而有餘。讀書者一生之精力,埋沒敝紙渝墨之中,相尋於寒苦而不足,每見其人有志讀書,類有物以敗之,故曰讀書難。

    藏書非好之與有力者不能,歐陽公曰:「凡物好之而有力,則無不至也」,二者正復難兼。楊東里少時貧不能致書,欲得《史略釋文》、《十書直音》,市直不過百錢,無以應,母夫人以所畜牝雞易之,東里特識此事於書後,此誠好之矣。而於尋常之書猶無力也,況其他乎?有力者之好,多在狗馬聲色之間,稍清之而為奇器,再清之而為法書名畫,至矣。苟非盡捐狗馬聲色字畫奇器之好,則其好書也必不專,好之不專,亦無由知書之有易得有不易得也。強解事者以數百金捆載坊書,便稱百城之富,不可謂之好也。故曰藏書尤難。

    歸震川曰:「書之所聚,當有如金寶之氣,卿雲輪囷覆護其上。」余獨以為不然。古今書籍之厄,不可勝計。以余所見者言之,越中藏書之家,鈕石溪世學樓其著也。余見其小說家目錄亦數百種,商氏之《稗海》皆從彼借刻。崇禎庚午間,其書初散,余僅從故書鋪得十餘部而已。辛巳,余在南中,聞焦氏書欲賣,急往訊之,不受奇零之值,二千金方得為售主。時馮鄴仙官南納言,余以為書歸鄴仙猶歸我也,鄴仙大喜,及余歸而不果,後來聞亦散去。庚寅三月,余訪錢牧齋,館於絳雲樓下,因得翻其書籍,凡余之所欲見者無不在焉。牧齋約余為讀書伴侶,閉閣三年。余喜過望,方欲踐約,而絳雲一炬,收歸東壁矣。歙溪鄭氏叢桂堂,亦藏書家也。辛丑在武林捃拾程雪樓、馬石田《集》數部,其餘都不可問。甲辰館語溪,李高氏以書求售二千餘,大略皆鈔本也,余勸吳孟舉收之。余在語溪三年,閱之殆遍,此書固他鄉寒故也。江右陳士業頗好藏書,自言所積不甚寂莫。乙巳寄吊其家,其子陳澎書來,言兵火之後,故書之存者惟熊勿軒一集而已。語溪呂及父,吳興潘氏婿也,言昭度欲改《宋史》,曾弗人、徐巨源草創而未就,網羅宋室野史甚富,緘固十餘簏在家,約余往觀。先以所改《曆志》見示,未幾而及父死矣,此願未遂,不知至今如故否也?祁氏曠園之書,初庋家中,不甚發視。余每借觀,惟德公知其首尾,按目錄而取之,俄頃即得。亂後遷至化鹿寺,往往散見市肆。丙午,余與書賈入山翻閱三晝夜,余載十捆而出,經學近百種,稗官百十冊,而宋、元文集已無存者,途中又為書賈竊去衛湜《禮記集說》、《東都事略》。山中所存,唯舉業講章各省志書,尚二大櫥也。丙辰至海鹽,胡孝轅考索精詳,意其家必有藏書。訪其子令修,慨然發其故,亦有宋、元集十餘種,然皆余所見者。孝轅筆記稱引《姚牧庵集》,令修亦言有其書,一時索之不能即得,餘書則多殘本矣。吾邑孫月峰亦稱藏書而無異本,後歸碩膚。丙戌之亂,為火所盡,余從鄰家得其殘缺實錄,三分之一耳。由此觀之,是書者造物之所甚忌也,不特不覆護之,又從而菑害之如此,故曰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

    天一閣書,范司馬所藏也,從嘉靖至今,蓋已百五十年矣。司馬歿後,封閉甚嚴。癸丑,余至甬上,范友仲破戒引余登樓,悉發其藏。余取其流通未廣者抄為書目,凡經、史、地、志、類書坊間易得者及時人之集三式之書,皆不在此列。余之無力,殆與東里少時伯仲,猶冀以暇日握管懷鉛,揀卷小書短者抄之,友仲曰諾。荏苒七年,未蹈前言,然余之書目遂為好事流傳,昆山徐健庵使其門生謄寫去者不知凡幾。友仲之子左垣,乃並前所未列者重定一書目,介吾友王文三求為《藏書記》。近來書籍之厄不必兵火,無力者既不能聚,聚者亦以無力而散,故所在空虛。屈指大江以南,以藏書名者不過三四家。千頃齋之書,余宗兄比部明立所聚,自庚午訖辛巳,余往南中,未嘗不借其書觀也。今聞虞稷好事過於其父,無由一見之。曹秋嶽倦園之書,累約觀之而未果,據秋嶽所數,亦無甚異也。余門人自昆山來者,多言健庵所積之富,亦未寓目。三家之外,即數范氏。韓宣子聘魯,觀書於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范氏能世其家,禮不在范氏乎?幸勿等之雲煙過眼,世世子孫如護目睛,則震川覆護之言,又未必不然也!

    餘姚至省下路程沿革記(己未)

    吾邑至省下,其程不過三百里,而曹娥、錢清、錢塘三江橫截其間。又地勢卑下,曹娥而東未入姚江,率數十里而一堰,船之大者不能容數十斛,不然則不可以拖堰。風雨之夕,屈折篷底,躑躅泥淖,故行者為甚難。

    自餘姚至曹娥,其路有二,分於城西二十里之曹墅橋。溯姚江而行,謂之南路;進曹墅橋入支港而行,謂之北路。南路二十里至下壩,又分為二:挽壩而上,旁渣湖行支港中,十八里至新壩,挽壩而上十里,即上虞治也;不挽下壩,仍溯姚江而行,三十里至通明壩,始挽而上,至上虞縣城,與支港之路會,又三十里乃至曹娥。初南路必出通明壩。宋淳熙間,魏王薨於四明,將葬於越,詔遣刑部尚書謝廓然運副韓彥質護喪,使者旁午,州縣震動,知上虞縣汪大定以通明壩高峻,潮汐雖登,僅過數舟,則已涸矣。於是增浚渣湖,別於支港創小堰以通舟,募遊手二百人,別以旗色分列左右,俟大舟入,引湖水灌之,水溢堰平,眾力扶喪,舟以進,略無欹側,舳艫相銜,俄頃俱濟。自是以來,反以支港為通衢,非大旱水涸,則無有由通明者矣。世傳史彌遠所開,有恩多怨多之謠,非也。北路較南弱十里,曆陡、橫河、驛亭三堰。南堰挽舟設轆轤,北堰則徒手舉之,故其舟尤小也。三堰盡掠夏蓋湖渡百官江,即曹娥之下流也。陸行二里至塔橋,與南路會。

    自曹娥而西,路無支徑,地勢平衍,無拖堰之勞,無候潮之苦,較曹娥而東相懸絕矣。然按周益公《思陵錄》,錢清江者,東自三江口來,西過諸暨,約三百餘里,闊十餘丈,運河半貫其中,高於江水丈餘,故南北皆築堰。上水別設浮橋渡行旅,大舟例剝載小舟,則拖堰而過。梓宮船欲渡,待其潮水平漫,開閘,水勢奔注,久之稍定,兩岸以索牽制,始放御舟,將達南閘,大升輿繼之,御舟受觸,幸而篙工能事,得入閘口,輿舟不能入,橫截南岸,冊寶又往,江流湍急,舟人力不能加,直衝其腰。既而靈主亦來,復衝冊寶,勢尤可畏,運使趙不流頓足垂涕,幾欲赴水,當日之險如此。今自麻溪作堰,錢清上流之水引入錢塘,三江口作閘,潮水亦不入錢清,而錢清與運河相渾,有江之名,無江之實矣。不然,與曹娥而東,其艱難不甚相遠也。

    錢塘之渡,自昔為難,孫覿《誌汪思恩》云:會稽渡錢塘,舟人冒利,箘載而行,半渡弭楫,邀取錢物,而暴風猝至,舉舟盡溺死,操舟者皆善泅,獨免。公為臨安守,曰不戳此輩則殺人未艾也,悉諭殺之。更造大艦十數,每一艦受若干人,製號如其數,以五采別異之,置吏監總,渡者給號登舟,即過數而號與舟不類者皆不受。舟人給直有定估,除十之一備修葺之費。抵今二十年,無一舟之覆。蓋錢塘除暴風積水亦不甚險,唯載人過甚,舟力不勝,則有覆沉之禍,舟子僥幸頃刻,往往以尋丈之舟,載至百十人,當事每每以空言申敕,安得如汪守者而與之講濟人之事乎?百官江本不甚闊,而土人輪日取利,止以一舟值渡,餘舟不得攙入,往來候渡甚艱,為令者苟革其輪日之例,則行者不滯矣。是故吾邑風氣樸略,較之三吳截然不同,無他,地使之然也。然而民生愈促,樸略變為智巧,是則非三江疊堰之所能限也,不能不歸之世運耳!

    萬里尋兄記

    羲六世祖小雷府君,諱璽,字廷璽。兄弟六人,長伯震商於外,逾十年不歸,府君魂祈夢請,卜之瓊茅蚌殼之間,茫然不得影響,作而曰:「吾兄不過在域內,吾兄可至,吾何獨不可至乎?」躡出門,鄉黨阻之曰:「汝不知兄之所止,東西南北,從何處尋起?」府君曰:「吾兄,商也,商之所在,必通都大邑,吾盡歷通都大邑,必得兄矣。」於是裂紙數千,繕寫其兄裏係年貌,為零丁,所過之處,輒榜之宮觀街市間,冀兄或見之,即兄不見而知兄者或見之也。經行萬里,三山獠洞,八角蠻陬,蹤跡殆遍,卒無所遇。府君禱之衡山,夢有人誦「沈綿盜賊際,狼狽江漢行」者,覺而以為不祥,遇士人占之,問君何所求,府君曰:「吾為尋兄至此。」士人曰:「此杜少陵《舂陵行》中句也,舂陵,今之道州,君入道州,定知消息。」府君遂至道州,徬徨訪問,音塵不接。一日奏廁,置傘路旁,伯震過之,見傘而心動曰:「此吾鄉之傘也。」循其柄而視之,有字一行曰「姚江黃廷璽」,伯震方驚駭,未決,府君出而相視,若夢寐,慟哭失聲,道路觀者亦歎息泣下。時伯震已有田園妻子於道州,府君卒挽之而歸。楚人高其義,稱伯震為黃來,稱府君為小來,望其復來也。府君因其聲轉之,別號為小雷雲。事在宣宗之世,三楊當國,朝廷人物,固多光明俊偉,而草野之中,猶能敦樸愷悌,識道理,賤誇詐,相沿成俗。若府君者,雖不可以時代為限,然非盛時風俗之美,亦不能卓絕如此也。

    獨怪人子而所遭不幸,間關踣頓求父求母者簡策不絕書,為人弟而求兄者無聞焉,豈世無其事歟?抑有其事而紀載者忽之歟?江河日下,兄弟之情日淺,宴安茶粥,ц菵草薰蒸,以路人之愛惡,愛惡其兄,且不可必,則夫棄捐頭髓不避驚濤峻阪之險者,較之求父求母者不更難耶?羲敘府君之事,不禁涕泗之橫流,蓋傷時也。

    重建先忠端公祠堂記

    天下既誅逆奄,表死節之忠臣,祭葬贈蔭,恤典咸備。御史袁鯨,請於京城建祠一座,以慰忠魂。楊漣、周順昌、黃尊素、李應昇等各家子弟,追塑遺像於祠中,順天府春秋祭享。詔曰:可。於是死節最著者十三家,有司奉旨立廟於鄉,皆名曰敕建。

    先忠端公祠,卜地邑西之西石山,為呂氏書室,有長松峭壁,用官價百金買之。是時我鄉奄黨最多,而以逆案拾遺歸者(北科糾拾某官,癸亥京察降級。乙丑以後,遂爾登級。光祿無匠,何以冒殿工而加級?非夤緣捷徑,何以越歲而正位奉常?內有通天之孫傑,外有納賄之崔逆。同郡劉宗周,正人也,惟恐出而阻之,移宮一案何罪乎?疏請榜示以為戒),勢尤桀奡。與其同黨,蹴私人出而爭地。東浙士大夫,皆為之不平。馮留仙、馮鄴仙、劉瑞當、陸文虎、萬履安、馮元度會祭祠下,其文刺我邑縉紳「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而以黨奄自旌也」。奄黨憤甚,又使其前為方從哲之門客,狐鼠遊說,為一邑風水攸關,必須改卜。蕺山劉先生為書以告當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請以螗臂當之矣!」久之而後定。而同黨亦知為拾遺者所誤,咋舌而死。紹興推官陳子龍銘其麗牲之石,春秋常祭之外,巡按蕭奕輔、喬可聘、左光先、海道許豸、儀部周鑣等,路有經由者,皆以特羊告廟,賦詩憑吊。改革之際,群盜滿山。官兵借為營房,抽椽壞壁,未幾而傾覆矣。有司致祭無所,罷享者四十年,創痛如積。

    今天子纂修《明史》,追數明室之亡,在於天啟。昔伍員之諫夫差也,謂二十年之後,吳其為沼。當員之諫時為魯哀公元年,至二十二年,其言始驗,而越滅吳。先公之諫熹宗,為甲子歲,至乙酉而明亡,亦二十二年。故先公絕命詩:「錢塘有浪胥門目,不特痛其遭遇如員。」而於國家興亡之數,亦前知之矣。魄感精動,虛塵可數,當知緯候為小道耳。

    王顓庵先生督學浙中,以仁義束世教。行部東浙,表章啟、禎忠節,立六賢講院,而以先忠端公為首。又考圖經,知先忠端公故有祠宇,今雖蕪廢,顧先朝敕建,不可不復,乃即其故里。老屋三楹,肖像存舊。丙寅二月下丁,教諭沈君煋將事。風和日美,俎豆靜潔。故老見之,泣下沾襟。蓋先公被逮在丙寅三月,今歲復在丙寅,而祀典之舉,適相邂逅,不可為非數也。祠堂當三江之口,元柳貫有「連延黃竹浦」之詩。剡水西流,藍溪南注,姚江東去,至此而合,乃易之、戴九靈之遺跡在焉。北望陸放翁之蜀山,南觀李信之雙瀑。名山大川,藥房蕙帳,於此乎?於彼乎?傍徨上下,死而不亡者,庶幾其或遇之。

    永樂寺碑記

    去余居六七里而近,有龍山永樂寺。大江橫其東,蜀山峙其右,迺易之所謂「姚江東去蜀山青」之地也。蜀山者,陸放翁《入蜀記》云「興國軍富池,有小石山,自頂直削去半,與餘姚江濱之蜀山絕相類」者即此。幽潛奇特,為山水勝處。淳祐間,鐵崖禪師誌先與其徒士懷、寶潛建報慈庵,景定請於朝,賜名永樂寺,卒皆塔於寺之東偏。後四年,曾孫時敏、景星、蘊玉復補所未備。鐵崖與丞相史嵩之友時敏嗣法佛鑒範,一時飽參久證咸來依止。咸淳七年八月庚寅,立碑於寺。

    傳至正宗匡,當元至元己卯。正宗能文好客,建水竹居,日吟詠其中。初,正宗主龍興之上藍,金華柳道傳提舉江西儒學,暇日過從,甚相好也。後二三年,道傳受代還裏,而正宗亦謝事歸龍山。道傳自自金華扁舟訪之,宿留是山幾一載。相對賦詩,其見集中者,古詩二,律詩五七言各一。其律詩「連延黃竹浦,隱見白龍堆」,指余所居之地名也。詩皆刻石,篆三大字於堂。臨別,著《龍山古跡記》一卷。道傳之門人戴九靈,避地慈谿之花嶼鳳湖,其於寺棲止尤數,而詩亦最多。懷舊維故,句甚悲涼。

    正宗再傳為天寧禪師仲猷闡明。太祖以高行僧召至南京,尋奉旨使日本。畢事歸奏,詔許歸隱山中。當其使日本也,太祖及宋景濂皆有詩送之。仲猷建歸庵於寺左,蓋以得歸為幸。仲猷善鼓琴,又建二蘭齋。其記之者,即九靈也。洪武乙卯,滑伯仁、宋無逸登其山巔,滑詩有「登臨重九日,感慨百年心」之句。正德癸酉,陽明先生與王世瑞、許半圭、蔡希顏、朱守中、徐曰仁流連信宿,賦詩於此,曰仁因記其事。茲山窮鄉僻壤,自淳祐至正德,數百年間,而名跡之夥如此,乃不知廢於何時?萬曆庚申,西緒纘重建佛殿。老屋數間,支撐於盲風苦雨之中,香燭無主,雲水莫視,德如行過而憫之。軍持不借,蕭然露宿,苦力三年,屨笠雲委,聿興工作,穹殿中峙,軒廡回旋。有齋寢以安禪寂,有門闥以謹啟閉,有方丈之室,有香積之廚。魚鼓鍾磬,床第臥具,凡寺製之所宜有者,燦然畢備,又置僧田三十餘畝。功成而師亦老矣!

    余自有識以來,閭里之間,但見村落日消一日,今之犁鋤所及者,皆昔之井灶也。至於僧居,屈竹道傍,未幾而環堵矣,未幾而榱桷矣。汙邪市井,未嘗擇地,塵坌滿室,但供村婦裏老之遊息。頃余修誌,僧會司上冊,餘姚一邑之內,庵院凡一千三百有奇,而古刹如明真、正覺、蓮峰、明因、慶善等,皆廢為荒隴,即如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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