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卷十八·传志之属上编二(上)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史记

    《史记》简介参见卷十七。

    刺客列传

    【题解】

    本文是《史记》中一篇专叙刺客的类传。它依时间顺序分述了春秋战国时期五位著名刺客即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的事迹,再现了他们那种守志不屈的精神及英勇无畏的气概,并在最后以“太史公曰”的形式对五位刺客作了总的赞美。其中,荆轲这个人物着墨较多:与鲁句践赌博发生争执离去;与盖聂论剑时表现的忍让;饮酒而歌于街市的怀才不遇、抑郁愤恨;受命行刺秦王,悲歌易水之上的义无反顾。这些使荆轲镇定自若、机智勇敢和视死如归的壮士气概,形象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①。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②。犹复以为将。

    【注释】

    ①鲁庄公:名同,春秋时鲁国国君,前693——前662年在位。

    ②遂邑:古地名。在今山东宁阳西北。

    【译文】

    曹沫,鲁国人,凭着勇猛力大侍奉鲁庄公。庄公喜欢力大勇猛的人,所以派曹沫当大将,和齐国交战,三次都被打败。鲁庄公很惧怕,便献上遂邑的土地,与齐国讲和。但仍以曹沫为大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①。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以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②:“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注释】

    ①柯:齐邑,即今山东阳谷东北五十里的阿城镇。柯之会在鲁庄公十三年,即前680年。

    ②管仲:春秋时齐国人,名夷吾,字仲,齐桓公时任相职。

    【译文】

    齐桓公答应和鲁国在柯这个地方聚会,订立和约。齐桓公和鲁庄公在坛上订立盟约后,曹沫却手执短剑挟持齐桓公,齐桓公左右的人都不敢抗拒,问曹沫:“你要干什么?”曹沫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贵国侵略鲁国未免太过分了。现在鲁国的城墙倒塌就要压在紧邻的齐国国界上了,希望您三思。”齐桓公于是答应全部归还侵占的鲁国土地。齐桓公说完,曹沫放下短剑,走下盟坛,面朝北回到群臣站立的行列中,脸色不变,说起话来和平时一样的从容。齐桓公非常恼怒,想背弃自己的诺言。管仲说:“这不可以。只贪图些小的便宜使自己高兴,而在诸侯面前失去信义,便会失却各诸侯国的援助,不如仍旧把土地还给他们。”于是,齐桓公就归还了所侵占的鲁国土地,曹沫在三次战败中所失去的土地又都全部还给了鲁国。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译文】

    曹沫之后的一百六十七年,而吴国有专诸的事发生。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①。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②,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③,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④:“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仇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注释】

    ①堂邑:原为楚国的棠邑,后属吴,在今江苏南京六合区北。

    ②伍子胥:名员,楚国人,为躲避父兄之祸,逃到吴国,任吴国的宰相,率兵攻楚,后遭谗言而自杀。

    ③吴王僚:号州于,前526——前515年在位。

    ④公子光:吴王诸樊之子,即吴王阖闾,前514——前496年在位。

    【译文】

    专诸,吴国堂邑人。伍子胥从楚国逃亡,来到吴国的时候,发现了专诸的才能。伍子胥谒见吴王僚以后,向他游说攻打楚国的种种好处。公子光却向吴王说:“他伍员的父兄都死在楚国手里,伍员劝您攻打楚国,只是希望借此替自己报私仇而已,并非真为吴国着想。”吴王于是作罢。伍子胥了解到公子光想杀害吴王僚,就说:“他公子光有谋杀君王夺位的念头,自然不能同他说对外的大事。”于是就向公子光推荐了专诸。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馀祭,次曰夷眜,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馀祭。馀祭死,传夷眜。夷眜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眜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適嗣①,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注释】

    ①適嗣:嫡子。適,同“嫡(dí)”。

    【译文】

    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大弟叫馀祭,二弟叫夷眜,三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最为贤能,所以不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把王位依次传给他的三个弟弟,想在最后把国家交给季子札。诸樊死后,王位就传给了馀祭。馀祭死后,又传给了夷眜。夷眜死后,应当传位给季子札,季子札却逃走不肯继位,吴国人便立了夷眜的儿子僚为吴王。公子光说:“假如依照兄弟相传的顺序,季子札应该立为王;如果一定要立儿子嗣位,那么我公子光才是真正的嫡子,应当继承王位。”因此曾暗地里私养谋士以图将来谋取王位。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①。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馀、属庸将兵围楚之灊②;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将盖馀、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③,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注释】

    ①楚平王:名弃疾,后改名居,前528——前516年在位。

    ②灊(qián):楚邑,故城在今安徽霍山东北。

    ③骨鲠(ɡěnɡ)之臣:指正直的大臣。

    【译文】

    公子光得到专诸之后,把他当作上客来款待。吴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这一年春天,吴王僚想趁楚国大丧,派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馀和公子属庸率兵围攻楚国的灊地;又派延陵季子到晋国去,观察其他诸侯国的反应。楚国出兵切断了吴将盖馀、属庸的后路,吴国的兵马不能退还。这时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时机万万不可失去,现在不求即位,还等到什么时候呢?况且我公子光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季子即使以后回来了,也不会废除我的王位。”专诸说:“吴王僚自然可以杀掉。他母亲年迈,孩子弱小,而两个弟弟又率兵攻打楚国,被楚国断了后路。现在吴国正是外面受困于楚国,而里面又空空如也,国王左右没有一个忠直的大臣,是没有办法对付我们的。”公子光叩头说:“我公子光的身子就是你的身子。”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①。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②,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注释】

    ①长铍(pī):长柄两刃刀。

    ②擘(bò):拆开。

    【译文】

    四月丙子这一天,公子光预先把全副武装的士兵埋伏在地下室里,然后准备了酒席宴请吴王僚。吴王僚派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到公子光的家中,所有门户台阶的两旁,都是吴王僚的亲属。卫队夹道站立侍候,个个手执长铍。酒喝到酣畅时,公子光假装脚有病,离席而走,到地下室中,叫专诸把匕首放在熟鱼的腹中端上去。当走到吴王僚的面前时,专诸剖开鱼,趁机用匕首去刺杀吴王僚,吴王僚当即死去。左右侍卫也杀死了专诸,一时吴王僚的侍卫大乱。公子光派出早已埋伏的士兵攻击吴王僚的随从,把他们全部杀死,于是公子光自立为吴王,这就是吴王阖闾。吴王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译文】

    此后过了七十多年,晋国有豫让的事发生。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①,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②,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③,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④,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去之⑤。

    【注释】

    ①范氏、中行氏:晋国的两个权势大族。

    ②智伯:名瑶,也称智襄子,晋国大夫。

    ③赵襄子:名毋恤,晋大夫赵衰的后代。

    ④韩、魏:即指魏氏、韩氏,与范氏、中行氏、智氏、赵氏共同执掌晋政,称六卿。

    ⑤:通“释”。释放。

    【译文】

    豫让,晋国人,从前曾先后事奉过范氏和中行氏,但并不为世人所知。后离开而事奉智伯,智伯非常尊重宠信他。等到智伯讨伐赵襄子,赵襄子和韩、魏合谋消灭智伯,灭了智伯之后,他们就三分智伯的土地。赵襄子最恨智伯,就漆了智伯的头颅当作酒器。豫让逃到山中,悲叹道:“唉!士人为理解自己的人而牺牲生命,女人为喜欢自己的人而修饰打扮。现在智伯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一定要为他报仇而死,以报答他的厚爱,那样我将死而无憾。”于是他便改名换姓,装扮成一个犯罪受刑的人,混入赵襄子的宫里修理厕所,衣服里却暗藏着匕首,想寻机刺杀赵襄子。赵襄子上厕所,心中有所不安,就命左右抓来修理厕所的刑徒审问,发现就是豫让,衣服里藏着匕首,豫让说:“我要为智伯报仇!”赵襄子的侍从要杀死他。赵襄子却说:“他是个重义气的人,我以后小心防备着就是了。况且智伯死了以后没有后代,而他的臣子想为他报仇,这是天下的贤明之士呀!”最终放他走了。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①,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②,襄子必近幸子③。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④?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注释】

    ①厉:通“癞”。

    ②委质:向君主献礼,表示献身。

    ③近幸:得宠而亲近。

    ④顾:反。

    【译文】

    过了不久,豫让又用漆涂身,让身体长满恶疮,吞炭使声音变得沙哑,使自己的形貌不被人认出。他在街上行走求乞,连他的妻子也认不出他来了。在路上遇到了他的朋友,朋友辨认出是他,说:“你不是豫让吗?”豫让说:“我是。”朋友流着泪对他说:“以你的才能,委身去事奉襄子,做他的臣子,襄子一定会亲近宠爱你。等他亲近宠爱你了,你便可以为所欲为,这样不是反而更容易吗?何必要残害身体,摧毁自己的容貌,以此谋求向襄子报仇,不也太困难了吗?”豫让说:“既然以臣子的身份委身事奉他人,但还想谋求杀害他,这便是怀着不忠之心来事奉他的君主。况且我这样做是非常难的。但我这样做的原因,就是要使天下后世为人臣子却怀着不忠之心的人感到惭愧。”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①:“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注释】

    ①数:斥责。

    【译文】

    豫让走了之后,没过多久,赵襄子准备外出,豫让埋伏在赵襄子所必须经过的桥下。赵襄子走到桥边时,马忽然惊跳起来,赵襄子说:“这肯定是豫让要刺杀我。”派人搜查,果然是豫让。于是赵襄子就斥责豫让说:“你不是曾经事奉过范氏和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都灭了,但你并不替他们报仇,反而委身臣事智伯。现在智伯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偏偏要替他这样再三报仇呢?”豫让说:“我事奉范氏和中行氏,范氏和中行氏都以普通人的礼节对待我,我因此也以普通人的礼节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他以对待国士的礼节对待我,我因此必须以国士的礼节报答他。”赵襄子喟然长叹而哭泣道:“唉!豫子,你为智伯的事尽忠报仇,已经成名了;而我对你的饶赦,也已经足够了。现在,你只好自己想个办法,我不能再放过你了。”于是命令卫兵包围豫让。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埋没别人的美德,而忠诚的臣子有为名节而牺牲的道义。从前您已经宽赦过我了,天下没有人不称颂您的贤德。今天的事情,我自应伏罪受诛,但我还希望讨得您的衣服,刺击它,聊且表示我替智伯报仇的心愿,那么我死而无憾。我不敢奢望你一定会答应,但我还是冒昧表露我的衷心!”赵襄子深为豫让的义气所感动,于是就派人把衣服拿给豫让。豫让拔剑三次跳起来去刺斩衣服,说道:“我可以到地下报答智伯了。”于是随即横剑自杀。豫让自杀的那天,赵国的仁人志士听到这个事情后,都为他哭泣。

    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①。

    【注释】

    ①轵(zhǐ):魏邑,在今河南济源东南的轵城镇。

    【译文】

    豫让之后四十多年,轵地有聂政的事发生。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①。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注释】

    ①深井里:轵邑里名。

    【译文】

    聂政,是轵邑深井里人。因杀人避仇,和母亲、姐姐到了齐国,以屠宰为生。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①,与韩相侠累有郤。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②,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③。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④,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⑤。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⑥,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欢,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注释】

    ①濮阳:卫地,今属河南。严仲子:名遂。韩哀侯:韩国第四位诸侯,前376——前371年在位。

    ②反:通“返”。

    ③自畅聂政母前:亲自捧酒进奉聂政的母亲。畅,当为“觞”。

    ④溢:同“镒”。量词。

    ⑤甘毳(cuì):即甘脆,美味的食品。毳,通“脆”。

    ⑥辟:通“避”。

    【译文】

    过了好久,濮阳人严仲子事奉韩哀侯,因与韩相侠累之间有怨仇。严仲子害怕侠累杀他,就逃走了,四处访求物色可以替他向侠累报仇的人。到了齐国,齐国有人告诉他聂政是位勇敢的人,因躲避仇家而隐藏在屠夫中间。严仲子便去登门拜访,多次往返,然后准备了酒食,亲自捧酒敬奉聂政的母亲。等到酒喝到尽兴之时,严仲子又捧上黄金百镒,上前为聂政的母亲祝寿。聂政惊怪他送这份厚礼,便再三跟严仲子推辞。严仲子仍然坚持要送,聂政推辞说:“我有幸老母在堂,家境贫寒,游居他乡做屠狗的行业,以便早晚得些美味的食品来奉养老母。现在我已足够供养母亲,实在不敢再接受仲子的馈赠。”严仲子避开旁人,对聂政说:“我有私仇待报,在外游历各国访求的人已经很多了;然而到了齐国,私下听说你非常重义气,所以进献黄金百镒,只是作为供给你母亲一些粗茶淡饭的费用,以便能够和你交个朋友,难道还敢有别的请求奢望吗?”聂政说:“我所以降低志向辱没自己,在市井里做个屠夫,只是希望借此赡养我的老母;老母在世,我聂政不敢以身相许于他人。”严仲子仍旧再三相请,聂政终究不肯接受。然而严仲子最后仍然是尽了宾主的礼仪才离开。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①,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②!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众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注释】

    ①除服:三年丧期满,换去丧服。

    ②嘿:同“默”。

    【译文】

    又过了很长时间,聂政的母亲去世了。安葬了以后,服丧完毕,聂政说:“唉!我聂政不过是个市井平民,操刀屠宰而已,而严仲子却是诸侯的卿相,竟然不远千里,屈尊驾车来交结我做朋友。而我对待他极为浅陋,没有大功可以当得起这样的厚待,但他却敬奉黄金百镒给我的母亲祝寿;我虽然没有接受,但他这样做,就表明他是深深地赏识我聂政的。像他这样贤达的人因愤恨仇人的缘故,特地来亲近信赖一个穷乡僻壤的人,我怎么能就默不作声地算了呢!况且前一次他邀请我,我只因为有老母不忍离去;现在老母已寿终正寝,我应当为知己效力了。”于是西行到了濮阳,去谒见严仲子,说:“从前我之所以不答应仲子的要求,只是因为母亲健在;现在不幸母亲已经寿终了。仲子您想报仇的对象是谁?就请交给我着手处理吧。”严仲子于是详细地讲述了事由,说:“我的仇人是韩相侠累,侠累又是韩国国君的叔父,他的宗族人多势众,居处防备十分严密,我想派人刺杀他,始终没有成功。现在幸蒙你看得起我,答应下来,我希望多派些车骑壮士作为你的帮手。”聂政说:“韩国和卫国相距并不很远,现在要刺杀韩相,而韩相又是国王的亲族,在这种情况下,不可以多派人,因为多派人就不可能不发生问题,发生了问题就会走漏风声,一旦走漏风声,那么韩国上下都要与仲子你为仇,这岂不很危险吗?”于是谢绝车骑随从,聂政便告辞独自上路了。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披面决眼①,自屠出肠,遂以死。

    【注释】

    ①决:通“抉”。

    【译文】

    聂政手持刀剑到了韩国,韩相侠累正坐在府上,手执兵器担任护卫的士卒很多。聂政直冲而入,上了台阶,刺杀了侠累,左右的人乱作一团。聂政大声叱喝,所击杀的人有数十个。然后,他自己剥掉面皮,挖出眼睛,又剖腹出肠,随即死去。

    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县购之①,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注释】

    ①县购:原作“购县”,据中华书局修订本《史记》改。县,通“悬”。这里指悬赏。

    【译文】

    韩国把聂政的尸体暴露在街市上,悬赏查问,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于是韩国出告示悬重赏,有能够说出杀国相侠累的人赏给他千金。但好久以后,仍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於邑曰①:“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②,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注释】

    ①於邑:同“呜咽”。低声哭泣。

    ②从:通“踪”。踪迹。

    【译文】

    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有人刺杀韩国国相,凶手身世不明,国人都不知道他的姓名,陈尸街头而悬赏千金,便低声哭泣说:“这恐怕是我的弟弟吧?唉,严仲子是真正理解我弟弟的。”她立刻动身到韩国街市上去辨认尸体,死的人果然是聂政。她伏在尸体上,极为悲痛地哭道:“他是轵邑深井里叫聂政的人啊!”街市上过往的路人都说:“这个人害死我们的国相,国王正悬赏千金查问他的姓名,夫人没有听说吗?为什么敢来认尸呢?”聂荣回答说:“听说了。我的弟弟聂政当初所以甘受污辱而混迹在街市商贩中,是因为老母尚且健在,我还没有出嫁的缘故。现在母亲已经享尽天年去世,我也出嫁了,严仲子在我弟弟身处困厄污辱之时看上他,并和他交往,对他恩情深厚,可怎么办呢?有志之士本来应当为知己者而死,如今竟因为我还活着的缘故,弟弟又自毁身体来灭痕迹,以断绝连累别人的线索,我怎么能畏惧杀身之祸,而始终埋没我贤弟的声名呢?”这使韩国街市上的人大为吃惊。聂荣便大喊“天呀”三声,最后因呜咽悲哀之至,死在聂政的尸体旁边。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①,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注释】

    ①僇:通“戮”。

    【译文】

    晋国、楚国、齐国、卫国的人听说这件事,都说:“不但聂政贤能,就是他的姐姐也是个刚烈的女性。假使当初聂政确实知道他姐姐没有含垢忍辱的性格,不以暴露尸首为难,断然越过千里险阻来显露他的声名,使姐弟二人共同死在韩国街市上的话,那么聂政也未必敢以生命答应严仲子来报仇了。严仲子这个人也可以说是很善于了解人并能得到义士了。”

    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

    【译文】

    聂政其后过了二百二十多年,秦国有荆轲的事发生。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①。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注释】

    ①庆卿:齐国有庆氏,荆轲的先世是齐人,可能原姓庆。

    【译文】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先世本是齐国人,后来迁居到卫国,卫国人叫他庆卿。以后他到了燕国,燕国人叫他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①,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②。

    【注释】

    ①卫元君:卫国第四十一位君主,前251——前230年在位。

    ②野王:古地名。在今河南沁阳。

    【译文】

    荆卿喜爱读书和击剑,曾经拿剑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不肯任用他。此后,秦国征伐魏国,在占领的地方设置了东郡,把卫元君的亲属迁到野王去。

    荆轲尝游过榆次①,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②,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注释】

    ①榆次:县名。战国属赵,今属山西。

    ②曩(nǎnɡ):以往,从前。

    【译文】

    荆轲曾经出游经过榆次,和盖聂讨论剑术。盖聂发了脾气,眼睛瞪着他,荆轲便离去了。有人劝盖聂把荆卿召回来,盖聂说:“起先我和他讨论剑术,有看法不同的地方,我对他瞪眼睛;去试试看也好,他在这种情形下是应该走的,不敢留在这里。”派人到荆轲寄居的主人家,荆轲果然已经乘车离开榆次了。使者回来报告,盖聂说:“他当然要走的,我刚才的眼光把他震慑住了。”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译文】

    荆轲出游到了邯郸,鲁国句践和荆轲下棋赌博,较量输赢,鲁句践恼怒了,呵斥他,荆轲没有反驳,默默地逃走了,以后再没有见面。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①;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以上荆轲交游踪迹。

    【注释】

    ①沈:同“沉”。

    【译文】

    荆轲游历到燕国,喜欢燕国一位杀狗的屠夫和擅长击筑的高渐离。荆轲爱好喝酒,每天与杀狗的屠夫及高渐离在燕国的街市上喝酒,喝到酣畅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在市中和着节拍歌唱,互相为乐,可是过一会儿又相对着哭泣起来,旁若无人。荆轲虽然同酒徒们打交道,但他的为人却是沉着含蓄而且喜欢读书;他在所游历的诸侯国中,都是跟一些当地的贤达豪杰有名望的人结交。他到了燕国,燕国的隐士田光先生对待他也很好,知道他不是一个平庸的人。以上记荆轲的交游踪迹。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①。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②,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③,欲批其逆鳞哉④!”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注释】

    ①燕太子丹:燕王喜之子。秦王政即位,燕太子丹到秦国做人质,燕王喜二十三年(前232),燕太子丹从秦国逃回燕国。

    ②甘泉:山名。在今陕西淳化西北。谷口:即寒门,在今陕西礼泉东北。

    ③陵:通“凌”。欺侮。

    ④批:触动。逆鳞:相传龙的喉下有逆鳞,触到它就要杀人。这里比喻秦王的凶残。

    【译文】

    过了不久,恰好碰上到秦国去做人质的燕国太子丹从秦国逃回到燕国。燕国太子丹,从前曾经在赵国做过人质,而秦王政是在赵国出生的,他年幼时和太子丹很要好。等到嬴政即位做了秦王,而太子丹恰好在秦国做人质。秦王对待燕太子丹不好,因此太子丹就怀着怨恨而逃回到燕国。回来以后,寻求向秦王报仇的人,但国家弱小,力不从心。此后秦国时常出兵殽山以东,攻打齐国、楚国和三晋,逐渐蚕食诸侯国,将要到达燕国了,燕国的君臣都惊恐大祸临头。太子丹很是忧虑,请教他的老师鞠武。鞠武回答说:“秦国的土地已经遍及天下了,威胁着韩、魏、赵等国,北边有坚固要塞甘泉山、谷口,南面有肥沃的泾河、渭水流域,占据着巴郡、汉中郡一带富饶地区,右边是陇山、蜀山那样的高山峻岭,左边是函谷关、殽山那样的险要地带,百姓众多而士卒勇猛,军备充裕。如果他想向外扩张,那么长城以南,易水以北的地带,就没有安定之日了。怎么可以因为受了欺侮的怨恨,就想去触犯秦国这样的凶残之国呢?”太子丹说:“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鞠武回答道:“希望从长计议这件事。”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①!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②,其后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惽然③,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④,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以上燕丹与鞠武谋秦。

    【注释】

    ①振:通“赈”。救济,挽救。

    ②购:通“媾”。媾和,建立联盟关系。

    ③惽然:烦乱。惽,通“昏”。

    ④雕鸷(zhì):两种猛禽,用来比喻秦朝的凶狠残暴。

    【译文】

    过了一些时候,秦国将领樊於期得罪了秦王,逃亡到燕国,太子丹收容他并且留他住了下来。鞠武劝谏说:“不可以。像秦王这样暴虐的人,一直对燕国不满,想起来已够叫我们心寒胆战的了;更何况听说樊将军藏身到这里呢!这叫做‘把肉抛掷到饿虎经过的路上’呀,祸害一定不能解救了。即使有管仲、晏子这样的贤人也不能替我们谋划了。希望太子赶快叫樊将军到匈奴去,以便消除秦国侵略燕国的借口。并请向西联络三晋,向南联合齐国、楚国,向北与匈奴单于讲和,然后才可以谋划对付秦国的办法。”太子说:“老师的计划,实行起来旷日持久,我心里烦乱,恐怕一刻也等不了了。况且不仅如此,樊将军在世间遭到困厄,逃命到我这里来,我终不能因为强秦的威胁而抛弃我哀愁可怜的朋友,撵他到匈奴去,这种事情是我死也不会去做的。希望老师重新考虑。”鞠武说:“你做了危险的事却想求得平安,制造了祸患而寻求幸福,计谋短浅而结怨很深,为了结交一个新知的朋友,便不顾国家的大害,这就是‘加深怨恨而扩大祸患’了。把鸿毛放到炉火上去烤烧,必然无济于事。至于像凶猛的雕鸷一般的秦国,一旦对燕国发出怨恨凶暴的威怒来,那后果难道还用得着说吗?以上记太子丹与鞠武计划对付秦国。

    “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知深而勇沉,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①。

    【注释】

    ①造:去,前往。

    【译文】

    “燕国有一位田光先生,他为人智虑深远,而且勇敢沉着,可以和他商量谋划。”太子丹说:“希望通过老师得以与田光先生交往,可以吗?”鞠武说:“遵命。”鞠武说完就出去见田先生说:“太子希望和先生商讨国家大事呢。”田光说:“敬请指教。”于是去拜访太子。

    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①。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注释】

    ①蔽:拂拭。

    【译文】

    太子出门迎了上来,退着走在前面引导田光,又跪下来为他拂扫了座席。田光坐定之后,左右没有人,太子离席起身请求说:“燕、秦两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费心。”田光说:“我听说良马强壮的时候,一日能驰骋千里,等到它衰老时,连最差的马也能够跑在它的前面。如今太子听说的是我年富力强时的事情,不知道我当年的精力现在已经都消耗完了。不过,我虽然不敢参与国事的讨论,但我所交好的荆卿可以为你效力。”太子说:“希望通过先生结识荆卿,可以吗?”田光说:“遵命。”立即起身快步走出。太子送到门口,嘱咐说:“我所告知你的,以及先生所说的话,都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漏出去!”田光低着头笑了,说:“好。”田光弯着腰走去见荆卿,说:“我和你交情很深,燕国的人没有不知道的。现在太子听说了我年轻力壮时的事情,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承蒙他看得起,告诉我说‘燕、秦两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费心’。我自以为和你不是外人,把你举荐给了太子,希望你到宫里去见太子。”荆轲说:“我恭敬地接受你的教诲。”田光说:“我听说,有德行的人办事,是不能使别人怀疑他的。今天太子告诫我说‘所谈的都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漏’,这是太子不信任我。办事叫人不放心,不算是节义豪侠之士啊。”于是想以自杀来激励荆卿,说:“希望你赶快去见太子,告诉他田光已经自杀,表明我没有泄密。”因此就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以上田光荐荆轲见燕丹。

    【译文】

    于是荆轲去谒见太子,告知田光已经自杀,并且转达了田光临死时说的话。太子连拜了两拜后跪下,双膝跪着走,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之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泄露秘密,是想保证这件大事能谋划成功。现在田先生竟然以自杀来证明他没有泄密,这哪里是我的本意啊!”以上记田光举荐荆轲见燕太子丹。

    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①,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以上燕丹与荆轲谋刺秦王。

    【注释】

    ①漳、邺:漳水、邺邑,在今河北临漳和河南安阳之间一带地区。

    【译文】

    荆轲坐定后,太子离开座位叩头说:“田先生不知道我的不才,使我得以到您面前,有所请教,这是上天垂怜燕国,不忍抛弃它的后人吧。现在秦国有贪利之心,而且欲望永不满足。不吞并掉天下所有的土地,让天下所有的国王完全臣服,它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现在秦国已经俘虏了韩王,完全占领了韩国的土地。又发兵向南攻打楚国,向北逼近赵国。秦将王翦率领数十万兵力抵达漳水和邺邑一带,而李信出兵太原、云中。赵国抵挡不住秦国,必然会去称臣,赵国若臣服于秦国,那祸患就降临到燕国了。燕国国小势弱,多次遭受战乱困苦,如今估计即使竭尽燕国全力也不足以抵挡秦国。诸侯各国都臣服了秦国,没有谁敢合纵抗秦。我个人的愚蠢看法,以为要真能物色到天下的勇士,出使到秦国去,用重利去诱惑它;秦王贪心重,他势必被重利所打动,而劫持他的目的就可以达到了。若果真能劫持秦王,迫使他归还侵占的全部诸侯领土,就像曹沫胁迫齐桓公那样,那是最好的了;假若秦王不肯,就伺机刺杀他。那时秦国的大将们领兵在外,而国内又有了动乱,那么君臣便会互相猜疑,利用这混乱的空隙诸侯得以联合,那就一定能够破秦了。这是我的最大愿望,不过不知道应该把这一使命委托给谁,只有靠荆卿您费心了!”过了好久,荆轲才说:“这是国家的大事,臣下才智低劣无能,恐怕不配担当这个使命。”太子上前叩头,坚决请他不要谦让推辞,这样荆轲才答应了。于是太子尊荆轲为上卿,让他住上等的馆舍。太子每天到荆轲住的地方问候,供奉丰盛的食物,珍奇异物时时进献,又选送车马、美女,尽量满足荆轲的欲望,来迎合他的心意。以上记荆轲和燕太子丹谋划刺杀秦王。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①,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注释】

    ①督亢:燕国南界的肥沃之地,在今河北涿州一带。

    【译文】

    过了很久,荆轲还没有起身赴秦的意思。这时秦将王翦已攻破赵国,俘虏了赵王,完全占领了赵国的土地,向北进军攻城略地,到达了燕国南部边境。太子丹心里很恐惧,就去请求荆轲说:“秦军早晚要渡过易水,那样的话即使想长久侍奉你,哪里还能办到啊!”荆轲说:“就是太子不说,我也要去拜见您了。如果现在就去秦国,却没有使他相信的东西,那么还是没有可能接近秦王。那位樊将军,秦王为了捉拿他曾悬赏千金及万户人家的城邑。要是能得到樊将军的头,以及燕国最肥沃的督亢地方的地图,奉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高兴地接见我,到那时我才有办法来为您效命。”太子说:“樊将军在极端困难的情形下来投靠我,我不忍为了自己的私事而伤了这位长者的心,希望你再替我另外想办法!”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①,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②:“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以上取樊於期之首。

    【注释】

    ①揕(zhèn):用刀剑刺。匈:通“胸”。

    ②搤:同“扼”。

    【译文】

    荆轲知道太子不忍心,便自己私下里去见樊於期,说:“秦王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太刻毒了!你的父母族人统统被杀或被收为奴婢。现在又听说悬赏千斤黄金和万家城邑来求购将军的首级,你预备怎么办呢?”樊於期仰天长叹,流泪道:“我樊於期每当想到这些事情,常常觉得痛入骨髓,只是想不出办法来罢了!”荆轲说:“现在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救燕国的患难,报将军的仇恨,你认为怎么样?”樊於期便走上前去,说:“什么办法?”荆轲说:“我希望得到将军的首级,来奉献给秦王,秦王必定高兴而召见我,那时我就用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拿匕首击刺他的胸膛,这样,将军的仇报了,而燕国被欺凌的耻辱也消除了。将军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呢?”樊於期袒露出一条臂膀,握住手腕,说:“这正是我日夜切齿痛心的事情,不想今天才得到你的教诲。”于是自杀。太子听说后,乘车驰往,伏在尸体上痛哭,极为悲哀。既然人已死了,也就无可奈何,于是只得包裹了樊於期的首级,装在匣子里封藏起来。以上记荆轲取得樊於期的首级。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①,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②,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以上求匕首及秦舞阳为副。

    【注释】

    ①徐夫人:男子,姓徐,名夫人。

    ②忤(wǔ)视:反目而视。

    【译文】

    于是太子预先访求各处锋利的匕首,得到赵国徐夫人的匕首,花百金买了下来,叫工匠用毒药汁浸染在匕首的锋刃上,用人做试验,只要划破流下一丝儿血,人便没有不立刻死去的。于是便准备行装打发荆轲动身。燕国有个勇士秦舞阳,十三岁时杀过人,人们都不敢与他对视,便令秦舞阳作为副使。荆轲等待一个朋友,想和他同行,但那个人住得很远,还没有到来,荆轲便替那个人准备行装。耽搁了一段时间没有动身,太子嫌荆轲拖延了时间,怀疑他反悔,就又请求荆轲说:“时间已很紧迫了,荆卿还有什么想法吗?我想先派秦舞阳走。”荆轲大怒,呵斥太子说:“你为什么这样派遣人呢?受命前往而不思返回的人是无能之辈。况且只带一把匕首进入凶多吉少的强秦,我所以逗留不走的原因,是要等待我的友人来了一道去。如今太子既然认为我拖延,那么就此辞行诀别吧!”以上记访求匕首和让秦舞阳做副使。

    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①,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注释】

    ①变徵(zhǐ):古代基本音律分为宫、商、角、徵、羽五音。变徵相当于简谱“4”,这里指音调,相当于“E调”。

    【译文】

    荆轲于是动身出发。太子及知道这件事的宾客们,都穿着白衣服来为他送行。到了易水边,已经饯行之后,荆轲就要上路入秦了,这时高渐离击着筑,荆轲和着节拍唱歌,唱的是变徵凄凉的调子,送行的人都掉下泪来。荆轲又边往前走边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又唱起悲壮慷慨的羽声调子,人们都瞪大眼睛,头发都竖起来了。于是荆轲登车而去,始终没再回头。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①,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以上荆轲入秦。

    【注释】

    ①振怖:震动,恐怖。振,同“震”。

    【译文】

    不久荆轲到了秦国,拿着价值千金的礼物,厚赠给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蒙嘉先替荆轲向秦王报告说:“燕王实在惧怕大王的威力,不敢出兵抵抗大王的将士,愿意让全国上下都隶属于秦国作为臣子,排在附庸秦国的诸侯行列里,像郡县一样纳贡应差,以便奉守先王的宗庙。因害怕大王而不敢擅自来陈说,特地斩了樊於期的头,并献上燕国督亢地方的地图,装在匣子里封好,燕王亲自在朝堂上拜送,特派了使者前来禀告大王。敬候大王的命令。”秦王听了非常高兴,便穿上朝服,设九宾大礼,在咸阳宫召见燕国使臣。以上记荆轲进入秦国。

    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①,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②。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③,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④,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以上荆轲刺秦王不中。

    【注释】

    ①卒:通“猝”。突然。

    ②夏无且(jū):秦始皇的侍医。提(dǐ):投击。

    ③擿:同“掷”。

    ④当坐者:应当受罚的人。

    【译文】

    荆轲捧着盛有樊於期头颅的匣子,秦舞阳捧着装有地图的匣子,依次进入。到殿前的台阶下,秦舞阳惊恐失色,大臣们都觉得奇怪。荆轲回头笑看舞阳,走上前谢罪说:“北方蛮夷粗野的人,不曾见过天子,因而紧张。希望大王宽恕他一些,使他能在大王面前完成使者的任务。”秦王对荆轲说:“拿他所持的地图来。”荆轲便取过地图,呈上去,秦王打开地图来看,地图展到尾端时,匕首露了出来。荆轲趁机用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起匕首直刺秦王。没有刺到秦王身上,秦王大惊,自己奋力跳了起来,衣袖都扯断了。秦王想拔剑,剑太长,只握住了剑鞘。这时他因惶恐紧张,剑又插得很牢固,所以不能立刻把剑拔出来。荆轲急忙追赶秦王,秦王绕着柱子急跑。群臣都非常惊慌愣在那里,因事起仓促,出人意料,全失了常态。而秦国的法律规定,大臣在殿里侍驾,不许携带任何武器;那些担任侍卫的郎中们手持武器,都只能列队站在殿下,没有诏令宣召不能上殿。在这危急的时刻,来不及召令殿下的士兵,因此荆轲便追赶着秦王。而大臣们惊慌着急,又没有东西可以击杀荆轲,只好一同徒手和他搏斗。这时,侍医夏无且用他捧着的药袋投击荆轲。秦王正绕柱而跑,仓促惊慌,始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左右群臣于是喊道:“大王背起剑!”秦王把剑背起,顺势拔出剑直砍荆轲,砍断了他的左腿。荆轲肢残了,于是举起匕首来掷向秦王,没有打中,打在柱子上。秦王又砍击荆轲,荆轲被砍伤了八处。荆轲自知谋刺不能成功,靠着柱子而笑,叉开腿蹲坐在地上骂道:“我的事情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想劫持你,胁迫你许下归还各国侵地的诺言,以便报答太子。”这时秦王左右的人上前杀死了荆轲,秦王心里好久都不愉快。过后评论功罪,对当赏当罚的群臣按照不同等次给予赏罚,赏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说:“无且爱护我,才拿药袋投击荆轲啊。”以上记述荆轲刺杀秦王,没有成功。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①。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②。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③。”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以上秦灭燕。

    【注释】

    ①蓟城:燕都城,在今北京德胜门外土城关。

    ②辽东:辽河以东,即今辽宁辽阳一带。

    ③血食:享受肉食。这里指祭祀。社稷尚得祭祀,即表明国家未亡。

    【译文】

    因为这件事,秦王大怒,增派军队前往赵国,诏令王翦的军队去攻打燕国。十个月后攻下了燕都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带着他们的精锐部队向东逃到辽东固守着。秦将李信追击燕王很急,代王嘉便写信给燕王喜说:“秦国之所以特别急迫地追击燕王,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如今大王假如能杀了太子丹,把他的头献给秦王,秦王必定解兵退去,而燕国还可以侥幸不致灭亡。”此后李信追击太子丹,太子丹藏匿在衍水一带,燕王派人斩了太子丹,打算把他的头献给秦王。然而秦国还是进兵攻燕。五年后,秦国终于灭了燕国,活捉了燕王喜。以上记秦国灭燕国。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①。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彷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②。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③,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注释】

    ①宋子:地名。在今河北赵县北。

    ②矐(huò):使人失明。

    ③朴:通“扑”。撞击。

    【译文】

    第二年,秦国兼并了天下,建立了皇帝的尊号。于是,秦国就通缉太子丹、荆轲的党羽,这些人都四处逃亡了。高渐离改名换姓,给人家做佣工,躲藏在宋子这个地方。时间一久,他做工做得辛苦时,听到主人家的厅堂上有客人击筑,便徘徊着舍不得离去。常常脱口而说道:“那击筑的,有的击得好,有的不怎么样。”一道做工的佣人把这些话告诉主人,说:“那个佣工是个懂音乐的人,背地里评论击筑的好坏。”主人便叫他到堂上击筑,所有在座的宾客都称赞他击得好,赐给他酒喝。高渐离思忖,长久地隐匿躲藏下去是没有尽头的,便辞退出来,拿出他行装匣子里的筑和他的好衣服,恢复本来面目,再走回堂前来。所有在座的客人都大吃一惊,走下堂来和他以平等的礼节相见,把他当作贵宾。请他击筑唱歌,客人们没有不流着眼泪离开的。宋子那个地方的人轮流请他做客,后来秦始皇听说了这件事。秦始皇召见他,人们有认识他的,就说:“这就是高渐离啊!”秦始皇爱惜他擅长击筑,于是就特别赦免他,只弄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击筑,没有一次不称善叫好的。逐渐地秦始皇更加接近他,高渐离便把铅块放在筑里面,等到他进宫接近秦始皇的时候,他举起筑扑向秦始皇,没有击中。于是秦始皇便杀了高渐离,以后终身不再接近诸侯国的遗民。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以上高渐离、鲁句践事。

    【译文】

    鲁句践听说荆轲刺秦王的事情后,私下里叹道:“唉!可惜他不精通刺剑的技术啊!真是呀,我也太不了解他了!从前我斥责他,他肯定是把我看成非同道了!”以上记高渐离和鲁国人句践的事迹。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译文】

    太史公评论说:世上的人们谈论荆轲的事情,称说太子丹的命运是“天降粟米,马儿长角”,说得太过了。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这都是不正确的。当初公孙季功、董生和夏无且有交往,详细地了解事情的经过,他们向我讲的就是这样。从曹沫到荆轲这五个人,论他们的义行,有成功的,有不成功的,但他们立意都很明显,没有背弃他们自己的志向,英名流芳后世,难道是虚妄的吗!

    魏其武安侯列传

    【题解】

    本文虽题为《魏其武安侯列传》,实际上是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将军灌夫三人的合传。

    文章通过叙述窦婴与田蚡之间的矛盾斗争,揭露了汉代统治集团内部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的一面,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窦婴的为人正直、荐进贤士,灌夫的倔强不屈、不凌弱小,以及田蚡的仗势害人、专横跋扈,在传中都有逼真描写,表明了作者的爱憎。在表现汉景帝与窦太后、王太后与窦太后、汉武帝与王太后之间的权力之争时,文章用笔却很含蓄,这是读者在阅读这篇传记时所应该注意的。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①。父世观津人②。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③。

    【注释】

    ①孝文后:即汉景帝的母亲窦太后。

    ②观津:汉县名。治所在今河北武邑东南。

    ③詹事:掌管皇后、太子宫中事务的官员。

    【译文】

    魏其侯窦婴,是孝文皇后的侄子。从他父亲以上,世代家居观津,喜欢交结宾客。孝文帝时,窦婴是吴国国相,因病免职。孝景帝即位,起用窦婴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以上魏其因抑梁孝王见疏废。

    【译文】

    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弟弟,他的母亲窦太后很喜欢他。梁孝王入朝觐见,以亲兄弟的身份出席皇帝的宴会。当时皇上还没有册立太子,喝酒喝到高兴时,孝景帝满不在乎地说:“我死之后,把王位传给梁王。”太后听了十分高兴。这时窦婴举了一杯酒,献给景帝说:“天下是高祖的天下,帝位应父子相传,这是汉朝的法定制度,皇上怎么可以擅自做主传位给梁王呢!”窦太后因此憎恨窦婴。窦婴也嫌詹事官职太小,便托病辞职。窦太后于是把准许窦婴出入宫禁的名籍除掉,不准他进宫朝见。以上记魏其侯窦婴因为抑制梁孝王而被疏远废弃。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①,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②。以上魏其因破七国复贵盛。

    【注释】

    ①财取为用:酌量用度,随便取去。财,通“裁”。裁酌。

    ②亢礼:平等的礼仪。亢,同“抗”。

    【译文】

    孝景帝三年,吴、楚起兵叛变,皇帝遍查刘氏宗族和外戚窦氏诸人,都没有像窦婴那样有才智的人,于是征召窦婴。窦婴入朝见皇帝以后,他坚决推辞,借口有病,不足以担当重任。窦太后至此也感到惭愧。皇上说:“现在天下正有危难,你怎么可以推辞呢?”就任命窦婴为大将军,赏赐给他黄金千斤。这时袁盎、栾布等名将贤士都退职在家,窦婴就向景帝推荐他们,起用他们。窦婴把皇帝赏给他的金子都摆在廊下和穿堂之中,每逢属下的军吏来见,就叫他们随意取去用,从没有把赏赐的金子拿到私宅去。窦婴坐镇荥阳,监督齐、赵两路讨伐军队。等到七国叛军都被平定,就封窦婴为魏其侯。这时那些游说的士人和宾客都争相投奔魏其侯门下。孝景帝每当上朝和群臣商议大事,别的大臣都不敢和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平起平坐。以上记述魏其侯窦婴因平定七国之乱有功而再次地位尊贵,权势鼎盛。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①,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将军②,则妻子毋类矣③。”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注释】

    ①自引谢病:托病走开。

    ②两宫:这里指太后和汉景帝。螫(shì):蜂、蝎用针刺刺人,这里指忌恨、加害。

    ③妻子毋类:妻和子都被诛灭。毋类,绝种,一个不留。

    【译文】

    孝景帝四年,立栗太子,命魏其侯当太子的老师。孝景帝七年,栗太子被废,窦婴多次谏争,都没有结果。他便托病退居,在蓝田山下闲居了好几个月,许多宾客和辩士前去规劝,没有人能把他劝回来。梁国人高遂对魏其侯说:“能使您富贵的是皇上,能使您成为朝廷亲信的是太后。现在您当太子的老师,太子被废不能争辩;争辩没有人听,又不能去死。自己托病引退,拥着歌姬美女,闲居在山下而不肯入京朝见。相比而言,这是自我表白而宣扬皇上的过失。假使皇上和太后都对您不满而又加害于您,那您的妻子、儿子无一能幸免。”窦婴认为高遂说得对,便复出任事,和从前一样上朝觐见皇帝。

    桃侯免相①,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②,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③。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以上魏其因谏栗太子事复见疏。

    【注释】

    ①桃侯:名刘舍。

    ②爱:爱惜,吝惜。

    ③多易:常常草率从事。

    【译文】

    当桃侯刘舍被免去相位时,窦太后多次推荐魏其侯当丞相。景帝说:“太后难道以为我有所吝惜,而不让魏其侯当丞相?魏其侯这个人骄傲自满,做事往往轻率随便。很难让他做丞相,担当重任。”终于没有任用他,让建陵侯卫绾当了丞相。以上记魏其侯因谏阻废栗太子之事再次被疏远。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①。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学《槃盂》诸书②,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③,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以上武安初封侯贵盛。

    【注释】

    ①子侄:《史记》作“子姓”,意同。

    ②《槃盂》诸书:相传为黄帝史官孔甲所作的铭文,书写在槃盂等器物上。

    ③称制:代行皇帝的职权。

    【译文】

    武安侯田蚡,是孝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生在长陵。魏其侯已经当了大将军、正当权力兴盛之时,田蚡只是个普通郎官,还没有显贵,往来于窦婴家,陪侍窦婴饮酒,时跪时起,恭敬得像是窦家的晚辈一样。到景帝晚年,田蚡高升而且得宠,任职太中大夫。田蚡善辩论,有口才,能传习古文字,王太后更看重他。景帝去世,同日太子即位,由太后摄政称制,所有安抚、镇压的事大多采纳田蚡及其宾客的计策。田蚡弟弟田胜,都因是太后弟弟,景帝后元三年,封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武安侯开始想当权做丞相,谦恭自下,延揽宾客,推荐闲居在家有名望的人,给予优厚的待遇,想以此排挤窦婴一派的将相们。以上记述武安侯开始封侯势盛。

    建元元年①,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②,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③:“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以上魏其为丞相。

    【注释】

    ①建元元年:前140年。建元,汉武帝年号(前140——前135)。

    ②微言:委婉地说。风:同“讽”。暗示的意思。

    ③吊:这里指告诫、警告、提醒。

    【译文】

    建元元年,丞相卫绾因病免官,皇帝让大臣们讨论谁来担任丞相、太尉。籍福劝武安侯说:“魏其侯显贵已很久了,天下的贤士一向归附他。现在您刚刚显贵,不能和魏其侯相比,如果皇上有意用您为丞相,您一定要把相位让给魏其侯。魏其侯当了丞相,您一定做太尉。太尉和丞相地位同样尊贵,这样您既得了太尉,又有了让相给贤者的好名声。”武安侯就把这一意见含蓄地告诉了太后,让她转达给皇帝,于是皇上让魏其侯当了丞相,武安侯当了太尉。籍福向魏其侯祝贺,顺便规劝他说:“君侯的本性喜善嫉恶,现在好人称道大人,所以您当了丞相;但是您嫉恨恶人,恶人相当多,他们也会谤毁您的。如果您对好人和坏人都能宽容些,那么您的相位就能维持长久;否则,马上就会受到人家的诽谤而失掉相位。”魏其侯没有听从他的话。以上记魏其侯窦婴任丞相。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①,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②,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適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③。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以上魏其、武安皆以儒术罢绌。

    【注释】

    ①推毂(ɡǔ):本指推车前进,这里借以比喻推荐人才。毂,车轴。

    ②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

    ③东宫:当时太后居于长乐宫,长乐宫在大内东部。这里借指太后。

    【译文】

    魏其侯、武安侯都喜欢儒家学说,推举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请来鲁申公,准备设立明堂,让诸侯都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去,废除关禁,按照古礼来规定服制,用以表明太平的气象。并且检举窦氏和刘氏宗室中品行不好的人,除掉他们在族谱中的名字。当时许多外戚是列侯,他们大多娶公主为妻,都不愿回到他们的封地去,因此毁谤窦婴等人的话天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朵里。窦太后喜欢黄老学说,而魏其侯、武安侯、赵绾、王臧等人却极力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道家学说,所以窦太后越来越不喜欢窦婴等人。到了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武帝不要再把政事奏告窦太后,不想让窦太后干预政事。窦太后大怒,就罢免了赵绾、王臧等人,并且撤了丞相、太尉的职,用柏至侯许昌作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任御史大夫。从此,魏其侯、武安侯只以侯的身份在家闲居。以上记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都因推崇儒家学说被罢免。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

    【译文】

    武安侯虽然不担任官职了,但因为王太后的关系,仍然受到皇帝的宠爱,屡次议论政事,大多被采纳,天下趋炎附势的官吏和士人,都离开魏其侯跑到武安侯的门下,武安侯一天比一天骄横起来。建元六年,窦太后去世,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操办窦太后的丧事不力,都被免职。于是皇上任用武安侯田蚡为丞相,任用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于是天下的士人、郡国的官吏和诸侯王更加依附武安侯了。

    武安者,貌侵①,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②?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③;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注释】

    ①貌侵:容貌丑恶。侵,同“寝”。

    ②除吏:除去旧职换新职,后来以新授官职称除授。

    ③曲旃:一种旗子。曲,指旗杆上端是弯的。旃,指用整幅帛制成的长幡。

    【译文】

    武安侯相貌丑陋,出身却异常尊贵。他认为当时的诸侯王都年纪较大,新皇帝刚刚继位,年纪还很轻,自己以外戚的地位来当丞相,如果不狠狠地以礼法制服诸侯,那天下便不能整肃。在那个时候,丞相入朝奏事,往往一坐就是很久,他所提的意见,皇帝一概接受。他所推荐的人,有的由家居一下提拔到二千石的职位,皇帝的权力逐渐转移到他手里。于是皇帝说:“你委任的官吏任用完了没有?我也想委任几个官呢!”有一回,他向皇上请求占用考工衙门的余地扩建自己的私宅,皇上大怒,对他说:“你何不把我的武库也一起占用了呢?”从这以后,他才稍稍收敛了一些。有一次,他请客人喝酒,让他的哥哥盖侯面向南坐,他自己却面向东坐,认为汉朝的丞相尊贵,不能因为自己哥哥的缘故,就私自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从此以后,田蚡更加骄横,他所修建的住宅是所有贵族府第中最好的,他的田地庄园都是非常肥沃的土地,他派到郡县去采购名贵器物的人,在路上络绎不绝。家中前堂排列了钟鼓,树立着整幅绣帛制作的曲柄长幡,后院妇女有数百人。诸侯奉送给他的珍宝、狗马及古玩陈设,数都数不清。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以上武安为丞相鼎盛,魏其日疏。

    【译文】

    魏其侯失去窦太后的庇护,更加被疏远,不受重用,没有权势,门下的许多宾客渐渐地离开了他,甚至对魏其侯态度傲慢,唯独灌将军对他不改变原来的态度。魏其侯因不得志而闷闷不乐,只是对灌将军很优待。以上记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权势鼎盛,魏其侯窦婴却日益被皇帝疏远。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①。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以上灌夫因破吴军知名。

    【注释】

    ①颍阴:汉县名。治所在今河南许昌。

    【译文】

    将军灌夫是颍阴人。他的父亲张孟,曾经当过颍阴侯灌婴的家人,很受宠信,因此被灌婴推荐,当官至二千石,所以用了灌氏的姓,改名灌孟。吴、楚两国造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隶属于太尉周亚夫,向太尉举荐灌孟为校尉。灌夫也带了一千人跟他父亲同行。当时灌孟年纪已很大了,太尉本来不想用他,由于颍阴侯坚决举荐,才答应让灌孟做校尉,因此灌孟郁郁不得志,战斗时常冲击敌阵的坚固处,终于战死在吴国军中。按照当时的军法规定,凡是父子都从军的,如有一人战死,未死者可以护送灵柩回乡。但灌夫不肯扶丧回家,他激奋地说:“我要取吴王或者吴将的头,来报杀父之仇。”于是灌夫披甲持戟,召集军中素来和他相好并情愿跟他一起去的壮士几十人。等到走出营门时,大多不敢再前进。只有两人和随从的奴仆十几骑冲入吴军中,一直攻到吴军的将旗之下,杀伤了几十个敌人。因为无法再向前冲,才又退回汉营,家奴都阵亡了,只有他与一骑一人归来。灌夫身受重伤十多处,恰好有名贵的良药把创伤治好,才没有死。灌夫的伤略微好了一些,又去请命于将军说:“我现在更加熟悉吴营中的地形了,请允许我再次出战。”灌何对灌夫的勇气很钦佩,对他的行为也很同情,深恐灌夫再去有性命危险,于是把这件事告知太尉,太尉坚决阻止他去。等到吴军被打败后,灌夫也名闻天下。以上记灌夫因打败吴军而闻名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以上灌夫历官及两次失职家居。

    【译文】

    灌何把灌夫的英勇行为报告了皇帝,景帝就任命灌夫为中郎将。几个月后,因为犯法而免官。后来灌夫搬到长安去住,京师里的诸多显贵没有不称赞灌夫的。孝景帝时,灌夫官至代相。景帝死,武帝刚刚即位,认为淮阳是天下的交通枢纽,必须驻扎强大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调任灌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由淮阳太守内调为太仆。建元二年,灌夫和长乐卫尉窦甫饮酒,发生争执,当时灌夫已经酒醉,就出手打了窦甫。窦甫本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怕太后杀灌夫,调他任燕相。几年后又因违法免官,居住在长安家中。以上记灌夫的为官经历及两次免官居家。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①。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②。

    【注释】

    ①钧:通“均”。

    ②多:推重。

    【译文】

    灌夫为人刚强直爽,常使酒任性,不喜欢当面恭维人。对一些权势在他之上的贵戚,他不愿特别恭敬他们,而且一定要冒犯他们;对一些地位比他低下的士人,越是贫贱,他越是敬重他们,以平等的礼节对待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于地位低下的后进总是推荐夸奖。因此一般人士都很敬重他。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译文】

    灌夫不喜欢斯斯文文,好仗义任侠,答应了人家的事一定办到。那些和他交往的人,无不是有名有势的豪强或狡黠之徒。他家中的资产有几千万,每天的食客有几十上百人。他在居所修建池塘、田地庄园,灌夫的宗族宾客往往争权夺利,在颍川一带横行无忌。于是颍川的儿童为此而作歌道:“颍水清清,灌家安宁;颍水混浊,灌家灭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①,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以上灌夫富豪及失势后与魏其相得。

    【注释】

    ①引绳批根:互相合力,排斥异己。

    【译文】

    灌夫家中虽然很富有,但失去势力,位居卿相、侍中的显贵及宾客们都逐渐和他疏远了。等到魏其侯失势时,想依靠灌夫去同那些趋炎附势的人算账,而灌夫也想利用魏其侯的关系交接那些列侯和宗室们,以提高自己的名声。两个人互相攀引借重,过往亲密得如父子一般。两人极为投契,毫不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以上记灌夫家富豪以及失势后同魏其侯窦婴非常要好。

    灌夫有服①,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②,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③,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埽,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④,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⑤,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以上武安饮魏其家。

    【注释】

    ①有服:居丧之意。服指旧时丧礼规定穿戴的丧服。

    ②临况:犹言光临、惠顾。况,通“贶”。恩赐。

    ③帐具:指一切陈设用的器具。

    ④不怿(yì):不高兴。怿,悦。

    ⑤属:请。

    【译文】

    灌夫家有丧事,在服丧期内,登门拜访丞相田蚡。田蚡漫不经心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恰值你在服丧期间,不便前往。”灌夫说:“将军居然肯屈驾拜访魏其侯,我怎敢因服丧而推辞呢?让我先通知魏其侯,好叫他有所准备,请您明天早点光临。”武安侯答应了。灌夫就把与武安侯相约的详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魏其侯。魏其侯与夫人特地买了许多酒肉,连夜打扫房屋,早早陈设起来,直忙到天明。天刚亮,魏其侯就命家人等在门外探听侍候。但是到了中午,田蚡也没来。魏其侯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了吗?”灌夫很不高兴地说:“我不嫌在服丧期间请他践约,他应该前来。”于是就驾了车,亲自前往迎接丞相。丞相昨天只是顺口答应了灌夫,根本没有打算真的去赴宴。等灌夫到他家时,丞相还在睡觉。于是灌夫进去见他说:“昨天幸蒙丞相答应去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已经置办好酒席,从早晨等到现在,还没敢开席呢!”田蚡一愣,表示歉意说:“我昨天喝醉了,一时忘了和你的约会。”于是坐车前往,路上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气。等酒喝到高兴时,灌夫起舞,舞毕邀请丞相,田蚡竟不起身,灌夫便在酒筵上用话冒犯丞相。魏其侯忙把灌夫扶下去,向田蚡表示歉意。田蚡一直喝酒到深夜,才尽兴而归。以上记述武安侯田蚡到魏其侯窦婴家喝酒。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①:“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②:“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注释】

    ①望:怨恨。

    ②谩:欺蒙,诡诈。

    【译文】

    丞相曾派籍福求取魏其侯在城南的土地。魏其侯大为怨恨,说:“我虽被朝廷废弃不用,将军尽管在高位,难道就可以仗势硬夺我的土地吗?”不肯答应。灌夫听说后,非常生气,大骂籍福。籍福不愿让田蚡和窦婴之间发生矛盾,就撒了一个谎,自己用好言去回报丞相,说:“魏其侯年事已高,就要死了,再忍些日子也不难,姑且再等一等吧!”不久,武安侯听说魏其侯和灌夫是出于愤怒而不肯把田地给他,也很生气,说:“魏其侯的儿子曾犯了杀人大罪,是我救了他。我服事魏其侯的时候,没有什么事不肯依他,为什么他却吝惜这几顷田地呢!况且这跟灌夫有什么相干!我不敢再要这块地了。”从此,武安侯对魏其侯、灌夫二人大为怨恨。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①。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俱解。以上灌夫与武安搆衅。

    【注释】

    ①案:检查,核实。

    【译文】

    元光四年的春天,丞相奏言灌夫家在颍川极为骄横,百姓都深受其苦,请求皇帝查办灌夫。皇帝说:“这是丞相职内的事,何必请示!”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短处作为要挟:用不正当的手段谋取个人的私利,收受淮南王的贿赂,泄漏不该说的话。后来因宾客们从中调解,双方才停止互相攻击,怨恨也得到了缓解。以上记灌夫和武安侯田蚡之间结怨。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①。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②,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③!”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以上灌夫骂坐。

    【注释】

    ①膝席:跪在座席上。这里是说其余客人只是欠身直腰跪起,而身未离席。

    ②临汝侯:指灌贤,刘邦功臣灌婴之孙。

    ③呫嗫(chè niè):低声耳语。

    【译文】

    这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儿为夫人,太后下了诏令,叫列侯宗室都前往祝贺。魏其侯去找灌夫,打算和他一起去。灌夫推辞说:“我屡次因为酒醉失礼而得罪了丞相,并且丞相近来和我有仇。”魏其侯说:“事情已经过去了。”硬拉灌夫一起去。酒喝到高兴的时候,武安侯起身为客人敬酒,所有的宾客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轮到魏其侯敬酒时,只有那些与魏其侯有旧交情的人才离席,其余的客人不过半起长跪在席上。灌夫看在眼里,心里很不高兴。灌夫起身依次给人斟酒,斟到武安侯时,武安侯双膝长跪在席上,说:“我不能再喝满杯了。”灌夫很生气,就嬉笑着说:“您是个贵人,但还是请饮满一杯吧!”但武安侯还是不肯。斟酒斟到临汝侯,临汝侯正在跟程不识悄悄地附耳讲话,又不离坐。灌夫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大骂临汝侯道:“你平时诽谤程不识,把他贬得一钱不值,现在长辈向你敬酒,你反倒学小女孩的样子咬着耳朵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武安侯对灌夫说:“程不识和李广都是宫廷的卫尉,现在你当众羞辱程将军,难道你就不替李将军留点面子?”灌夫说:“今天杀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还管什么程啊李的!”席上的客人们看见势头不妙,便起身托词上厕所,陆续地散去。魏其侯也起身离去,并挥手叫灌夫也赶快走。武安侯于是生气地说:“这是我平时宠惯了灌夫的过错。”便命令手下的人把灌夫扣留下来,灌夫想走也走不了了。籍福赶紧站起来为灌夫向丞相赔礼,并且用手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低头认错。灌夫更加愤怒,不肯认错。武安侯于是命令手下的人把灌夫捆起来,看管在客馆里,并把长史找来说:“今天宴请宾客,是奉太后的旨意。”于是弹劾灌夫,说他在宴席上辱骂宾客,轻侮旨意,应按不敬罪处理,关押在居室狱中。同时重提旧案,彻查灌夫在颍川的种种不法行为,派遣差吏分头捉拿灌家各支的亲属,都判决为杀头示众的罪名。以上记灌夫在酒席上骂人。

    魏其侯大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①。”以上魏其出救灌夫。

    【注释】

    ①东朝:指太后所居住的东宫。

    【译文】

    魏其侯感到十分懊悔,出钱请宾客为灌夫讲情,没有成功。武安侯的手下即是他的耳目,灌家漏网的人都分头逃窜和躲藏起来了,灌夫本人又被拘押着,因而他们不可能再揭发武安侯的种种罪行。魏其侯挺身而出全力营救灌夫,他的夫人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难道能救得了吗?”魏其侯说:“侯爵是我自己挣来的,现在由我把它抛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何况我也绝不能让灌夫一个人去死,而我窦婴倒一个人活着!”于是瞒着家里人,私自出来上书给皇帝。皇帝立刻把他召进宫里,窦婴详细说明了灌夫酒醉失态的事情,认为这够不上重刑和死罪。皇帝赞同他的看法,便赐魏其侯一起吃饭,说:“到东宫那里去公开辩论这件事吧。”以上记魏其侯窦婴出手营救灌夫。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①,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②,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③,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④,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注释】

    ①辟倪:通“睥睨”。斜视。

    ②凌轹(lì):糟蹋。凌,凌驾、欺压。轹,本指车轮碾压,这里指欺凌。

    ③局趣:指局促,拘束。趣,通“促”。

    ④藉(jí):践踏,欺凌。

    【译文】

    魏其侯到了东宫,极力推奖灌夫的长处,说他这回是酒后失言,而丞相却用别的事端来诬害灌夫。武安侯又极力诋毁灌夫,说他所作所为骄横而且放纵,他的罪行实为大逆不道。魏其侯揣度对田蚡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就揭出了田蚡的短处。武安侯说:“天下有幸平安无事,我得以充任朝廷的重臣,我所爱好的只是音乐田宅狗马而已。我所喜爱的歌舞乐人、能工巧匠之类,远不如魏其侯、灌夫日夜招募天下豪杰壮士和他们商量讨论,心怀不满,暗地里诽谤朝政,不是仰视天文,便是俯画地理,窥测太后和皇上的动静,希望天下变乱,妄图趁机建立大功。我不明白魏其侯他们究竟在那里干什么。”于是皇上问在朝的大臣们:“窦婴、田蚡两个人谁是谁非?”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父亲当年为国战死,他亲自持戟闯入险恶的吴军营中,身上受了几十处重伤,名冠三军,他是天下少见的勇士,没有太大的罪,只不过是喝醉了酒而发生了口角,不应该援引别的过失来杀他。魏其侯的话有道理。丞相说,灌夫勾结奸猾不轨之徒,侵夺小民,家财积累多达千万,在颍川任意横行,触犯宗室,欺凌皇族,这正像俗语说的‘树枝比树干粗,小腿比大腿粗,结果不是折断就一定会分裂’,丞相说得也对。只有请圣明的皇帝自己裁决两家的是非了。”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说得对。内史郑当时也以魏其侯所说的为是,但后来却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皇帝。其余的人都没敢发表意见。皇上嫌内史不敢坚持己见,就向他发怒道:“你平时多次谈论魏其侯、武安侯的长短,今天当廷公开辩论,却又像驾在车辕下的马一样畏首畏尾,我把你们这些家伙一并斩了!”于是皇帝罢朝起身,入内宫侍候太后吃饭。太后也已经派人在暗中探听朝廷辩论的情况,这些人已把详细情况告诉了太后。太后生了气,不吃饭,说:“现在我还活着,他们竟敢作践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之后,别人就会像对待鱼肉一样任意宰割我的弟弟了。况且皇上你能做一个石头人吗?特别是现在皇帝尚健在,这班大臣就只知随声附和;假若皇帝不在了,这班人还能靠得住吗?”皇上解释说:“魏其侯和武安侯两家都是外戚,所以让他们在朝廷上辩论。否则,一个狱吏就可以决断这件事。”这时,郎中令石建把窦婴和田蚡两个人的事分别向皇上做了介绍。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①?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舌自杀②。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以上魏其、武安廷辩。

    【注释】

    ①不自喜:不自重,不自爱。

    ②(zé)舌:缄口不说话。,啮,咬。

    【译文】

    武安侯下朝出了宫禁的外门,招呼御史大夫韩安国乘自己的车子同行,生气地说:“我和你共同对付一个秃老头子有什么难办的,为什么还犹豫不定呢?”韩安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田蚡说:“你为什么不自爱自重呢?魏其侯攻击你,你应当向皇帝免冠解下印绶谢罪,辞职回家,说:‘我因为是皇帝至亲的缘故,侥幸身居相位,本来是不能胜任的,魏其侯对我的批评是对的。’这样,皇帝一定会赞美你有谦让的美德,不让你辞职。魏其侯一定会因此内心惭愧,关起门来咬舌自杀。现在别人攻击你,你也攻击别人,好像奸商泼妇吵架一样,多么不识大体啊!”武安侯认错说:“我在朝廷争辩时性子太急,没有想到这么做。”以上记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在朝廷上辩论。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①。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②,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③,病痱④,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以上灌夫族诛,魏其弃市。

    【注释】

    ①都司空:宗正的属官,主管诏狱(皇帝发来的案犯)。

    ②常:通“尝”。曾经。

    ③恚(huì):恼恨,发怒。

    ④痱(fèi):风病。

    【译文】

    后来皇帝又派御史按文书查考魏其侯所说的有关灌夫的情况,发现很多不符合事实的地方,犯了欺骗皇帝的罪。于是魏其侯受到御史的弹劾,被拘押在都司空衙门的狱中。当孝景帝临终的时候,魏其侯曾接受一份遗诏,遗诏上说:“遇到麻烦,可以看情况向皇帝报告说明。”等到灌夫被捕后,罪该灭族,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皇帝提起这件事。魏其侯只好让他的侄子上书,说明受有遗诏,希望能得到再被召见的机会。上书奏给皇帝后,查对尚书省的档案,却找不到先帝的这份遗诏。这道诏书只藏在魏其侯家中,由其家臣盖印封存。于是魏其侯又被指控伪造先帝的遗诏,罪应处死。元光五年十月,灌夫和他的家属全部被处决了。魏其侯过了许久才听到这个消息,听说后非常恼怒、悲愤,得了中风的大病,拒绝进食,只想死去。后来又听说皇上没有杀他的意思,这才恢复了饮食,医疗病体。朝廷已经决定不把魏其侯处死刑了,但是,这时竟然又有流言传播,说魏其侯的坏话,被皇帝听到,因此就在这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魏其侯在渭城的大街上被斩首示众。以上记灌夫灭族,魏其侯窦婴被杀。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①,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②,不敬③。

    【注释】

    ①元朔三年:前126年。元朔,汉武帝年号(前128——前123)。

    ②襜褕(chān yú):短衣,不是进宫朝见该穿的衣服。

    ③不敬:据梁玉绳考证,此下缺“国除”二字。《惠景间侯者年表》作“坐衣襜褕入宫廷中,不敬,国除。”

    【译文】

    次年春天,武安侯病了,不停地大声呼叫,承认自己有罪,谢罪不止。请了能看见鬼的巫师来诊视他的病,巫师看见魏其侯、灌夫两个鬼魂共同守住武安侯,想要杀他。田蚡终于死去。他的儿子田恬继承了武安侯的封号。元朔三年,田恬因没有穿朝服走进宫廷,犯了大不敬的罪。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译文】

    后来,淮南王刘安准备谋反的事被发觉了,朝廷下令彻查严办。淮南王之前曾进京朝见,当时田蚡是太尉,到灞上迎接淮南王说:“皇帝现在还没有太子,大王您最英明,是高祖的嫡孙,一旦皇帝去世,不立大王,还有谁可立呢?”淮南王听了非常高兴,送给田蚡许多金银财物。皇帝自从魏其侯被杀时起,就对田蚡不满,只因碍于太后的缘故,不便把他怎样罢了。等听说武安侯接受淮南王赠金的事,就说:“假如武安侯还活着的话,也该灭族了!”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译文】

    太史公说:魏其侯、武安侯都是因外戚的身份而被重用,灌夫则是因为一时勇敢驰入吴军报父仇而出名。魏其侯是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而发迹。武安侯的尊贵是凭借武帝刚继位和窦太后、王太后当权的机会。但是魏其侯实在不懂随时变通的道理,灌夫没有手腕而又不肯谦让,二人互相依重,终于酿成了祸害。武安侯仗恃自己显贵的地位,喜欢玩弄权术,因为一杯酒的怨愤,竟然陷害了两位贤人。唉,真是可悲啊!因为恨灌夫而兼及窦婴,结果连自己的性命也没有保住。朝野上下都不推重,终于蒙受了坏名声。唉,真正可悲可叹!这就是招致祸患的缘由啊!

    游侠列传

    【题解】

    本文是《史记》中一篇专叙游侠的类传。

    这些游侠有某些共同特点:敢于蔑视统治者的法网禁令,仗义行侠,铤而走险,扶危济困;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践,不爱其躯,不矜其能。尽管他们的行为在社会上影响较大,但是儒、墨等家的学者们对他们的事迹往往加以排斥而不予载录,以至湮灭而不可考见。对此,司马迁深感不平,于是专门为他们作传(参见《太史公自序》)。在当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治气氛下,作者能把视线和笔触投注到社会下层,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①,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②。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注释】

    ①季次:孔子弟子,齐人,名公皙哀,字季次。原宪:孔子弟子,鲁人,字子思。

    ②疏食:粗糙的食物。

    【译文】

    韩非子说:“儒生往往用文辞扰乱国家的法律,而侠士则往往因勇武触犯国家的禁令。”这二者虽然同样遭到非议和讥笑,但儒学之士还是被后世称道的多。至于像那以权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的职位,辅佐当世的君主,从而使自己的功名记载在史册上的人们,当然没什么好说的。而像那季次、原宪,是居家而没有出仕,勤苦读书,身怀特立独行的君子德操,抱守道义不肯同世俗苟合,当世的人也讥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只能终身居住在草房破屋里,连粗衣淡饭都不够。他们去世已四百多年了,但他们的弟子仍然不断地纪念他们,称赞他们。今天的游侠之士,他们的行为虽然和正义不合,然而他们言必信,行必果,已经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会真心实意去办,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济别人的艰难困苦,出生入死之后,也不夸耀自己的才能,羞于表扬自己的德义,大概也有值得赞美的地方啊。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①,伊尹负于鼎俎②,傅说匿于傅险③,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④,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⑤?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注释】

    ①虞舜窘于井廪(lǐn):传说舜的父亲瞽叟,偏爱后妻之子象,存心杀害舜,他吩咐舜涂廪、穿井,却故意放火烧廪,推土下井,欲置舜于死地,但舜都设法逃脱了灾祸。廪,粮仓。

    ②伊尹负于鼎俎:伊尹操持鼎俎,为商汤和五味,供饮食。鼎,烹食用具。

    ③傅说(yuè):殷王武丁的贤相,原来隐匿在傅险的地方,从事筑墙行业。

    ④桎梏(zhì ɡù):刑具,指手铐脚镣。

    ⑤末流:原指河流的下游,这里指衰乱时代的不良风气。

    【译文】

    况且危急的事情是人人都会时常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曾经被困在粮仓上和深井里,伊尹曾经做过厨子,傅说曾隐逸埋没在傅险,吕尚曾经受困于棘津,管仲曾被戴手铐脚镣,百里奚曾经给人喂过牛,孔子在匡地遭受围困,过陈、蔡两国挨过饿。这些都是读书人所称道的仁人君子,他们尚且遭受过这样的灾难,更何况中等才能的人而又处在极端的衰微乱世呢?他们遇到的灾害怎么能说得完呢。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译文】

    俗话说:“知道仁义有什么用呢?已经获得利益的就是有德。”所以伯夷认为周攻伐商纣是不道德的行为,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但周文王、周武王并不因此而有损王者声誉;盗跖、庄凶暴残忍,,但他们的党徒却不断地歌颂他的德义。由此看来,庄子所说的“偷钩的人被诛杀,窃国...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