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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选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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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浦途中〔一〕

    蕭蕭山路窮秋雨〔二〕,淅淅溪风一岸蒲〔三〕。爲問寒沙新到雁〔四〕,來時還下杜陵無〔五〕?

    〔一〕本詩作于會昌四年至六年池州刺史任所。

    〔二〕蕭蕭:猶“瀟瀟”,雨聲。窮秋:深秋。

    〔三〕淅(xī)淅:風聲。蒲:香蒲,多年生草本植物。

    〔四〕爲問:請問。寒沙:指暮秋之沙灘。

    〔五〕杜陵:漢宣帝陵墓,在長安南五十里,此指長安。牧之家杜陵,見雁歸而興思鄉之念,並隱含關注朝政之意。

    新定途中〔一〕

    無端偶效張文紀,下杜鄉園别五秋〔二〕。重過江南更千里,萬山深處一孤舟〔三〕。

    〔一〕本詩作于會昌六年九月遷任睦州刺史途中。詩云“下杜鄉園别五秋”,詩人自會昌二年春出爲黄州刺史,至會昌六年,前後爲五年。又《送盧秀才赴舉序》曰:“去歲九月,余自池改睦。”是牧之遷睦州刺史在會昌六年九月。新定:睦州一名新定郡,即今浙江省建德縣。

    〔二〕無端兩句:謂自己偶然仿效張綱而得罪權貴,被外放任刺史,離别故鄉已有五載。無端,無來由。張文紀,據《後漢書·張綱列傳》:東漢直臣張綱,字文紀,順帝時辟爲侍御史。“漢安元年,選遣八使徇行風俗,皆耆儒知名,多歷顯位,唯綱年少,官次最微。餘人受命之部,而綱獨埋其車輪於洛陽都亭,曰:‘豺狼當路,安問狐狸!’”遂奏大將軍梁冀,河南尹梁不疑十五罪。“書御,京師震竦。時冀妹爲皇后,内寵方盛,諸梁姻族滿朝,帝雖知綱言直,終不忍用。……冀乃諷尚書,以綱爲廣陵太守。”下杜,在長安杜陵附近,詩人故鄉。鄉園,一作“鄉關”。

    〔三〕重過兩句:謂睦州距故鄉有千里之遠,自己正乘小舟歷艱險而赴任。牧之《祭周相公文》自述途中情景及睦州概況云:“僻左五歲,遭逢聖明。收拾寃沉,誅破罪惡。牧於此際,更遷桐廬。東下京江,南走千里。曲屈越障,如入洞穴。驚濤觸舟,幾至傾没。萬山環合,才千餘家,夜有哭鳥,晝有毒霧。病無與醫,饑不兼食。抑喑偪塞,行少卧多。逐者紛紛,歸軫相接。唯牧遠棄,其道益艱。”千里,馮集梧注引《元豐九域志》曰:“池州南至本州界二百八十里,自界首至歙州三百五里,歙州東南至本州界一百一十里,自界首至睦州二百六十里。”

    初春有感寄歙州邢員外〔一〕

    雪漲前谿水〔二〕,啼聲已繞灘〔三〕。梅衰未減態,春嫩不禁寒〔四〕。迹去夢一覺,年來事百般〔五〕。聞君亦多感,何處倚闌干〔六〕?

    〔一〕本詩作于宣宗大中二年(八四八)初春,時年四十六歲。歙(shè)州:今安徽省歙縣。刑員外:邢羣(八〇〇————八四九),字涣思,年三十登進士第,歷官太子校書郎,大理評事,監察御史、處州刺史、歙州刺史。杜牧有《唐故歙州刺史邢君墓誌銘》,曰:“會昌五年,涣思由户部員外郎出爲處州。時某守黄州,歲滿轉池州,與京師人事離闊四五年矣,聞涣思出,大喜曰:‘涣思果不容于會昌中,不辱吾御史舉矣(詩人于開成四年在京任左補闕時向御史中丞孔温業薦舉邢羣爲御史)。’涣思罷處州,授歙州,某自池轉睦,歙州相去直西東三百里,問來人曰:‘邢君何以爲治?’曰:‘急於束縛黠夷。冗事弊政,不以久遠,必務盡根本。’某曰:‘邢君去雲日,稚老泣送於路,用此術也。’復問:‘閒日何爲?’曰:‘時飲酒高歌極歡。’某曰:‘邢君不喜酒,今時飲酒且歌,是不以用繁慮,而不快於守郡也。’”

    〔二〕漲:一作“溺”。前谿:溪名,在浙江省分水縣。馮注引《景定嚴州續志》:“分水縣前谿,在縣南,出柳柏鄉,經分水鄉入定安,會于天目谿。”

    〔三〕啼聲:指水聲。

    〔四〕梅衰兩句:謂梅花雖已凋謝,猶未減其丰采;早春時分,春寒料峭使人難耐。

    〔五〕迹去兩句:謂往事逝去如夢之覺醒,年來事務之多亦足以擾人。

    〔六〕聞君兩句:遥致問候之意,意謂知道你有諸多感慨,但不知向何處傾訴耳。邢羣《郡中有懷寄上睦州員外杜十三兄》云:“城枕溪流更淺斜,麗譙連帶邑人家。經冬野菜青青色,未臘山梅處處花。雖免嶂雲生嶺上,永無音信到天涯。如今歲晏從羈滯,心喜彈冠事不賒。”

    睦州四韻〔一〕

    州在釣臺邊〔二〕,溪山實可憐〔三〕。有家皆掩映〔四〕,無處不潺湲〔五〕。好樹鳴幽鳥,晴樓入野煙〔六〕。殘春杜陵客〔七〕,中酒落花前〔八〕。

    〔一〕本詩作于大中二年暮春。

    〔二〕釣臺:指嚴子陵釣臺,東漢初嚴子陵曾垂釣隱居于此,在今桐廬縣城西十五公里富春江畔。《元和郡縣志》:“睦州桐廬縣,嚴子陵釣臺在縣西三十里浙江北。”

    〔三〕可憐:可愛。

    〔四〕有家句:謂山中住家皆爲葱蘢樹木所遮掩映帶。

    〔五〕潺湲(chán yuán):溪水緩流貌。

    〔六〕晴樓:一作“晴巒”。

    〔七〕杜陵客:詩人自謂。

    〔八〕中(zhònɡ)酒:醉酒。《漢書·樊噲傳》:“項羽既饗軍士,中酒,亞父謀欲殺沛公。”注:“張晏曰:‘酒酣也。’師古曰:‘飲酒之中也,不醉不醒,故謂之中。’”

    方回評是詩“輕快俊逸。”(《瀛奎律髓》)馮舒曰:“平平八句,不使才氣。中二聯俱是春暮,故落句好。”(同上)何焯曰:“溪山豈不佳?只韋、杜才地不堪常置閑處耳。‘殘春’、‘中酒’,比年事蹉跎,作用既微,筆力尤横。”(同上)紀昀曰:“風物宜人。”“三、四今已成套,然初出自佳。六句不自然。結得淺淡有情。”(《瀛奎律髓刊誤》)

    朱坡絶句三首〔一〕

    故國池塘倚御渠〔二〕,江城三詔换魚書〔三〕。賈生辭賦恨流落〔四〕,祗向長沙住歲餘〔五〕。

    煙深苔巷唱樵兒〔六〕,花落寒輕倦客歸〔七〕。藤岸竹洲相掩映〔八〕,滿池春雨鸊鵜飛〔九〕。

    乳肥春洞生鵝管〔一〇〕,沼避迴岩勢犬牙〔一一〕。自笑卷懷頭角縮,歸盤煙磴恰如蝸〔一二〕。

    〔一〕本詩作于大中二年。朱坡:在長安城南四十里,詩人祖父杜佑之别墅在此。《新唐書·杜佑傳》:“朱坡樊川,頗治亭觀林芿,鑿山股泉,與賓客置酒爲樂,子弟皆奉朝請,貴盛爲一時冠。”又,馮集梧注引《雍大記》:“朱坡在陝城南四十里,與華嚴寺相近,瞰南山之勝。故少保杜公池亭在焉。”

    〔二〕故國:故鄉。御渠:流過皇宫之渠水,此謂樊川。

    〔三〕江城句:謂三次奉詔任江城刺史。江城,指黄、池、睦三州。馮注:“按,牧之自黄州遷池州,繼又遷睦州,三州皆臨江,故云‘江城三詔换魚書’也。”魚書,魚符與敕書。刺史受命後領取左魚符以爲憑信,同時尚有敕牒,總稱“魚書”。《演繁露》卷一:“唐世左魚之外,又有敕牒將之,故兼名魚書。”

    〔四〕賈生句:謂賈誼被貶爲長沙王太傅後作辭賦以抒發留滯於外的怨恨。《史記·賈生列傳》:“天子議以爲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爲長沙王太傅。……賈生爲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鴞飛入賈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鴞曰‘服’。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溼,自以爲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爲賦以自廣。”

    〔五〕祗向句:原注:“文帝歲餘思賈生。”《史記·賈誼傳》:“後歲餘,賈生徵見。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爲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爲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馮注:“按,《史記·賈生傳》云:賈生爲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鴞飛入賈生舍云云;又云:後歲餘,賈生徵見,《漢書》略同。是二傳所云歲餘,乃據作《鵩鳥賦》後言之,而誼之住長沙,實已四歲有餘也。”按,絶句語言凝煉,詩人僅取其大意言之,故可不必如考據之精確。

    〔六〕煙深句:寫朱坡農村日暮景象。謂樵兒口唱山歌回到滿地青苔的深巷,縷縷炊烟徐徐升起。

    〔七〕寒輕:猶言“輕寒”,即微帶寒意。倦客:久留他鄉之人。

    〔八〕藤岸竹洲:岸邊的藤蘿與水中小塊陸地上的翠竹。

    〔九〕鸊鵜(pì tí):水鳥名,善潛水,形似野鴨而略小之。

    〔一〇〕乳肥:謂肥大之石鍾乳。鵝管:謂石鍾乳中輕薄如鵝翎管之洞孔。

    〔一一〕沼(zhǎo)避句:形容池沼曲折有致,爲岩石圍繞,狀如參差不齊之犬牙。

    〔一二〕自笑兩句:謂可笑自己猶如頭角藏縮之蝸牛,盤在煙霧籠罩的石磴上。卷懷,收藏,即藏身隱退。詩句語意雙關,以蝸牛之藏身殼中喻指歸隱。《論語·衞靈公》:“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磴(dènɡ),山巖上之石路。

    是詩可與集中《上吏部高尚書狀》合參。狀云:“人惟樸樕,材實朽下,三守僻左,七换星霜,拘攣莫伸,抑鬱難訴。每遇時移節换,家遠身孤,弔影自傷,向隅獨泣。將欲漁釣一壑,棲遲一丘,無易仕之田園,有仰食之骨肉。當道每歎,末路難循,進退唯艱,憤悱無告。”三詩中流露的正是這種仕隱兩難、進退維谷的情緒。

    第一首詩寫其長期外任不得内調的抑鬱之慨。賈誼少年有爲,頭角嶄露,突遭貶謫,已屬不幸,而自己遭受冷遇長達七年之久,更有過之無不及,其牢騷不平,于此可知。詩人無可奈何之中,遂以夢想之詞,以思鄉寓其不甘寂寞欲回朝廷之渴望。第二、三首詩回憶朱坡别墅之山水園林和泉石池沼之勝,頗具野趣,一方面表現了故鄉“亭館林池,爲城南之最”(《舊唐書·杜佑傳》),一方面又透露了詩人的歸隱祈向,表現了詩人對故鄉向往之情。

    憶游朱坡四韻〔一〕

    秋草樊川路〔二〕,斜陽覆盎門〔三〕。獵逢韓嫣騎,樹識館陶園〔四〕。帶雨經荷沼,盤煙下竹村。如今歸不得,自戴望天盆〔五〕。

    〔一〕本詩作于大中二年。

    〔二〕樊川:水名,在長安城南。《元和郡縣志》:“萬年縣樊川,一名後寬川,在縣南三十五里,本杜陵之樊鄉,漢高祖賜樊噲食邑于此。”詩人之甥裴延翰曰:“長安南下杜樊鄉,酈元注《水經》,實樊川也。延翰外曾祖司徒岐公(即杜佑)之别墅在焉。”(《樊川文集序》)

    〔三〕覆盎(ànɡ)門:一名杜門,在長安城南。《漢書·劉屈氂傳》:“太子軍敗,南奔覆盎城門得出。”注:“長安城南出東頭第一門曰覆盎城門,一號杜門。”

    〔四〕獵逢兩句:意謂樊川朱坡一帶多皇族園林,向爲權貴遊獵之地。韓嫣(yān),漢武帝寵臣。《史記·佞幸列傳》:“嫣者,弓高侯孽孫也。……善騎射,善佞,……官至上大夫,賞賜擬於鄧通。時嫣常與上卧起。江都王入朝,有詔得從入獵上林中。天子車駕蹕道未行,而先使嫣乘副車,從數十百騎,騖馳視獸。江都王望見,以爲天子,辟從者,伏謁道傍。嫣驅不見。既過,江都王怒,爲皇太后泣曰:‘請得歸國入宿衞,比韓嫣。’太后由此銜嫣。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姦聞皇太后。太后怒,使使賜嫣死。”館陶,館陶公主,漢武帝之姑,曾將長門園獻給武帝,後改名爲長門宫,在長安城東南(見《漢書·東方朔傳》)。

    〔五〕自戴句:意謂因外任刺史而不得歸鄉,猶如頭戴盆而不能望天。司馬遷《報任安書》:“僕以爲戴盆何以望天。”

    秋晚早發新定〔一〕

    解印書千軸〔二〕,重陽酒百缸〔三〕。涼風滿紅樹,曉月下秋江。巖壑會歸去,塵埃終不降〔四〕。懸纓未敢濯,嚴瀨碧淙淙〔五〕。

    〔一〕本詩作于大中二年九月重陽赴京就任司勳員外郎、史館修撰途中。牧之《上宰相求杭州啓》曰:“某前任刺史七年。……自去年八月,特蒙獎擢,授以名曹郎官、史氏重職。七年棄逐,再復官榮,歸還故里,重見親戚。”牧之此次内調得力于新任宰相周墀之援引,其《上周相公啓》于此甚表感激:“伏以睦州冶所,在萬山之中,終日昏氛,侵染衰病,自量忝官已過,不敢率然請告,唯念滿歲,得保生還。不意相公拔自污泥,昇於霄漢,却收斥錮,令廁班行,仍授名曹,帖以重職。當受震駭,神魂飛揚,撫己自驚,喜過成泣,藥肉白骨,香返遊魂,言於重恩,無以過此。”

    〔二〕解印:謂免去刺史之職。軸:書畫卷軸。

    〔三〕重陽:陰曆九月九日,古有登高飲酒風俗。

    〔四〕巖壑兩句:意謂應歸隱山林,超塵脱俗。會,會須;應當。塵埃,喻污染。屈原《漁父》:“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五〕懸纓兩句:謂既已受官,未敢擅自解冠而去,遂乘舟西上赴任,耳畔唯聞嚴陵瀨之淙淙水聲而已。《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此化用其意。纓,冠系。嚴瀨(lài),嚴陵瀨,在浙江桐廬縣南,相傳爲東漢嚴光垂釣處。《太平寰宇記》:“桐廬縣桐溪,一名紫溪,水木泉石相映,自桐溪至於潛,有九十六瀨,第二即嚴陵瀨也。”又,《水經注》卷四〇《漸江水》:“(孫權)割富春之地立桐廬縣,自縣至於潛,凡十有六瀨,第二是嚴陵瀨,瀨帶山,山下有一石室,漢光武帝時,嚴子陵之所居也。故山及瀨,皆即人姓名之。”淙淙(cónɡ),流水聲。

    江南懷古〔一〕

    車書混一業無窮〔二〕,井邑山川今古同〔三〕。戊辰年向金陵過〔四〕,惆悵閒吟憶庾公〔五〕。

    〔一〕本詩作于大中二年赴京途經金陵時。

    〔二〕車書混一:謂統一全國。《禮記·中庸》:“車同軌,書同文。”庾信《哀江南賦·序》:“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

    〔三〕井邑:指鄉村與都市。井,相傳古制八家一井,引伸爲鄉里。

    〔四〕戊辰年:即大中二年。按干支紀年,南朝梁武帝太清二年(五四八)亦爲戊辰年。是年,降將侯景舉兵叛亂,破建康,下臺城,逼殺梁武帝和簡文帝。庾信《哀江南賦》記其事曰:“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

    〔五〕庾公:謂庾信,南北朝著名詩人,初仕梁,後出使西魏,西魏滅梁,被强留長安,北周滅魏,仕于北周。故其詩每多鄉國之思。按,牧之途經金陵,回顧三百年前侯景之亂,感念庾信家國破滅之痛,因以寄寓其對朝政之隱憂。

    長安雜題長句六首(選四)〔一〕

    其一

    觚稜金碧照山高〔二〕,萬國珪璋捧赭袍〔三〕。舐筆和鉛欺賈馬,讚功論道鄙蕭曹〔四〕。東南樓日珠簾卷,西北天宛玉厄豪〔五〕。四海一家無一事〔六〕,將軍攜鏡泣霜毛〔七〕。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八五〇)春,時年四十八歲。長句:七言詩。

    〔二〕觚稜(ɡū lénɡ)句:謂長安宫殿金碧輝煌,巍峨高聳,可與終南山比高。觚稜,借指宫殿,詳參《杜秋娘詩》注〔四六〕。

    〔三〕萬國句:謂天下萬國皆來朝貢賀。珪璋,均玉器,周制,諸侯朝王執珪,朝后執璋。赭(zhě)袍,紅褐色袍服,唐時皇帝穿赭袍。

    〔四〕舐(shì)筆兩句:意謂朝中文士之才華高于賈誼、司馬相如,宰相之功績德行遠勝蕭何、曹參。舐筆和(huò)鉛,用舌舔筆混合鉛粉以寫字。賈誼和司馬相如,均西漢著名辭賦家。蕭何和曹參,均漢初著名丞相。

    〔五〕東南兩句:意謂日出東南之隅,樓上捲廉人爲誰家之女;飾有革製轡頭、玉製環扣之天馬從西北大宛國而來,何等威武雄壯!東南樓日,《陌上桑》:“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此化用其句。天宛(yuān),謂大宛國所産之天馬。大宛,漢西域國名,在原蘇聯烏兹别克東部。《史記·大宛列傳》:“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漢正西,去漢可萬里。……多善馬,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裴駰引《漢書音義》曰:“大宛國有高山,其上有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馬置其下,與交,生駒汗血,因號曰天馬子。”玉厄,即玉環。原注:“《詩》曰:‘鞗革金厄。’蓋小環。”鞗(tiáo),轡頭。

    〔六〕四海一家:謂國家統一。

    〔七〕將軍句:意謂帶兵之將無用武之地,坐見鬢髮染霜,徒嘆衰老。馮集梧注:“六詩以‘四海一家無一事’起,而以‘一豪名利鬬鼃蟇’結之,其爲收復河湟後作與?”按,馮説是。據《資治通鑑》卷二四八:大中三年二月,吐蕃上層内訌,安史亂後即爲其所佔之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此時“來降”。“八月乙酉,河、隴老幼千餘人詣闕,己丑,上御延喜門樓見之,歡呼舞躍,解胡服,襲冠帶,觀者皆呼萬歲。”河湟收復,曾使牧之激動不已,作詩盛贊宣宗之功,語多溢美誇大之辭。然是詩則微含諷刺,對朝廷的醉心太平,而使將軍賦閑,甚表隱憂。

    其二

    晴雲似絮惹低空,紫陌微微弄袖風〔一〕。韓嫣金丸莎覆緑,許公韉汗杏黏紅〔二〕。煙生窈窕深東第,輪撼流蘇下北宫〔三〕。自笑苦無樓護智,可憐鉛槧竟何功〔四〕!

    〔一〕紫陌:謂長安之繁華道路。李白《南都行》:“高樓對紫陌,甲第連青山。”

    〔二〕韓嫣兩句:寫王公貴族春晴野獵之勝狀。韓嫣金丸,《西京雜記》:“韓嫣好彈,常以金爲丸,所失者,日有十餘,長安爲之語曰:‘苦飢寒,逐金丸。’”莎(suō),莎草。許公,北周宇文述,封許國公,性好奇,喜炫耀。原注引《北史》曰:“宇文述封許國公,製馬韉,于後角上缺方三寸,以露白色,時謂‘許公缺勢’。”韉(jiān),馬鞍的坐墊。莎覆緑、杏黏(nián)紅,即覆莎緑、黏杏紅之倒裝。

    〔三〕煙生兩句:寫達官貴人居所的豪華氣派。窈窕,幽深貌。東第,王侯貴族的住宅。《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位爲通侯,居列東第。”《索隱》:“列甲第在帝城東,故云東第也。”流蘇,穗子,車上帷帳下垂之飾物。北宫,亦名桂宫,皇帝與貴幸遊戲之所。《後漢書·劉盆子傳》注引《長安記》:“桂宫在未央宫北,亦曰北宫。”《漢書·東方朔傳》:“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常從遊戲北宫,馳逐平樂,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上大歡樂之。”

    〔四〕自笑兩句:,謂可笑自己並無樓護之智辯,不能結交權貴,而頗似揚雄,徒有才學而難以建功。《漢書·游俠傳》:“是時王氏方盛,賓客滿門,五侯兄弟争名,其客各有所厚,不得左右,唯(樓)護盡入其門,咸得其驩心。結士大夫,無所不傾,其交長者,尤見親而敬,衆以是服。爲人短小精辯,論議常依名節,聽之者皆竦。與谷永俱爲五侯上客,長安號曰‘谷子雲筆札,樓君卿脣舌’,言其見信用也。”可憐,可惜。鉛槧(qiàn),古人書寫工具。槧,木板。揚雄不善結交,而潛心研究學問。《西京雜記》:“揚子雲好事,常懷鉛提槧,從諸計吏訪殊方絶域四方之語,以爲裨補。”

    錢謙益、何焯《唐詩鼓吹評註》曰:“首言晴雲連天微風弄袖是也。公子挾彈而遊,金丸覆緑;王公命駕而出,韉汗黏紅。第宅則煙籠窱,輪輿則撼動流蘇,是以人争奔赴。我獨不如樓護之智,不能自托于侯王,但提鉛懷槧而已,竟何補于身世哉!”按,此詩寫朝廷粉飾太平,朝中權貴争富鬬侈,獨有自己不願隨時俯仰,淡泊自守,足見其憂世傷時之深。錢、何所謂“不能自托于侯王”、“何補于身世”,似未能盡得詩人之意。

    其三

    雨晴九陌鋪江練〔一〕,嵐嫩千峯疊海濤〔二〕。南苑草芳眠錦雉〔三〕,夾城雲暖下霓旄〔四〕。少年羈絡青紋玉,游女花簪紫蒂桃〔五〕。江碧柳深人盡醉〔六〕,一瓢顔巷日空高〔七〕。

    〔一〕九陌:漢長安城中有八街、九陌,此泛指都城大道。鋪江練:喻長安街道之平坦猶如鋪在江上的白練一般。練,白絹。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餘霞散成綺,澄江静如練。”

    〔二〕嵐(lán)嫩句:謂山峯霧氣蒸潤,如層層海濤翻騰。嵐,山間霧氣。

    〔三〕南苑:帝王遊賞地(詳參《杜秋娘詩》注)。錦雉(zhì):即“錦雞”,羽色斑爛,可供觀賞。

    〔四〕夾城:宫内通道(詳參《杜秋娘詩》注)。霓旄(máo):帝王儀仗,以羽毛染五彩所製成之旌旗,有如虹霓,故稱。

    〔五〕少年兩句:寫長安城之繁華熱鬧。謂街頭少年所騎之馬,籠頭上每以青紋玉爲飾;遊春少女則大多頭插紫蒂桃花。青紋玉,青色帶紋路之玉。蒂,花果與枝莖相連部分。

    〔六〕江碧柳深:謂曲江池水澄碧,池畔柳樹成蔭。曲江爲長安城遊覽勝地,故址在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南。秦爲宜春苑,因水流曲折,故稱曲江。《劇談録》:“曲江池入夏則菰蒲葱翠,柳蔭四合,碧波紅蕖,湛然可愛。”

    〔七〕一瓢句:意謂日高春暖,紫陌紅塵,唯有詩人却獨居陋室,有如安貧樂道的孔門弟子顔回。《論語·雍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之中,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唐詩鼓吹評註》曰:“此言長安之地,九陌如江練之平,千峯如海濤之湧,而且芳草南苑,遠見錦雉之眠;雲暖夾城,快睹霓旌之下。時則遊苑少年,青文爲其羈絡;尋春遊女,紫蒂滿于花簪。人物繁富,可謂至于斯極者也。乃深柳碧江之際,人人盡醉,我則貧如顔子,能無鬱鬱乎哉!”金聖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集》:“(前解)‘江練’、‘海濤’,寫出勝地;‘草芳’、‘雲暖’,寫出良辰。又及‘南苑’、‘夾城’者,蓋其意之所指乃獨在斯也。(後解)五、六又寫少年,又寫游女,言長安以天子輦轂之下,而其男女風俗如此,此誰實開之乎?七、八自言屹然獨不爲淫風之所漸染也。”

    其四

    束帶謬趨文石陛,有章曾拜皁囊封〔一〕。期嚴無奈睡留癖,勢窘猶爲酒泥慵〔二〕。偷釣侯家池上雨,醉吟隋寺日沈鐘〔三〕。九原可作吾誰與?師友琅邪邴曼容〔四〕。

    〔一〕束帶兩句:謂自己衣冠整齊趨朝上殿,也嘗有表章上奏皇帝。束帶,整飾衣冠,束緊衣帶,以示恭敬。謬趨,朝見之謙稱。趨,快走。臣下朝見國君需快步走,以示恭敬。文石陛,以文石砌成之殿階,代指朝廷。文石,有紋理的佳石。陛,殿、壇的臺階。《漢書·梅福傳》:“故願一登文石之陛。”皁(zǎo)囊封,漢制,臣下上奏章表,通常不封口,如有機密,則封于黑色囊袋中。《後漢書·蔡邕傳》注引《漢官儀》:“凡章表皆啓封,其言密事,得皁囊也。”皁,黑色。

    〔二〕期嚴兩句:寫自己秉性疏慵,不能迎合上意。句意謂上朝之期限本甚嚴格,然無奈好睡成癖,每每誤期;而處境窘迫,又只爲天生嗜酒,疏懶成性。泥(nì),此謂耽飲,嗜酒。慵,疏懶。其《上李中丞書》云:“嗜酒好睡,其癖已痼,往往閉户便經旬日,弔慶參請,多亦廢闕。至於俯仰進趨,隨意所在,希時徇勢,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間,比之輩流,亦多困躓。”

    〔三〕偷釣兩句:寫其垂釣醉吟的疏狂閑適生活。隋寺,或指長安城中最大的大興善寺。《長安志》:“萬年縣所領朱雀門街之東靖善坊大興善寺,盡一方之地,初曰遵善寺,……寺殿廣崇,爲京城之最。”馮集梧注其《獨酌》詩曰:“按,隋于所移都,所建寺,諒不可悉數,而大興善寺則其最先而最大者。《酉陽雜俎》謂寺取大興城兩字,坊名一字爲名,兹云以其本封名焉,知當時容有隋寺之目。牧之此云‘隋家寺’,而《長安長句》亦云‘醉吟隋寺’,其即此寺與?”沈,“通”沉。

    〔四〕九原兩句:意謂死者如可復生,我將從誰呢?看來,唯有引西漢邴曼容爲師友了。九原,晉國卿大夫墓地。《禮記·檀弓下》:“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與,贊同,跟從。琅邪(yá),郡名,在今山東省膠南諸城縣一帶。邴曼容,西漢末年人,養志自修,不願爲高官。《漢書·兩龔傳》:“琅邪邴漢亦以清行徵用,至京兆尹,後爲太中大夫。王莽秉政,(龔)勝與漢俱乞骸骨。……漢兄子曼容亦養志自修,爲官不肯過六百石,輒自免去,其名過出於漢。”

    《長安雜題長句》凡六首,描寫詩人供職長安時所見所聞所感。此選四首。第一首寫朝廷君臣粉飾太平景象,第二首寫王公貴族奢侈之生活,第三首寫士女終日嬉游無所事事,第四首寫詩人身爲朝官而不願與世俯仰之志趣。六詩詞語富贍,用事準確,首尾聯均以議論語氣表深沉之慨,或寓譏含刺,或自甘寂寞,或自示高潔,無不透露其與時世格格不入之苦悶情懷,寫來“渾成精妙”(何焯《瀛奎律髓》語),“風格自遒”(紀昀《瀛奎律髓刊誤》語)。

    題永崇西平王宅太尉愬院六韻〔一〕

    天下無雙將,關西第一雄〔二〕。授符黄石老,學劍白猿翁〔三〕。矯矯雲長勇,恂恂郤縠風〔四〕。家呼小太尉〔五〕,國號大梁公〔六〕。半夜龍驤去,中原虎穴空〔七〕。隴山兵十萬,嗣子握琱弓〔八〕。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永崇:長安朱雀街坊名。《長安志》:“朱雀街東第三街永崇坊,司徒兼中書令李晟宅。”西平王宅:謂李晟宅。德宗時,李晟平定朱泚叛亂有功,封西平王。《舊唐書·李晟傳》:“德宗至自興元,……賜(晟)永崇里第。……入第之日,京兆府供帳酒饌,賜教坊樂具,鼓吹迎導,宰臣節將送之,京師以爲榮觀。”李晟有十五子,以愿、愬、聽最爲知名。太尉:官名,秦漢時爲軍政首腦,唐時爲兼職官銜,武官之尊稱。愬:李愬,晟子,字元直,憲宗元和十一年任唐、隨、鄧州節度使,率兵討吴元濟。次年冬,雪夜攻克蔡州,生擒吴元濟,進授山南東道節度使,封涼國公,死贈太尉。《舊唐書·李愬傳》:“始晟尅復京城,市不改肆。及愬平淮蔡,復踵其美。父子仍建大勳,雖昆仲皆領兵符,而功業不侔于愬,近代無以比倫。加以行己有常儉不違禮。弟兄席父勳寵,率以僕馬第宅相矜。惟愬六遷大鎮,所處先人舊宅一院而已。”馮集梧注:“按《長安志》:朱雀街東第五街興寧坊,有淄青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愬賜第,蓋愬未賜第以前,只處先人舊宅也。”

    〔二〕關西:李愬爲洮州(今屬甘肅省)人,洮州位于函谷關以西,故稱。

    〔三〕授符兩句:意謂李愬精通兵法,武藝不凡。符,兵符,古代調兵遣將之憑信,此謂兵書。黄石老,亦稱“圯上老人”。事本《史記·留侯世家》:“良嘗閒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爲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白猿翁,擅長劍術之神猿。據《吴越春秋》:“越有處女,將北見于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問于處女:‘吾聞子善劍,願一見之。’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竹枝上頡,橋末墮地,女即捷末,袁公則飛上樹,變爲白猿。”又,宋吴开《優古堂詩話》引《潘子真詩話》云:“杜牧之《題李西平宅》云:‘授圖黄石老,學劍白猿翁。’庾信作《宇文盛墓誌》,所謂‘授圖黄石,不無師表,學劍白猿,遂傳風旨。’然予讀李太白《贈宋中丞詩》云:‘白猿懸劍術,黄石借兵符。’則太白亦嘗用之矣。”

    〔四〕矯矯兩句:謂李愬既有關羽之勇武,亦具郤縠之帥才。矯矯,勇武貌。雲長,三國蜀將關羽,字雲長。《華陽國志》:“關、張勇冠三軍,俱萬人之敵。”恂(xún)恂,温順貌。《漢書·李廣傳贊》:“李將軍恂恂如鄙人,口不能出辭。”郤縠(xí hú),春秋晉人,趙衰曾向晉文公推薦其爲元帥。《國語·晉語四》:“公問元帥于趙衰。對曰:‘郤縠可,行年五十矣,守學彌惇。’”

    〔五〕小太尉:愬父晟拜爲太尉中書令,故稱愬爲小太尉。

    〔六〕大梁公:原注:“太尉季弟德亦封梁國公。”梁,當爲“涼”之誤。原注中“德”字亦爲“聽”之誤。《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隴西李氏聽,檢校司徒涼國公。”馮注:“按,愬、聽先後俱封涼國公,新舊傳並同,而此大文及分注字各本,並作‘梁’,據唐時封號,大約多依本貫,李氏出隴右,疑封涼國爲是,‘梁’傳寫誤。又,西平王十五子,無名德者,原注‘德’字,爲‘聽’字之誤無疑,第各本皆同,亦仍之。”

    〔七〕半夜兩句:意謂李愬去世,從此中原無人矣。半夜,《莊子·大宗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此暗用其意,喻人生難免一死,死亡難以抗拒。龍驤(xiānɡ),晉大將王濬曾拜龍驤將軍,因平吴有功,勳高位重。此代指李愬。去,去世。虎穴空,謂李愬一死,國無良將。馮注:“按,此言西平宅愬院也。愬真虎將,宅即虎穴。愬薨則似宅空,此醒出題中宅院字,結美其子控邊宣力,世濟厥勳也。”

    〔八〕隴山兩句:謂愬子李玭繼承父業,保衛邊陲。隴山,在今陝西省隴縣西北,綿亘陝西、甘肅兩省,爲關中西面之要隘。嗣子,原注:“今鳳翔李尚書,太尉長子。”李愬嫡長子李玭曾任鳳翔節度使,于大中三年收復秦州(今屬甘肅省)。琱弓,繪有花紋之弓。

    是詩以五言排律形式歌頌李愬平叛有功,爲國建立殊勳。起首兩句即用工整之對偶極贊其勇武知兵,對其去世深表痛惜,尾聯一轉:所幸嗣子李玭亦爲虎將,可謂後繼有人。杜牧自己未能爲國立功,然對前輩功臣則心向往之。

    新轉南曹未叙朝散初秋暑退出守吴興書此篇以自見志〔一〕

    捧詔汀洲去〔二〕,全家羽翼飛〔三〕。喜拋新錦帳,榮借舊朱衣〔四〕。且免材爲累,何妨拙有機〔五〕。宋株聊自守,魯酒怕旁圍〔六〕。清尚寧無素,光陰亦未晞〔七〕。一杯寬幕席,五字弄珠璣〔八〕。越浦黄甘嫩,吴溪紫蟹肥〔九〕。平生江海志,佩得左魚歸〔一〇〕。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八五〇)初秋。詩人于大中二年十二月抵京爲尚書司勳員外郎、史館修撰,次年仲冬即上書宰相,以京官俸禄不及刺史而無以養家爲由,求出爲杭州刺史,所請未允。復于四年七月三上宰相啓求守湖州,終于獲准,于是年秋出爲湖州刺史。關于詩人求刺湖州原因,另有爲追慕美色的傳説。如高彦休《闕史》卷上云:“聞吴興郡有長眉纖腰有類神仙者,罷宛陵從事,專往觀焉。使君籍甚其名,迎待頗厚,至郡旬日,繼以洪飲,睨觀官妓曰:‘善則善矣,未稱所傳也。’覽私選曰:‘美則美矣,未愜所望也。’將離去,使君敬請所欲,曰:‘願泛彩舟,許人縱視,得以寓目,愚無恨焉。’使君甚悦,擇日大具戲舟謳棹較捷之樂,以鮮華誇尚,得人縱觀,兩岸如堵。紫微則循泛肆目,竟迷所得。及暮將散,俄于曲岸見里婦攜幼女,年鄰小稔。紫微曰:‘此奇色也。’遽命接致綵舟,欲與之語。母幼惶懼,如不自安。紫微曰:‘今未必去,第存晚期耳。’遂贈羅纈一篋爲質。婦人辭曰:‘他人無狀,恐爲所累。’紫微曰:‘不然。余今西航,祈典此郡,汝待我十年,不來而後嫁。’遂筆于紙,盟而後别。紫微到京,常意霅上。厥後十四載,出刺湖州之郡三日,即命搜訪,女適人已三載,有子二人矣。紫微召母及嫁者詰之,其夫慮爲所掠,攜子而往。紫微謂曰:‘且納我賄,何食前言?’母即出留翰以示之,復自白:‘待十年不至而後嫁之,三載有子二人。’紫微熟視舊札,俯首逾刻曰:‘其詞也直。’因贈詩以導其志。詩曰:‘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緑葉成陰子滿枝。’翌日遍聞于好事者。”《唐摭言》和《麗情集》亦有類似記載,唯詞語略異。贈詩《樊川外集》題作《嘆花》,一作《悵詩》:“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緑葉成陰子滿枝。”對以上傳説,繆鉞先生在《杜牧年譜》中辨之甚詳,以爲與事實、情理均不合,故不足信。或原有此詩,好事者因緣附會而成故事。所論甚是。新轉南曹:謂新近由司勳員外郎升遷爲吏部員外郎。南曹,唐吏部掌判選院的員外郎。《新唐書·百官志》:“吏部員外郎二人,一人判南曹。”《唐會要》卷五八:“南曹起于總章二年,司列少常伯李敬元奏置。”又,錢易《南部新書》丙:“唐制,員外郎一人判南曹,在曹選街之南,故曰南曹。”未叙朝散:尚未銓叙爲朝散大夫。朝散大夫,唐文階官從五品下之稱號。唐制,官員除官職外,尚有官階,用于封贈,標誌等級身份。杜牧新轉吏部員外,尚未銓叙官階,因云。吴興:湖州亦名吴興郡,即今浙江省湖州市。

    〔二〕汀洲:水邊平地,此謂湖州,因其位于太湖之濱,故云。

    〔三〕羽翼飛:喻全家遠赴湖州之喜悦輕鬆心情,有如鳥之展翅高飛。

    〔四〕喜拋兩句:謂自己欣然辭去吏部員外郎職,再次任州郡刺史。錦帳,錦被帷帳,借指吏部員外郎。漢制,尚書郎入值臺中,由公家供給卧具。《後漢書·鍾離意傳》注引蔡質《漢官儀》:“尚書郎入直臺中,官供新青縑白綾被,或錦被,晝夜更宿,帷帳畫,通中枕,卧旃蓐,冬夏隨時改易。”借朱衣,猶借緋。唐制,官員公服之顔色按官階高下而定,三品以上著紫衣,五品以上著緋衣。任刺史官階不及五品而特許著緋衣者,稱“借緋”。此謂任刺史職。詩人曾任黄、池、睦三州刺史,故謂“榮借舊朱衣”。

    〔五〕且免兩句:意謂不妨守拙安分而隨機應變,免爲才名所累。《莊子·山木篇》:“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爲,……則胡可得而累邪!’”又,《天地篇》:‘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

    〔六〕宋株兩句:意謂姑且效宋人守株待兔,不求通變;害怕無端受過,横遭牽連。宋株,見《韓非子·五蠹》:“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得,而身爲宋國笑。”聊,姑且。魯酒,猶薄酒。怕旁圍,恐爲無關之事所牽連。語見《莊子·胠篋篇》:“魯酒薄而邯鄲圍。”《釋文》有二説。一曰:“楚宣王朝諸侯,魯恭公後至而酒薄。宣王怒,欲辱之。恭公不受命,……遂不辭而還。宣王怒,乃發兵與齊攻魯。梁惠王常欲擊趙,而畏楚救,楚以魯爲事,故梁得圍邯鄲。”二曰:“許慎注《淮南》云:‘楚會諸侯,魯趙俱獻酒於楚王,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趙,趙不與,吏怒,乃以趙厚酒易魯薄酒,奏之,楚王以趙酒薄,故圍邯鄲也。’”

    〔七〕清尚兩句:謂高尚品格乃平素養成;光陰尚早,應及時修養品德。晞(xī)干燥。《詩經·秦風·蒹葭》:“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八〕一杯兩句:謂以詩酒自娱。幕席,幕天席地。《晉書·劉伶傳》:“幕天席地,縱意所如。”五字,五言詩,此泛指詩歌。珠璣,珠寶。此喻詩句優美。

    〔九〕越浦兩句:謂湖州物産豐饒,既有甜嫩之黄柑,又有肥美之螃蟹。越浦、吴溪,泛指吴越地區的江河湖澤。越、吴,均古國名,越都會稽,在今浙江省紹興市;吴都姑蘇,在今江蘇省吴縣。湖州古屬吴越。甘,通“柑”。紫蟹,即螃蟹,因蟹黄朱紅色,故稱。

    〔一〇〕平生兩句:謂平生素有避世隱居之志,今日却佩得刺史印信而歸。江海志,語本《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左魚,謂刺史印信(詳參《朱坡絶句三首》注〔三〕)。

    是詩寫其出守湖州之複雜微妙心情。首四句狀外任之喜悦,然接寫之“且免”、“何妨”、“聊”、“怕”四句却飽含隱衷,透露了朝中妒才嫉能、猜忌巧僞的消息。詩人對此深惡痛絶,不願角逐周旋其間,故以出守外任、修養身性爲逃遁之法,在江南美好風物間流連,以詩酒自娱。最後,以志趣與出守互相矛盾之無可奈何心情結束全篇,頗有自我調侃的意味。

    將赴吴興登樂遊原一絶〔一〕

    清時有味是無能〔二〕,閒愛孤雲静愛僧〔三〕。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四〕。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樂(yuè)遊原:在長安城南,地勢高敞,唐時爲登臨勝地。《長安志》:“朱雀街第四街南昇平坊東北隅,漢樂游廟,漢宣帝所立,因樂游苑爲名,在高原上,餘址尚存,其地居京城之最高,四望寬敞,京城之内,俯視諸掌。”

    〔二〕清時句:謂生當清平之世,無能之人反可享受閒静之情趣。有味,有趣味。語本《史記·馮唐列傳贊》:“馮公之論將率(帥),有味哉,有味哉!”黄周星《唐詩快》卷一〇評是句曰:“遂成名言。”

    〔三〕閒愛句:寫其閒静之狀。意謂或賞孤雲飄浮,或與僧人交遊。其《郡齋獨酌》云:“尋僧解幽夢。”兩句暗諷當局不用人材。

    〔四〕欲把兩句:謂手持旌麾,欲赴江海之濱爲刺史,行前登樂遊原遠眺,望昭陵而不勝向往之情。江海,謂吴興,因其地近太湖,去東海不遠,故稱。昭陵,唐太宗陵墓,在今陝西省醴泉縣東北二十五里之九嵕山。

    馬永卿《嬾真子》卷二曰:“右杜牧之自尚書郎出爲郡守之作,其意深矣。蓋樂遊原者,漢宣帝之寢廟在焉,昭陵即唐太宗之陵也。牧之之意,蓋自傷不遇宣帝、太宗之時,而遠爲郡守也。藉使意不出此,以景趣爲意,亦自不凡,况感寓之深乎,此其所以不可及也。”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司勳將遠宦吴興,登樂遊原而遥望昭陵,追懷貞觀,有江湖魏闕之思。前二句詩意尤深,言昇平之世,宜致身君國,安得有清閒之味,惟其自顧無能,不足爲世用,亦不與世争,始覺其有味也。第二句承首句有味而言,若謂閒中之味,愛天際孤雲,無心舒捲,静中之味,愛空山老衲,相對忘言。具如是襟懷,則一麾南去,任其宦海沈浮耳。”

    有關“一麾”二字之解釋,歷來衆説紛紜。如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一、沈括《夢溪筆談》、周必大《二老堂詩話》、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一七等均曾涉及。《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曰:“論杜牧‘擬把一麾江海去’句,以爲誤用顔延年語,以麾斥之麾爲麾旌。然考崔豹《古今注》曰:‘麾者所以指麾也,武王執白旄以麾是也。乘輿以黄,諸公以朱,刺史二千石以纁。’據其所説,則刺史二千石乃得建麾,牧將乞郡,故有‘擬把一麾’之語,未可云誤,表臣所論亦非也。”按,此説是。“麾”字蓋名詞,非動詞。旌麾,刺史出守所用之儀仗也。

    登樂遊原〔一〕

    長空澹澹孤鳥没,萬古銷沉向此中〔二〕。看取漢家何似業,五陵無樹起秋風〔三〕。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

    〔二〕長空兩句:謂孤鳥遠飛,消失在遼闊的長空中,而古往今來的歷史亦如這孤鳥一般,消失在曠野之中。澹(dàn)澹,隱約貌。没(mò),消失。銷沉,湮没;磨滅。

    〔三〕看取兩句:意謂漢王朝曾何等顯赫一時,而今五陵衰敗,竟然連可以興起秋風的樹木亦蕩然無存了。何似業,一作“何事業”。五陵,西漢五帝陵墓,即高帝長陵,惠帝安陵,景帝陽陵,武帝茂陵及昭帝平陵。漢代每立陵墓,均將四方富家豪族與外戚遷往居住,其中以五陵最爲著名。漢末歷經喪亂,五陵皆被發掘,幾成廢墟。《三國志·魏書·文帝紀》:“喪亂以來,漢氏諸陵,無不發掘,至乃燒取玉匣金縷,骸骨並盡。”又,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二評結句曰:“樹樹起秋風,已不堪回首,况於無樹耶!”

    是詩託物起興,藉孤鳥之飛逝,慨古來盛世之湮没;以五陵之興廢,抒其今昔之感,寓其對朝政之憂慮。李鍈《詩法易簡録》曰:“寄慨甚遠,借漢家説法,即殷鑒不遠之意。”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詩後二句言漢家盛業,青史爛然,而五陵寂寞,只餘老樹吟風,已可深慨,今并樹無之,其荒寒爲何等耶!前二句尤佳,有包掃一切之概,猶岑參《登慈恩塔》詩:‘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若置身閬風之顛,俯視萬象,類泡影之明滅也。宋人詞:‘消沉今古意無窮,盡在長空淡淡鳥飛中。’即襲用此詩。”

    將赴湖州留題亭菊〔一〕

    陶菊手自種〔二〕,楚蘭心有期〔三〕。遥知渡江日,正是擷芳時〔四〕。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

    〔二〕陶菊:猶言菊花。陶淵明以愛菊聞名,故稱。陶詩中頗多詠菊名句,如《飲酒》:“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九日閒居》曰:“余閒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無由。……酒能祛百慮,菊爲制頽齡。”又,蕭統《陶淵明傳》:“嘗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

    〔三〕楚蘭:屈原爲楚人,愛蘭草。《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心有期:内心向往。

    〔四〕擷(xié)芳,語帶雙關,意謂挹取先賢之遺芳。擷,摘取。

    詩以植蘭種菊喻其對屈、陶等先賢的仰慕;亦藉此表達願效法屈、陶的潔身自好。

    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一〕

    行樂及時時已晚〔二〕,對酒當歌歌不成〔三〕。千里暮山重疊翠,一溪寒水淺深清〔四〕。高人以飲爲忙事〔五〕,浮世除詩盡强名〔六〕。看著白蘋牙欲吐〔七〕,雪舟相訪勝閑行〔八〕。

    〔一〕本詩作于大中四年冬。馮集梧注:“按,李郢有《和湖州杜員外冬至日白蘋洲見憶詩》云:‘白蘋亭上一陽生,謝朓新裁錦繡成。千嶂雪消溪影緑,幾家梅綻海波清。已知鷗鳥長來狎,可許汀洲獨有名?多愧龍門重招引,即拋田舍棹舟行!’與牧之此詩用韻並同,惟李題云冬至,而此云新正,然兩詩語意相直,兼杜用白蘋,亦是湖州故事,知此題‘湖南’當是‘湖州’之誤,因各本皆同,故仍之。”馮説是。正初:猶“新正”,即農曆元旦。李郢:《新唐書·藝文志》:“李郢詩一卷。字楚望,大中進士第,侍御史。”秀才:唐時應進士試者之通稱。李肇《唐國史補》卷下:“進士……通稱謂之秀才。”

    〔二〕行樂句:《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遊?爲樂當及時,何能待來兹?”此化用其意。

    〔三〕對酒句: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此用其意。

    〔四〕千里兩句:形容湖州山水秀美,意謂山巒重疊,翠色誘人;溪流澄清,深淺見底。

    〔五〕高人:謂李郢。

    〔六〕浮世:人世。强(qiǎnɡ)名:徒有虚名。强,勉强。

    〔七〕白蘋:生于淺水之隱花植物,五月開花,色白,故謂白蘋。牙:通“芽”。

    〔八〕雪舟相訪:用晉王徽之(字子猷)雪夜乘舟訪友故事爲喻,招請李郢前來飲酒賦詩暢叙。《世説新語·任誕》:“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入茶山下題水口草市絶句〔一〕

    倚溪侵嶺多高樹〔二〕,誇酒書旗有小樓〔三〕。驚起鴛鴦豈無恨?一雙飛去却迴頭〔四〕。

    〔一〕本詩作于大中五年(八五一)春,時年四十九歲。湖州名茶紫筍唐時爲貢品,每當三月採茶時刺史即親往監督,詩人于大中五年暮春亦曾按例親赴産地顧渚茶山,另有《題茶山》、《茶山下作》、《春日茶山病不飲酒因呈賓客》諸作。馮集梧注引《西清詩話》曰:“唐茶品雖多,惟湖州紫筍入貢。紫筍生顧渚,在湖、常二郡之間。當採茶時,兩郡守畢至,最爲盛會。唐杜牧詩所謂‘溪盡停蠻棹,旗張卓翠苔’;劉禹錫‘何處人間似仙境?春山攜妓採茶時’,皆以此。”茶山:在長興縣西。《元和郡縣志》卷二五:“顧山在縣(長興)西北四十二里,貞元以後,每歲以進奉顧山紫筍茶,役工三萬人,累月方畢。”水口:鎮名,在顧渚,唐置貢茶院于此。草市:謂鄉村市場。《資治通鑑》卷二八一:“魏州范延光遣兵度河焚草市。”胡注:“時天下兵争,凡民居在城外,率居草屋以成市里,以其價廉功省,猝遇兵火不至甚傷財以害其生也。”又,牧之《上李太尉論江賊書》:“凡江淮草市,盡近水際,富商大户,多居其間。”

    〔二〕溪:指箬(ruò)溪,在長興縣南。顧野王《輿地志》曰:“夾溪悉生前箬,南岸曰上箬,北岸曰下箬,二箬村名,村人取箬下水釀酒,美勝於雲陽,俗稱箬下酒。”

    〔三〕誇酒句:謂小樓酒旗迎風招展,似在誇説長興酒之美而醇。

    〔四〕驚起兩句:此爲擬人手法,意謂酒旗飄拂使鴛鴦驚飛,飛復回首,似有無限留戀之情。

    詩以疑問句式反襯溪山之美,描摹鴛鴦神態尤爲傳神。

    沈下賢〔一〕

    斯人清唱何人和〔二〕?草徑苔蕪不可尋〔三〕。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珮月如襟〔四〕。

    〔一〕本詩作于大中五年爲湖州刺史時。沈下賢:沈亞之,字下賢,吴興人。著有傳奇《湘中怨》、《異夢録》、《秦夢記》等,有《沈下賢集》。據《晁氏讀書志》:“《沈亞之集》八卷。亞之字下賢,長安人,元和十年進士,累進殿中丞、御史、内供奉。太和三年,栢耆宣慰德州,取爲判官。耆罷,亞之貶南康尉,後終郢州掾。亞之以文詞得名,常遊韓愈門。李賀、杜牧、李商隱俱有擬沈下賢詩,亦當時名輩所稱許云。”又,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卷三曰:“下賢吴興人,昌谷所云‘吴興才人怨春風’也。晁氏作長安人,似誤。昌谷、樊川之詩非擬也。”

    〔二〕斯人:指沈下賢。清唱:謂下賢清新高雅之詩作。和(hè):以聲相應。

    〔三〕草徑句:謂下賢故宅荒蕪,路徑早爲野草苔蘚所掩,無從尋覓。

    〔四〕一夕兩句:謂恍然入夢,見小敷山景色清幽,那淙淙流水,似下賢之環佩鳴響;那如洗月色,如下賢之高潔襟懷。小敷山,在今浙江湖州西南。《吴興掌故集》:“敷山,烏程西南二十里,在福山東。福山,俗名小敷山,唐人沈下賢居此。”環佩,佩玉。柳宗元《小石潭記》:“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

    詩人憑弔前賢,對亞之深表敬慕,並藉以抒發牢落不偶之慨。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前二句言獨行苔徑,清詠無人,乃懷沈下賢也。後言重過小敷山下,明月墮襟,水聲鳴佩,凝想悠然,詩意若有微波通辭之感,不類停雲懷友之詩!何風致綽約乃爾,其有哀窈窕思賢才之意乎!”俞謂“重過”,因其所據版本有異。“山下路”,《樊川文集》和《樊川詩集》均作“山下夢”。“夢”字似比“路”字更合詩人仰慕前賢之意,亦更具意境。

    八月十二日得替後移居霅溪館因題長句四韻〔一〕

    萬家相慶喜秋成,處處樓臺歌板聲〔二〕。千歲鶴歸猶有恨,一年人住豈無情〔三〕?夜涼溪館留僧話,風定蘇潭看月生〔四〕。景物登臨閑始見,願爲閑客此閑行。

    〔一〕本詩作于大中五年。牧之于大中四年秋出守湖州,一年後内升爲考功郎中、知制誥。卸任後未即赴任,暫移居于霅溪之館舍。得替:謂官員之新故交代。霅(zhà)溪館:在湖州烏程縣東南一里。《太平寰宇記》卷九四:“湖州烏程縣霅溪館。霅溪在縣東南一里,凡四水合爲一溪,自浮玉山曰苕溪;自銅峴山曰前溪;自天目山曰餘不溪;自德清縣前北流至州南興國寺曰霅溪,東北流四十里合太湖。”

    〔二〕歌板:樂器,即檀板,歌者以爲節奏。

    〔三〕千歲兩句:意謂在湖州一年,對當地山川人民深有感情,不忍遽然離去。千歲鶴歸,典出《搜神後記》卷一:“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于靈虚山,後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纍纍。’遂高上沖天。”

    〔四〕蘇潭:即蘇公潭。《太平寰宇記》:“烏程縣蘇公潭,從貴涇東流三百五十步,至駱駝橋下,曰蘇公潭,此水深不可測。唐開元初,許國公蘇瓌子頲爲烏程尉,誤墜此溪水間,後爲代宗朝相(應爲玄宗相),襲許國公。”

    是詩寫得替卸任後之閒逸情致,其視内調無足輕重,可見其無意羈宦,而向往浙東山水之勝。錢謙益、何焯評曰:“首言秋成大稔,故處處有歌板之聲以相慶也。夫以物换時移,千歲鶴猶有未足之恨,今我秩滿得代,一年居此,豈無閒暇之情乎?所謂有情住此者,溪館夜涼,與僧共語;蘇潭風定,看月初生。此今日之居閒,遠勝于前日之覊宦。是以同此景物,登臨始見其勝。吾得常爲閒客,時時閒行此地,則吾願足矣,須富貴何爲哉?”(《唐詩鼓吹評註》)

    途中一絶〔一〕

    鏡中絲髮悲來慣,衣上塵痕拂漸難〔二〕。惆悵江湖釣竿手,却遮西日向長安〔三〕。

    〔一〕本詩作于大中五年秋赴任長安途中。馮集梧注引《郡閣雅談》曰:“杜牧舍人,罷任浙西郡,道中有詩云云。”

    〔二〕鏡中兩句:謂多年來慣爲鏡中見白髮而悲嘆,總苦于爲仕宦而奔波,衣上征塵難以拂去。

    〔三〕惆悵兩句:謂湖州處江湖之間,自己正可以漁釣爲樂,如今却須西向長安就任。惆悵,失意貌。

    詩人以垂老之年,榮獲内調,却並無喜悦之色,反有無可奈何之慨,蓋其自揣仕途曲折,難以施展,故不免消沉。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云:“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范成大《暮春上塘道中》曰:“明朝遮日長安道,慚愧江湖釣手閒。”命意均同。

    隋堤柳〔一〕

    夾岸垂楊三百里,祇應圖畫最相宜。自嫌流落西歸疾,不見東風二月時〔二〕。

    〔一〕本詩作于大中五年赴長安道中。《太平廣記》卷一四四引《感定録》曰:“唐杜牧自湖州刺史拜中書舍人,題汴河云:‘自憐流落西歸疾,不見春風二月時。’自郡守入爲舍人,未爲流落,至京果卒。”按,牧之于大中五年秋入京爲考功員外郎、知制誥,次年拜中書舍人,《廣記》所記有誤。隋堤:隋煬帝時開通濟渠,沿河築堤,遍植柳樹,世稱“隋堤”。《揚州府志》云:“隋開邗溝入江,旁築御河,植以楊柳,今謂之隋堤,在今江蘇江北運道上。宋張綸因其舊而修築之。南起江都,北達寶應爲十閘,以泄横流。即今運河堤也。”

    〔二〕自嫌:猶“自恨”。流落:困留于外。牧之《上吏部高尚書狀》稱:“(牧)三守僻左,七换星霜,拘攣莫伸,抑鬱誰訴?”于此可見其難言之隱痛。

    秋晚與沈十七舍人期游樊川不至〔一〕

    邀侣以官解,泛然成獨游〔二〕。川光初媚日,山色正矜秋〔三〕。野竹疏還密〔四〕,巖泉咽復流〔五〕。杜村連潏水〔六〕,晚步見垂鈎〔七〕。

    〔一〕本詩作于大中六年(八五二)秋,時年五十歲。沈十七舍人:謂沈詢。據《新唐書·沈詢傳》:詢乃傳師子,“字誠之,亦能文辭,會昌初第進士,補渭南尉。累遷中書舍人,出爲浙東觀察使,除户部侍郎,判度支。”舍人,中書舍人,掌起草詔命。期:約定。樊川:樊川别墅。牧之甥裴延翰曰:“長安南下杜樊鄉,酈元注《水經》,實樊川也。延翰外曾祖司徒岐公之别墅在焉。上五年冬,仲舅自吴興守拜考功郎中、知制誥,盡吴興俸錢,創治其墅。出中書直,亟召昵密,往游其地。”(《樊川文集序》)

    〔二〕邀侣兩句:謂原邀友人同遊,然其答以忙于官務,于是詩人獨自遊賞。解,解答,解説。

    〔三〕矜(jīn):誇。

    〔四〕疏還密:謂疏密相間。

    〔五〕咽復流:謂泉岩間水斷斷續續,且鳴且流。

    〔六〕杜村:即樊鄉。潏(yù)水:即泬水。《水經注·渭水篇》:“其水西北流,徑杜縣之杜京西,西北流經杜伯冢南,又西北徑下杜城,即杜伯國。泬水亦謂潏水也。”

    〔七〕晚步句:謂傍晚漫步水邊,見有人在垂釣。

    華清宫三十韻〔一〕

    繡嶺明珠殿〔二〕,層巒下繚牆〔三〕。仰窺雕檻影〔四〕,猶想赭袍光〔五〕。

    〔一〕本詩作于大中六年爲中書舍人時。華清宫:在今陝西省臨潼縣城南驪山上。《長安志》卷一五:“臨潼縣:温湯在縣南一百五十步,驪山之西北。貞觀十八年,營建宫殿,御賜名温泉宫。天寶六載改爲華清宫。驪山上下益治湯井爲池,臺殿環列山谷,明皇歲幸焉。華清宫北向正門曰津陽門,東面曰開陽門,西門曰望京門,南面曰昭陽門。津陽之東曰瑶光樓,其南曰飛霜殿,御湯九龍殿亦名蓮花湯,玉女殿、七聖殿、宜春亭、重明閣、四聖殿、長生殿、集靈臺、朝元閣、老君殿、鐘樓、明樓殿、笋殿、觀風樓、鬥雞殿、按歌臺、毬場、連理木、飲鹿槽、丹霞、羯鼓樓,禄山亂後天子罕復游幸,唐末遂皆圮廢。”

    〔二〕繡嶺:山嶺名。《雍大記》:“東繡嶺在驪山右,西繡嶺在驪山左。唐玄宗時植林木花卉如錦繡,故名。”明珠:殿名。《長安志》:“明珠殿,長生殿之南近東也。”

    〔三〕層巒:重叠之山巒。繚牆:謂圍繞宫殿的牆垣。

    〔四〕仰窺:猶仰望。雕檻:刻有花紋之欄杆。

    〔五〕赭(zhě)袍:紅色袍服,舊時爲帝王之服。此以物代人,謂唐玄宗。《新唐書·車服志》:“初,隋文帝聽朝之服,以赭黄文綾袍,唐高祖以赭黄袍爲常服,既而天子袍衫稍用赤黄,遂禁臣民服。”

    第一段寫華清宫地理形勢,引出往事回顧。

    昔帝登封後〔六〕,中原自古强〔七〕。一千年際會,三萬里農桑〔八〕。几席延堯舜,軒墀立禹湯〔九〕。雷霆馳號令,星斗焕文章〔一〇〕。釣築乘時用,芝蘭在處芳〔一一〕。北扉閒木索,南面富循良〔一二〕。

    〔六〕登封:《漢書·武帝紀》:“元封元年,東巡海上,還登封泰山。”古代帝王登泰山築壇祭天稱封,闢場祭地稱禪。秦漢後,封禪爲國家大典。《通典》:“大唐開元十三年十月,封祀于泰山,上御朝覲之帳殿大備,陳布文武百僚,二王後,孔子後,諸方朝集使,岳牧,舉賢良,咸在位。時中書令張説撰《封禪壇頌》,侍中源乾曜撰《社首壇頌》,禮部尚書蘇頲撰《朝覲壇頌》,以紀聖德焉。”

    〔七〕中原:中國。

    〔八〕一千兩句:意謂開元盛世,千載難逢,國中男耕女織,安居樂業。際遇,遇合。

    〔九〕几(jī)席兩句:形容君聖臣良。意謂玄宗聖明若堯舜,憑几延攬賢才;朝中大臣皆具禹湯之中幹,輔佐治理國事。几席,祭祀席位,此謂帝王坐席。軒墀(chí),殿堂前檐下之平臺及臺階,此指朝廷。

    〔一〇〕雷霆兩句:形容玄宗號令嚴明,禮樂制度井然有序。星斗,謂魁星。《漢書·天文志》:“斗魁戴筐六星,曰:文昌宫。”《晉書·天文志》:“東壁二星,主文章,天下圖書之祕府也。星明,王者興,道術行,國多君子。”焕,鮮明;光亮。文章,此謂禮樂制度。

    〔一一〕釣築兩句:意謂有才能者均能及時得到任用。釣,指吕尚,西周開國功臣,助武王滅紂。《史記·齊太公世家》:“吕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説,……載與俱歸,立爲師。”築,指傅説,殷武丁大臣。《墨子·尚賢》:“傅説被褐帶索,庸築乎傅巖,武丁得之,舉以爲三公,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芝蘭,兩種芳草名,此喻賢才。屈原《離騷》:“昔三后之純粹兮,固衆芳之所在。”在處,猶處處。

    〔一二〕北扉(fēi)兩句:意謂開元間鮮有罪犯,故牢獄常空;而朝廷則多循吏良官。北扉,漢時囚繫犯人之所,此指牢獄。木索,束縛手脚之刑具。南面,古代君王坐北面南,故稱君王爲南面,此指朝廷。循良,古稱奉公守法之官。

    第二段寫玄宗開元、天寶時期政治清明之況。

    至道思玄圃,平居厭未央〔一三〕。鈎陳裹巖谷,文陛壓青蒼〔一四〕。歌吹千秋節〔一五〕,樓臺八月涼。神仙高縹緲,環佩碎丁當〔一六〕。泉暖涵窗鏡,雲嬌惹粉囊〔一七〕。嫩嵐滋翠葆〔一八〕,清渭照紅妝〔一九〕。帖泰生靈壽,歡娱歲序長〔二〇〕。月聞仙曲調,霓作舞衣裳〔二一〕。雨露偏金穴〔二二〕,乾坤入醉鄉〔二三〕。

    〔一三〕至道兩句:謂玄宗厭居皇宫而思戀如仙境之華清宫。至道,玄宗尊號“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之簡稱。玄圃,神仙居所,相傳在崐崙山上。此喻華清宫。平居,平日。未央,漢宫殿名。傳爲蕭何所造,規模宏大,壯麗精工。《三輔黄圖》卷二:“未央宫周回二十八里,前殿東西五十丈,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營未央宫因龍首山以制前殿。至孝武以木蘭爲焚橑,文杏爲梁柱,金鋪玉户,華榱璧璫,雕楹玉磶,重軒鏤檻,青瑣丹墀,左墄右平。黄金爲璧帶,間以和氏珍玉,風至其聲玲瓏也。”此喻長安宫殿。

    〔一四〕鈎陳兩句:謂華清宫爲峻巖深谷所包裹,其刻有花紋之臺階高聳在半空中。鈎陳,星名,主後宫,此喻華清宫。文陛,刻有花紋之殿階。青蒼,天空。

    〔一五〕歌吹(chuì):歌聲和樂聲。千秋節:玄宗生日。《舊唐書·玄宗紀》:“開元十七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誕日,宴百僚于花萼樓下,百寮表請以每年八月五日爲千秋節,王公以下獻鏡及承露囊,天下諸州,咸令宴樂,休暇三日,仍編爲令,從之。”

    〔一六〕神仙兩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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