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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选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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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句:謂樓上舞女翩翩,飄若神仙,身上的環佩不斷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環佩,佩玉。

    〔一七〕泉暖兩句::寫温泉與嬌雲映襯臨妝,既言宫之高,又見人之美。

    〔一八〕翠葆:以翠鳥羽毛爲裝飾之車蓋。

    〔一九〕清渭:渭水,黄河主要支流之一。《釋文》:“涇,濁水也;渭,清水也。”按,實則涇清渭濁,牧之乃沿用舊説。紅妝:盛裝之美女,此謂楊貴妃。

    〔二〇〕帖泰兩句:謂百姓祝願國家安定,而玄宗則長年沉湎於歡娱。《資治通鑑》卷二一六:“上晚年自恃承平,以爲天下無復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娱。”帖泰,安定。生靈,百姓。壽,祝願。歲序,泛指時間。

    〔二一〕月聞兩句:謂玄宗迷戀楊妃之霓裳羽衣舞。《霓裳羽衣曲》,唐樂曲名,本傳自西涼,名《婆羅門》,開元中河西節度使楊敬述獻,經玄宗潤色,於天寶十三載改爲《霓裳羽衣曲》。唐時樂曲,曲終必促速,唯《霓裳羽衣曲》將畢,引聲益緩。楊貴妃善爲霓裳羽衣舞。時唐宫中多奏此樂,安史亂後,譜調已不全。小説家附會謂玄宗典方士遊月宫,聞仙樂,歸而記之,是爲霓裳羽衣曲。白居易有《霓裳羽衣舞歌》,寫霓裳舞姿甚詳,可參看。

    〔二二〕雨露句:謂玄宗厚賜楊家兄妹。雨露,喻皇帝恩澤。金穴,喻豪富之家。《漢書·郭皇后紀》:“后弟況遷大鴻臚,帝數幸其第,賞賜金錢縑帛,豐盛莫比,京師號況家爲金穴。”又據《資治通鑑》卷二一六:“以貴妃姊適崔氏者爲韓國夫人,適裴氏者爲虢國夫人,適柳氏者爲秦國夫人。三人皆有才色,上呼之爲姨,出入宫掖,並承恩澤,勢傾天下。……三姊與銛、錡五家,凡有請託,府縣承迎,峻於制敕;四方賂遺,輻湊其門,惟恐居後,朝夕如市。……上所賜與及四方獻遺,五家如一。競開第舍,極其壯麗,一堂之費,動踰千萬;既成,見他人有勝己者,輒毁而改爲。虢國尤爲豪蕩。”

    〔二三〕乾坤句:極言其奢侈揮霍,醉生夢死。

    第三段寫玄宗後期窮奢極欲,極盡歡娱。

    玩兵師漢武,迴手倒干將〔二四〕。鯨鬣掀東海〔二五〕,胡牙揭上陽〔二六〕。喧呼馬嵬血,零落羽林槍〔二七〕。傾國留無路,還魂怨有香。蜀峯横慘澹,秦樹遠微茫〔二八〕。鼎重山難轉,天扶業更昌〔二九〕。望賢餘故老,花萼舊池塘。往事人誰問,幽襟淚獨傷〔三〇〕。碧簷斜送日,殷葉半凋霜。迸水傾瑶砌,疏風罅玉房〔三一〕。

    〔二四〕玩兵兩句:謂玄宗仿效漢武帝,多次發動戰争;又任用非人,將兵權輕易授與楊國忠和安禄山等。玩兵,窮兵黷武。倒,倒持,即將劍柄授與他人。干將,寶劍名。傳爲吴人干將、莫邪夫婦所鑄。此喻兵權。按,玄宗於開元、天寶之際,發動過數次侵略邊境少數艮族的不義之戰,僅其對南詔一戰,先後喪師二十萬。但牧之比之于漢武帝,似爲不倫。武帝興兵,除使天下困擾、國庫虚空外,尚有其鞏固邊境與國家統一的積極意義。

    〔二五〕鯨鬣(liè)句:喻安史叛亂猶如巨鯨在東海掀起浪濤。鬣,魚類頷旁之鬐。

    〔二六〕胡牙句:謂安禄山舉叛亂大旗起兵謀反,攻下洛陽。胡牙,指安禄山叛軍。牙,指牙旗。揭,高舉。上陽,宫名。據《新唐書·地理志》:“東都上陽宫,在禁苑之東,東接皇城之西南隅,上元中置,高宗常居以聽政。”此謂叛軍攻佔東京洛陽。《資治通鑑》卷二一四:安禄山“本營州雜胡,初名阿犖山。……父死,母攜之再適突厥安延偃。會其部落破散,與延偃兄子思順俱逃來,故冒姓安氏,名禄山。”天寶十四載,“十一月,甲子,禄山發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凡十五萬衆,號二十萬,反於范陽。……十二月,丁酉,禄山陷東京。”

    〔二七〕喧呼兩句:謂禁衛軍在馬嵬坡逼迫玄宗縊死楊妃事。據《資治通鑑》卷二一八:安史叛亂之翌年六月,潼關失守,玄宗倉皇出逃成都。“丙申,至馬嵬驛,將士飢疲,皆憤怒。……軍士圍驛,上聞誼譁,問外何事,左右以國忠反對。上杖屨出驛門,慰勞軍士,令收隊,軍士不應。上使高力士問之,(陳)玄禮對曰:‘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願陛下割恩正法。’……上乃命力士引貴妃於佛堂,縊殺之。”馬嵬,地名,在今陝西省興平縣馬嵬鎮。羽林,羽林軍,唐置左右羽林軍爲護衛帝皇之禁衛軍。

    〔二八〕傾國四句:寫楊妃死後,玄宗對之惋惜和懷念之情。傾國,喻美人,此指楊貴妃。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漢書·外戚列傳》)還魂香,香名。《述異記》:“聚窟洲有神鳥山,山上有返魂樹。伐其木根心,於玉釜中煮成汁,煎成丸,名曰驚精香,或名震靈丸、返生香、却死香。死者在地,聞香氣即活。”秦,長安一帶古屬秦國。

    〔二九〕鼎重兩句:謂鼎雖小而重如山,不可奪移;有上天扶助,唐朝事業將更加昌盛。按,肅宗于天寶十四載六月即位于靈武,尊玄宗爲“上皇天帝”。至德二載(七五七)九月復京師,十月,復洛陽。肅宗遣使入蜀奉迎上皇,十二月,至長安。鼎,以青銅製成之三足兩耳圓形炊器,舊時爲國家政權之象徵。

    〔三〇〕望賢四句:寫玄宗懷念往事。望賢,驛名,在今陝西省咸陽縣東。《舊唐書·玄宗紀》:天寶十五載六月,玄宗帶領貴妃等“自延秋門出至咸陽望賢驛置頓,官吏駭散,無復儲供。上憩于宫門之樹下,有父老獻麨,于是百姓獻食相繼。”花萼,樓名。《新唐書·讓皇帝憲傳》:“先天後,賜憲及薛王第于勝業坊,申、岐二王居安興坊,環列宫側。天子于宫西、南置樓,其西署曰‘花萼相輝之樓’,南曰‘勤政務本之樓’,帝時時登之,聞諸王作樂,必亟召升樓,與同榻坐,或就幸第,賦詩燕嬉,賜金帛侑歡。”

    〔三一〕碧簷四句:寫玄宗在興慶宫内寂寞度日情景。殷(yān)葉,紅葉。彫霜,葉經霜後凋零。迸水,雨後由簷溝迸流下傾之水。瑶砌,謂玉石製成之宫殿台階。疏風,遠風。罅(xià),裂縫。此用作動詞。玉房,喻華麗的宫殿。

    第四段寫玄宗樂極生悲,釀成安史之亂,被迫縊死楊妃。

    塵埃羯鼓索〔三二〕,片段荔枝筐〔三三〕。鳥啄摧寒木,蝸延蠧畫梁〔三四〕。孤煙知客恨〔三五〕,遥起泰陵傍〔三六〕。

    〔三二〕羯(jié)鼓:少數民族樂器名。《舊唐書·音樂志》:“羯鼓,正如漆桶,兩手具擊,以其出羯中,故曰羯鼓,亦謂之兩杖鼓。”又,《新唐書·禮樂志》:“玄宗既知音律,好羯鼓,而寧王善吹横笛,達官大臣慕之,皆喜言音律,帝常稱羯鼓八音之領袖,諸樂不可方也。”

    〔三三〕荔枝:《新唐書·楊貴妃傳》:“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又,《資治通鑑》卷二一五:“妃欲得生荔支,歲命嶺南馳驛致之,比至長安,色味不變。”胡注:“自蘇軾諸人,皆云此時荔支自涪州致之,非嶺南也。”

    〔三四〕蝸延:蝸涎。延,通“涎”。蠹(dù):蛀蝕。畫梁:繪有花紋之棟梁。

    〔三五〕客:詩人自稱。

    〔三六〕泰陵:玄宗葬地,在今陝西省蒲城縣東北。

    第五段以不勝今昔之慨結束全詩。

    白居易曾作《長恨歌》,元稹則有《連昌宫詞》,均長篇歌行,流傳人口。是詩却自出機杼,出以五言排律,時而叙述,時而議論,或寫景,或抒情,揮灑自如,在以景寓情上尤爲感人。如“碧簷斜送日”四句,分寫晴日、秋葉、雨天和遠風四種不同景物,意象衰颯孤清,用以烘托玄宗暮年的淒涼寂寞之情,富于抒情意味。而詩中的“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鄉”一聯,極寫玄宗窮奢極欲之況,無愧爲千古名句。許彦周《彦周詩話》云:“小杜《華清宫詩》:‘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鄉’,如此天下,焉得不亂?”

    是詩爲五言排律,偶摻散文句法,如“一千年際會,三萬里農桑”,却亦屬對工整。周紫芝以爲:“杜牧之《華清宫三十韻》,無一字不可人意。其叙開元一事,意直而詞隱,曄然有《騷》、《雅》之風。至‘一千年際會,三萬里農桑’之語,置此詩中,如使優伶與嵇、阮輩並席而談,豈不敗人意哉!”(《竹坡詩話》)其説未免偏頗。詩中適當運用散文化的句子,可增變化之致,此正爲牧之“于律中常寓少拗峭,以矯時弊”(《後村詩話》)的例證。

    詩選(未編年部分)

    長安秋望

    樓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一〕。南山與秋色〔二〕,氣勢兩相高〔三〕。

    〔一〕樓倚兩句:謂樓閣高聳,碧樹經霜,詩人憑樓遠眺,唯見秋空澄澈,無有一絲雲影。

    〔二〕南山:謂終南山。

    〔三〕氣勢句:謂山色與秋色互比高下。

    胡應麟《詩藪》内編卷六曰:“杜牧‘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宋人亟稱。然五言古詩著此語,猶可參伍儲、韋,今乃作絶,聲調乖舛甚矣。”按,胡説未諦,詩將南山與秋色擬人化,互相映襯,生動活潑,别具情趣,豈可以“聲調”繩之?

    盆池

    鑿破蒼苔地,偷他一片天。白雲生鏡裏,明月落階前。

    是詩純以白描寫小池之幽雅可愛,而詩中“破”、“偷”、“生”、“落”諸字的運用,則具見煉字之功。

    江樓〔一〕

    獨酌芳春酒,登樓已半醺〔二〕。誰驚一行雁,衝斷過江雲?

    〔一〕本詩選自《樊川别集》。

    〔二〕醺(xūn):醉。

    是詩以比興手法寫孤寂,寓鄉思,頗爲後人贊賞。黄叔燦《唐詩箋注》曰:“獨酌傷春,登樓自遣,忽驚斷雁,又觸愁腸,神隨遠望,情緒彌深。祇以‘獨酌’二字領起,妙!”胡本淵《唐詩近體》云:“‘驚’字、‘斷’字俱煉,亦有含蓄。”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云:“以‘獨酌’二字開篇,知其後二句之驚寒斷雁,乃喻獨客之飄零。趙嘏《寒塘》詩云:‘曉髮梳臨水,寒塘坐見秋。鄉心正無限,一雁過南樓。’則明言見雁而動鄉心。此二詩皆因雁寫懷,而有寥落之思也。”

    哭李給事中敏〔一〕

    陽陵郭門外,坡陁丈五墳〔二〕。九泉如結友,兹地好埋君〔三〕。

    〔一〕給事:給事中之省稱。因常在皇帝左右侍從,備顧問應對等事,執事在殿中,故稱。唐屬門下省。中敏:據《新唐書》本傳:中敏“開成末,爲婺、杭二州刺史,卒于官。”其事蹟詳《李給事二首》注〔一〕。

    〔二〕陽陵兩句:謂朱雲墳墓在陽陵城門外。原注:“朱雲葬陽陵郭外。”陽陵,漢景帝陵墓,在今陝西省高陵西南。郭,外城。據《漢書·朱雲傳》:“雲年七十餘,終於家。病不呼醫飲藥。遺言以身服斂,棺周於身,土周於椁,爲丈五墳,葬平陵東郭外。”是朱雲葬平陵(漢昭帝陵墓,在今陝西省咸陽西北)郭門外,非“陽陵郭門外”,詩云似誤。坡陁(tuó),隆起不平貌。

    〔三〕九泉兩句:謂中敏今亦葬此,兩位直臣正可于地下結爲知交。九泉,地下。《初學記》卷一四引阮瑀《七哀》詩:“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召。”

    自貽〔一〕

    杜陵蕭次君,遷少去官頻〔二〕。寂寞憐吾道,依稀似古人〔三〕。飾心無彩繢,到骨是風塵〔四〕。自嫌如匹素,刀尺不由身〔五〕。

    〔一〕自貽(yí):自贈。

    〔二〕杜陵兩句:自比西漢蕭次君,意謂己屢被免官,難得升遷。蕭次君,蕭望之之子,名育,字次君,原籍東海蘭陵人,後徙居杜陵,育遂自稱“杜陵男子”。《漢書·蕭育傳》曰:“育爲人嚴猛尚威,居官數免,稀遷。”頻,屢次。

    〔三〕寂寞兩句:謂己堅守正道,故寂寞不偶,遭遇與古人相似。憐,嘆。古人,謂孔子、揚雄。孔子曾在陳被圍絶糧,揚雄曾自嘲寂寞。《史記·孔子世家》:“陳、蔡大夫……於是乃相與發徒役圍孔子於野。不得行,絶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問曰:‘吾道非邪?吾何爲於此?’”揚雄《解嘲》曰:“惟寂惟寞,守德之宅。”

    〔四〕飾心兩句:謂己不願文飾真情,故終身飽嚐風塵之苦,不能飛黄騰達。繢,通“繪”。到,一作“剉(cuò)”。風塵,指外放爲刺史,僕僕于道途。

    〔五〕自嫌兩句:謂自怨如一匹白絹,任由刀尺裁剪,聽人擺佈,而難以自主。自嫌,猶自怨。素,白絹。

    詩人寧肯自甘寂寞而不願與時俗合流,其《送弟杜顗赴潤州幕》詩以“直道事人男子業”贈杜顗,亦以之自勉;其《上李中丞書》亦云:“俯仰進趨,隨意所在,希時徇勢,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間,比之輩流,亦多困躓。”凡此,皆可與此詩互參。

    史將軍二首〔一〕

    長鉟周都尉,閒如秋嶺雲〔二〕。取蝥弧登壘,以駢鄰翼軍〔三〕。百戰百勝價〔四〕,河南河北聞〔五〕。今遇太平日,老去誰憐君?

    壯氣蓋燕、趙,耽耽魁傑人〔六〕。彎弧五百步〔七〕,長戟八十斤〔八〕。河湟非内地,安史有遺塵〔九〕。何日武臺坐,兵符授虎臣〔一〇〕?

    〔一〕史將軍:生平未詳。

    〔二〕長鉟(pī)兩句:以西漢名將周竈比擬史將軍,謂其曾立軍功,而今年老賦閒。長鉟都尉,官名。長鉟,長刃兵器。周竈曾以長鉟都尉身份從劉邦擊項羽,立功封侯。《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隆慮克侯周竈以卒從起碭,以連敖入漢,以長鉟都尉擊項籍,侯。”師古注曰:“長鉟,長刃兵也,爲刀而劍形。”

    〔三〕取蝥(máo)弧兩句:追溯史將軍之勇猛善戰,謂其身先士卒猶如潁考叔取鄭伯之旗搶先登城;又如許盎之以駢鄰身份從軍作戰。蝥弧,鄭伯之旗名。《左傳·隱公十一年》:“潁考叔取鄭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孔疏引《正義》曰:“《周禮》:‘諸侯建旗,孤卿建旜。’而《左傳》‘鄭有蝥弧,齊有靈姑鉟’,皆諸侯之旗也。趙簡子有蜂旗,卿之旗也。其名當時爲之,其義不可知也。”壘,軍壘;城牆。駢(pián)鄰,比鄰。《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柏至以駢憐從起昌邑。”《索隱》:“姚氏:憐、鄰聲相近,駢鄰,猶比鄰也。”《漢書》作“柏至靖侯許盎以駢鄰從起昌邑。”師古曰:“二馬曰駢。駢鄰,謂並兩騎爲軍翼也。”翼軍,輔佐軍務。

    〔四〕價:身價。

    〔五〕河南句:《唐六典》:“凡天下十道。二曰河南道,凡二十八州;四曰河北道,凡二十五州。”

    〔六〕壯氣兩句:謂史將軍威武雄壯,勇冠燕趙之士。燕、趙,戰國時之諸侯國,燕在今河北省,趙在今山西省、河南省黄河以北地區。韓愈《送董邵南序》:“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耽(dān)耽:同“眈眈”,威視貌。《易·頤》:“虎視眈眈,其欲逐逐。”魁傑,魁偉豪傑。

    〔七〕弧:木製之弓。

    〔八〕長戟(jǐ):一種長兵器,竿端附有枝狀之利刃。

    〔九〕河湟兩句:謂河湟隴右地區爲吐蕃佔領,已非内地;類似安史叛亂之隱患仍然存在。河湟,黄河上游地區和湟水流域,安史亂起,爲吐蕃乘隙佔領。《新唐書·吐蕃傳》:“湟水出濛谷,抵龍泉,與河合。……故世舉謂西戎地曰河湟。”遺塵,謂安、史殘餘勢力。安史亂平,肅宗貪圖苟安,仍任命安史舊將薛嵩、田承嗣等爲節度使,縱其擁兵自重,後復相繼爲亂。《資治通鑑》卷二二二:“正月閏月癸亥,以史朝義降將薛嵩爲相、衞、邢、洺、貝、磁六州節度使,田承嗣爲魏、博、德、滄、瀛五州都防禦使,李懷仙仍故地爲幽州、盧龍節度使。時河北諸州皆已降,嵩等迎僕固懷恩,拜於馬首,乞行間自效;懷恩亦恐賊平寵衰,故奏留嵩等及李寶臣分帥河北,自爲黨援。朝廷亦厭苦兵革,苟冀無事,因而授之。”胡注:“河北藩鎮,自此强傲不可制矣。”

    〔一〇〕何日兩句:希望之詞。謂何日朝廷爲收復河湟,平定藩鎮,而將兵符授給如史將軍之猛將。武臺,殿名,漢武帝于此召見征伐匈奴將領處。《漢書·李陵傳》:“陵召見武臺。”兵符,古代調兵用之憑證。虎臣,勇猛之臣。

    是詩歌頌史將軍之豪氣蓋世、英勇善戰,而惜其賦閒不得用武之地。“今遇太平日”句微含譏刺,“河湟非内地”兩句憂國憂民,而“何日武臺坐”兩句,則寄希望于朝廷之振作。兩詩中間四句均用對偶以突出史將軍之勇武過人,唯“取蝥弧”四句爲散文句式,前爲一四式,後爲四一式,略嫌拗口,蓋受韓愈詩風影響所致。

    獨酌

    長空碧杳杳〔一〕,萬古一飛鳥〔二〕。生前酒伴閑,愁醉閑多少〔三〕?烟深隋家寺〔四〕,殷葉暗相照〔五〕。獨佩一壺遊,秋毫泰山小〔六〕。

    〔一〕碧杳杳:碧青深廣貌。

    〔二〕萬古句:謂萬年之逝猶如飛鳥之過。萬古,指年代久遠。

    〔三〕生前兩句:謂趁生前閑暇之時飲酒,與酒爲伴,而愁悶時借酒買醉,則悠閑何如?

    〔四〕隋家寺:指長安靖善坊大興善寺。詳前《長安雜題長句六首》注〔三〕。

    〔五〕殷(yān)葉:紅葉。

    〔六〕秋毫句:語本《莊子·齊物論》:“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爲小。”意謂天下之物大小相對,秋毫雖小,然猶有更小之物,故秋毫爲大;而泰山雖大,猶有更大之物,故泰山爲小。

    惜春

    春半年已除〔一〕,其餘强爲有。即此醉殘花,便同嘗臘酒〔二〕。悵望送春杯,殷勤掃花帚。誰爲駐東流?年年長在手〔三〕。

    〔一〕春半:指陰曆二月十五日。〔年已除〕謂一年好景已過。

    〔二〕臘酒:陰曆十二月釀造之酒。古代以十二月祭祀,稱臘祭,後遂以十二月爲臘月。

    〔三〕誰爲兩句:謂誰能使時光停流不逝呢?唯有一杯在手,藉以銷愁而已!駐,停留。東流,流水,此喻時光消逝。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詩:“四十餘帝三百秋,功名事跡隨東流。”

    題安州浮雲寺樓寄湖州張郎中〔一〕

    去夏疏雨餘,同倚朱欄語〔二〕。當時樓下水,今日到何處?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楚岸柳何窮,别愁紛若絮〔三〕。

    〔一〕安州:今湖北省安陸縣。湖州張郎中:張郎中,名字與身世不詳。郎中,官名。

    〔二〕去夏兩句:謂去夏雨後兩人曾在浮雲寺樓並肩憑欄共語。

    〔三〕絮:柳絮。

    是詩“恨如春草多”以下數句常爲後人化用。如蘇軾《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又如賀鑄《青玉案》曰:“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烟草,滿城風絮,梅子黄時雨。”

    長安送友人遊湖南〔一〕

    子性劇弘和,愚衷深褊狷〔二〕。相捨囂譊中〔三〕,吾過何由鮮〔四〕!楚南饒風烟,湘岸苦縈宛〔五〕。山密夕陽多,人稀芳草遠;青梅繁枝低,斑筍新梢短〔六〕。莫哭葬魚人〔七〕,酒醒且眠飯。

    〔一〕湖南:謂湖南觀察使治所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元和郡縣志》:“湖南觀察使管州七:潭州、衡州、郴州、永州、連州、道州、邵州。”

    〔二〕子性兩句:謂友人度量極大,性情温和;而自己則胸襟狹小,性情急躁。劇,一作“極”。弘,大。愚衷,謂自己。愚,謙詞。衷,内心。褊狷(biǎn juàn),褊急狷介。

    〔三〕相捨:謂離别。囂譊(náo):喧嘩争鬧,此指京城。

    〔四〕吾過句:過,過錯。鮮(xiǎn):少。語本《北齊書·崔瞻傳》:“(瞻)與趙郡李槩爲莫逆之友,槩將東還,瞻遺之書曰:‘仗酒使氣,我之常弊,詆訶指切,在卿尤甚。足下告歸,吾於何聞過也?’”

    〔五〕楚南兩句:意謂湖南卑濕,湘水曲折。楚南,湖南古屬楚國,在楚之南,故稱。饒,多。湘,湘水,又名湘江,源于廣西興安之海陽山,入湖南,至零陵與瀟水匯合,稱“瀟湘”。縈宛,旋繚曲折。

    〔六〕斑筍:斑竹之筍。斑竹,竹身有紫色或灰褐色斑紋。一稱紫竹、湘妃竹。《博物志》:“舜二妃曰湘夫人。舜死,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

    〔七〕葬魚人:謂屈原。《楚辭·漁父》:“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又,《史記·賈誼列傳》:賈誼爲長沙王太傅,“聞長沙卑溼,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爲賦以弔屈原。”

    代人寄遠二首〔一〕

    河橋酒旆風軟,候館梅花雪嬌〔二〕。宛陵樓上瞪目〔三〕,我郎何處情饒〔四〕?

    繡領任垂蓬髻,丁香閒結春梢〔五〕。賸肯新年歸否〔六〕?江南緑草迢迢。

    〔一〕代人寄遠:爲某妓作詩贈遠行之情郎。詩人曾作《代吴興妓春初寄薛軍事》及《爲人題贈二首》等,可見其常爲妓女代筆。

    〔二〕河橋兩句:謂女子來至當日告别情郎之河橋,唯見橋畔樓頭酒旗飄拂,候館梅花在白雪映襯下分外嬌嬈。酒旆(pèi),酒旗。候館,迎賓之所。《周禮·地官·遺人》:“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

    〔三〕宛陵:今安徽宣城。瞪目:極目遠眺。

    〔四〕我郎句:意謂我郎繾綣何處、鍾情誰人呢?情饒,情感豐富。饒,多。

    〔五〕繡領兩句:謂無心修飾打扮,任憑髮髻蓬鬆垂在繡衣領上;亦無意採摘丁香,由其結滿樹梢枝頭。蓬髻,髮髻如蓬。《詩經·衞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此化用其意。丁香,灌木名,可爲香料及藥品。馮注引《碎録》:“丁香,一名百結,子出枝葉上,如釘,長三四分,有粗大如山茱萸者,名母丁香。”

    〔六〕賸(shènɡ)肯:真肯。賸,俗作“剩”。楊萬里《寄題開州使君陳師宋柴扉》詩:“賸肯早歸來,盈尊酒初緑。”趙彦端《水調歌頭》詞:“賸肯南游否?蓬海試窮珠。”皆仿用此句。

    是詩寫妓女對情人之相思愛戀之情,用六言形式,細緻感人。細玩之,兩詩更似詞作,與其慢詞《八六子》一脈相承。後歐陽修有《踏莎行》詞云:“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摇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詞語及意象與此詩有相似處。

    過勤政樓〔一〕

    千秋佳節名空在〔二〕,承露絲囊世已無〔三〕。唯有紫苔偏稱意〔四〕,年年因雨上金鋪〔五〕。

    〔一〕勤政樓:唐宫殿名,全稱“勤政務本之樓”,在興慶宫内,玄宗開元年間所建。詳見《華清宫三十韻》“花萼”注。

    〔二〕千秋佳節:玄宗生日之美稱。《唐會要》:“開元十七年八月五日(玄宗生日),丞相上請以是日爲千秋節,著之甲令,布于天下,羣臣以是日進萬壽酒,王公戚里進金鏡綬帶,士庶以結絲承露囊,更相問遺。”此後即稱皇帝、后妃之生日爲千秋節(參《華清宫三十韻》注)。

    〔三〕承露絲囊:五彩絲綫製成之囊,民間節日互贈之物,後爲祝壽貢品。《續齊諧記》:“弘農鄧紹,嘗以八月旦入華山採藥,見一童子執五彩囊,承柏葉上露,皆如珠滿囊。紹問:‘用此何爲?’答曰:‘赤松先生取以明目。’言終便失所在。荆楚歲時八月十四日以錦彩爲眼明囊,遞相餉遺。”

    〔四〕紫苔:苔類。稱意:隨意滋生。一作“得意”。

    〔五〕金鋪:門上獸面形銅製環鈕,用以銜環。馬永卿《嬾真子》卷二:“金鋪,出《甘泉賦》,云:‘排玉户而揚金鋪。’注云:‘金鋪,門首也。言風之所至,排門揚鋪,擊鼓鍰鈕。’蓋此樓久無人登,而苔蘚生其門上矣。漢以金盤承露,而唐以絲囊。絲囊可以承露乎?此不可解。”

    勤政樓爲開元玄宗勤于政事之所,而今冷落荒蕪,詩人過此,百感交集。詩之開首不道眼前景,却先追寫玄宗生日盛況,于今則徒留空名,難尋臣下貢物,彌見感慨之深。三、四句寫眼前所見,不從正面着墨,却偏以擬人手法,極寫紫苔之“稱意”,以盛襯衰,小中見大,别具匠心,耐人咀嚼,誠爲詠史絶句之傑作。周珽《唐詩選脈會通》曰:“夫苔必以無人行地始生,年年因雨至上于金鋪,則比‘樓臺深鎖無人到’更深矣。回想千秋宴慶之盛時,能不起後人憑弔之悲感乎?‘偏稱’二字借無情之苔爲有意,描寫淒涼,搆思甚奇。”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開元之勤政樓,在長慶時,白樂天過之,已駐馬徘徊,及杜牧重遊,宜益見頽廢。詩言問其名則空稱佳節,求其物已無復珠囊。昔年壯麗金鋪,經春雨年年,已苔花繡滿矣。後人《過螢苑》詩云:‘閃閃寒燐猶得意,夜深來往豆花叢。’與此詩後二句同意。因廢苑荒涼,爲螢火、蒼苔滋生之地,客子所傷心者,正螢與苔所稱意,其荒寂可知矣。”

    題魏文貞〔一〕

    蟪蛄寧與雪霜期〔二〕,賢哲難教俗士知〔三〕。可憐貞觀太平後〔四〕,天且不留封德彝〔五〕。

    〔一〕一作“過魏文貞宅”。魏文貞:即魏徵,唐太宗大臣,字玄成,官至諫議大夫、秘書監,敢言直諫,爲太宗所重,卒謚“文貞”。

    〔二〕蟪蛄(huì ɡū):蟬類,夏末終日鳴聲不絶,至秋即死。《莊子·逍遥遊》:“蟪蛄不知春秋。”寧:豈;難道。

    〔三〕賢哲:指魏徵。俗士:指封德彝。

    〔四〕可憐:可惜。貞觀:唐太宗年號(六二七——六四九)。貞觀年間,太宗李世民納諫進賢,用魏徵之議,施行仁義,與民休息,四年後天下大治,史稱“貞觀之治”。

    〔五〕封德彝:唐太宗大臣,名倫,以字顯。初仕隋,後降唐,官至尚書右僕射。曾與魏徵廷争治國之策,反對魏徵之議。《新唐書·魏徵傳》:“于是帝即位四年,歲斷死二十九,幾至刑措,米斗三錢。先是,帝嘗嘆曰:‘今大亂之後,其難治乎?’徵曰:‘大亂之易治,譬如飢人之易食也。’帝曰:‘古不云,善人爲邦百年,然後勝殘去殺邪!’答曰:‘此不爲聖哲論也。聖哲之治,其應如響,期月而可,蓋不其難。’封德彝曰:‘不然,三代之後,澆詭日滋,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治不能,非能治不欲。徵書生,好虚論,徒亂國家,不可聽!’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以教,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顧所行何如爾!……’德彝不能對,然心以爲不可。帝納之不疑。至是,天下大治。蠻夷君長,襲衣冠,帶刀宿衞,東薄海,南逾嶺,户闔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于道。帝謂羣臣曰:‘此徵勸我行仁義,既效矣,惜不令封德彝見之!’”

    過華清宫絶句三首〔一〕

    長安回望繡成堆〔二〕,山頂千門次第開〔三〕。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四〕。

    〔一〕華清宫:見《華清宫三十韻》注。

    〔二〕繡成堆:謂驪山上東西繡嶺林木葱蘢、花卉盛開,猶如錦繡堆垛而成。

    〔三〕千門次第開:謂華清宫重重宫門依次打開。次第,依次。

    〔四〕一騎(jì)句:李肇《唐國史補》卷上:“楊妃生於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勝蜀者,故每歲飛馳以進。”又,《天寶遺事》:“明皇歲幸華清宫,五宅車騎皆從,家别爲隊,隊各一色,開合若萬花照耀,谷成錦繡。唐史:天寶間涪州貢荔枝,到長安香色不變,貴妃乃喜。州縣以郵傳疾走,七日七夜至京,以稱人意,人馬僵斃,死望于道,百姓苦之。荔枝惟閩粤巴蜀有之,漢南越王尉佗以之備方物,始通中國。楊貴妃生于蜀,好嗜之,以南海荔枝勝蜀,故每歲飛馳以進。”紅塵,飛騎揚起的塵土。

    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首二句賦本題,宫在驪山之上,樓臺花木,布滿一山,亦稱繡嶺,故首句言‘繡成堆’也。後二句言回想當年,滾塵一騎西來,但見貴妃歡笑相迎,初不料爲馳送荔支,歷數千里險道蠶叢,供美人之一粲也。唐人之過華清宫者,輒生感喟,不過寫盛衰之意,此詩以‘華清’爲題,而有褒姬烽火一笑傾周之慨,可謂君房妙語矣。”

    是詩語句精警,影響深遠。蘇軾《荔枝嘆》:“宫中美人一破顔,驚塵濺血流千載。”即取其意而成。

    新豐緑樹起黄埃〔一〕,數騎漁陽探使迴〔二〕。《霓裳》一曲千峯上〔三〕,舞破中原始下來。

    〔一〕新豐:縣名,故城在今陝西省臨潼縣東北。

    〔二〕原注:“帝使中使輔璆琳探禄山反否?璆琳受禄山金,言禄山不反。”《資治通鑑》卷二一七:天寶十四載二月,“國忠、見素言於上曰:‘臣有策可坐消禄山之謀。今若除禄山平章事,召詣闕,以賈循爲范陽節度使,吕知誨爲平盧節度使,楊光翽爲河東節度使,則勢自分矣。’上從之。已草制,上留不發,更遣中使輔璆琳以珍果賜禄山,潛察其變。璆琳受禄山厚賂,還,盛言禄山竭忠奉國,無有二心。上謂國忠等曰:‘禄山,朕推心待之,必無異志。東北二虜,藉其鎮遏。朕自保之,卿等勿憂也!’事遂寢。”漁陽:郡名,治所在今北京市密雲縣西南。此借指禄山所守之幽州。

    〔三〕霓裳一曲:即《霓裳羽衣曲》。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五:“明皇每用楊太真舞,故《長恨詞》云:‘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厥後文人往往指《霓裳》爲亡國之音,故杜牧詩云:‘《霓裳》一曲千峯上,舞破中原始下來。’”又,黄叔燦《唐詩箋注》:“‘舞破中原始下來’,造句驚人,奇絶痛絶!”

    據《資治通鑑》卷二一七:玄宗寵信禄山,直至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十一月,禄山兵發范陽,一路勢如破竹,“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爲所擒戮,無敢拒之者。……太原具言其狀,東受降城亦奏禄山反。上猶以爲惡禄山者詐爲之,未之信也。”其昏庸不明如此!

    萬國笙歌醉太平〔一〕,倚天樓殿月分明〔二〕。雲中亂拍禄山舞〔三〕,風過重巒下笑聲〔四〕。

    〔一〕萬國:萬方;謂全國各地。笙歌:奏樂歌唱。笙,管樂器名。

    〔二〕倚天樓殿:謂樓殿高聳雲天。

    〔三〕雲中:喻宫殿之高。亂拍:即繁樂,指多種樂器合奏,節拍繁縟。據《新唐書·安禄山傳》:“楊貴妃有寵,禄山請爲妃養兒,帝許之。……晚益肥,腹緩及膝,奮兩肩若挽牽者乃能行,作《胡旋舞》帝前,乃疾如風。”

    〔四〕重巒:山峰連綿。

    宫詞二首〔一〕(選一)

    監宫引出暫開門〔二〕,隨例趨朝不是恩〔三〕。銀鑰却收金鎖合,月明花落又黄昏〔四〕。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

    〔二〕監宫:宫内女官。

    〔三〕隨例趨朝:謂按規定朝見君王。

    〔四〕銀鑰(yuè)兩句:謂宫人被鎖深宫,夜夜與明月落花爲伴。《詩林廣記》前集卷六引《苕溪漁隱叢話》曰:“此詞絶句極佳。意在言外,而幽怨之情自見,不待明言之也。詩貴如此,若使一覽而意盡,何足道哉?”

    月〔一〕

    三十六宫秋夜深〔二〕,昭陽歌斷信沉沉〔三〕。唯應獨伴陳皇后〔四〕,照見長門望幸心〔五〕。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

    〔二〕三十六宫:言宫殿之多。班固《西都賦》:“離宫别館,三十六所。”

    〔三〕昭陽:宫殿名。《三輔黄圖》卷三:“武帝時,後宫八區,有昭陽、飛翔、增成、合歡……等殿。”又云:“成帝趙皇后居昭陽殿,有女弟,俱爲婕妤,貴傾後宫,昭陽舍蘭房椒壁,其中庭彤朱,而庭上髹漆,切皆銅沓,黄金涂,白玉階,壁帶往往爲黄金釭,函藍田璧,明珠翠羽飾之,自後宫未嘗有焉。”歌斷:歌聲停歇。信沉沉:信息杳然。

    〔四〕陳皇后:景帝姊大長公主女,名阿嬌。據《漢書·外戚傳》:“初,武帝得立爲太子,長主有力,取主女爲妃。及帝即位,立爲皇后,擅寵驕貴,十餘年而無子,聞衛子夫得幸,幾死者數焉。上愈怒。后又挾婦人媚道,頗覺。元光五年,上遂窮治之,女子楚服等坐爲皇后巫蠱祠祭祝詛,大逆無道,相連及誅者三百餘人。楚服梟首於市。使有司賜皇后策曰:‘皇后失序,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宫。’”又,司馬相如《長門賦序》曰:“孝武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别在長門宫,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爲文,奉黄金百斤,爲相如、文君取酒,因于(爲)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爲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親幸。”(《文選》卷一六)按,陳皇后廢退後並無復得親幸事,相如序未可信。《史記·外戚世家》司馬貞《索隱》曰:“(司馬相如)作頌信有之也,復親幸之恐非實也。”

    〔五〕長門:漢宫名。《三輔黄圖》卷三:“長門宫,離宫,在長安城。孝武陳皇后得幸,頗妬,居長門宫。”據《陝西通志》卷七二:長門宫遺址,在故長安城東。

    是詩以月爲題,通篇却並無“月”字,惟着“伴”字、“照”字,賦予孤月以人之感情,襯托陳皇后被廢後的孤寂淒清,並藉此寄寓其政治失意之抑鬱情懷。

    奉陵宫人〔一〕

    相如死後無詞客〔二〕,延壽亡來絶畫工〔三〕。玉顔不是黄金少〔四〕,淚滴秋山入壽宫〔五〕。

    〔一〕奉陵宫人:供奉皇帝陵墓之宫人。馮集梧注引《通鑑唐紀》注:“唐制:凡諸帝升遐,宫人無子者,悉遣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櫛,治衾枕,事死如事生。”

    〔二〕相如:司馬相如,漢武帝時著名辭賦家(參《月》詩注〔四〕)。

    〔三〕延壽:毛延壽,漢元帝時畫工。據《西京雜記》:“元帝後宫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之,諸宫人皆賂畫工者十萬,少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爲閼氏,于是上按圖以昭君行,及召見,貌爲後宫第一。帝窮按其事,畫工皆棄市。有杜陵毛延壽,爲人形,醜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陳敞,新豐劉白、龔寬,下杜陽望、樊育亦同日棄市,京師畫工,于是差稀。”

    〔四〕玉顔:如花似玉之美貌。

    〔五〕壽宫:帝王生前預築之墳墓,此即謂皇帝陵墓。

    奉陵宫人既美貌而又多黄金,然而爲何却要入壽宫與死人作伴?詩中不着一字譴責之語,却飽含對封建帝王殘酷剥奪宫人青春自由的憤激及對宫人命運的關心同情。詩的一、二兩句用典貼切自然:武帝時尚有相如爲貶入冷宫之陳皇后作賦,以打動武帝;元帝時亦有毛延壽爲宫人圖形,以期元帝召幸,如今則既無相如,亦無延壽,故宫人祇能在壽宫以淚洗面,葬送青春。

    讀韓杜集〔一〕

    杜詩韓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二〕。天外鳳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弦膠〔三〕。

    〔一〕韓杜集:韓愈、杜甫詩文集。

    〔二〕杜詩兩句:謂愁悶時讀杜、韓詩、文,一如請麻姑搔癢,極感舒暢。韓集,一作“韓筆”。薛雪《一瓢詩話》:“古人用字之法極妙。曾見善本《樊川集》‘杜詩韓筆愁來讀’,‘筆’字何等靈妙!俗本刻作‘杜詩韓集愁來讀’,詩神頓損。”倩(qiàn),請人代爲。麻姑,傳説中女仙。葛洪《神仙傳》:“東漢桓帝時,仙人王遠降于蔡經家,召麻姑至,年十八九,甚美,自云:‘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爲桑田,向到蓬萊,水又淺于往者會時略半也,豈將復還爲陵陸乎?’蔡經見麻姑手指纖細似鳥爪,自念:‘背大癢時,得此爪以爬背,當佳。’”(《太平廣記》卷六〇引)

    〔三〕天外兩句:意謂杜、韓詩、文成就之高,無與倫比,鮮有能得其精髓而續響者。《三國志·吴書·吾粲傳》:“應龍以屈伸爲神,鳳凰以嘉鳴爲貴,何必隱形于天外,潛鱗于重淵哉!”解合,懂得配製。續弦膠,傳爲仙家煮鳳喙麟角而成,能接續斷弦。《十洲記》:“鳳麟洲在西海之中,洲四面弱水繞之,鴻毛不浮,不可越也。洲上有鳳麟數萬,各各爲羣,亦多仙家,煮鳳喙及麟角合煎作膠,名之爲續弦膠,此膠能續弓弩已斷之弦。”又,何薳《春渚紀聞》卷七“牧之詩誤”條曰:“《十洲記》載:鳳麟洲上多麟鳳,人取鳳咮及麟角合煎爲膠,號集賢膠,又名連金泥。漢武帝時,西國王使至,獻膠四兩,嘗于上林續弦者是也。而杜牧之詩有‘天上鳳凰難得髓,何人解合續弦膠’,恐‘髓’字誤,然髓亦安可爲膠也?”何説未妥,此詩人活用典故,安可如此膠着!

    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紫微嘗有句‘杜詩韓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此正一生所得力處,故其詩文俱帶豪健。‘天外鳳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弦膠。’雖隱然自負,未之敢許也。”賀裳指出杜牧詩文之豪健風格得力于杜甫、韓愈,謂其有以杜、韓後勁自許之意。杜牧于唐代作家中最推崇李白、杜甫、韓愈和柳宗元四人,其《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曾説:“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是詩則寫其讀杜、韓詩文集之感受,以生動、新穎的比喻,盛贊杜詩韓文乃一代藝術高峯,爲後人所難以企及。同時,對晚唐詩文骨力萎靡,鮮有如杜詩、韓文深表不滿。全詩比喻妥貼,形象新奇,與杜甫《論詩絶句六首》同工。

    江南春絶句

    千里鶯啼緑映紅〔一〕,水村山郭酒旗風〔二〕。南朝四百八十寺〔三〕,多少樓臺烟雨中。

    〔一〕千里:一作“十里”。楊慎云:“杜牧之《江南春》云‘十里鶯啼緑映紅’,今本誤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緑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緑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升庵詩話》卷八)胡震亨駁曰:“楊用修欲改‘千里’爲‘十里’。詩在意象耳,千里畢竟勝十里也。”(《唐音戊籤》卷五五三)何文焕亦曰:“升庵謂‘千’應作‘十’。蓋千里已聽不着看不見矣,何所云‘鶯啼緑映紅’邪?余謂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緑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烟雨中也。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詩家善立題者也。”(《歷代詩話考索》)

    〔二〕酒旗:酒帘,俗稱“酒望子”,古代酒家標誌。

    〔三〕南朝:謂東晉後立國南方、建都建康(今南京)之宋、齊、梁、陳四朝。四百八十寺:據《南史·郭祖深傳》:“都下佛寺五百餘所,窮極宏麗。僧尼十餘萬,資産豐沃。所在郡縣,不可勝言。”

    詩寫江南春景,既有水村山郭,酒旗迎風,鳥語花香之麗日風光,又畫出微雨迷濛中若隱若現之寺院樓臺,可謂有聲有色,景象如畫。周珽《唐詩選脈會通》曰:“此詩乃牧之赴宣州時總記道中隨所耳目之景以成詠也。楊用修(慎)欲改‘千’字爲‘十’字,謂千里之遠,鶯啼誰聽得,緑映紅誰見得?珽玩下聯十里之内,又焉能容得四百八十寺?不過廣言江南之春,地有千里,寺有多少樓臺,則十字之改,用修未咀玩下文耳。且從牧之途入江南,豈止得十里之景乎?驟讀之可發一笑。即用修亦云戲謂也。依原本千里爲是。大抵牧之好用數目字,如‘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十四橋明月夜’、‘故鄉七十五長亭’是也。”

    細玩三、四句,似含無限感慨。張表臣《珊瑚鈎詩話》以爲:“帝王所都而四百八十寺,當時已爲多,詩人侈其樓閣臺殿焉。”謂是詩刺奢侈,似未確。黄生《唐詩摘鈔》曰:“曰煙雨中,則非真有樓臺矣,感南朝遺蹟之湮滅,而語特不直説。”謂“非真有樓臺”,亦不確,謂“感南朝遺蹟之湮滅”,則頗中肯綮。“多少”二字即寓今昔盛衰之慨,語曲意婉,藴藉有致。

    初冬夜飲〔一〕

    淮陽多病偶求歡〔二〕,客袖侵霜與燭盤〔三〕。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干〔四〕?

    〔一〕本詩當作于外放刺史任上。

    〔二〕淮陽句:謂己如多病之汲黯,偶而飲酒。淮陽,謂淮陽太守汲黯,字長孺,漢武帝時以直諫聞名,不得久留朝廷,後卒于任所。詩人藉以自況。《史記·汲黯列傳》:“乃召拜爲中大夫。以數切諫,不得久留内,遷爲東海太守。黯學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擇丞史而任之。其治,責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閨閤内不出。歲餘,東海大治。”“上以爲淮陽,楚地之郊,乃召拜黯爲淮陽太守。黯伏謝不受印,詔數彊予,然後奉詔。詔召見黯,黯爲上泣曰:‘臣自以爲填溝壑,不復見陛下,不意陛下復收用之。臣常有狗馬病,力不能任郡事,臣願爲中郎,出入禁闥,補過拾遺,臣之願也。’上曰:‘君薄淮陽邪?吾今召君矣。顧淮陽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求歡,謂飲酒。《易林》:“酒爲歡伯,除憂來樂。”

    〔三〕客袖句:謂冬夜燈下獨坐,但覺寒氣襲人。客,謂外任刺史,客居異地。

    〔四〕砌下兩句:謂石階下雪白如梨花,而明年此時,未知復能憑欄賞雪否?岑參《白雪歌》:“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此化用其句。又,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三:“東坡詩云:‘惆悵東闌一枝雪,人生能得幾清明?’此偷杜牧之‘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倚此闌干’句也,然風調自别。”

    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淮南雪夜,小飲一杯,聊遣客中情況;玉砌飛花,暫娱此夕。明歲之倚欄吟賞者,知屬何人?杜少陵詩:‘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子細看。’張夢晉詩:‘高樓明月清歌夜,此是生平第幾回?’明知勝會不常,未免有情難遣。東坡所謂‘此生此夜不常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也。”按,是詩非僅感嘆良景不永,對屢遭外放、遷徙不定亦深致不滿,既有懷才不遇之悵,亦有人生無常之嘆。

    柳絶句

    數樹新開翠影齊,倚風情態被春迷〔一〕。依依故國樊川恨,半掩村橋半拂溪〔二〕。

    〔一〕數樹兩句:謂柳絲臨風摇曳,别具情態,仿佛爲春色所陶醉。翠影,形容柳樹垂條。迷,陶醉。

    〔二〕依依兩句:謂柳枝嫋娜,情意綿綿,令人懷念故鄉樊川而興悵恨之情。詩人在異地藉寫柳以咏鄉懷。依依,柳絲輕柔貌。《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故國,故鄉。此謂樊川(見前《憶遊朱坡》注〔二〕)。《舊唐書·杜佑傳》:“佑城南樊川有佳林亭,卉木幽邃,佑常與公卿讌集其間,廣陳妓樂,諸子咸居朝列,當時貴盛,莫之與比。”

    題禪院〔一〕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二〕。今日鬢絲禪榻畔〔三〕,茶煙輕颺落花風〔四〕。

    〔一〕禪院:寺院。

    〔二〕觥(ɡōnɡ)船兩句:謂在豪飲中自得其樂,度過十載青春。觥船,載酒之船。觥,古代酒器,以兕角或銅製成。棹,船槳。此代指船。百分空,爲雙關語,言酒既飲盡,年月亦耗盡。公,詩人自謂。《晉書·畢卓傳》:“(卓)嘗謂人曰:‘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此用其意。

    〔三〕鬢絲:鬢髮霜白。

    〔四〕颺:飄。

    李瑛《詩法易簡録》評是詩曰:“前二句寫昔日,第三句以‘今日’劃清界限,末句景中有情,感慨係之。”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詩謂十載以來,芳時買醉,未嘗辜負春光,今以吴鹽點鬢之年,在禪閣繙經之地。落花風裏,竹院煎茶,藉雲液一杯,消除酒渴,亦稱清福矣。”

    詩人追憶早年之落魄不羈,故作曠達語,“不負公”者,實有辜負青春、虚度年華之嘆;寫晚年之遲暮,則爲事業無成而悵惘。末句以景語作結,爲比興手法,含不盡之慨,意境幽遠。田雯《古歡堂集雜著》曰:“樊川‘鬢絲禪榻’,翩翩才致。”

    雲夢澤〔一〕

    日旗龍旆想飄揚,一索功高縛楚王〔二〕。直是超然五湖客,未如終始郭汾陽〔三〕。

    〔一〕雲夢澤:古澤藪名。本爲二澤,分跨長江中游南北,南稱夢,北稱雲,方廣八九百里,包括今湖北省景山縣南,枝江縣東,蘄春縣西及湖南省華容縣以北,後漸成陸地,遂併稱雲夢。戰國時爲楚王游獵地。

    〔二〕日旗兩句:謂漢高祖僞稱出遊雲夢,設計擒獲楚王韓信。日旗龍旆(pèi),繪有日、龍等圖象的旌旗,爲帝王出巡儀仗。楚王,謂韓信。信原爲項羽部下,後隨劉邦平天下,以功高封齊王,後徙楚王,爲高祖所縛,降爲淮陰侯,終因謀反罪爲吕后所誅。據《史記·淮陰侯列傳》:“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陳平計,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游雲夢。’實欲襲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發兵反,自度無罪,欲謁上,恐見擒。人或説信曰:‘斬(項王將鍾離)眛謁上,上必喜,無患。’信見眛計事。眛曰:‘漢所以不擊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漢,吾今日死,公亦隨手亡矣。’乃駡信曰:‘公非長者!’卒自剄。信持其首,謁高祖於陳。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

    〔三〕直是兩句:謂即使是功成引退、泛舟五湖的范蠡,亦不如富貴壽考的郭子儀。直,即使。五湖客,指范蠡,曾佐越王勾踐興越滅吴,後隱退,泛舟五湖(太湖之别稱)而去。《國語·越語下》:“反之五湖,范蠡辭於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復入越國矣……’遂乘輕舟以浮於五湖,莫知其所終極。”又,《史記·越王勾踐世家》:“還反國,范蠡以爲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勾踐爲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乃裝其輕寶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浮海以行,終不反。”郭汾陽,即郭子儀。唐玄宗時爲朔方節度使,因平定“安史之亂”有功,官至太尉、中書令,封汾陽王。《新唐書·郭子儀傳》:“子儀完名高節,爛然獨著,福禄永終,雖齊桓、晉文比之爲褊。唐史臣裴垍稱:‘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世而上不疑,侈窮人欲而議者不之貶。’”

    韓信、范蠡和郭子儀均曾建有大功,是著名歷史人物。然韓信因“謀反”見誅,范蠡由退隱全身,其君臣之際皆有始無終,難免遺憾。惟郭子儀則既有大功,又能長享富貴,一身繫國家安危者二十餘年,令名得終,君臣相得,略無缺憾,故詩人以雲夢詠史,深致企慕。

    泊秦淮〔一〕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二〕。商女不知亡國恨〔三〕,隔江猶唱《後庭花》〔四〕。

    〔一〕本詩約作于由睦州赴任長安途中。秦淮:秦淮河,在今南京市。源出溧水縣,横貫南京全城,西北入長江。《太平御覽》卷六五引《輿地記》:“秦始皇巡會稽,鑿斷山阜,此淮即所鑿也,亦名秦淮。”

    〔二〕夜泊句:王堯衢《古唐詩合解》卷六曰:“煙水色青,故煙籠水,月沙色白,故月籠沙,此夜泊秦淮景色也。酒家臨水,泊舟近酒家,而歌聲飄逸,所從來矣。”

    〔三〕商女:歌女。

    〔四〕後庭花:即《玉樹後庭花》,南朝亡國之君陳後主作。歷來被視爲亡國之音。後主名叔寶,宣帝子,即位後沉湎聲色,不理政事。《資治通鑑》卷一七六:“文士十餘人,侍上遊宴後庭,無復尊卑之序,謂之‘狎客’。上每飲酒,使諸妃、嬪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被以新聲,選宫女千餘人習而歌之,分部迭進。其時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大略皆美諸妃嬪之容色。君臣酣飲,自夕達旦,以此爲常。……由是文武解體,以至覆滅。”

    是詩以曲筆寫憂時之深慨,情景交融,含蓄藴藉,爲牧之絶句之代表作,歷來受到高度評價。如李瑛《詩法易簡録》曰:“首句寫秦淮夜景,次句點明夜泊,而以‘近酒家’三字引起後二句。‘不知’二字,感慨最深,寄託甚微。通首音節神韻,無不入妙,宜沈歸愚嘆爲絶唱。”

    題桃花夫人廟〔一〕

    細腰宫裏露桃新〔二〕,脈脈無言幾度春〔三〕。至竟息亡緣底事〔四〕?可憐金谷墮樓人〔五〕。

    〔一〕原注:“即息夫人。”桃花夫人廟在今湖北省黄陂縣東。《清一統志·漢陽府一》:“漢陽府桃花夫人廟,在黄陂縣東三十里,唐杜牧有《題桃花夫人廟》詩,即息夫人也。”息夫人,春秋時陳侯女,嬀(ɡuī)姓,嫁息侯爲夫人。《左傳·莊公十四年》曰:“蔡哀侯爲莘故,譝(稱譽)息嬀,以語楚子(楚文王)。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滅息,以息嬀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楚予以蔡侯滅息,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劉向《列女傳》説法有異,曰:“息夫人者,息君夫人也。楚滅息,虜其君使守門,妻其夫人而納之入宫。楚王出游,夫人送出,見息君謂之曰:‘人生一死而已,何至自苦,終不以身更貳醮。’遂自殺。”此詩用《左傳》意。

    〔二〕細腰宫:楚宫。《墨子·兼愛中》:“昔者楚靈王好細腰,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爲節,脇息然後帶,扶牆然後起。”又,《韓非子·二柄》:“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按,文王早靈王一百五十年,此僅用典言楚宫而已。露桃:露井旁之桃。露井,無蓋之井。《宋書·樂志》:“桃生露井上。”吴喬《圍爐詩話》:“息嬀廟,唐時稱爲桃花夫人廟,故詩用‘露桃’。”

    〔三〕脈(mò)脈:猶默默,含情欲吐貌。《古詩十九首》:“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無言:《史記·李廣列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暗用其句,既切桃花之意,亦寫息夫人難忘息侯舊情之隱痛。

    〔四〕至竟:畢竟。底事:何事。

    〔五〕可憐:可惜;可嘆。金谷墮樓人:參見《金谷園》詩註。

    詩以露桃新綻起興,用以暗喻在楚宫的息夫人,其貌美如桃花,亦命薄如桃花。前兩句似有同情息夫人、譴責楚文王之意。然三、四兩句却筆鋒陡轉,以發問形式責備息亡實由息夫人而起,理應如緑珠之墮樓以報石崇。而贊緑珠之剛烈赴死,正是譴責息夫人之苟活。但將息亡歸咎于息夫人,不免女色禍國之偏見。

    張表臣《珊瑚鈎詩話》曰:“杜牧之《息夫人》詩,與所謂‘莫以今朝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語意遠矣。蓋學有淺深,識有高下,故形於言者不同也。”王士禛《漁洋詩話》曰:“益都孫文定公(定銓)詠息夫人云:‘無言空有恨,兒女粲成行。’諧語令人頤解。杜牧之‘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則以大義責之。王摩詰‘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更不著判斷一語,此盛唐所以爲高。”張謙宜《絸齋詩談》卷五曰:“(王維)《息夫人》云云,體貼出怨婦本情,真得《三百篇》法。止二十字,却有味外味,詩之最高者。”此均係謂此詩藴藉遜于王維詩。而趙翼等則又力贊之。趙翼《甌北詩話》卷一云:“以緑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見,而詞語藴藉,不露譏訕,尤得風人之旨耳。”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七云:“王漁洋謂小杜‘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不如摩詰‘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不著議論之高。愚謂摩詰平日詩品原在牧之上,然此題自以有關風教爲主,杜大義責之,詞色,真西山謂牧之息嬀作,能訂千古是非,信然。余尤愛其掉尾一波,生氣遠出,絶無腐酸態也。王雖不著議論,究無深味可耐咀含,鄙意轉捨盛唐而取晚唐矣。”

    此前,許顗贊“此詩爲二十八字史論”(《許彦周詩話》)。真德秀曰:“杜牧之、王介甫賦息嬀、留侯等作,足以訂千古是非。”(《困學紀聞》卷一八引)吴喬《圍爐詩話》稱其:“用意隱然,最爲得體。”沈德潛《唐詩别裁集》曰:“不言而生子,此何意耶?緑珠之墮樓,不可及也。”近人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則曰:“詠桃花夫人者,多譏刺之語,詩謂息之亡國,端爲何人?乃僅以不語表其哀怨,有愧於緑珠風節矣。後人有句云:‘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雖爲息姬原諒,而致慨者尤多,故吴駿公有止欠一死之嘆也。”

    寄揚州韓綽判官〔一〕

    青山隱隱水遥遥〔二〕,秋盡江南草木凋〔三〕。二十四橋明月夜〔四〕,玉人何處教吹簫〔五〕?

    〔一〕韓綽:生平未詳。杜牧另有《哭韓綽》云:“平明送葬上都門,紼翣交横逐去魂。歸來冷笑悲身事,唤婦呼兒索酒盆。”知其早逝。判官:唐節度使、觀察使屬官,掌文書。

    〔二〕遥遥:一作“迢迢”。

    〔三〕草木凋:一作“草未凋”、“岸草凋”。楊慎《升庵詩話》卷八:“俗本作‘草木凋’。秋盡而草木凋,自是常事,不必説也;況江南地暖,草木不凋乎。此詩杜牧在淮南而寄揚州人者,蓋厭淮南之摇落,而羡江南之繁華。若作‘草木凋’,則與‘青山明月’、‘玉人吹簫’不是一套事矣。余戲謂此二詩(《江南春》與本詩)絶妙,‘十里鶯啼’,俗人添一撇壞了,‘草未凋’,俗人減一筆壞了。甚矣,士俗不可醫也。”段玉裁《經韻樓集》卷八《與阮芸臺書》曰:“杜牧之‘秋盡江南草木凋’,本作‘草未凋’,坊本尚有不誤者。作‘草木凋’,尚何意味哉?”然周珽曰:“牧之嘗爲淮南節度書記,又守黄州,歷淮、楚、宣、浙,皆江南宦遊之地,風土雖暖,至秋盡無不凋之草,若必改‘木’字爲‘未’字,則江南風土和厚,俱屬可愛,何獨羨揚州乎?牧之詩有‘十年一覺揚州夢’之句,素戀其景物奇美,此不過謂韓判官當此零落之候,教簫于月中,不知二十四橋之夜在于何處。”

    〔四〕二十四橋:揚州二十四座橋。一説即紅藥橋。沈括《夢溪補筆談》:“揚州在唐時最爲富,舊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東西七里三十步。可紀者有二十四橋:最西濁河茶園橋,次東大明橋,入西水門有九曲橋,次東正當帥牙南門,有下馬橋,又東作坊橋。橋東河轉向南,有洗馬橋,次南橋,又南阿師橋,周家橋,小市橋,廣濟橋,新橋,開明橋,顧家橋,通泗橋,太平橋,利國橋。出南水門有萬歲橋,青園橋。自驛橋北河流東出,有參佐橋,次東水門東出有山光橋,又自牙門下馬橋直南,有北三橋中三橋南三橋,號九橋,不通船,不在二十四橋之數,皆在今州城西門之外。”馮集梧注:“按:沈氏所列橋下或自注今存,知已有不存者,且數亦不合。《方輿勝覽》云:‘揚州府二十四橋,隋置,並以城門坊市爲名,後韓令坤省築州城,分布阡陌,别立橋梁,所謂二十四橋,或在或廢,不可得而考矣。’斯語當得其實。”

    〔五〕玉人:喻韓綽。《世説新語·容止》:“(裴楷)粗頭亂服皆好,時人皆以爲玉人。”元稹《鶯鶯傳》:“待月西廂下,迎風户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揚州乃詩人舊游之地,大和年間(八三三————八三五)杜牧曾在此十里春風路上,酒樓歌館之中,與歌伎舞女親密交往。會昌六年(八四六)至大中二年(八四八),牧雖至浙江爲睦州刺史,猶對當年生活心向往之。故寄詩韓綽時,一則表達對友人之關心,一則流露其對揚州繁華歲月之留戀。末句以調侃口吻發問,幽默風趣。謝枋得《唐詩絶句注解》卷三評是詩曰:“厭江南之寂寞,思揚州之歡娱,情雖切而辭不露。”胡應麟《詩藪》内編卷六曰:“此等入盛唐亦難辨。”《唐詩選脈會通》引顧璘語:“優柔平實,有似中唐。”黄叔燦《唐詩箋注》曰:“‘十年一覺揚州夢’,牧之於揚州綣戀久矣。‘二十四橋’二句,有神往之致,借韓以發之。”

    鄭瓘協律〔一〕

    廣文遺韻留樗散,雞犬圖書共一船〔二〕。自説江湖不歸事,阻風中酒過年年〔三〕。

    〔一〕鄭瓘(ɡuàn):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鄭氏北祖房瓘,登州户曹參軍。”或即其人。協律:謂恊律郎,官名,掌校正樂律。《新唐書·百官志》:“太常寺協律郎,正八品上。”

    〔二〕廣文兩句:謂鄭瓘頗有鄭虔瀟灑不羈之風韻,平生以船爲家,與雞犬圖書共載一舟。據《新唐書·鄭虔傳》:虔字弱齋,鄭州滎陽人。玄宗天寶初,爲協律郎,復爲廣文館博士。“虔善圖山水,好書,常苦無紙,於是慈恩寺貯柿葉數屋,遂往,日取葉肄書,歲久殆遍。嘗自寫其詩并畫以獻,帝大署其尾曰:‘鄭虔三絶。’遷著作郎。”安史亂後,以受僞職貶台州司户參事,杜甫有詩送之。其《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户》曰:“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樗(chū)散,樗木散材,喻無用之才。《莊子·逍遥遊》:“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又,《人間世》:“散木也,以爲舟則沈,以爲棺槨則速腐,以爲器則速毁,以爲門户則液樠,以爲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

    〔三〕自説兩句:寫其任達之狀。謂其自稱未能歸隱江湖,或由受阻風暴,或緣醉酒不醒,故年復一年蹉跎至今。中(zhònɡ)酒,醉酒。

    此鄭瓘或爲鄭虔後人,但古代贈詩,常以同姓著名人物琢句,亦未必不可。鄭虔學識過人,詩書畫號爲“三絶”,然仕途多舛,鬱鬱而卒。杜甫晚年有《八哀詩》,將其與李光弼、嚴武、李邕、張九齡等並列,作《故著作郎貶台州司户滎陽鄭公虔》詩,以緬懷之情述其生平,贊其學識,而哀其牢落。是詩稱瓘具虔之“遺韻”,可知亦一才識兼優而身世坎坷者。詩中“自説”二字透露其懷才不遇之憤,“阻風”實世路不平,“中酒”則藉以澆愁耳。翁方綱《石洲詩話》云:“‘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自説江湖不歸事,阻風中酒過年年。’直自開天以後百餘年無人能道。而五代南北宋以後,亦更不能道矣。此真悟徹漢魏六朝之底藴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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