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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选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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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以天下爲己任,而今僅守一僻左小郡,其心中鬱悶自不待言。故詩之首段情緒消沉,加上四十歲即已髮白如霜,遂起歲月如流而功業無就之嘆。第二段寫詩人所仰慕者爲削平淮西、戰功卓著之名將李光顔;素所知交者爲隱居吴中不問世事之朱處士。李積極進取,爲國立功,顯親揚名;朱則躬耕山林,超然物外,優哉遊哉,頗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意。末段則暢述其欲奮起掃平割據,收復失地,使國家統一人民安康之懷抱,表達了他力圖進取,不願終老山林,而欲追隨光顔願奉身國事的志向,詩之情調復由感傷轉爲昂揚。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二評曰:“小杜《感懷詩》爲滄州用兵作,宜與《罪言》同讀。《郡齋獨酌》詩,意亦在此。”

    是詩爲五言古體,一韻到底,中間雜以七言句。描寫景物及抒發懷抱則多用對句,氣韻流暢,抒情叙事與議論結合,凝煉自然,可視爲牧之五古之力作。

    送國棋王逢〔一〕

    玉子紋楸一路饒,最宜簷雨竹蕭蕭〔二〕。羸形暗去春泉長,拔勢横來野火燒〔三〕。守道還如周伏柱,鏖兵不羨霍嫖姚〔四〕。得年七十更萬日,與子期於局上銷〔五〕。

    〔一〕本詩作于會昌三年(八四三),時年四十一歲。詩曰“得年七十更萬日”,《嬾真子》曰:“七十更萬日者,牧之是時年四十二三,得至七十,猶有萬日。”“萬日”者,取其成數,非確指也。國棋:猶國手。王逢:事蹟不詳。

    〔二〕玉子兩句:謂兩人于竹聲蕭蕭之雨夜對弈,王逢棋藝高超,一路讓子。玉子紋楸(qiū),玉製之圍棋子,楸木製成之棋盤。紋,指棋盤上方格狀紋路。楸,一種落葉喬木,質地緻密,“琢之爲棋局,光潔可鑒”(《杜陽雜編》)。饒,讓棋。蕭蕭,風雨摇竹之聲。

    〔三〕羸(léi)形兩句:謂王逢弈棋取迂迴戰術,棋形貌似薄弱,實則暗中蓄積力量,如春泉之暗漲;俟布局完成,其勢如野火燎原,不可阻擋。羸形,棋形薄弱。拔勢,一作“猛勢”。

    〔四〕守道兩句:謂弈棋當如老子道家之術,以静制動,以柔克剛,而不能像漢將霍去病那樣,一上來便揮師長驅直入,與敵短兵相接。周伏柱,謂老子。相傳老子曾爲周柱下史,後因以“柱下”指代老子或《道德經》。鏖(áo)兵,苦戰多殺。霍嫖姚,霍去病,漢武帝時大將,善騎射,年十八爲剽(通“嫖”)姚校尉,果敢任氣,曾率軍六擊匈奴,深入沙漠,封狼居胥山而還,功績顯著,封爲冠軍侯、驃騎將軍。

    〔五〕得年兩句:謂詩人如享年七十,則尚有萬日,足可與逢在棋盤消磨對陣。期,約定。局,棋盤。

    赤壁〔一〕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二〕。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三〕。

    〔一〕本詩作于會昌三年,時任黄州刺史。赤壁:山名。湖北省有三赤壁:一在蒲圻縣西北長江南岸,北岸爲烏林。其地石山高聳,突入江濱,上刻“赤壁”二字,漢末吴蜀聯軍曾大敗曹魏數十萬大軍于此。一在武昌縣東南,又名赤磯,亦名赤圻。一在黄岡縣,亦名赤鼻,屹立長江濱,土石皆帶赤色,下有赤鼻磯。杜牧與北宋蘇軾所寫當爲黄岡赤壁,二人皆藉此爲題以抒其慨。

    〔二〕折戟兩句:謝枋得《唐詩絶句注解》:“予自江夏泝洞庭,舟過蒲圻縣,見石壁有‘赤壁’二字,因登岸訪問父老,曰至今土人耕田園者,或得弩箭,鏃長一尺有餘,或得斷槍,想見周郎與曹公大戰可畏。此詩磨洗折戟,非妄言也。”將,把、拿。黄叔燦曰:“‘認’字妙,懷古深情,一字傳出,下二句翻案,亦從‘認’字生出。”(《唐詩箋注》)

    〔三〕銅雀:臺名,故址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古鄴城西北隅。《三國志·魏志·武帝紀》:“建安十五年冬,作銅雀臺。”二喬:指橋公二女,大橋爲孫策妻,小橋爲周瑜妻。《三國志·吴書·周瑜傳》:“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橋,瑜納小橋。”注引《江表傳》曰:“策從容戲瑜曰:‘橋公二女雖流離,得吾二人作婿,亦足爲歡。”又,薛雪《一瓢詩話》曰:“‘春深’二字,下得無賴,正是詩人調笑妙語。”

    此詩爲懷古咏史傑作。詩人從眼前折戟這一細節引出對於五百年前赤壁大戰之慨嘆,贊美周瑜統率指揮之功,過渡自然。“東風”兩句以假設語氣從反面落筆,有意想不到之藝術魅力,使咏史詩而具有抒情詩意境,較之正面議論更具匠心。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三云:“詩人咏史最難,妙在不增一字,而情感自深。”是詩以其優美之藝術形象顯示此戰與東吴命運攸關,而周瑜才能之卓越就在於因勢乘便,充分利用東風之利,一舉打敗曹魏,奠定三分之業,遂避免國破妻辱之悲。詩人對周瑜之敬仰不着一字,盡在藴藉之中,同時亦隱含自己徒負軍事才能不得一展懷抱之憾。對此詩含蓄之妙,謝枋得《唐詩絶句注解》評曰:“後二句絶妙,衆人詠赤壁,祗善當時之勝,杜牧之詠赤壁,獨憂當時之敗。此是無中生有,死中求活,非淺識可到。”

    齊安郡晚秋〔一〕

    柳岸風來影漸疏〔二〕,使君家似野人居〔三〕。雲容水態還堪賞,嘯志歌懷亦自如。雨暗殘燈棋欲散,酒醒孤枕雁來初〔四〕。可憐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釣魚〔五〕。

    〔一〕本詩作于會昌三年。齋安郡:即黄州。南齊置齊安郡、縣,隋廢郡,省縣入黄岡。

    〔二〕柳岸句:謂秋風蕭瑟,岸畔柳葉凋落稀疏。

    〔三〕使君:詩人自謂。漢時尊稱刺史爲使君,後因以稱州郡長官。野人:鄉野之人,即農夫。

    〔四〕雲容四句:謂生活閒淡孤寂:白天賞玩雲烟水色,嘯歌吟咏;雨夜飲酒弈棋。

    〔五〕可憐:猶可嘆。蓑翁:穿蓑衣之漁翁。

    黄州赤壁並非當年曹、吴争雄之所,然既名赤壁,亦足引人緬懷往昔,思念英雄。詩人在黄州任上生活孤寂,内心殊不平静,渴望進取之心在激蕩,故藉赤壁懷古以抒其慨。錢謙益、何焯評曰:“有不勝其感慨者,憶昔郡之赤壁,吴、魏争雄其下,今者霸圖寂寞,江山儼然,惟有漁翁垂釣而已,然則盛衰興廢,慨可勝道哉!”(《唐詩鼓吹評註》)

    齊安郡後池絶句〔一〕

    菱透浮萍緑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二〕。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三〕。

    〔一〕本詩作于會昌三年夏。

    〔二〕夏鶯句:謂鶯兒在薔薇枝上宛轉嬌啼。

    〔三〕紅衣:指鴛鴦之彩羽。

    是詩别具情致。一是色彩豐富,其寫菱萍之緑,夏鶯與薔薇之紅黄相間,鴛鴦之綵羽,鮮明奪目,明媚可愛。次以“透”、“弄”、“浴”等動詞狀菱萍生長、夏鶯歡唱及鴛鴦戲水,更以“無人”反襯後池之清幽與詩人終日觀賞之悠閒,極爲傳神。

    題齊安城樓〔一〕

    嗚軋江樓角一聲〔二〕,微陽落寒汀〔三〕。不用憑欄苦迴首,故鄉七十五長亭〔四〕。

    〔一〕本詩作于會昌三年秋。

    〔二〕嗚軋(yà):畫角之聲。角:古軍樂器名,其聲嗚然,催人奮發。

    〔三〕微陽:夕陽餘輝。(liàn):水波閃動貌。寒汀:秋冬時節的水中小洲。

    〔四〕故鄉:此謂長安。七十五長亭:據《新唐書·百官志·兵部》:“凡三十里有驛。”又《通典·州郡典》:“齊安郡去西京二千二百二十五里。”是黄州距長安七十五驛之遥。長亭,秦漢十里置亭,爲行人休憩及餞别之處。庾信《哀江南賦》:“十里五里,長亭短亭。”此指驛站(掌投遞公文、轉運官物及供來往官員休息之所)。

    是詩先寫齊安城樓之景,一爲耳聞,一爲目見。後寫登高所引起之鄉思,隱隱流露不滿于刺史職位之意。末以“七十五長亭”之數,屈指計程,狀故鄉之遥,示鄉思之深。黄叔燦《唐詩箋注》曰:“角聲初動,微陽將落,登樓盼望,能無故鄉之思?乃曰‘不用憑欄苦回首,故鄉七十五長亭’,則别緒茫茫,不堪回首矣。”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煙水迷茫,斜日將沈之際,危樓一角,畫角聲低,言登臨所聞見也。後二句,默數歸程,有七十五長亭之遠;無路奮飛,安用憑欄極目耶?凡客子登高,鄉山遥望,已情所難堪。今言料無歸計,不用回頭,其心愈苦矣。”

    齊安郡中偶題二首〔一〕

    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多少緑荷相倚恨,一時迴首背秋風。

    秋聲無不攪離心,夢澤蒹葭楚雨深〔二〕。自滴階前大梧葉,干君何事動哀吟〔三〕?

    〔一〕本詩作于會昌三年秋。

    〔二〕夢澤:指雲夢澤。本楚都江陵附近之湖澤,春秋戰國時楚王之游獵區,晉後範圍擴大,稱今湖南益陽縣湘陰縣以北、湖北江陵縣安陸縣以南、武漢市以西地區爲雲夢澤。蒹葭(jiān jiā):蘆荻。《詩經·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楚雨:黄州在雲夢澤地區,古屬楚國,故稱。

    〔三〕干:關連。

    這兩首絶句輕倩秀艷,意境藴藉,引人入勝。

    其一寫秋日黄昏所見之風荷景象,優美如畫。詩之一、二兩句對偶工整,構思精巧,造語清新。“兩竿”由“三竿”演化而來,原以形容太陽升高,時近中午。如《南齊書·天文志》:“日出高三竿。”劉禹錫《竹枝詞》:“日出三竿春霧消,江頭蜀客駐蘭橈。”而此則用以描寫落日之景,不言“三竿”而稱“兩竿”,狀日之將落。“半縷”從“一縷”而來,“一縷”已甚輕細,何況“半縷”。三、四兩句則以擬人手法寫緑荷之隨風翻動,實則抒發自己嫉惡如仇之愛憎,與前淒清淡遠之氛圍融爲一體。

    其二寫秋風蕭瑟,秋雨綿綿,催動鄉思,難以入睡。詩之末句以反問句式襯托悵惘之情,更覺藴藉。白居易《長恨歌》云:“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以景傳情,二者可謂異曲同工。而温庭筠之《更漏子》:“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其意境與句式則顯從“自滴階前大梧葉,干君何事動哀吟”中化出。翁方綱《石洲詩話》曰:“小杜詩‘自滴階前大梧葉,干君何事動哀吟’,亦在南唐‘吹皺一池春水’語之前,可證杜黑白鷹語。”

    寄浙東韓乂評事〔一〕

    一笑五雲谿上舟〔二〕,跳丸日月十經秋〔三〕。鬢衰酒減欲誰泥?迹辱魂慚好自尤〔四〕。夢寐幾回迷蛺蝶〔五〕,文章應廣《畔牢愁》〔六〕。無窮塵土無聊事,不得清言解不休〔七〕。

    〔一〕本詩約作于會昌四年(八四四),據集中《薦韓乂啓》云:“大和八年(八三四),自淮南有事至越,見韓居于鏡上,三畝宅,兩頃田,樹蔬釣魚,唯召名僧爲侣,餘力究《易》,嬉嬉然無日不自得也。”據此,别後“十經秋”,當是會昌四年。韓乂(yì):越中(今浙江紹興一帶)人,曾在沈傳師幕府任職,與詩人同事。時爲浙東觀察使幕府吏。牧之《薦韓乂啓》云:“韓及第後,歸越中,佐沈公江西、宣城。……其爲人也,貞潔芳茂,非其人不與遊,非其食不敢食。……某久承恩知,但欲薦賢於盛時。”評事:大理評事,係虚銜,唐時幕府官吏常帶有朝廷散官銜,以示榮寵。

    〔二〕五雲谿:即若邪溪,在今浙江省紹興市東南。《太平寰宇記》:“越州會稽縣若耶谿,在縣東南二十八里,唐吏部侍郎徐浩遊之云:‘曾子不居勝母之閭,吾豈遊若邪之谿?’遂改爲五雲之谿。”

    〔三〕跳丸日月:喻時光流逝之速。韓愈《秋懷》詩:“憂愁費晷景,日月如跳丸。”

    〔四〕鬢衰兩句:意謂鬢髮染霜,酒興大減,將怪誰?而功業無成,深感羞慚之際,也祗能自怨自嘆。泥(nì),糾纏,引申爲怨怪。迹,功業可見者。尤,怨恨。

    〔五〕夢寐句:謂欲從老莊之學,超然物外。《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六〕文章句:謂爲文也只有學揚雄,窮極無聊而已。廣,擴而充之。《畔牢愁》,揚雄所作辭賦名。《漢書·揚雄傳》:“旁《離騷》作重一篇,名曰《廣騷》;又旁《惜誦》以下至《懷沙》一卷,名曰《畔牢愁》。”注:“李奇曰:‘畔,離也。牢,聊也。與君相離,愁而無聊也。’”是牧之所云蓋自嘆不爲世所用,語含牢騷與煩惱。

    〔七〕無窮兩句:謂無數世事,無窮愁悶,希望能聽得老友韓乂之高論,爲己指點迷津。塵土,謂世事。清言,高雅之言談。

    蘭溪〔一〕

    蘭溪春盡碧泱泱〔二〕,映水蘭花雨發香〔三〕。楚國大夫憔悴日,應尋此路去瀟湘〔四〕。

    〔一〕本詩作于會昌四年暮春。蘭溪:原注:“在蘄州西。”蘄(qí)州治所在今湖北省蘄春縣。蘭溪源出今湖北省英山縣,西南流入長江,距黄州城七十里,以其側多蘭得名。《詩話總龜》云:“蘭溪自黄州麻城出東南,流入大江,水極清泠。”《水經注·江水篇》:“江水又東右得蘭溪水,口並江浦也。”《新唐書·地理志》:“蘄州蘄水本浠水,武德四年,更名蘭溪;天寶元年,又更名。”《太平寰宇記》:“蘄水縣蘭溪水,源出箬竹山,其側多蘭,唐武德初,縣指此爲名。”吴曾《能改齋漫録》卷九:“杜守黄作此詩,黄承蘭溪下流故耳。”

    〔二〕泱(yānɡ)泱:水深廣貌。

    〔三〕映水句:謂岸邊蘭花與溪水互相照映,經春雨滋潤而流溢清香。

    〔四〕楚國兩句:謂當年屈原流放江南,形容憔悴,大概就是沿蘭溪一路前往瀟湘的罷。楚國大夫,指屈原,參見《題武關》注〔四〕。瀟湘,泛指屈原流放地。《詩話總龜》引《零陵總記》:“瀟水在永州西三十步,自道州營道縣九疑山中,亦名營水;湘水在永州北十里,出自桂林陽海山中,經靈渠北流至零陵北,與瀟水合。二水皆清泚一色,高秋八九月,雖丈餘可以見底。自零陵合流,謂之瀟湘,經衡陽,抵長沙,入洞庭。”

    蘭爲屈原喜愛之香草,其辭賦中多用以比喻忠直之士和高潔之志。杜牧由多蘭而得名之蘭溪聯想屈原當年遭讒被逐之狀,而蘭溪古屬楚國,詩人遠離京都爲此小郡之刺史,與屈原之行吟澤畔相似,故見蘭而起興,以表其敬仰屈原之情。

    題木蘭廟〔一〕

    彎弓征戰作男兒,夢裏曾經與畫眉。幾度思歸還把酒,拂雲堆上祝明妃〔二〕。

    〔一〕本詩作于會昌四年。木蘭廟:《太平寰宇記》:“黄州黄岡縣木蘭山,在縣西一百五十里,舊廢縣取此爲名,今有廟在木蘭鄉。”又程泰之《演繁露》云:“樂府有《木蘭詞》,乃女子代父征戍,十年而歸,不受爵賞,人爲作詩,然不著何代人,……女子能爲許事,其義且武,在緹縈之上。或者疑爲寓言,然白樂天《題木蘭花》云:‘怪得獨饒脂粉態,木蘭曾作女郎來。’又觀杜牧此詩,則既有廟貌,又曾作女郎,則誠有其人矣。異哉!”

    〔二〕拂雲句:謂木蘭在從軍作戰時,曾至拂雲堆祭祀祝禱,祈求昭君佑其早日得勝回鄉。拂雲堆,神祠名。《元和郡縣志》:“朔方軍北與突厥以河爲界,河北岸有拂雲堆神祠,突厥將入寇,必先詣祠,祭酹求福。”明妃,西漢元帝宫人,名嬙,(亦作“檣”),字昭君。竟寧元年(前三三),匈奴呼韓邪單于入朝,元帝賜單于待詔掖庭王嬙爲閼氏以結和親。晉人避司馬昭諱,改昭君爲明君,後又稱明妃。《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二引《隱居詩話》云:“杜牧《木蘭廟詩》殊有美思也。”

    池州送孟遲先輩〔一〕

    昔子來陵陽〔二〕,時當苦炎熱。我雖在金臺,頭角長垂折。奉披塵意驚,立語平生豁〔三〕。寺樓最騫軒〔四〕,坐送飛鳥没。一罇中夜酒,半破前峯月〔五〕。煙院松飄蕭〔六〕,風廊竹交戞〔七〕。時步郭西南〔八〕,繚徑苔圓折〔九〕。好鳥響丁丁〔一〇〕,小溪光汃汃〔一一〕。籬落見娉婷〔一二〕,機絲弄啞軋〔一三〕。煙濕樹姿嬌,雨餘山態活〔一四〕。仲秋往歷陽〔一五〕,同上牛磯歇〔一六〕。大江吞天去,一練横坤抹〔一七〕。千帆美滿風,曉日殷鮮血〔一八〕。歷陽裴太守〔一九〕,襟韻苦超越〔二〇〕。鞔鼓畫麒麟〔二一〕,看君擊狂節〔二二〕。離袖颭應勞,恨粉啼還咽〔二三〕。明年忝諫官〔二四〕,緑樹秦川闊〔二五〕。子提健筆來,勢若夸父渴〔二六〕。九衢林馬撾,千門織車轍〔二七〕。秦臺破心膽,黥陣驚毛髮〔二八〕。子既屈一鳴,余固宜三刖〔二九〕。慵憂長者來,病怯長街喝〔三〇〕。僧爐風雪夜,相對眠一褐。暖灰重擁瓶,曉粥還分鉢〔三一〕。青雲馬生角,黄州使持節〔三二〕。秦嶺望樊川,祇得迴頭别〔三三〕。商山四皓祠〔三四〕,心與摴蒲説〔三五〕。大澤蒹葭風,孤城狐兔窟〔三六〕。且復考《詩》《書》,無因見簪笏〔三七〕。古訓屹如山,古風冷刮骨。周鼎列瓶罌,荆璧横拋摋〔三八〕。力盡不可取,忽忽狂歌發〔三九〕。三年未爲苦〔四〇〕,兩郡非不達〔四一〕。秋浦倚吴江〔四二〕,去檝飛青鶻〔四三〕。溪山好畫圖,洞壑深閨闥〔四四〕。竹岡森羽林〔四五〕,花塢團宫纈〔四六〕。景物非不佳,獨坐如鞲紲〔四七〕。丹鵲東飛來〔四八〕,喃喃送君札〔四九〕。呼兒旋供衫,走門空踏襪〔五〇〕。手把一枝物,桂花香帶雪。喜極至無言,笑餘翻不悦〔五一〕。人生直作百歲翁〔五二〕,亦是萬古一瞬中〔五三〕。我欲東召龍伯翁〔五四〕,上天揭取北斗柄〔五五〕,蓬萊頂上斡海水〔五六〕,水盡到底看海空。月於何處去,日於何處來?跳丸相趁走不住〔五七〕,堯舜禹湯文武周孔皆爲灰〔五八〕。酌此一杯酒,與君狂且歌。離别豈足更關意〔五九〕,衰老相隨可奈何!

    〔一〕本詩作于會昌四年赴任池州刺史後。是年九月,詩人黄州刺史任滿,轉爲池州刺史接李方玄之任。方玄字景業,爲牧之摯友,于會昌五年四月,卒于宣城客舍(據《唐故處州刺史李君墓誌銘》)。牧之《祭故處州李使君文》又云:“君刺池陽,我守黄岡,……幸會交代,沿楫若飛,江山九月,涼風滿衣。……縱酒十日,舞袖僛垂。”詩人遷任池州所稱之“江山九月”必在會昌四年。會昌二年春牧之出守黄州,至四年九月,前後恰三年。至池州後,老友孟遲來訪,詩人薦之應進士試,並賦此詩送别。池州:又名池陽郡,治所秋浦縣(今安徽省貴池縣)。孟遲:《唐才子傳》:“孟遲,字遲之,平昌人。會昌五年易重榜進士。”又《唐詩紀事》卷五四:“孟遲登會昌五年進士第。”先輩:唐時應科舉試者互稱之敬詞。李肇《唐國史補下》:“進士爲時所尚久矣,……互相推敬謂之先輩。”

    〔二〕子:古時對男子之美稱,此謂孟遲。陵陽:在安徽宣城,見《贈宣州元處士》注〔二〕。詩人于文宗開成二年至三年在宣州崔鄲幕府任職。

    〔三〕我雖四句:意謂自己當年雖曾受聘崔鄲,却並不得意,只因幸聞孟遲一席話,心胸方豁然開朗,俗忿俱消。金臺,黄金臺,又稱燕臺。此謂崔鄲幕府。戰國時燕昭王築宫延攬人才,使燕得以復興,後遂稱招賢之所爲黄金臺。《史記·燕召公世家》:“燕昭王于破燕之後即位,卑身厚幣以招賢者。謂郭隗曰:‘齊因孤之國亂而襲破,孤極知燕小力少,不足以報。然誠得賢士以共國,以雪先王之恥,孤之願也。先生視可者,得身事之。’郭隗曰:‘王必欲致士,先從隗始。況賢于隗者,豈遠千里哉!’于是昭王爲隗改築宫而師事之。”《長安客話》卷一:“黄金臺有二,故燕昭王所爲樂(毅)、郭(隗)築而禮之者,其勝跡皆在定興。今都城亦有二,是後人所築。……都城黄金臺,出朝陽門循濠而南,至東南角,巋然一土阜是也。……京師八景有曰‘金臺夕照’,即此。”又馮集梧注曰:“按:《新序》《通鑑》亦皆云築宫,不言臺也。然李白屢用黄金臺事,如‘誰人更掃黄金臺’、‘燕昭延郭隗,遂築黄金臺’、‘掃灑黄金臺,招邀廣平客’、‘如登黄金臺,遥謁紫霞仙’、‘侍宴黄金臺,傳觴青玉案’。杜甫亦有:‘揚眉結義黄金臺’、‘黄金臺貯俊賢多’。柳子厚亦云:‘燕有黄金臺,遠致望諸君。’《白氏六帖》有‘燕昭王置千金于臺上,以延天下士,謂之黄金臺。’此語唐人相承用者甚多,不特本于白也。”頭角,喻年輕人之氣概或才華。垂折,喻失意。奉,敬詞。披,披覽,此謂聽聞。塵意,世俗之見。立語,頃刻之間。

    〔四〕寺樓:當指宣州開元寺,可參看《題宣州開元寺》詩。騫(qiān)軒:一作“軒騫”,喻寺樓檐角尖飛,如鳥翅高舉。

    〔五〕半破句:謂月至夜半始突破山峰遮擋而升上中天。

    〔六〕飄蕭:風吹松聲。

    〔七〕交戛(jiá):風吹竹聲。

    〔八〕郭:外城。

    〔九〕繚徑句:謂人跡罕至,故苔蘚布滿曲折小径。繚,繚繞。

    〔一〇〕丁(zhēnɡ)丁:鳥鳴聲。

    〔一一〕汃(pà)汃:水流聲。

    〔一二〕籬落:猶籬笆。娉婷(pīnɡ tínɡ):美好貌,此謂農家少女。

    〔一三〕機絲:織絲。啞軋(yā yà):紡織機聲。

    〔一四〕煙濕兩句:謂雨後之霧氣使樹姿嬌好,山色秀美。

    〔一五〕仲秋:陰曆八月。歷陽:郡名,今安徽省和縣。

    〔一六〕牛磯:謂牛渚磯,在安徽省當塗縣。《通典》:“宣州當塗有牛渚磯,亦謂之采石。”《元和郡縣志》:“當塗縣牛渚山,在縣北三十五里,山突出江中,謂之牛渚圻,古津渡處也。”

    〔一七〕一練句:謂長江如白練之横亘大地。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餘霞散成綺,澄江静如練。”練,白色熟絹。坤,八卦之一,地也。

    〔一八〕殷(yān):黑紅色。

    〔一九〕裴太守:裴姓刺史。太守,此用作刺史的别稱。(參《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横江裴使君見迎李趙二秀才同來因書四韻兼寄江南許渾先輩》。)詩人于文宗開成四年由宣城赴京供職,途經和州,曾受到裴刺史歡迎。

    〔二〇〕襟韻:謂襟懷風度。苦:極。

    〔二一〕鞔(mán)鼓句:謂皮革製成之鼓面上畫有麒麟以爲裝飾。鞔,用皮革製成鼓面。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二:“玄宗常伺察諸王。寧王嘗夏中揮汗鞔鼓,所讀書乃龜兹樂譜也。”

    〔二二〕看君句:謂裴太守欣賞孟遲擊出節奏極爲快速之鼓點。

    〔二三〕離袖兩句:寫兩人依依惜别之情。颭(zhǎn),因風摇動,此謂揮動。勞,慰問。

    〔二四〕明年句:牧之與孟遲别後赴京任左補闕、史館修撰。左補闕,掌供奉諷諫。明年,指文宗開成五年(八四〇)。忝(tiǎn),謙詞。

    〔二五〕秦川:謂今陝西、甘肅秦嶺以北平原地帶,古屬秦國,因名。此謂京城長安。

    〔二六〕子提兩句:謂孟遲來京赴試,文筆縱横,才華發越,如夸父之逐日,一往無前。夸父,神話人物。《山海經·海外北經》:“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爲鄧林。”

    〔二七〕九衢(qú)兩句:謂孟遲意氣豪放,乘車騎馬,踏遍京城。九衢,四通八達之路。林,喻馬鞭頻舉,與下“織”字相對。馬撾(zhuā),猶馬策。

    〔二八〕秦臺兩句:謂孟遲詩深刻嚴整,如秦鏡之照人心膽,如黥陣之驚人毛髮。秦臺,猶秦鏡。《西京雜記》卷三:高祖入咸陽宫,“有方鏡,廣四尺,高五尺九寸,表裏有明,人且來照之,影則倒見,以手捫心而來,則見腸胃五臟,歷然無硋。人有疾病在内,則掩心而照之,則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則膽張心動。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膽張心動者則殺之。高祖悉封閉以待項羽,羽併將以東,後不知所在。”蕭統《五月啓》:“蘋葉飄風,影亂秦臺之鏡。”黥(qín)陣,漢將黥布善布陣,故稱黥陣。《史記·黥布列傳》:“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軍置陳(陣)如項籍軍,上惡之。”

    〔二九〕子既兩句:謂二人均懷才不遇:孟遲落第,未能一鳴驚人;自己則如和氏之懷玉,亦無人識寶。屈,曲而不伸。一鳴,《史記·滑稽列傳》:“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三刖(yuè),《韓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爲誑而刖其左足。及厲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爲誑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淚盡而繼之以血。王聞之,使人問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也。遂命曰和氏之璧。”刖,古代酷刑,斷足。

    〔三〇〕慵(yōnɡ)憂兩句:謂自己懶散病弱,不願與顯貴往來。慵,懶。長者,此謂顯貴者。喝,喝道,古時官員出行,前導者喝止行人避路。

    〔三一〕僧爐四句:謂兩人曾于風雪之夜至僧寺,同被共榻而眠,夜半飲酒暖身,晨起分粥而食。褐(hè),粗毛布衣,此謂粗布被。鉢(bó),僧徒飯器。

    〔三二〕青雲兩句:謂不意承蒙榮升,出任黄州刺史。青雲,喻官運亨通。馬生角,喻難成之事。語出《史記·刺客列傳》:“太史公曰:世言荆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使持節,官吏持符信得代宣朝廷旨令,此指出任刺史。《通典》:“唐武德元年,改郡爲州,改太守爲刺史,加號持節,後加號爲使持節諸軍事,而實無節,但頒銅魚符而已。”按:牧之對外放州官深致不滿,故語帶譏諷。

    〔三三〕秦嶺兩句:謂詩人告别故鄉前往黄州赴任。秦嶺,位于長安城南。樊川,長安城南名勝,杜佑有别墅在此。《長安志》:“《三秦記》:長安正南秦嶺,嶺根水流爲秦川,一名樊川,長安名勝之地。周處士韋夐,唐杜牧之,岐國杜公,奇章牛公之居皆在焉。”

    〔三四〕商山句:見前《題商山四皓廟》注〔一〕。

    〔三五〕心與句:謂在黄州常以摴蒱之戲自娱。與,參與。摴蒱(shū pú),古博戲,擲五木觀其采色以賭勝負。説(yuè),通“悦”。

    〔三六〕大澤兩句:意謂黄州僻處雲夢澤畔,人煙稀少,乃狐兔出没之所。《祭周相公文》曰:“黄州大澤,蒹葭之場。”參見《雪中書懷》注〔四〕。蒹葭(jiān jiā),蘆荻。

    〔三七〕且復兩句:意謂姑且再研熟讀《詩》、《書》,無從置身朝廷,參與朝政。無因,無從。簪笏(zān hù),朝官所用之冠簪及朝見時手中所執之狹長手版。版笏每以玉、象牙或竹片製成,用以指畫及記事。

    〔三八〕周鼎兩句:謂鼎彜重器與一般瓶罐同列,玉璧之寶竟遭棄毁。意即不爲世所用而沉淪下僚。周鼎,局代傳國寶器。《左傳·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史記·封禪書》:“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史記·賈生列傳》:“于嗟嚜嚜兮,生之無故,斡棄周鼎兮寶康瓠。”罌(yīnɡ),口小腹大之瓶。荆璧,即和氏之璧,因産于荆楚,故稱。樧(sà),自注:“蘇割切。”側手以擊。

    〔三九〕忽忽:失意貌。

    〔四〇〕三年:謂武宗會昌二年(八四二)春至四年九月任黄州刺史首尾三年。

    〔四一〕兩郡:馮集梧注:“按:牧之自黄州遷池州,故云兩郡。”達:顯貴。

    〔四二〕吴江:指長江,池州古屬吴國,故稱。

    〔四三〕檝(jí):即“楫”,船槳。鶻(ɡǔ):鶻鵃,鳥名。短尾,羽青黑色。此指船頭刻有青鶻之船。

    〔四四〕洞壑(hè)句:謂山洞深邃,有如閨房。壑,溝谷。閨闥(tà),猶閨房。闥,門也。

    〔四五〕竹岡句:謂山岡之竹茂然成林。

    〔四六〕花塢(wù)句:謂塢中鮮花燦爛似錦。塢,四面高中間低的地方。纈(xiè),絲織物上之印染花紋。

    〔四七〕鞲紲(ɡōu xiè):謂受束縛。鞲,舊時臂套,用以束衣袖以便動作。紲,束;拴。

    〔四八〕丹鵲:鵲之一種。《拾遺記》卷二:“塗脩國獻青鳳、丹鵲各一雌一雄。”按,《太平御覽》卷七六九“鵲”作“鵠”。

    〔四九〕喃喃:,細語聲。札:信。

    〔五〇〕呼兒兩句:謂聞孟遲來訪,急呼侍兒取衣,且未及着鞋即欲出門迎候。旋(xuàn),原注:“去聲。”急貌。

    〔五一〕翻:反而。

    〔五二〕直:就;即使。

    〔五三〕一瞬(shùn):轉眼間,喻迅疾。

    〔五四〕龍伯翁:神話人物。《列子·湯問》:“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鼇,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

    〔五五〕北斗柄:北斗七星由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摇光組成,其中,天樞至天權名“斗魁”,玉衡至摇光名“斗杓”,亦稱斗柄。

    〔五六〕蓬萊:仙山名,傳爲仙人所居。《山海經·海内北經》:“蓬萊山在海中。”《史記·封禪書》:“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斡(wò):旋轉。

    〔五七〕跳丸相趁:喻時光速逝。《大洞經》:“日爲跳丸。”《慎子》:“月如銀丸。”《禮記·月令·正義》:“京房云:先師以爲日似彈丸,或以爲月亦似彈丸。”又元稹《遣興》:“日月東西跳。”韓愈《秋懷詩》之九:“日月如跳丸。”相趁,猶相逐。

    〔五八〕堯舜句:謂史家所稱道之聖君賢人如堯舜等,皆隨時光流逝而爲灰燼。

    〔五九〕關意:掛念;注意。

    是詩藉寫與孟遲之深厚情誼,抒發詩人材非所用之鬱憤牢騷。結尾以浪漫筆調表惜别之意,感情噴薄,想象飛越,出語驚人,頗具屈原問天氣勢。楊萬里將“我欲東召……看海空”等詩句與李賀“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並提,謂其“詩有驚人句”(《誠齋詩話》)。葉矯然《龍性堂詩話續集》曰:“小杜《池州别孟遲詩》:‘我欲東召龍伯翁,水盡到底看海空。’咄咄奇語,與老杜‘頓轡海徒涌,神人身更長’之語相當。”

    重送〔一〕

    手撚金僕姑〔二〕,腰懸玉轆轤〔三〕。爬頭峯北正好去〔四〕,係取可汗鉗作奴〔五〕。六宫雖念相如賦,無那防邊重武夫〔六〕。

    〔一〕重送:再次送别。

    〔二〕撚(niǎn):以手拈物。金僕姑:箭名。《左傳·莊公十一年》:“乘丘之役,公以金僕姑射南宫長萬。”盧綸《和張僕射塞下曲》之一:“鷲翎金僕姑,燕尾綉蝥弧。”

    〔三〕玉轆轤:劍名。《漢書·雋不疑傳》:“帶櫑具劍。”注云:“晉灼曰:古長劍首以玉作井轆轤形,上刻木作山形,如蓮花初生未敷時。今大劍木首,其狀似此。”轆轤,一作“鹿盧”。

    〔四〕爬頭峯:亦作“杷頭烽”,在今山西省,形勢險要。《資治通鑑》卷二四六胡注:“杷頭烽北臨大磧,東望雲、朔,西望振武。”

    〔五〕係:縛。可汗(kè hán):古代西北少數民族君主之稱號。鉗:古刑法之一,以鐵圈束頸。

    〔六〕六宫兩句:謂後宫妃嬪雖喜誦相如辭賦,奈邊防尚須倚重武將。六宫,皇后妃嬪或其住處。相如,司馬相如,西漢著名辭賦家。無那(nuó),無奈。

    詩人前已賦長詩送别孟遲,然意猶未盡,復作是送别。其時北方回鶻猶爲患未已,詩人雖作地方官吏,仍憂念朝政,故前一年寫《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詳陳平定澤潞之策。至池州後,又作《上李太尉論北邊事啓》,貢獻驅逐回鶻之計。而此詩則以詩歌形象塑造了一位勇猛善戰的武將,寓其消滅賊酋之壯志,并用以勗勉孟遲,爲國立功。楊慎《升庵詩話》卷五評送孟遲兩首詩曰:“二詩奇崛,而用韻古。”

    登池州九峯樓寄張祜〔一〕

    百感中來不自由〔二〕,角聲孤起夕陽樓〔三〕。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四〕。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五〕?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户侯〔六〕。

    〔一〕本詩作於會昌五年(八四五)池州刺史任上,時年四十三歲。池州:治所在秋浦,今屬安徽省貴池縣。九峯樓:一作“九華樓”。清《一統志·池州府》:“池州九華樓有二:一在貴池縣九華門上,唐建;一在青陽縣東南二里。唐杜牧有《九華樓寄張祜》詩。”張祜:《新唐書·藝文志》:“《張祜詩》一卷,字承吉,爲處士,大中中卒。”是詩乃有感而發。據范攄《雲溪友議》卷四(《唐詩紀事》卷五二略同):“致仕尚書白舍人,初到錢塘,令訪牡丹花,獨開元寺僧惠澄近於京師得此花栽,始植於庭,欄圍甚密,他處未之有也。時春景方深,僧設油幕覆其上,牡丹自此東越分種之也。會稽徐凝,自富春來,未識白公,先題詩曰:‘唯有數苞紅幞在,含芳只待舍人來。’白尋到寺看花,乃命徐生同醉而歸。時張祜榜舟而至,甚若疏誕,然張、徐二生未之習稔,各希首薦焉。中舍曰:‘二君勝負,在於一戰也。’遂試《長劍倚天外賦》、《餘霞散成綺詩》,試訖解送,以凝爲先,祜其次耳。……祜遂行歌而返,凝亦鼓枻而歸。自是二生終身偃仰,不隨鄉試矣。先是李補闕林宗、杜殿中牧與白公輦下較文,具言元白詩體舛雜,而爲清苦者見嗤,因兹有恨。後杜舍人守秋浦,與張生爲詩酒之交,亦知錢塘之歲,白有是非之論,懷不平之色,爲詩二首以高之曰:‘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户侯。’又曰:‘如何故國三千里,虚唱新辭滿六宫。’”

    〔二〕中:内心。不自由:不由自主。

    〔三〕角聲:畫角之聲。孤起:謂畫角聲從遠處傳來,引起詩人内心的孤寂之感。

    〔四〕碧山兩句:謂思友之情似青山連綿不斷,悵恨之思如芳草綿延無邊。《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五〕睫在兩句:批評白居易對張祜之不公正待遇。意謂睫毛近在眼前,却視而不見;“道”本在自身日常言行之中,又何必到處追求?《史記·越王勾踐世家》:“齊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貴其用智之如目,見豪毛而不見其睫也。今王知晉之失計,而不自知越之過,是目論也。’”《索隱》:“言越王知晉之失,不自覺越之過,猶人眼能見豪毛而自不見其睫,故謂之‘目論’也。”《孟子·離婁上》:“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

    〔六〕千首句:謂張祜以詩歌創作名世,即可糞土萬户侯矣。萬户侯,謂官高爵顯者。陸龜蒙《和過張祜處士丹陽故居》:“承吉短章大篇,爲才子之最,賢俊之士及高位重名者,多與之游。或薦之於天子,書奏不下;亦受辟諸侯府,性狷介不容物,輒自劾去。以曲阿地古淡有南朝遺風,遂築室種樹而家焉。”

    牧之於會昌四年(八四四)九月,由黄州刺史遷爲池州刺史。五年(八四五),張祜由丹陽赴池州訪牧,兩人攜手同遊,談詩論文,甚爲契合。牧之頗爲賞識祜之《宫詞》,對白居易的揚凝抑祜,深抱不平,且對元白詩也早有異議,故成是詩,以慰張祜,并藉此寓寫個人身世之感,表現了他蔑視權貴的高傲性格。張祜後作《和杜牧之九華樓見寄》答之,詩云:“孤城高柳鳴曉鴉,風簾半鉤清露華。九峯聚翠宿危檻,一夜孤光懸冷沙。出岸遠暉帆欲落,入溪寒影雁差斜。杜陵歸去春應早,莫厭青山謝朓家。”

    按,牧之曾于《唐故平盧軍節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誌銘》一文中論及元白詩:“(李戡)所著文數百篇,外于仁義,一不關筆。嘗曰:‘詩者可以歌,可以流於竹,鼓於絲,婦人小兒,皆欲諷誦,國俗薄厚,扇之於詩,如風之疾速。嘗痛自元和已來有元、白詩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爲其所破壞。流於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後代知有發憤者,因集國朝已來類於古詩得若干首,編爲三卷,目爲《唐詩》,爲序以導其志。”據此,痛恨元白詩風纖弱者,原係李戡(kān)而非杜牧,後人以之爲杜牧語,似有張冠李戴之嫌。唯杜牧特爲詳述,且筆端時露憤激之情,於中亦可見其贊同之意。又,劉克莊《後村詩話·後集》卷二云:“杜牧罪元、白詩歌傳播,使子父女母交口誨淫,且曰:‘恨吾無位,不得以法繩之。’余謂此論合是元魯山、陽道州輩人口中語。牧之風情不淺,如《杜秋娘》、《張好好》諸篇,青樓薄倖之句,街吏平安之報,未知去元、白幾何?以燕伐燕,元、白豈肯心服?”

    酬張祜處士見寄長句四韻〔一〕

    七子論詩誰似公〔二〕?曹劉須在指揮中〔三〕。薦衡昔日知文舉〔四〕,乞火無人作蒯通〔五〕。北極樓臺長掛夢,西江波浪遠吞空〔六〕。可憐故國三千里,虚唱歌辭滿六宫〔七〕。

    〔一〕張祜原作《江上旅泊呈池州杜員外》詩云:“牛渚南來沙岸長,遠吟佳句望池陽。野人未必非毛遂,太守還須是孟嘗。江郡風流今絶世,杜陵才子舊爲郎。不妨酒夜因閒話,别指東鄉是醉鄉。”酬:答謝。

    〔二〕七子:漢末著名文學家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七人,合稱建安七子。曹丕《典論·論文》:“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并馳。”

    〔三〕曹劉:曹植和劉楨。以五言詩共稱于時。鍾嶸《詩品》上:“自陳思(曹植)已下,楨稱獨步。”牧之盛贊祜詩卓越,以爲可凌越七子,俯視曹劉。

    〔四〕薦衡句:原注:“令狐相公曾表薦處士。”以孔融之薦禰衡於獻帝喻令狐楚之薦祜於穆宗。《後漢書·禰衡傳》:“唯善魯國孔融及弘農楊修,常稱曰:‘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餘子碌碌,莫足數也。’融亦深愛其才,遂上疏薦之。”

    〔五〕乞火句:用蒯(kuǎi)通向丞相曹參舉賢事。意謂張祜雖得令狐楚之薦,却沮於元稹,無人爲其疏通。《漢書·蒯通傳》:“客謂通曰:‘先生之於曹相國,拾遺舉過,顯賢進能,齊國莫若先生者。先生知梁石君、東郭先生世俗所不及,何不進之於相國乎?’通曰:‘諾。臣之里婦,與里之諸母相善也。里婦夜亡肉,姑以爲盜,怒而逐之。婦晨去,過所善諸母,語以事而謝之。里母曰:“女安行,我今令而家追女矣。”即束緼請火於亡肉家,曰:“昨暮夜,犬得肉,争鬬相殺,請火治之。”亡肉家遽追呼其婦。故里母非談説之士也,束緼乞火非還婦之道也,然物有相感,事有適可。臣請乞火於曹相國。’乃見相國曰:‘婦人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幽居守寡不出門者,足下即欲求婦,何取?’曰:‘取不嫁者。’通曰:‘然則求臣亦猶是也,彼東郭先生、梁石君,齊之俊士也,隱居不嫁,未嘗卑節下意以求仕也。願足下使人禮之。’曹相國曰:‘敬受命。’皆以爲上賓。”令狐楚薦祜事,見《唐摭言》“薦舉不捷”條:“張祜元和、長慶中,深爲令狐文公所知。公鎮天平日,自草薦表,令以新舊格詩三百篇隨表進獻,請宣付中書門下。祜至京師,方屬元江夏偃仰内廷,上因召問祜之辭藻上下。稹對曰:‘張祜雕蟲小巧,壯夫恥而不爲者,或獎激之,恐變陛下風教。’上頷之。由是寂寞而歸。”按,以上所載年月容或有誤,然其事當有所據。杜牧對張祜懷才不遇、横遭排擠,深表同情。

    〔六〕北極兩句:謂張祜雖未能出仕,却常在夢魂中牽挂朝廷,其情深遠,如江波卷浪,汹涌不已。北極,北極星,亦稱北辰。《論語·爲政》:“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拱)之。”後因以指稱朝廷。西江,謂長江。

    〔七〕可憐兩句:謂張祜所作宫詞徒然在六宫傳唱,而詞作者却無人賞識。原注:“處士詩:‘故國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祜另有《孟才人嘆一首并序》,寫《宫詞》在後宫傳唱之况甚詳:“武宗皇帝疾篤,遷便殿,孟才人以歌笙獲寵者,密侍其右。上目之曰:‘吾當不諱,爾何爲哉?’指笙囊泣曰:‘請以此就縊。’上憫然。復曰:‘妾嘗藝歌,願對上歌一曲以泄其憤。’上以懇,許之。乃歌‘一聲何滿子’,氣亟立殞。上令醫候之,曰:‘脈尚温而腸已絶。’及帝崩,柩重不可舉。議者曰:‘非俟才人乎?’爰命其櫬,櫬至,乃舉。嗟夫!才人以誠死,上以誠命。雖古之義激,無以過也。進士高璩登第年,宴,傳於禁伶,明年秋,貢士文多以爲之目。大中三年,遇高于由拳(嘉興),哀話于余,聊爲興嘆。詩曰:‘偶因歌態詠嬌嚬,傳唱宫中十二春。却爲一聲何滿子,下泉須弔舊才人。’”又,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四:“張祜詩云:‘故國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杜牧賞之,作詩云:‘可憐故國三千里,虚唱歌詞滿六宫。’故鄭谷云:‘張生故國三千里,知者惟應杜紫微。’諸賢品題如是,祜之詩名安得不重乎?”

    九日齊山登高〔一〕

    江涵秋影雁初飛〔二〕,與客攜壺上翠微〔三〕。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四〕。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五〕。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霑衣〔六〕。

    〔一〕本詩作于會昌五年重陽日。九日:陰曆九月九日,爲重陽節,古有登高飲酒佩茱萸以驅邪之習。《續齊諧記》:“桓景隨費長房游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繫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言,舉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蓋始於此。”齊山:在安徽省貴池縣東南,怪石嶙峋,洞窟幽深,岩壑秀美,峽峪險峻,爲江南名山之一。馮集梧注引《四庫全書總目》曰:“齊山有十餘峯,以其正相齊等,故曰齊山。或曰:唐刺史齊映有善政,嘗好遊,因而得名。”然《大清一統志·池州府一》云:“按《方輿勝覽》,謂山因唐刺史齊映得名,本于吴中復詩、周必大記。考映傳,未嘗刺池州,世系表有齊照爲池州,蓋因之而訛也。”又引《秋浦新志》云:“齊山有十餘峯,其高齊等,故名。周二十里,泉大小九十一,亭臺二十餘。其西有湖曰齊山湖,中有小山曰珠兒山,一名石洲。”據魏泰《臨漢隱居詩話》:“池州齊山石壁有刺史杜牧、處士張祜題名。”又,張祜有《和杜牧之齊山登高》詩云:“秋溪南岸菊霏霏,急管繁弦對落暉。紅葉樹深山徑斷,碧雲江静浦帆稀。不堪孫盛嘲時笑,願送王弘醉夜歸。流落正憐芳意在,砧聲徒促授寒衣。”

    〔二〕涵:包容。秋影:猶秋色。

    〔三〕客:謂張祜。翠微:山氣之作青縹色者,此即指山。杜甫《秋興八首》曰:“千家山郭静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

    〔四〕塵世兩句:謂人生難得歡樂,遇此佳節,又得與友人同登齊山,自應插花滿頭,盡興而歸。塵世,猶人世。《莊子·盜跖篇》:“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瘐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續神仙傳》:“許碏插花滿頭,把花作舞,上酒家樓醉歌。”

    〔五〕但將兩句:意謂當此佳節勝景,祇須盡情痛飲,不必悵惘傷感。酩酊(mǐnɡ dǐnɡ),醉甚。恨,一作“怨”;又作“嘆”。落暉,夕陽餘暉。據《世説新語》注引《續晉陽秋》曰:“陶元亮九日無酒,宅邊東籬下菊叢中摘盈把,坐其側。未幾,望見白衣人至,乃王宏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後歸。”此化用其事。

    〔六〕牛山句:意謂何須效景公徒作牛山之泣。《韓詩外傳》卷一〇:“齊景公遊於牛山之上,而北望齊,曰:‘美哉國乎!鬱鬱泰山。使古無死者,則寡人將去此而何之?’俯而泣沾襟。國子、高子曰:‘然臣賴君之賜,蔬食惡肉可得而食也,駑馬柴車可得而乘也,且猶不欲死,況君乎?’俯泣。晏子曰:‘樂哉,今日嬰之遊也!見怯君一,而諛臣二,使古而無死者,則太公至今猶存,吾君方今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惟事之恤,何暇念死乎。’景公慙,而舉觴自罰,因罰二臣。”牛山,在今山東省淄博市東。獨,一作“淚”。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一五曰:“末二句影切齊山,非泛然下筆。”

    《唐詩鼓吹評註》曰:“此言秋雁初飛,與客攜壺而上翠微之山,因思塵世之事,憂多樂少,今乘登高之興,當採菊而歸也。其所以攜壺者,將從酩酊以酬九日之節,豈以上翠微而致嘆于落暉耶?此聯應第二句末,言自古皆有死,登牛山而流涕,適見景公之愚耳,其何當于達人之曠觀哉!此聯又括中四句意。”所評誠然,但意猶未盡。蓋此詩以曠達之詞寫懷才不遇之憤,在人世無常、及時行樂之頽廢消沉中,大有牢騷不平之慨。故胡應麟《詩藪》内編卷五曰:“雖意稍疏野,亦自一種風致。”《唐宋詩舉要》卷五引吴汝綸曰:“感慨蒼茫,小杜最佳之作。”王安石則更作《和王微之秋浦望齊山感李太白、杜牧之》詩云:“齊山置酒菊花開,秋浦聞猿江上哀。此地流傳空筆墨,昔人埋没已蒿萊。平生志業無高論,末世篇章有遺才。尚得使君驅五馬,與尋陳迹久徘徊。”方回《瀛奎律髓》曰:“此以‘塵世’對‘菊花’,開闔抑揚,殊無斧鑿痕。又變體之俊者。後人得其法,則詩如禪家散聖矣。”何焯曰:“此詩變幻不測,體自渾成。”(同上)紀昀批曰:“前四句自好,後四句却似樂天,‘不用’、‘何必’,字與意并複,尤爲礙格。”(《瀛奎律髓刊誤》)

    池州清溪〔一〕

    弄溪終日到黄昏,照數秋來白髮根〔二〕。何物賴君千遍洗?筆頭塵土漸無痕〔三〕。

    〔一〕本詩約作于會昌五年秋。清溪:溪名。《元豐九域志》卷六:“池州貴池縣有池口、青溪、靈芝、秀山四鎮。”似鎮以溪名。

    〔二〕弄溪兩句:謂終日盤桓溪邊,溪水清澈如鏡,秋來新添之白髮根根可數。弄,玩賞。數(shǔ),計。

    〔三〕何物兩句:意謂長期受清溪環境熏染,雜念全消,情懷高潔,詩筆亦隨之清新高雅。何物,何故,猶今語不知怎麽一回事。此以襯托筆法贊美溪水澄澈。胡震亨《唐音戊籤》卷五五三曰:“詠水至此,大出人意表,奇哉!”

    池州春送前進士蒯希逸〔一〕

    芳草復芳草〔二〕,斷腸還斷腸。自然堪下淚,何必更殘陽〔三〕。楚岸千萬里〔四〕,燕鴻三兩行〔五〕。有家歸不得,況舉别君觴〔六〕。

    〔一〕本詩作于會昌六年(八四六)春,時年四十四歲。前進士:唐時稱進士及第者。李肇《國史補》卷下:“得第謂之前進士。”蒯(kuǎi)希逸:杜牧詩友。《全唐詩》:“蒯希逸,字大隱,會昌三年登第。”

    〔二〕芳草句:以眼前景起興,用無邊之芳草象徵綿綿不盡之情意。復,表示强調。

    〔三〕自然兩句:謂離别之情已足催人淚下,而況當此夕陽殘照之時。黄周星曰:“四語竟是極妙絶句。”(《唐詩快》卷一〇)

    〔四〕楚岸:池州一帶臨江,古屬楚國,故稱。

    〔五〕燕(yān)鴻:北飛之鴻雁。燕,先秦姬姓諸侯國名,在今河北省一帶,後因以指代北方。

    〔六〕有家兩句:詩人家長安,故以不得歸家寫其被外放而不能供職朝廷之苦悶鬱塞心情,亦兼表送别之意。觴(shānɡ),酒杯。

    春末題池州弄水亭〔一〕

    使君四十四〔二〕,兩佩左銅魚〔三〕。爲吏非循吏,論書讀底書〔四〕?晚花紅艷静,高樹緑陰初。亭宇清無比,溪山畫不如。嘉賓能嘯詠〔五〕,官妓巧粧梳〔六〕。逐日愁皆碎,隨時醉有餘。偃須求五鼎〔七〕,陶祇愛吾廬〔八〕。趣向人皆異,賢豪莫笑渠〔九〕。

    〔一〕本詩作于會昌六年暮春。弄水亭:據《清一統志》:“弄水亭在貴池縣南通遠門外,唐杜牧建,取李白‘飲弄水中月’之句爲名。”李白《秋浦歌》:“秋浦多白猿,超騰若飛雪。牽引條上見,飲弄水中月。”

    〔二〕使君:州郡刺史之尊稱,此詩人自謂。

    〔三〕兩佩句:謂自己曾兩任刺史。銅魚,銅製魚形之符信,刻字於符陰,剖而分執之,分金、銀、銅質等,凡五品以上官員皆隨身佩帶,新任刺史受命後即領取左魚,赴州後與州庫之右魚合契以爲憑信。程大昌《演繁露》卷六:“唐世所用以貯魚符者,是之謂袋。袋中實有符契,即右一而與左二合者也。凡有召或使令,即從中出半契,合驗以防詐僞。”

    〔四〕爲吏兩句:意謂自己雖兩任刺史,却並非一良吏;也嘗論書衡文,然究竟又讀何書耶。循吏,奉法循理之吏。底,何;甚麽。

    〔五〕嘉賓:尊稱來賓。《詩經·小雅·鹿鳴》:“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六〕官妓:亦作“宫妓”。唐宋時各州均有妓女,專供官署宴飲時歌舞侑酒。

    〔七〕偃須句:謂主父偃專力追求富貴利禄。主父偃,漢武帝時官至中大夫,以力主削弱諸侯王勢力、抑制豪强、抗擊匈奴等深獲武帝賞識。《史記·主父列傳》:“主父曰:‘臣結髮遊學四十餘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爲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阨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五鼎,古代祭禮,大夫用五鼎盛羊、豕、魚、膚、腊,後因以形容貴族生活之奢侈。鼎,古代炊器,三足兩耳。

    〔八〕陶祇句:謂陶潛惟願躬耕田園,隱居不仕。蕭統《陶淵明傳》:潛爲彭澤令,“歲終,會郡督郵至縣,吏請曰:‘應束帶見之。’淵明嘆曰:‘我豈能爲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賦《歸去來》。”又,陶潛《讀山海經》詩:“衆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

    〔九〕趣向兩句:謂人各有志,他人欲爲賢臣豪傑建功立業,亦無可非議,自己則向往于隱退躬耕之生活。趣向,猶志向。渠,他。

    是詩爲五言排律,以四句爲一組,對偶工整,融叙事、寫景、議論于一體。詩之第一層意思謂自己兩任刺史而並非良吏,語含譏刺,對外放州官深致不滿,第二層寫弄水亭景物之美。第三層寫自己常與賓客吟詩唱和、聽歌賞舞,沉湎于醉酒之中。最後以古人仕進與隱退爲例,表明自己不羨功名自求歸隱之願。詩人不甘心于刺史之遠離朝政,滿腔鬱憤,借酒澆愁,欲效淵明而掛冠。曾季貍《艇齋詩話》評曰:“春晚景物説得出者,惟韋蘇州‘緑陰生晝寂,孤花表春餘’,最有思致。如杜牧之‘晚花紅豔静,高樹緑陰初’,亦甚工,但比韋詩,無雍容氣象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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