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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论著之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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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策①,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②,十日戒③,三日齐④,藉白茅⑤,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⑥,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⑦。”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⑧。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注释】

    ①祝宗人:即祝人、宗人,指掌管祭祀的官员。玄端:一种祭祀时穿的礼服。牢:指猪圈。策:木栏。

    ②(huàn):同“豢”。养。

    ③戒:斋戒。指戒除酒、荤、色欲之类。

    ④齐:同“斋”。在祭礼等活动之前整洁身心,以示虔敬。

    ⑤藉(jiè)白茅:用白茅草编成垫子,以示洁净。

    ⑥尻(kāo):脊骨末端,臀部。俎(zǔ):古代祭祀、燕飨时陈置牲体或其他食物的一种礼器。

    ⑦错:置。

    ⑧腞楯(zhuàn chūn):有画饰的殡车。聚偻:本指棺椁上的彩饰。这里借指饰纹繁多的柩车。

    【译文】

    祝宗人身着礼服来到猪圈前,劝说猪:“你何必要厌恶死亡呢?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来喂养你,十天斋戒,三天整洁身心,用白茅草来做垫子,把你那前肩、后臀放在雕花的俎上,这样的话你愿意了吧?”如果是为猪打算,说:“不如用谷皮酒糟来喂它,把它关在栏圈当中。”如果是替自己打算,倘若活着的时候能享有乘轩戴冕的尊贵地位,死后能置身于华丽的棺椁之中、体面的灵柩车上,就很满意了。为猪打算就会抛弃那些白茅草的垫子、雕饰的俎,为自己打算就去争取这类东西,这和猪又有什么不同呢?

    桓公田于泽①,管仲御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③,诶诒为病④,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⑤,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⑥,灶有髻⑦。户内之烦壤⑧,雷霆处之⑨;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跃之⑩;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11)。水有罔象(12),丘有峷(13),山有夔(14),野有彷徨(15),泽有委蛇(16)。”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17),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冁然而笑曰(18):“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注释】

    ①田:通“畋”。打猎。

    ②御:驾驭车马。

    ③反:同“返”。

    ④诶诒(xī tái):神魂不宁而呓语。

    ⑤忿滀(chù):郁结。

    ⑥沈(chén):水中污泥。履:鬼神名。

    ⑦髻(jié):灶神。

    ⑧烦壤:烦攘。壤,疑为“攘”字之误。

    ⑨雷霆:鬼名。

    ⑩倍阿、鲑:均为鬼名。

    (11)泆阳:鬼名。

    (12)罔象:水怪名。

    (13)(shēn):山丘之鬼。

    (14)夔(kuí):山神名。

    (15)彷徨:野外神名。

    (16)委蛇(wēi yí):神话传说中像蛇的神名。

    (17)毂(ɡǔ):车轮中心的圆木,周围与车辐的一端相接,中有圆孔,可以插轴。

    (18)冁(chǎn)然:笑的样子。

    【译文】

    齐桓公在野泽中打猎,管仲为他驾车,见到了鬼。桓公拍拍管仲的手,说:“仲父,你看见什么了?”管仲回答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桓公回来以后,失魂落魄,以致生病,好几天不出门。齐国的士人皇子告敖说:“您这是自己伤害自己,鬼怎么能够伤害您呢?郁结之气,如果四散而不得还原,那就会气力不足;如果上升而不得下通,就会使人容易发怒;如果下淤而不能上达,就会让人健忘;既不能上达又不得下通,淤积于心中,就成了病。”桓公说:“那么有鬼吗?”回答说:“有。水中污泥里的鬼叫履,灶上的鬼叫髻。门户之内扰攘的地方,有鬼名叫雷霆的就在那里;东北方的墙下,有叫倍阿、鲑的鬼在那里跳跃;西北方的墙下,有叫泆阳的鬼住在那里。水里有罔象神,小土山上有神,大山当中有夔神,旷野上有彷徨神,草野里有委蛇神。”桓公说:“请问这委蛇的形状是什么样的?”皇子回答说:“委蛇的大小像车毂,长短像车辕,身着紫衣,头戴红冠。这个东西厌恶听到雷车的声音,一旦听到雷车的声音就双手捧着头站在那里。能见到委蛇的人,大概会成为霸主。”桓公笑着说道:“这正是寡人所见到的鬼。”于是整齐衣冠,与皇子告敖坐在一起,不到一天时间竟不知不觉地病已好了。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①。”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注释】

    ①向景:声响和影子。向,通“响”。

    【译文】

    纪渻子为君王驯养斗鸡。才十天,就问:“鸡能搏斗了吗?”回答说:“还不行,现在这鸡还虚浮骄傲而自恃意气。”再过十天,又问,纪渻子说:“还不行,听到响动、看到影子,它就有反应。”又过十天,再问,纪渻子说:“还不行,这鸡看东西还是很迅捷,意气还是很强盛。”再过十天,又问,纪渻子说:“差不多了。别的鸡时有鸣叫,这只鸡听了没什么反应,看上去像只木头鸡,它的精神完全凝寂,别的鸡没有敢上前应战的,一见到它就回头跑掉了。”

    孔子观于吕梁①,县水三十仞②,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③。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④。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⑤,与汩偕出⑥,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注释】

    ①吕梁:一般认为指彭城(今江苏徐州)。

    ②县水:瀑布。县,同“悬”。

    ③鼋(yuán):鳖科动物,俗称“癞头鼋”。鼍(tuó):扬子鳄,俗称“猪婆龙”。

    ④被:同“披”。塘:堤岸。

    ⑤齐:通“脐”。比喻漩涡。

    ⑥汩(hú):涌出的水波。

    【译文】

    孔子在吕梁观赏风光景色。有一处瀑布从二百多尺高的山上流下,溅起的泡沫可以漂流到四十里之外,即便是鼋鼍鱼鳖在这里也无法游水。孔子见到一个男子在这里游泳,以为这人是有什么苦处想自杀的,就派弟子们顺流赶去搭救他。只见那男子潜入水中有数百步之远才探出头来,披散头发,放声高歌,游到堤岸下。孔子跟过去问他:“我原以为你是个鬼,仔细一看还是个人。请问,在水中游泳也有道吗?”那人回答说:“没有,我没有什么道。我这个人开始于故常,成长于习性,成功于天命。我和漩涡一起沉入水下,又和上涌的水流一起涌出,顺着水势而不是由着自己,这就是我游水的方式。”孔子说:“什么叫作开始于故常,成长于习性,成功于天命呢?”回答说:“我当初生在山陵地方而安于那里的环境,这就是故常;我在水上长大又安于水上的生活,这就是习性;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而我居然就能游到这个水平,这就是天命了。”

    梓庆削木为①,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②;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具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注释】

    ①梓(zǐ):木匠。庆:人名。(jù):同“虡”。悬挂钟磬等乐器的架子两侧的立柱。

    ②骨:通“滑”。扰乱。

    【译文】

    木匠庆把木材刻削成,完工以后,见到的人十分惊异,以为鬼斧神工。鲁国国君召他入宫谒见,问他:“你是用什么技术来制作的?”庆回答说:“我不过是个工匠,哪有什么技术?不过我有一条,在将要制作的时候,我不敢耗损我的精气,一定要实行斋戒使心静穆。斋戒三天,我不再有祝贺、奖赏、爵位、俸禄等念头;斋戒五天,不再想别人的批评、赞誉或自己技艺的精巧、笨拙;斋戒七天,心思静止到连自己的四肢形骸都忘了。到了这个时候,忘记了朝廷,技巧专一而外扰全消;然后进入山林之中,观察树木的天然质性;看到形躯合适的,这时如同已在目前,然后才动手施工;不能这样就索性不做。这样以我的自然与木质的自然相吻合,制成以后的器物会被认为是鬼神的作品,道理就在这里吧!”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①,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之钩百而反。颜阖遇之②,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③。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注释】

    ①东野稷:姓东野,名稷。善于驾车。

    ②颜阖(hé):姓颜,名阖。鲁国贤人。

    ③密:默然。

    【译文】

    东野稷因为驾驭车马的技术而进见庄公,他驾车前进或后退,车辙就像墨线一样直;向左转或向右转,外面的辙印就像圆规画出来似的那么圆。庄公以为画圈也不过如此,要他连续驾车左右旋转一百组以后返回。颜阖遇见东野稷在路上打转,进宫对庄公说:“东野稷的马要累垮了。”庄公默不作声。一会儿,东野稷的马果然累垮而返回。庄公问颜阖:“你怎么知道会是这样呢?”回答说:“他的马已经用尽力气,还要赶着跑完规定的数量,所以说要垮掉。”

    工倕旋而盖规矩①,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②。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注释】

    ①工倕(chuí):尧时巧匠,名倕。旋:旋转画圆。盖:通“盍”。合。

    ②灵台:心。桎:借为“窒”。

    【译文】

    工倕用手旋转画圆而与圆规相合,手指动作随着器物所需要的图形而变化,甚至用不着心算,所以他心性纯一,没有窒碍。如果忘掉自己的脚,鞋子是舒适的;忘掉自己的腰,腰带是舒适的;忘掉是非,心灵是安适的;内心不移,不受外物影响,处境是安适的。开始感到安适而后无事不安适的,就是忘了安适的安适。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①:“休居乡不见谓不修②,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③,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④,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⑤,奏《九韶》以乐之⑥。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⑦,则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⑧,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⑨,乐以钟鼓也⑩,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注释】

    ①踵门:登门,上门。诧:告知。

    ②见:被。

    ③宾:通“摈”。排斥。

    ④九窍:指双眼、两鼻孔、一口、二耳、二阴。

    ⑤太牢:古代祭祀,牛、羊、豕三牲齐备谓之太牢。

    ⑥《九韶》:传说中虞舜时代的乐曲。

    ⑦委蛇:神话传说中的蛇。

    ⑧款启:打开小孔,即一孔之见,形容所见之少。款,小孔。启,开。

    ⑨鼷(xī):鼠类最小的一种。

    ⑩(yàn):亦作“”。小雀名。

    【译文】

    有个叫孙休的,亲自登门求见扁庆子,告诉扁庆子说:“我居住在乡里时没有人说我的操守不端,遇到危难也没有人说我不勇敢。可是田园耕作却碰不上好年成,侍奉君主也没赶上圣君明主的好时代,在乡里受排斥摈弃,在州邑也被赶出来,我是怎么得罪了老天哪?我孙休怎么碰上这样的命呢?”扁子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修养到最高程度的人的作为吗?他忘记了自己的肝胆,不用自己的耳目,无知无识,随意行走于尘世之外,逍遥自在以无为为业,这就叫作有所作为而不自恃,对事物生长有所帮助而不自居主宰。现在你美化心智来警醒愚顽之人,修养身心来显出别人的污秽,炫耀自己就像举着日月走路。你能够保全你的身躯,能具备九窍,没有在半道上夭折在耳聋眼瞎腿瘸上,能和正常人一样,这已经很幸运了,哪还有工夫去埋怨老天呢?你走吧!”孙休走了。扁子回到屋内,坐下不大工夫,就仰面对天而叹。弟子问道:“先生为什么叹息呢?”扁子说:“刚才孙休来,我把修养到最高程度的人的品德告诉他,我恐怕他会太过惊异,因此更加迷惑。”弟子说:“不是这样。孙休所讲的是对的吗?先生你所讲的是错的吗?那么错误的本来就不能迷惑正确的。孙先生所讲的是错的吗?先生你所讲的是对的吗?那么他本来就是带着迷惑来的,这有什么可怪罪的呢?”扁子说:“不是这样。过去曾有一只鸟停栖于鲁国国都的郊外,鲁国国君对此很是喜悦,为它备办太牢来招待它,演奏《九韶》的音乐让它快乐。于是那只鸟就开始忧愁悲哀,头昏眼花,不敢吃,不敢喝。这就叫作以养人的办法来养鸟。如果按照鸟的生活方式来养鸟,那就应该让它住在深林之中,飞翔于江湖之上,给它吃蛇一类的食物,这是平常的道理。现在,孙休是个孤陋寡闻的人,我把修养到最高程度的人的品德告诉他,这就像用轩车驷马来载上小鼷鼠,用钟鼓器乐来使小雀高兴一样,它们怎么会不震惊呢?”

    山木篇 【题解】

    《山木》,取名于首句中“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

    本篇由九个寓言故事组成,主旨与《庄子·人间世》相同,揭示了人世多患,动辄受害,阐发处世之道。“物物而不物于物”是本篇提出的著名命题。

    本篇第一段提出了一个两难的问题,山木因其不材得以终其天年,雁则因不材而被杀,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作者的回答是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仍免不了还有累赘、忧患,只有“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游于无为的道德境界才是最理想的。其余各段大体从不同的侧面阐发这一思想。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①。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②,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注释】

    ①竖子:童仆。雁:鹅。

    ②訾(zǐ):诋毁。

    【译文】

    庄子在山中行走,见到一棵大树,枝繁叶茂,伐木的人停在树旁却不砍伐这棵树。问他原因,他说:“没有用处。”庄子说:“这树因为不是材料而能够享尽自然的寿命。”庄子从山中出来,住到老友家中。老友很高兴,让童仆杀鹅来烧了吃。童仆问道:“一只鹅能叫,一只鹅不能叫,请问杀哪只?”主人说:“杀那只不能叫的。”第二天,弟子们问庄子:“昨天,山中大树因为不成材而得享尽自然的寿命;现在,主人的鹅因为不成材而被杀掉。请问先生该如何自处呢?”庄子笑着说:“我将自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这材与不材之间,似乎是最佳选择了,其实不然,所以还是不能免除累患。如果凭着道德去漂泊四方,就不会是这样了。既没有赞扬,也没有毁谤,出如游龙,隐如蛇蛰,随着时序而自然变化,不偏滞于一时一地一事一物;上飞下潜各种变化,以和顺自然为原则,游心于万物初始的虚无境界;视万物为外物而不致为外物所役,这样怎会受到累患呢?这就是神农氏和黄帝处世的原则啊。至于万物的私情,人类的习俗,却不是这样了。有聚合就有离异,有成就就有毁弃,有棱角就会受挫伤,有地位则招物议,有作为就要亏损,有贤能就要遭算计,没本事又要被人欺,有什么是一定之规的吗?可叹啊!弟子们记住吧,凡事只有归向道德啊!”

    市南宜僚见鲁侯①,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②,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③,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④,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⑤,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⑥。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⑦。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注释】

    ①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楚国人,家住市南。鲁侯,即鲁哀公。

    ②隐约:困苦。

    ③胥疏:谓与人相远,流转各地。

    ④刳(kū)形:指忘其身。刳,剖开。去皮:离开皮毛,指忘其国。

    ⑤倨:傲慢。

    ⑥莫:通“漠”。

    ⑦惼(biǎn)心:心地狭隘急躁。

    【译文】

    市南宜僚谒见鲁侯,看到鲁侯有忧虑的表情。市南宜僚说:“您面色忧虑,是怎么回事?”鲁侯说:“我学习先王之道,经营先君的事业;我敬奉鬼神,尊重贤能,躬身力行,没有片刻的休息。但仍是免不了祸患,我因此而忧虑。”市南宜僚说:“您消除祸患的办法太浅陋了!像那皮毛丰美的狐狸和满身斑纹的豹子,栖居在山林,潜伏在岩洞,这够沉静了;夜里出来行走,白天留在洞中,也够警戒的;虽然饥渴困苦,还要远行到人迹不至的江湖去求食,做事很有定例;然而还是免不了受罗网、捕具的祸患。它们有什么过错呢?是它们的皮毛带来的灾祸啊。现在鲁国难道不就是您的皮吗?我希望您剖空身形,离开皮毛,抛弃心智欲念,游荡在无人的旷野。南越有个都邑,叫建德之国。那里的民众愚鄙而质朴,少有私心,少有私欲;只知耕作却不知收藏,慨然给予而不求回报;不知道义把人引向何处,也不懂礼法如何推行;从心所欲,率意而行,可以说是踏上了大道;在世时自得其乐,去世后妥善埋葬。我希望您离开鲁国,捐弃旧俗,与道相辅而行。”鲁侯说:“那道路遥远而险峻,其间又有深山大河,我没有船和车,怎么办?”市南宜僚说:“您不要因为自己的地位而对人傲慢,也不要太安于自己所处的地位,以此作为您的车子。”鲁侯说:“道路幽远,没有人烟,我与谁为邻呢?我没有粮食,没有饭吃,怎么能够到达呢?”市南子说:“减少您的费用,节制您的欲望,就算没有粮食,也足够了。您渡过江河而浮游海上,放眼望去看不到海岸,愈前进愈不知道哪里是尽头。给您送行的人都从岸边返回了,你从此远行啦!所以,拥有臣民的就有拖累,臣属于人的就有忧愁。所以尧既不拥有臣民,又不臣属于人。我希望抛却您的拖累,清除您的忧愁,只和大道遨游在广漠的天地之间。两船并连来过河,这时有一艘空船撞过来,即便是心地狭隘急躁的人也不会为此而生气。如果那艘船上有一个人,那么这并行船上的人一定会张口呼喊,喊一次对方没反应,再喊一次还没反应,于是第三声就一定会夹杂着难听的话。起先不生气而现在生气,是因为起先是空船而现在船上有人。人如果能像无人的船一样无心地游行人世,谁还能加害于他呢?”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①,为坛乎郭门之外②,三月而成上下之县③。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④,傥乎其怠疑⑤;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⑥,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注释】

    ①北宫奢:名奢,卫国大夫。居北宫,因以为号。

    ②坛:筑土而成的祭神场所。铸钟要先祭神,故筑坛。郭:外城。

    ③县:同“悬”。编钟有两层,故曰上下之悬。

    ④侗(tónɡ):幼稚无知。

    ⑤傥(tǎnɡ):无思无虑。怠疑:停滞不前貌。形容不急于求取。

    ⑥从:同“纵”。强梁:指强横,不驯顺。

    【译文】

    北宫奢征收专门的赋税来为卫灵公铸编钟,在外城门外建造了祭坛,三个月时间就铸成上下两层的编钟。王子庆忌见到后问他:“您用的是什么办法?”北宫奢说:“抱守纯一,心无旁骛而已。我听说,切磋琢磨,恢复朴真。我在这一时期对别的事幼稚而显得无知,无心而显得停滞;送走归者,迎接来人,铸钟的物资已经聚集起来,可我还是心下茫然;来服役的不加禁止,中途离去的也不去阻止;强横不驯的听其自便,依附顺从的任其自然,由着他们凭着自愿尽力而为,所以虽然天天征役敛财,而民众却不致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更何况有大道的人呢!”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①,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②:“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③,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④。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智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⑤,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名,居德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⑥;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注释】

    ①陈、蔡:春秋时小国名。

    ②大公:即太公,对老者的称呼。吊:慰问。

    ③翂(fēn)翂翐(zhì)翐:形容鸟群舒缓地循序而飞。

    ④绪:残余,剩余。

    ⑤堕:毁坏。

    ⑥杼(shù)栗:栎属的籽实。杼,栎木。

    【译文】

    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两国之间,七天不曾起火做饭。太公任前往慰问他:“您快要饿死了吧?”孔子说:“是。”太公任说:“您厌恶死亡吗?”孔子说:“是。”太公任说:“我曾经讲过不死之道。东海有一种鸟,名字叫意怠。这种鸟飞得舒缓循序,一副无能的样子。要有领飞的,它才跟着飞,带它停下来,它才歇息,前进时它不敢飞在前面,后退时它不敢落在最后,吃食时它不敢先尝,只吃众鸟吃剩下的食物。因为这个缘故,它夹在别的鸟的行列中不受排斥,外人始终也不能够加害于它,因此得以免遭祸患。挺直的树木会先被砍伐,甘甜的水井会率先枯竭。您一心一意文饰才智以惊世骇俗,修饰自己的品行以显露别人的污浊,显得您光芒四射耀人眼目,如同举着太阳、月亮那样行走,所以您就免不了要招来祸患了。从前我听成就巨大的人讲过:‘自我夸耀的反而没有功绩,成就功业就要堕败,名声显著就会受到损伤。’有谁能够抛弃功业、名望而回复到与众人相同呢?大道流行天下而不显耀自我,德泽被于四方而不以有德者自居;纯朴平凡,同于愚狂;削除形迹,捐弃权势,不追求功业、名声;所以就能无求于外人,而人们也无求于我。至人不追求以功名闻于世,您又为什么喜好这些呢?”孔子说:“好极了!”于是他辞别了朋友,离开了弟子们,逃到野泽之中;身穿粗陋的衣服,吃杼栗野果;他走到野兽中去,野兽不乱群;他走到鸟群中去,鸟群不乱行。连鸟兽都不嫌厌他,何况人呢?

    孔子问子桑虖曰①:“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虖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②?林回弃千金之璧③,负赤子而趋④。或曰:‘为其布与⑤?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⑥,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⑦,其爱益加进。异日,桑虖又曰:“舜之将死,真冷禹曰⑧:‘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注释】

    ①子桑虖:姓桑,名虖。隐士。

    ②假:国名。或说“假”乃“殷”之误。亡:逃亡。

    ③林回:人名,假国逃亡者之一。

    ④赤子:初生的婴儿。

    ⑤布:古代钱币。引申指财货。

    ⑥翔佯:今通作“徜徉”。闲逸自得的样子。

    ⑦挹:通“揖”。揖让。

    ⑧真冷:依王引之之说,当作“乃命”。

    【译文】

    孔子问子桑虖说:“我两次被鲁国驱逐,在宋国受到砍树之辱,在卫国被禁止居留,在商、周之地困窘无出路,在陈、蔡两国交界的地方遭围困。我遇到这些患难,亲戚故旧越来越疏远,学生朋友更加离散,这是为什么呢?”子桑虖说:“你没有听说过假国人逃亡的故事吗?林回丢弃价值千金的玉璧,背负着婴儿逃走。有人说:‘这是为了钱财吗?小孩子可没什么钱财啊。为了减少累赘吗?小孩子可太累赘啦。丢弃价值千金的玉璧,背着婴儿逃跑,这是为了什么呢?’林回说:‘你说的那是利益问题,我这是出于天性啊。’因利益而结合的,遇到穷困、灾祸的侵害时,就要互相遗弃;因天性而聚合的,遇到穷困、灾祸的侵害时,就会互相容留。这互相容留与互相遗弃,相去太远了。而且君子之间的交往平淡得像水一样,而小人之间的交情甘美得像甜酒一样;君子之间平淡而相亲近,小人之间甘美而致绝交。那些无缘无故结合在一起的人,也会无缘无故地离弃。”孔子说:“我敬受您的教诲。”于是他漫步徘徊而归,放弃学问,抛掉书卷,弟子们不用行揖让之礼,而对老师的敬爱之情却日益加深了。过了几天,子桑虖又说:“舜快要死的时候,教导禹说:‘你要当心啊!身形莫如顺从自然,情感莫如顺应本性。顺从自然就不会背离大道,顺应本性就不会劳神费力;不背离大道,不劳神费力,就不必虚文矫饰形体;不待虚文矫饰形体,也就对外物无所需求了。’”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①,正緳系履而过魏王②。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逄蒙不能眄睨也③。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④,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注释】

    ①衣(yì):穿。大布:粗布。

    ②緳(xié):带子。当是麻绳做的带子。

    ③羿(yì):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善射者。逄(pánɡ)蒙:同“逢蒙”。羿的弟子。眄睨(miǎn nì):斜视。

    ④柘(zhè):桑树。棘(jí):酸枣树。枳(zhǐ):枸橘树,叶多刺。枸(jǔ):枸橼(yuán),又名香橼,一种有短刺的小树。以上数种矮小多刺的树,与上文楠、梓、豫、章等高大乔木相对比。

    【译文】

    庄子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用麻绳绑住鞋子,造访魏王。魏王说:“先生怎么疲困成这个样子呢?”庄子说:“这是贫穷,不是疲困。士人有道德而不能施行,那是疲困;衣裳破了鞋底磨穿了,那是贫穷,不是疲困;这是人们所说的生不逢时。君王不曾看见那跳跃的猿猴吗?当它们在楠、梓、豫、樟等大树上的时候,在树枝间攀引跳荡,在那里称王称长,即便是善射的羿和逄蒙也不敢小看它们。要是猿猴到了柘、棘、枳、枸这些矮小多刺的树上时,小心地行动,警惕地斜视两侧,内心还是恐惧战栗;这并不是它们筋骨紧缩不够柔顺灵活,而是所处的地方多有不便,不能让它们发挥出本领。现在身处于昏庸的君主与作乱的执政之间,要想不疲困,又怎么可能呢?比干被剖心,就是证明啊!”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①,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②。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鸸③,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注释】

    ①猋(biāo)氏:即神农氏。猋,王先谦认为应作“焱”。

    ②犁然:释然,悠然。

    ③鸸(yì ér):燕子的别名。

    【译文】

    孔子在陈、蔡之间受困,七天不曾生火做饭,他左臂倚靠着枯树,右手敲打着枯树枝,唱着神农氏的歌曲,虽然有敲打的器具却没有乐曲的节奏,有音响却没有音调,敲击声与歌唱声相和,使人听来心旷神怡。颜回端庄地拱手而立,回过头来看孔子。孔子担心颜回过高估计自己而至于夸大,因为爱惜自己而陷于悲哀,就说:“回,不受到自然的损害是容易的事,不接受人为的增益就难了。无所谓始终,终点就是新的始点,人与天本来是同一的。现在歌唱的人又是谁呢?”颜回说:“请问为什么说不受自然的损伤是容易的?”孔子说:“饥饿、干渴、寒冷、暑热,以及穷困不通,都是天地运行、万物变化的表现,随顺自然的变化而变化就是了。作为臣子的,不敢离开故国而他往。持守为臣之道尚且如此,更何况对待天命呢!”颜回说:“为什么说不接受人为的增益就难了呢?”孔子说:“初入仕途而多方顺利,爵位俸禄源源不断而来,这是外物的利益,与自己的本性无关,只是我的命运偶尔与外物相合罢了。君子不做强盗的事,贤人不做偷窃的事。我求取爵位俸禄干什么呢?所以说,鸟儿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它发现有不宜停留的地方,不待再看一眼,即使失落口中的食物,也舍弃不顾而飞去。它畏惧人,却又进入人的屋宇之下,保存住它的巢穴。”颜回问:“为什么说终点就是新的起点?”孔子说:“万物变化,不知道谁将代替谁,又怎么知道它何时终结、何时开始呢?端正自己,顺其自然变化也就是了。”颜回问:“为什么说人与天是同一的呢?”孔子说:“人之所为,是出于自然;自然之物,也是自然。人不能拥有自然,这是人的有限性使然,圣人就能安乐地体现天道的变化而终其一生!”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①,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②,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③。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④,目大不睹。”蹇裳躩步⑤,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⑥,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⑦。庄周反入,三月不庭⑧。蔺且从而问之⑨:“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⑩,吾所以不庭也。”

    【注释】

    ①雕陵:丘陵名,上面有栗园。

    ②运寸:直径一寸。

    ③感:触,碰。颡(sǎnɡ):额头。集:止。

    ④殷:大。逝:往,飞去。

    ⑤蹇:通“褰(qiān)”。揭起。裳:裙裳,古人穿的下衣。躩(jué)步:疾步。

    ⑥翳(yì):遮蔽。

    ⑦虞人:管山林的人。谇(suì):责骂。

    ⑧不庭:读为“不逞”。不愉快。

    ⑨蔺且(lìn jū):人名,庄子的弟子。

    ⑩戮:辱。

    【译文】

    庄子在雕陵的栗园里游玩,看到一只怪异的鹊从南方飞来,翅膀有七尺宽,眼睛直径有一寸,碰到庄周的额头以后停在栗树林中。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啊?翅膀大却不能高飞远去,眼睛大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庄子撩起裙裳下摆,快步向前,手持弹弓,等待时机。这时他看见一只蝉,正在浓密的树荫下而忽视了自身的安危;有一只螳螂隐蔽在树叶中去捉蝉,只看到自己的猎物而忘掉自己的形体;那只怪异的鹊鸟又紧跟过来捕食螳螂,只看见猎物而忘记了自我。庄周猛然警惕起来:“唉!物类本是互相牵累,就是因为互相招引贪念所致啊!”于是扔下弹弓回头就跑,管栗林的人追赶他,责骂他。庄子回到住所,三天都很不愉快。学生蔺且侍奉他,就问:“先生近来为什么不愉快呢?”庄子说:“我守着异鹊而忘了自身,观察浊水结果对清渊也迷惑了。我听先生说过:‘到一个地方,就要顺从那里的风俗习惯。’现在我到雕陵游玩就忘了自身,异鹊碰到我的额头,飞到栗树林去却忘了自己的本性,管园林的人又来侮辱我,所以我不痛快呀。”

    杨子之宋①,宿于逆旅②。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注释】

    ①杨子:通行本《庄子·山木》作“阳子”。

    ②逆旅:旅舍。

    【译文】

    杨子到宋国去,住在旅舍。旅舍人有两个妾,一个漂亮,一个丑陋,丑陋的受尊宠,漂亮的遭冷落。杨子问起此中原委,旅舍人回答说:“那个长得漂亮的总觉得自己漂亮,我就不觉得她漂亮了;那个长得丑陋的自认为是丑陋的,我就不觉得她丑陋了。”杨子说:“弟子们要记住,行为高尚而摒弃自以为贤能的念头,到了哪里会不受爱戴呢!”

    外物篇

    【题解】

    《外物》,取篇首“外物”二字为题,此篇是本书选录《庄子》诸篇中唯一出于《杂篇》的。

    全文由十三节内容杂纂而成,各节意义不相关联。第一节申说外物没有一定的准则,如忠未必取信,孝未必见爱,并举史实为例。第二节叙庄周家贫事。第三节以任公子钓大鱼喻经世者当志于大成。第四节讥刺号称明礼义然而肮脏污秽之儒者。第五节要人们学习涵容若愚之态。第六节借以说明用知识行事终有所困。第七节申“无用之为用”的意义。第八节“庄子曰”一段写宇宙变易人事流转,评讥世俗,赞叹“至人”。第九节论循法自然。第十节“德溢乎名”一段写谋虑智巧则伤自然之德。第十一节言静之功效。第十二节又言及矫性伪情之过。第十三节则颇开后代玄学禅学之风,如曰“得鱼而忘筌”“得兔而忘蹄”一类,意即重在得其实质,一旦有成则用以至此的方法就该舍弃。

    外物不可必,故龙逄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①,桀、纣亡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③。

    木与木相摩则然④,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⑤,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蜳不得成⑥,心若县于天地之间⑦,慰暋沉屯⑧,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月固不胜火,于是乎有然而道尽⑨。

    【注释】

    ①恶来:商纣王大臣,生而有勇力,与父同侍纣,武王伐纣时被杀。

    ②桀、纣:夏桀和商纣,夏、商两朝的末代君王,以暴虐闻名。

    ③孝己:殷高宗的儿子,遭后母虐待,苦闷而死。曾参(shēn):孔子弟子,以孝著称,但经常遭父母打骂。

    ④然:同“燃”。

    ⑤(hài):通“骇”。惊,惊骇。

    ⑥蜳(chén dūn):怵惕不安的样子。

    ⑦县:同“悬”。

    ⑧慰暋(mín):郁闷。沉:深。屯(zhūn):艰难。

    ⑨(tuí):颓。

    【译文】

    外在事物的影响是无从确定的,所以关龙逄被杀,比干被剖心,箕子被迫装疯,恶来丧命,夏桀和商纣亡国身死。身为君主没有不希望自己的臣民忠心耿耿的,但忠心耿耿不一定就能得到信任,所以伍子胥的尸体被抛进江中漂流,苌弘死于蜀地,蜀人把他的血收藏起来,三年以后竟化为碧玉。为人父母的没有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孝顺的,但孝顺的孩子未必能得到父母怜爱,所以孝己心中忧苦,曾参心中悲痛。

    木头与木头相摩擦就燃烧,金属与火相接触就熔化。阴阳错乱,则天地惊骇,于是就有雷霆,雷霆中有闪电,还会焚毁大树。有的人忧思过甚,陷入极端而不能自拔,心神不定,不能成事,一颗心就像空悬在天地之间,忧郁沉闷,权衡利害,欲念摩擦,心火上升,内心的平和之气受到伤害,大多数人内心的清宁无法克制焦虑的心火,于是精神颓靡,天性丧尽。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①,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②。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注释】

    ①邑金:采地的税金。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

    ②鲋(fù):鲫鱼。

    【译文】

    庄周家境贫穷,所以向监河侯借米。监河侯说:“行。我将要收得采邑的税金,然后我会借给你三百金,行吗?”庄周生气地变了脸色,说:“我昨天来的时候,听到半路上有呼叫声。我回头看去,见车辙里有一条鲫鱼。我问它说:‘鲫鱼啊,你在这里做什么?’鲫鱼回答说:‘我是东海水族的臣仆。你能用斗升之水来救我一命吗?’我说:‘行。我将要往南去游说吴王和越王,然后引长江西段的水来迎接你,行吗?’那鲫鱼生气地变了脸色,说:‘我因为离开了水,没有容身之处。我只要得到斗升之水就能活命,你却说这样的话,不如早点儿到干鱼铺子去找我吧!’”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①,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没而下②,骛扬而奋鬐③,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④,惮赫千里⑤。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⑥,自淛河以东⑦,苍梧已北⑧,莫不厌若鱼者⑨。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⑩,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趋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11),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注释】

    ①犗(jiè):犍牛,即阉割过的牛。

    ②(xiàn):同“陷”。陷没,沉没。

    ③骛(wù)扬:谓迅疾浮游。奋:伸张。鬐(qí):通“鳍”。指鱼类和其他水生脊椎动物的运动器官。

    ④侔(móu):相当。

    ⑤惮(dá)赫:震惊。惮,通“怛”。

    ⑥腊(xī):晾成肉干。

    ⑦淛(zhè)河:水名,即浙江。

    ⑧苍梧:山名,在岭南,即今广西苍梧。

    ⑨厌:饱食。

    ⑩辁(quán)才:浅薄之才。

    (11)小说:低微的言论。干:求。县令:好名声。县,同“悬”。高悬。令,美名。

    【译文】

    任公子做了一个大鱼钩,粗黑绳做钓丝,用五十头犍牛的肉做钓饵,人蹲在会稽山,鱼竿一抡甩向东海,天天在那里钓,整整一年也没有钓到鱼。可不久,一条大鱼吃到这鱼饵,牵动大鱼钩往下沉,迅疾浮游,昂头张鳍,白色的波浪涌起如山,海水震荡,声如鬼神,震惊千里。任公子钓到这条鱼,剖开来制成干鱼,从浙江以东、苍梧山以北的地方,没有人不饱食这条鱼的。后世那些才智浅薄道听途说之徒,都对此感到很惊奇而互相转告。至于那些举着小竿细丝,奔走在小水沟边,守候鲵、鲋这些小鱼的人,要捕到大鱼可就难了!粉饰自己浅陋琐碎的言论,以此来追求高名,那距离明达大智可就远啦。所以没有听说过任公子这种风尚的人,不可能经营世务,因为那距离也是太远啦。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①:“东方作矣②,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③,口中有珠④。”“《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⑤?’接其鬓,压其⑥,儒以金椎控其颐⑦,徐别其颊⑧,无伤口中珠!”

    【注释】

    ①胪(lú)传:对下传告。

    ②东方作:东方亮,日将出。

    ③襦(rú):短衣。

    ④口中有珠:古代丧葬风俗,把珠玉放进死者口中含着。

    ⑤“青青之麦”几句:不见于今本《诗经》。可能为逸诗。陂(bēi)。山坡。布施,谓施恩惠于人。

    ⑥(huì):颐下须。

    ⑦儒:应作“而”字,否则不通(王念孙说)。控:敲打。颐(yí):下巴。

    ⑧徐别:慢慢地分开。

    【译文】

    儒生们按《诗经》《礼经》之教来盗掘坟墓,大儒对下传告说:“东方亮啦,事情怎么样啦?”小儒说:“裙裳和短上衣还没有解下来,死者口中还含着珠子。”大儒说:“《诗经》中有句云:‘青青的麦苗,长在山坡上。生前不舍半分财,死后何必含珠葬?’你揪住他的鬓发,按住他的胡须,用金锤敲打他的面颊,慢慢地分开他的两颊,可别碰坏那嘴里含的珠子!”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①,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②,末偻而后耳③,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④:“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⑤,抑固窭邪⑥?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⑦,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注释】

    ①老莱子:楚之贤人隐者,与孔子同时代。

    ②修:长。趋:短。

    ③末偻(lǚ):曲背。

    ④蹙(cù):局促不安的样子。

    ⑤骜(ào):轻视,傲慢。

    ⑥窭(jù):本义为生活贫寒。这里指智力贫乏。

    ⑦踌躇:从容自得。

    【译文】

    老莱子的弟子出去打柴,遇到孔子,他们回来告诉老师说:“有个人在那里,上身长,下身短,伸头驼背,双耳后贴,目光有如经营天下的人,不知是个什么人物。”老莱子说:“这是孔丘,叫他来。”孔丘来了。老莱子说:“孔丘呀!改掉你矜持的态度和那副智者的样子,那就可以成为君子了。”孔子作揖而退后,又局促不安地问:“我的德业可以修进吗?”老莱子说:“不忍心一代人受害却轻视了万世的祸患,究竟是因为本来就孤陋无知呢?还是因为智略不及呢?用施行恩惠讨人欢心,以此而骄傲自得,乃是终身的羞耻,这是一般人的作为啊,他们以名声相招引,以隐私相交结。与其去赞誉唐尧而非毁夏桀,不如将两者通通遗忘,完全中止非议与称扬。违反自然必有损伤,轻举妄动必生邪恶。圣人从容地成就事业,因此往往成功。为什么你总是不免于骄矜呢?”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①,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泊之所,渔者余且得予②。”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箕圜五尺③。”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策④。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⑤。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⑥,与能言者处也。”

    【注释】

    ①宋元君:名佐,谥号元。宋国国君。被:同“披”。阿(ē)门:旁门,侧门。

    ②余且(jū):姓余,名且。春秋时宋国人。捕鱼为业。

    ③箕:通行本作“其”。圜:同“圆”。

    ④七十二:虚指,表示多。无遗策:计算吉凶,毫无遗失。策,古代卜筮用的蓍草。

    ⑤鹈鹕(tí hú):一种善于游泳和捕鱼的水鸟。

    ⑥石师:硕师,即大师。指学问渊博的人。石,与“硕”字古通用。

    【译文】

    宋元君半夜里梦见有个人披散着头发向旁门窥视,并且说:“我来自宰路深渊,我作为清江的使者到河伯那里去,途中被渔夫余且捕获。”元君醒来后,让人占卜,回答说:“这是神龟。”元君说:“打鱼的人里有叫余且的吗?”左右回答:“有的。”元君说:“召余且来朝见。”第二天,余且来朝见,元君说:“你打鱼时捕到什么了?”回答说:“我的网捕到一只白色的龟,周圆有五尺。”元君说:“把你那只龟献上。”神龟送到了,元君两次想杀掉,又两次想养活它,内心疑惑不定,叫人占卜,结论是:“杀龟用作占卜,是吉利的。”于是就把那龟剖开,挖空,用龟甲钻孔烧灼来占卜达七十二次,没有一次不灵验。孔子说:“这神龟能够托梦给宋元君,却不能避开余且的渔网;它的智慧使龟甲用来占卜七十二次而次次准确,却不能避开剖腹掏肠的祸患。这样我们就知道了,智慧也有它的局限,神灵也有控制不了的事。就算是最具智慧的人,也不敌上万的人一起来对付他。鱼不知道畏惧渔网却怕吃鱼的鹈鹕。抛弃狭隘的小聪明,才能做到大智慧;去掉自以为善之心,就能达到真正的大善。婴儿初生,没经过大师的指教而会说话,那是因为和会说话的人待在一起呀。”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侧足而垫之①,致黄泉②,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注释】

    ①侧足:两脚旁边的地方。垫:挖掘。

    ②致:至,到。

    【译文】

    惠施对庄子说:“你说的话没有用处。”庄子说:“知道什么是没有用处了,就可以和他谈论什么是有用了。土地并不是不够广大,一个人所能用的也就是脚踩的那一小块地方。那么人站在那里,把两脚旁边的地方向下挖,挖到黄泉,这时,对人来说,他所站的那一块小地方还有用吗?”惠施说:“没用。”庄子说:“那么所谓没用的用处也就很清楚了。”

    庄子曰:“人有能游①,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②,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

    “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③,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

    【注释】

    ①游:悠然自适。

    ②流遁:流荡纵逸,逃遁不返。

    ③狶(xī)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译文】

    庄子说:“人如果能悠然自适,他还会不这样做吗?人如果做不到,他还是悠然自适吗?那种流荡忘返的意向,弃世绝俗的行为,唉,不是聪明绝顶、品德高尚的人所应有的作为吧!从上直跌下来也不回头,火速奔驰也不回头,虽然相互关系是君主和臣民,这是时势造成的,就是时势变易也不会相轻相贱。所以说,至人没有偏执的行为。

    “崇尚古代而鄙薄当今之世,是学者的风尚。如果按狶韦氏时代的风尚来衡量当今之世,又有谁能不随波逐流呢?只有至人能够游心于世而不偏僻,随顺他人同时不会丧失自我。至人虽然不学世俗之教,但也稍承其意而不拒绝它。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①同“膻”,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②,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③,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④;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

    【注释】

    ①颤:此指嗅觉灵敏。

    ②跈(niǎn):践踏。

    ③胞:胞膜。阆(lànɡ):空旷。

    ④妇姑:媳妇与婆婆。勃豀(bó jī):争吵。

    【译文】

    “眼睛通彻是明,耳朵通彻是聪,鼻子嗅觉通彻是颤同“膻”,口舌味觉通彻是甘,心灵通彻是智,智慧通彻是德。道不能壅堵,壅堵就会阻塞,阻塞不能清除,人们就会互相践踏,互相践踏就会带来各种灾害。有知觉的生物都依赖气息,如果气息不畅,那不是上天的过失。天生人就有孔窍以通气息,应该日夜不停,只是人们自己把它们堵塞了。胞膜都有空隙,心灵也应与自然同乐。居室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婆媳之间会常闹纠纷;如果心灵不能处于自然状态,则六窍都会扰攘多事。深山老林对人是有好处的,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缘故。

    “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①,知出乎争,柴生乎守②,官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于是乎始修③,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注释】

    ①(xián):急迫。

    ②柴(zhài):编木而成的栅栏。

    ③铫(yáo nòu):泛指农具。铫,大锄。,除草的农具。

    【译文】

    “道德的流弊在于追逐名声,名声的流弊在于喜欢表露自己,计谋是应急的需要,智慧出自争斗的需要,栅栏篱障是防守的需要,官事成功于与众人相适应。春雨及时,草木猛长,则农夫们修理大锄等农具,锄草整地,可是多数草木锄而又生,人们都不知其所以然。

    “静然可以补病,眦可以休老①,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②。

    “圣人之所以天下③,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之所以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注释】

    ①眦(zì):上下眼睑的结合处。近鼻处为内眦,近鬓处为外眦,通称为眼角。:通“搣(miè)”。按摩。

    ②非佚者:“非”字疑衍。

    ③(hài):同“骇”。惊动。

    【译文】

    “静默可用来调补疾病,按摩眼角可以防止衰老,宁定可以从容不迫。虽然如此,这是操劳的人所从事的,安逸之人却未尝过问。

    “圣人所以惊动天下,神人并不过问;贤人所以惊动一世,圣人也不过问;君子所以惊动一国,贤人并不过问;小人所以迎合时宜,君子也不过问。

    “演门有亲死者①,以善毁爵为官师②,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③,务光怒之。纪他闻之④,帅弟子而踆于窾水⑤,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⑥。

    【注释】

    ①演门:宋国城门名。

    ②毁:毁容。指因父母去世而悲伤,导致形容消瘦憔悴等。

    ③务光:夏时人。汤让天下给他,他怒而不受,远离而去。

    ④纪他:殷时贤人。听说汤让位给务光,唯恐累及自己,就率弟子隐于窾水之旁。

    ⑤踆(qūn):退却,引退。窾(kuǎn)水:水名。

    ⑥申徒狄:殷时人。汤尝欲以天下授之,狄以不以义闻己而以天下授己为耻,乃自投于河。踣(bó)河:投河自杀。

    【译文】

    “宋国国都的演门有个死了双亲的人,因为他善于哀伤毁容而得到封爵,成为官师,他的同乡人因效法他的做法而致死的有一半人。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因此逃走。商汤把天下让给务光,务光为此发怒。纪他听说此事,率弟子们隐居到窾水边去,诸侯听说以后,向他表示安慰。三年之后,申徒狄为此而投河。

    “筌者所以在鱼①,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②,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注释】

    ①筌(quán):捕鱼器。

    ②蹄:捕兔的挂网。

    【译文】

    “筌是用来捕鱼的工具,捕到鱼就把筌忘掉了;蹄是用来捕兔的工具,逮着兔子就忘记了蹄;言词是用来表达意义的,把握住意义就忘记了言词。我到哪里可以遇到忘记言词的人而与他谈话呢?”

    秋水篇 【题解】

    《秋水》篇名取自篇首二字。

    本篇主旨在讨论价值判断的相对性,虽然有浓厚的相对主义色彩,但同时也有丰富的辩证法因素,绝非一般的诡辩。

    本篇可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借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来发挥题旨,揭示万物齐一、物无贵贱的道理,提出无为而自化的思想,认为无为即可以返真。第二部分“孔子游于匡”和第三部分“公孙龙问于魏牟”,虽然大旨亦在无为,但与前文不相连贯,又不及结尾生动有趣,疑为散段混入篇中。第四部分写了三则寓言,“庄子钓于濮水”一则,意在说明养生以保身;“惠子相梁”一则,写轻世以肆志;“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一则,将惠子分析事物的主观认知心态与庄子观赏事物的艺术感受心态对照写出,中心仍是无为的思想。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①,两涘渚崖之间②,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③,望洋向若而叹曰④:“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注释】

    ①泾(jīnɡ):直流的水波。

    ②涘(sì):水边。渚(zhǔ):水中小洲。

    ③旋:转变。面目:此指态度。

    ④若:北海若,海神的名字。

    【译文】

    秋汛应时而至,众多的河流都流入黄河。水流宽大,使两岸及河中水洲之间四处望去连是牛是马都分辨不清。于是河伯洋洋自得,认为天下之美善都集中于自身。他顺着水流向东走去,来到北海,向东看去,看不见水的边际。这时河伯才改变态度,看看海洋,向海神北海若感叹道:“俗话说:‘听到很多大道理,总以为别人不如自己。’这话说的就是我呀。而且我曾经听说有人小看孔子的见闻,又轻视伯夷的义行,起初我还不信;现在我亲眼看到您这样的广大无边难以穷尽,如果不是自己来到您的门前,那我就危险了,我将长久地被得道之人所嘲笑了。”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①,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②?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③?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注释】

    ①尾闾(lǘ):传说中泄海水的地方。

    ②礨(lěi)空:小洞,xiao穴。

    ③稊(tí)米:稊为稗子一类的小草,实如小米,叫稊米。

    【译文】

    北海若说:“对井底之蛙,你不能和它谈论大海,这是因为它生活地域的局限;对夏天的虫子,你不能和它谈论冬天的冰,这是因为它生活时节的局限;对乡曲之士,你不能和他谈论大道理,这是他所受的粗浅教育的局限。现在你由水边出发,见到了大海,知道了自己见识鄙陋,这就能和你谈论一些大道理了。天下的水域,没有比海洋更大的,大小河流都流向这里,永无止境,而大海却不会满溢;海水从尾闾排泄出去,永不停息,而大海却不会枯竭;不会因季节转变而变化,不会因旱涝不同而增减。这是因为海水超过江河的流量,已经不能进行估量和计算。而我从未因此就自夸,我自以为是从天地那里形成了我的形体,又从阴阳那里禀受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犹如小石头小树在大山上一样,正觉得自己相形之下显得太小,又怎么会自夸呢?估计一下四海在天地之间所占的地位,不就像是石头上的小洞在大的湖泽之中所占的地位一样吗?估计一下中原在四海之内的地位,不就像是一粒小米在大粮仓里一样吗?人们用万物来称量物类名目之多,人只是万物中的一种;人们聚集在九州之内,庄稼生长的地方,车船所能到的地方,每个人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这样,以人来类比万物,不就像一根毫毛在整个马的身上么?五帝连续在位的盛世,三王所争夺的天下,仁者所忧虑的世界,能者所操劳的事务,实际上也都是如此啊。伯夷以国家相谦让而成就个人的名声,孔子以答复别人的请教提问来显示自己的博学,这就是他们两人自满自夸,不正像你当初为河水上涨而自诩自夸一样吗?”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①,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②?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注释】

    ①掇(duó):本义为拾取。此指近在眼前。跂(qǐ):踮起后脚跟,求取意。

    ②倪:分际,限度。

    【译文】

    河伯说:“那么我以天地为大,以毫毛为小,这样认识可以吗?”

    北海若说:“不可以。世上万物的数量没有穷尽,时间变化没有止期,得失没有一定,终始没有定数。所以大智慧的人无论远近都能观照,毫毛之末不以为少,天地之大不以为多,因为他们知道物量大小没有穷尽;同样,明白古今,对遥远的并不感到苦闷,对近在眼前的也不会去强求,因为时间变化没有止期;洞察事物盈亏的道理,所以得到也不显得喜悦,失去也不感到忧伤,这就是知道了得失没有一定;明白了大道理,所以不会因生存而喜悦,以死亡为灾祸,这就是知道了终始是没有不变的。计算一下,人所知道的事,不如他所不知道的多;他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如他不在世上的时间长;用极其有限的生命和智慧去企图穷尽那最为广大的领域的事理,这是使自己迷乱而无所得的原因。由此看来,毫末虽小,又怎能知道它可以确定最小的限度?天地虽大,又怎能知道它可以穷尽那最为广大的空间呢?”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①,大之殷也②;故异便③,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注释】

    ①垺(fóu):盛大。

    ②殷:大。

    ③异便:指物不相同却各有所宜。

    【译文】

    河伯说:“世上谈论学术的人都说:‘最小的东西小到看不到它的形体,最大的东西大到无从环绕。’这是真实的情况吗?”

    北海若说:“站在小的立场上去看大的事物,总是看不完全,站在大的立场上去看小的事物,总是看不清晰。所谓精,是小当中更微小的;所谓垺,是大当中更盛大的;所以事物大小不同,却有各自的相宜之处,这是态势发展的必然现象。所谓精细和粗大,是限于有形体可寻的事物;看不见其形体的,就不能用数字来划分计量;不能环绕、无从范围的,用数字也无法穷尽它的量。可以用语言来谈论的,是事物中粗大有形的;只能意会的,是事物中精细无形的;至于语言也不能谈论,心意也无从领会的,就不限于精细粗大了。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①。”

    【注释】

    ①“是故大人之行”几句:这一段文意与上文不相连续,疑为他文错入,或为后人羼入。

    【译文】

    “所以得道之人的行为,没有害人之心,也不赞美仁义恩惠;行动不是为了私利,也不贱视家奴;交易时不计较财物金钱,也不赞美谦让;做事无须借助他人,也不赞美自食其力,也不鄙视贪婪污浊的行为;行为不同于流俗,也不赞美怪异;做事随俗,也不鄙视谄媚奉承;世上的爵位俸禄对他没有激励作用,刑戮耻辱对他也没有羞辱的意义;因为他知道是与非不能作为不变的名分,小与大也没有固定的界限。听说:‘有道之人不求闻名,品德至高的人不求有所得,大人则完全忘却了自我。’这就是达到了极致啊。”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①?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注释】

    ①恶(wū)至:如何,怎样。倪(ní):区分。

    【译文】

    河伯说:“万物的外面和内里,从什么地方来区分贵贱呢?从什么地方来分别大小呢?”

    北海若说:“从道的观点来看,万物是没有贵贱之分的;从物的观点来看,都是以自己为高贵,视他物为低贱;从世俗的观点看,贵贱不在其自身而在于别人怎么看。从差别来看,如果根据事物所具有的大的方面去以它为大,那么万物可说没有不大的了;如果根据事物所具有的小的方面去以它为小,那么万物也就没有不小的了。知道天地可以视为小米粒,知道毫末之端可以看作山丘,所谓差别的相对性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从功用的角度看,从有效用的方面去说它有用,那么万物都是有用的;如果根据事物无用的方面去说它是无用的,那么万物都是没用的了。知道东方、西方两个方向的相反而又不能互相缺少的道理,万物的功效分际也就能确定了。从取向来看,根据事物可以肯定的地方而完全肯定它,那么万物就都是应该肯定的了;如果根据事物可以否定的地方而完全否定它,那么万物就都是应该否定的了。懂得唐尧、夏桀自以为是而互以为非的道理,那么万物的取向与操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①;汤、武争而王②,白公争而灭③。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④,而不可以窒穴⑤,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⑥,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注释】

    ①之、哙(kuài):战国时燕王哙与燕相子之。燕王重用子之,又效法尧舜,禅位于子之,引起内乱外侮,齐攻燕,二人均被杀。

    ②王(wànɡ):动词,称王。

    ③白公:名胜,楚平王之孙。争权作乱而败死。

    ④梁丽:栋梁。丽,通“”。房子的正梁。

    ⑤窒(zhì):堵塞。

    ⑥鸱鸺(chī xiū):猫头鹰一类的鸟。

    【译文】

    “过去尧、舜由禅让而称帝,子之与哙却因禅让而丧命;商汤、周武王因争伐而称王天下,白公胜挑起争斗却事败身死。由此看来,争夺王位与禅位天下,尧与桀各自的品行,其尊贵或低贱是因时而异的,不能认为哪一种是常理啊。栋梁之材可以用来撞毁敌城,却不能用来堵塞小孔,这是说器具有所不同;骐骥、骅骝这样的骏马一天能够奔驰上千里,但是捕捉老鼠就不如猫和黄鼠狼,这是说技艺的不同;猫头鹰夜里能够逮跳蚤,明察秋毫,但是大白天它瞪着眼睛还是看不见山丘那样大的东西,这是说性质的不同。所以说,为什么不取法正确的而摒弃错误的,取法太平的而摒弃昏乱的呢?这是不明白天地的道理和万物的实情的说法呀。这就像取法于天就不要地,取法于阴就不要阳一样,很明显是行不通的。如果还是坚持这种说法,那么他不是愚蠢就是在欺骗别人了。五帝三王的禅让彼此不同,夏商周三代的继统各有差别。不合时宜,违背世俗的,被称为篡逆之人;迎合时代,顺应世俗的,被称为高义之人。沉默吧,河伯!你怎么会懂得贵与贱的分别、小和大的道理呢?”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①,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②,无一而行,与道参差③。严乎若国之有君④,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⑤,其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⑥,其无所畛域⑦。兼怀万物,其孰承翼⑧?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注释】

    ①反衍:反复无端。

    ②谢施(yì):与“反衍”同义。谢,更替,轮替。施,延伸。

    ③参差(cēn cī):不齐,不相符合。

    ④严:通“俨”。庄重。

    ⑤繇繇(yōu):通“悠悠”。自得的样子。

    ⑥泛泛:广阔的样子。

    ⑦畛(zhěn)域:界限。

    ⑧承翼:承接扶翼。指得到帮助、庇护。

    【译文】

    河伯说:“那么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呢?我对于推辞与接受、进取与舍弃,究竟该怎么办呢?”

    北海若说:“从道的观点看,什么是贵,什么是贱,是反复无端的,所以不要拘束你的心意,以致与大道相违。什么是少,什么是多,是会代谢转化的,所以不要偏执一端,以致与大道不相符合。要庄重,像一国的君主,对谁都没有偏私之心;要悠然自得,像享受祭祀的土地神,不会偏心地赐福给谁;要宽广阔大,像东西南北四方的无穷无尽,没有彼此的区划界限。要兼容万物,谁会单独受其庇护呢?这就是无偏无向。万物齐一,彼此彼此,哪有什么长短优劣?天道无始无终,万物却有死生的变化,即便一时有所成就也全不足恃;一时空虚,一时盈满,万物没有固定的状态。岁月不能滞留,季节不能停顿;万物的生长、消亡、盈满、虚空,不断变化,终结后又开始。这就是谈论大道的原则,讲说万物的道理。万物生长,如同马在奔腾,在疾驰,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变化,没有一个时刻不在移动。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一切都要随顺自然的变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而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①,反要而语极。”

    【注释】

    ①蹢躅(zhí zhú):进退不定的样子。此指或进或退。

    【译文】

    河伯说:“如果是这样,那么道有什么可贵的呢?”

    北海若说:“得道之人一定明达事理,明达事理的人一定明于权变,明于权变的人不会让外物伤害自己。道德最高的人,火烧不着他,水淹不着他,严寒酷暑碍不着他,飞禽走兽伤不着他。不是说他故意去迫近这些危险,而是说他能够明察安全与危险的分界,平静地对待灾害与幸福,谨慎地决定进退的行动,所以外物没有能伤害他的。所以说,天然蕴藏在内,人事显露在外,道德体现在天然上。知道了天然与人事的变化,依循天然,安守道德,时进时退,时屈时伸,这就回归了道的本源,言语至此而尽。”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①,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②,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注释】

    ①落:通“络”。羁勒。

    ②故:有心而为。命:天性。

    【译文】

    河伯说:“什么是天然?什么是人事?”

    北海若说:“牛马都有四只蹄子,这就是天然;羁勒马头,绳穿牛鼻子,这就是人事。所以说,不要用人事去毁灭天然,不要用造作去毁伤性命,不要因有限的收益去换取虚名。这个道理能够谨慎地固守而不致违失,就叫作返璞归真。”

    夔怜蚿①,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②,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䲡我亦胜我③。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④,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①夔(kuí):传说中一种似牛而无角、一只脚的怪兽。怜:有羡慕之义。蚿(xián):虫名。节肢动物,多足,有臭腺,俗称香延虫。

    ②趻踔(chěn chuō):跳跃。

    ③䲡(qiú):踏。

    ④蜚:通“飞”。

    【译文】

    独脚的夔羡慕多足的蚿,蚿羡慕无足的蛇,蛇羡慕风,风羡慕眼睛,眼睛羡慕心。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跃着行走,我是没有办法呀。现在你要操纵这么多脚,究竟是怎样的走法呢?”蚿说:“不是这样的。你没有见过吐唾沫的样子吗?喷吐出来的唾沫体积大的如玑珠,小的如烟雾,混在一起落下的就不计其数了。现在我顺着天然的机能而行动,并不知晓怎么会所有的腿脚都动起来了。”蚿对蛇说:“我用许多脚走路,却赶不上你没有脚的,这是怎么回事?”蛇说:“由天然机能驱动,这怎么可以变更呢?我何必要用脚来走路呢?”蛇对风说:“我扭动我的脊骨和两胁来行走,就像有脚的动物似的。现在你呼呼地从北海吹起来,呼呼地吹到南海去,就像没有形体一样,这是怎么回事?”风说:“是啊。我呼呼地从北海刮过来而吹到南海去,但人若用手指来阻挡就能挡住一丝丝,用脚来踢我也能抵住一点点。即使如此,折断大树,吹散房屋,却只有我可以做到,这是积聚众多的有所不胜的一丝丝、一点点而成为大的胜利。取得大的胜利,这只有圣人能做到。”

    孔子游于匡①,宋人围之数匝②,而弦歌不辍③。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④,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注释】

    ①匡:卫国邑名。

    ②宋:当作“卫”。匝(zā):周,圈。

    ③辍,停止。

    ④阳虎:鲁国人,长相与孔子相像。阳虎曾暴虐地对待匡人。

    【译文】

    孔子周游来到匡,卫国人把他重重围住,孔子照样奏乐唱歌不停。子路进去谒见,说:“先生怎么还这样欢乐啊?”

    孔子说:“过来!我告诉你。我忌讳穷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还是避不开,这就是命;我追求通达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总不能实现,这是时运不济。处在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穷困的人,并不是因为那时代的人用自己的智慧去获取;处于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通达的人,并不是因为那时代的人都缺乏智慧;这都是时势所造成的。在水上航行不躲避蛟龙的,是渔夫的勇敢;在陆上行走不躲避犀牛猛虎的,是猎人的勇敢;雪亮的兵刃抵在胸前,敢把死亡看作活着一样,这是烈士的勇敢;能知晓穷困是命中注定,通达是由于时机造成,面对大灾难也不惧怕的人,那是圣人的勇敢。仲由,待着吧,我的命运是受上天制约的。”没过多久,率领那些甲士的人进来,解释说:“我们把您当作阳虎了,所以围困您;现在知道您不是他,请允许我们告辞而后退兵吧。”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①:“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②。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③,敢问其方。”

    【注释】

    ①公孙龙:姓公孙,名龙。战国时赵国人。善名辩,有“离坚白”“白马非马”之说。魏牟:魏国公子,名牟。

    ②汒:同“茫”。茫然。

    ③喙(huì):本指鸟兽的嘴。此指嘴。

    【译文】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年少时学习前代圣王之道,长大以后明白了仁义的行为;我能够把事物的同与异混同为一个命题;我可以把物体的坚硬属性和白色的特征截然分开;把不对的论证成对的,把不能成立的论证为可以成立的;我能够难倒众家智能之士,让众人的口才无处施展;我自认为是最通晓事理的人。现在我听了庄子的话,心下茫然,十分惊异。不知这是我论辩不如他呢,还是我智慧不如他呢?现在我没法子开口说话了,请问这是什么原因呢?”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①?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②,入休乎缺甃之崖③,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④。还虷蟹与科斗⑤,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⑥,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⑦,于是逡巡而却⑧,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⑨,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⑩,规规然自失也(11)。

    【注释】

    ①坎井:犹浅井。坎,地面凹陷处,坑穴。

    ②跳梁:跳跃。井干:井栏。

    ③甃(zhòu):以砖瓦等砌的井壁。

    ④蹶(jué):踩,踏。跗(fū):脚背。

    ⑤虷(hán)蟹:孑孓,蚊子的幼虫。一说井中赤虫。科斗:即蝌蚪。

    ⑥壑(hè):水坑,水沟。

    ⑦絷(zhí):此指绊住。

    ⑧逡(qūn)巡:迟疑而退却。

    ⑨潦(lào):同“涝”。水淹,积水成灾。

    ⑩适适然:惊惧的样子。

    (11)规规然:自失的样子。

    【译文】

    公子魏牟倚靠着几案叹息,又仰天大笑,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浅井中的青蛙吗?它对东海里的鳖说:‘我真快乐啊!我出来就在井栏上跳来跳去,回去就在井壁残破的砖洞中休息,游水时水面承托着我的两腋和双腮,踏泥行走时会埋没我的脚背。回头看看孑孓和蝌蚪,都不如我这样快乐啊。而且我独占一坑之水,盘踞一口井中,这该是最大的快乐了,你为什么不随时进来看一看呢?’东海之鳖左脚还没有伸进去,右膝却已经绊住了,只好迟疑退却,把大海的情况告知井蛙:‘千里之遥,还不足以形容它的广阔;千仞之高,还不足以量尽它的深度。夏禹的时代,十年九涝,海水也没有因此而增加;商汤的时候,八年七旱,海岸也没有因此而浅露。不会因为时间的长短而改变,也不会因雨量的多少而增减,这就是东海的大快乐啊。’浅井之蛙听到这番话以后,十分吃惊,若有所失。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蛟负山,商蚷驰河也①,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坎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②,无南无北,奭然四解③,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④,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⑤。

    【注释】

    ①商蚷(jù):虫名,即马蚿,又称马陆。

    ②跐(cǐ):踏。

    ③奭(shì):消散,消释。

    ④呿(qù):张口貌。

    ⑤逸:逃跑。

    【译文】

    “至于你,才智还不足以通晓是非的究竟,居然也想直接观照庄子的言论,这就像让小蚊子背负大山、让陆上的马蚿虫到河里疾驰一样,肯定不能胜任啊。而且,才智不足以了解那最为精妙的言论,自己却满足于一时逞口舌之利,这不就像那浅井之蛙吗?况且庄子之道就像是脚入地而踏黄泉,上登太空不分南北,四面通达无碍,深不可测;不分东西,起于幽寂玄远的境界,又返归到无所不通的境界。而你却浅薄地想自己琢磨他的观点,想用辩论来穷尽其理,这简直就是拿个竹管去窥测天的高远,拿个锥子去探测地的深浅了,这不是太渺小了吗?你去吧!况且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寿陵少年在邯郸学走路的事吗?没有学会国都人走路的技巧,又忘掉了自己原来走路的方式,只能匍匐爬行回家了。现在你不离去,也会忘掉你原来的技能,失去你本来的学业的。”

    公孙龙听了,惊骇得嘴张开合不拢,舌头翘起放不下,心神恍惚,赶忙逃跑了。

    庄子钓于濮水①,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②,曰:“愿以竟内累矣③!”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④。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⑤?”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注释】

    ①濮水:在今山东、河南交界处的河南濮城。

    ②先:致意。

    ③竟:通“境”。

    ④笥(sì):盛衣物或饭食等的方形竹器。

    ⑤曳(yè):拖。涂:泥。

    【译文】

    庄子在濮水边上垂钓,楚王派大夫二人前来致意,说:“希望把楚国的事务托付给您!”庄子手持渔竿、头也不回,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国还是用布巾裹住它,放在竹箱里,置于庙堂之上。那神龟是愿意死后留下龟甲来享受尊贵的待遇呢?还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呢?”二位大夫说:“还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庄子说:“你们走吧,我还是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吧。”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鹓①,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②,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③,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④!’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注释】

    ①鹓(yuān chú):传说中与鸾凤同类的鸟。

    ②练实:竹实。以色白,故名。

    ③鸱(chī):猫头鹰的一种。

    ④吓(hè):怒斥声。

    【译文】

    惠施在梁国为相,庄子去见他。有人对惠施说:“庄子来此,是要取代你为相。”于是惠施感到恐慌,在国都搜寻庄子达三天三夜。庄子前去见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字叫鹓,你知道吗?鹓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在上面栖息,不是竹实它不吃,不是甘泉它不喝。这时有一只猫头鹰捉到一只腐烂的田鼠,见到鹓从空中飞过,猫头鹰仰起头来叫唤一声:‘吓!’现在你也想拿你那梁国来吓我吗?”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①。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②,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释】

    ①濠:濠水,在今安徽凤阳东北。梁:桥。

    ②鲦(tiáo):鱼名,一种生于淡水的小白鱼。

    【译文】

    庄子和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鲦鱼从容自得地游水,这是鱼的快乐啊。”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你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惠施说:“我不是你,当然就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那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庄子说:“请让我从头说起。你说‘你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这样的话,就是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才这样问我的,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的呀。”

    荀子

    荀子(约前313——前238),名况,战国时赵国人。汉时人避宣帝刘询讳,又称孙卿,后世沿袭,是我国先秦时期杰出的政治家、哲学家。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荀子曾到过齐国稷下讲学,三次被推为“祭酒”。后来受到齐人的毁谤,投奔楚国,在楚国做过兰陵令,晚年与弟子从事著述,死于楚国,葬在兰陵(在今山东临沂兰陵)。

    《荀子》一书大部分出于荀况的手笔,现存的《荀子》是经唐朝人杨倞重新编排过的,共三十二篇。

    荣辱篇

    【题解】

    本文是一篇论说文。文章较为系统全面地阐释了作者的荣辱观。作者认为,喜爱荣耀而憎恶耻辱是人皆共有的心理,但怎样获得荣耀而回避耻辱,却不是人人都真正知道的。文章强调只有遵循礼法,力行仁义道德,控制私欲膨胀,重视学习修养才能够获得尊贵和荣耀。另外,文章还阐述了人自取其辱的原因和危害,表达了作者鲜明的批判态度。

    泄者①,人之殃也;恭俭者,偋五兵也②。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故薄薄之地③,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无所履者④,凡在言也。巨涂则让⑤,小涂则殆,虽欲不谨,若云不使③。以上以言取辱。

    【注释】

    ①(jiāo)泄:傲慢。,底本作“桥”,疑误,据王先谦《荀子集解》改为“”。

    ②偋(bǐnɡ):通“屏”。排除。

    ③薄薄:广大。

    ④危足:谓畏惧不敢正立。

    ⑤让:通“攘”。指扰攘。

    【译文】

    轻狂和傲慢是人的祸患;恭敬谦让而有节制,可以消除刀枪杀身之祸。锋利的戈和矛虽然可以防身,但没有恭敬谦让和节制的美德作用大。所以,说人好话,比给人布帛更使人感到温暖;用恶语伤人,比用矛戟刺人更厉害。所以,在宽阔的地面上不能行走,并不是因为地面不平坦,侧着脚也无立足之地,完全是由于他恶语伤人所致。大路行人车马多而拥挤,易出事故;小路行人车马少,偏僻而不安全,即使想不谨慎,客观条件也不允许。以上说的是以言语取辱。

    快快而亡者①,怒也;察察而残者②,忮也③;博而穷者④,訾也⑤;清之而俞浊者⑥,口也;豢之而俞瘠者,交也;辩而不说者⑦,争也;直立而不见知者,胜也;廉而不见贵者,刿也⑧;勇而不见惮者,贪也;信而不见敬者,好行也⑨。此小人之所务而君子之所不为也。以上美德中亦有取辱之端。

    【注释】

    ①快快:指逞一时的快意,肆意。

    ②察察:精明,细致。

    ③忮(zhì):忌恨。

    ④博:博学,善辩。穷:窘迫。

    ⑤訾:指诋毁、指责。

    ⑥俞:更加。

    ⑦说:说服。

    ⑧刿(ɡuì):刺伤。

    ⑨(zhuān):同“专”。专擅。

    【译文】

    逞一时的痛快而导致死亡的,是由于克制不住愤怒;精明而遭人伤残的,是由于怀有忌恨人之心;知识渊博而处境穷困的,是由于总爱诽谤别人;想得到清白名声结果声望更差,是因为言过其实;用酒肉结交朋友却交情更加淡薄,是因为结交的手段不对;善辩却不能说服人,是因为热衷于无谓的争论;行为正直却得不到人赏识,是因为争强好胜;品行端正却得不到别人的尊敬,是因为刺伤别人;勇敢却不为人所惧怕,是因为爱贪小利所致;守信用却不被别人尊敬信任,是因为好独断专行。这些行为都是小人的做法,君子是不会这样做的。以上讲美德之中也有自取侮辱的方面。

    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顷之怒,而丧终身之躯,然且为之,是忘其身也;室家立残,亲戚不免乎刑戮,然且为之,是忘其亲也;君上之所恶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为之,是忘其君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圣王之所不畜也①。乳彘触虎②,乳狗不远游,不忘其亲也。人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注释】

    ①畜(xù):容留。

    ②乳彘触虎:疑当为“乳彘不触虎”。乳彘,哺乳的母猪。

    【译文】

    为个人的利益而进行私斗的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种行为虽解了一时的怒气,却导致了身体的伤残和生命的丧失,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他还要去做,就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他这种行为会导致家庭成员遭残害,亲戚也难免受牵连而遭到刑狱或杀头之罪,可他还要去做,就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他这种行为是君主所憎恶的,是刑法所严厉禁止的,可他还要去做,就是忘记了自己的君主。忧患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对内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对上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样的人是刑法所不能宽赦的,是圣明的君主所不能容留的。哺乳的母猪不去触犯老虎,哺乳的母狗不离窝远走,就是因为它们没有忘记自己的亲属。作为人,忧患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对内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对上忘记了自己的君主,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了!

    凡斗者,必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也。己诚是也①,人诚非也,则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与小人相贼害也。忧以忘其身,内以忘其亲,上以忘其君,岂不过甚矣哉!是人也,所谓以狐父之戈牛矢也②。将以为智邪?则愚莫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害莫大焉。将以为荣邪?则辱莫大焉。将以为安邪?则危莫大焉。人之有斗,何哉?我欲属之狂惑疾病邪③,则不可,圣王又诛之。我欲属之鸟鼠禽兽邪,则不可,其形体又人,而好恶多同。人之有斗,何哉?我甚丑之!以上好斗取辱。

    【注释】

    ①诚:确实。

    ②狐父:地名,在今河南永城芒砀山北,古时以生产高质量的戈著名。(zhú):斫,掘。

    ③属:归入。

    【译文】

    凡是争斗的人,都必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如果自己确实是对的,别人确实是错的,那么自己就是君子而别人就是小人,这是以君子的身份同小人互相残害。忧患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对内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对上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难道不是极大的错误!这种人的行为,就好比是用孤父出产的戈去砍牛粪。能说是理智的举动吗?实在是愚蠢之极。能说是有利的举动吗?实在是有害之极。能说是荣耀的举动吗?实在是可耻之极。能说是平安的举动吗?实在是危险之极。 人相互争斗,这是为什么?我想把他们归于患精神错乱的疯狂病人一类,这实在不行,因为圣王就诛杀这样的人。我想把他们归于鸟鼠禽兽一类吧,那也不行,因为他们的形体是人的形体,他们喜欢和厌恶的情感又多与别人相同。人相互私斗,究竟为什么?我极端鄙视好争斗的人!以上讲由于好斗自取其辱。

    有狗彘之勇者,有贾盗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①,不畏众强,恈恈然唯利饮食之见②,是狗彘之勇也。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③,猛贪而戾④,恈恈然唯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⑤,是士君子之勇也。

    【注释】

    ①辟:躲避,退避。

    ②恈(móu)恈然:贪婪的样子。

    ③振:妄动,轻动。

    ④戾:乖张,暴戾。

    ⑤桡:屈从。

    【译文】

    有猪狗的勇敢,有商贾和盗贼的勇敢,有小人的勇敢,有士人君子的勇敢。争夺吃喝,没有廉耻,不知道是非,不躲避死亡或受伤的危险,不怕众多的强人,贪婪地只看到吃的和喝的东西,这是猪狗的勇敢。做事只为获利,争夺货物钱财,丝毫不谦让,果敢狠辣,贪心暴戾,贪婪地只看到利之所在,这是商贾和盗贼的勇敢。不畏死而凶残,这是小人的勇敢。为了大义,不屈服于权势,不考虑对己是否有利,即使全国的人都反对也不改变立场,爱惜生命,但为了坚持正义而不屈从,这是士人君子的勇敢。

    鲦者①,浮阳之鱼也②,胠于沙而思水③,则无逮矣。挂于患而欲谨,则无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失之己,反之人④,岂不迂乎哉?

    【注释】

    ①(qiáo):鱼名。

    ②浮阳:浮在水面接受阳光照晒。

    ③胠(qū):通“阹”。遮挡,搁浅。

    ④反之人:归罪于人。

    【译文】

    鲦和这两种鱼,总爱在水面漂浮,到了在沙滩搁浅时,才想回到水里,但为时已晚没有办法了。遭到灾患而再想谨慎,那就没有用了。能够自我认识的人,遭逢灾祸不埋怨别人;能够认识命运的人,遭逢灾祸不埋怨上天;自己遭逢灾祸埋怨别人的人,必将穷困无助;自己遭逢灾祸埋怨上天的人,必是没有识见和志向。由于自己的过失造成了恶果,反而去责怪别人,岂不是太荒唐了吗?

    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辱者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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