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卷一·论著之属一(下)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辱者常穷;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是荣辱之大分也。材悫者常安利①,荡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乐易,危害者常忧险;乐易者常寿长,忧险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体也。

    【注释】

    ①材悫(què):淳朴诚实。材,疑为“朴”。

    【译文】

    荣和辱的根本区别,安与危、利与害的恒常规律是这样的:以仁义为先而以利益为后的人将得到荣誉,以利益为先而以仁义为后的人将得到耻辱。得到荣誉的人常常都会通达,得到耻辱的人常常会穷困;通达的人常常能制服别人,穷困的人常常被别人制服;这就是荣和辱的根本区别。纯朴诚实的人经常满足于已得到的利益,放荡凶暴的人经常害怕受到伤害;满足于既得利益的人经常平和安乐,害怕受到伤害的人经常忧心危险;安乐的人往往长寿,忧心的人往往夭亡;这是安和危、利和害的恒常规律。

    夫天生烝民①,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虑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政令法,举措时,听断公,上则能顺天子之命,下则能保百姓,是诸侯之所以取国家也。志行修,临官治,上则能顺上,下则能保其职,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②,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③,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孝弟原悫④,疾力⑤,以敦比其事业⑥,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饱食,长生久视⑦,以免于刑戮也。饰邪说,文奸言⑧,为倚事⑨,陶诞、突盗⑩,惕、悍、、暴,以偷生反侧于乱世之间(11),是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其虑之不深,其择之不谨,其定取舍楛僈(12),是其所以危也。

    【注释】

    ①烝民:民众,百姓。

    ②数:法制,规定。

    ③持:侍奉,侍候。

    ④弟:通“悌”。原:同“愿”。谨慎老实。

    ⑤(qú):劳碌,勤劳。

    ⑥敦比:治理。

    ⑦久视:长寿。

    ⑧文:掩饰。

    ⑨倚事:邪僻的事。

    ⑩陶诞:虚妄夸诞。突盗:侵凌盗窃。

    (11)反侧:不安分,不顺服。

    (12)楛(kǔ):粗劣。僈(màn):轻慢。

    【译文】

    上天养育万民,万民都有取得生活条件的权力。志向和心性最美好,道德和品行最忠厚,智慧和思想最明察,这就是天子能够取得天下的原因。政令符合法度,措施及时,听取民意公正断事,对上能够顺从天子的政令,对下能够保护百姓,这就是诸侯能够获取国家的原因。心志和行为有修养,做官时能把所管辖的人和事治理好,对上能够顺应上司,对下能够保住自己的职位,这就是士大夫能够获取封地的原因。遵循法令、度量、刑律、领地和户籍的规定,虽然不知道这些规定的制定道理,也要小心谨慎地严格遵守,不敢随意增减更改,父子代代相传,用这种方法侍奉王公,所以,夏商周三代虽然已经灭亡了,可它们的制度依然存在,这就是各级官吏能够取得俸禄和保有官位的原因。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忠厚诚实,勤劳努力,尽力理顺自己的事业,不敢懈怠傲慢,这就是百姓能够丰衣足食,长久生存,不被刑罚杀戮的原因。粉饰邪僻的学说,美化奸诈的言论,做怪异荒诞的事情,虚妄夸诞,强取豪夺,放荡、凶悍、骄横、粗暴,不循正道而是靠在世间捣乱苟且活命,这就是奸邪的人取得危险、耻辱、极刑的原因。这种人思想肤浅,人生道路选择不谨慎,决定事情很轻率,所以他们遭受危难就是很自然的。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小人也者,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①;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虑之难知也,行之难安也,持之难立也,成则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恶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矣②,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恶焉。是故穷则不隐,通则大明,身死而名弥白③。小人莫不延颈举踵而愿曰:“知虑材性,固有以贤人矣。”夫不知其与己无以异也,则君子注错之当④,而小人注错之过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余,可以为君子之所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⑤,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盗⑥,常危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⑦。以上言荣辱在人之自取,材性、智能本同,因注错异而荣辱亦殊。

    【注释】

    ①疾:极力,尽力。

    ②修正:整饬。辨:同“办”。治理。

    ③弥白:更加显耀。

    ④注错之当:处置得当。错,通“措”。

    ⑤雅:通“夏”。中原地区。

    ⑥污僈:污秽,卑污。

    ⑦道:遵循。

    【译文】

    人的本性、资质,君子和小人原本是一样的。喜爱荣誉,憎恶耻辱,喜爱利益,厌恶祸害,在这些方面,君子和小人都相同,至于他们所求得的方法和手段就不一样了。那些小人肆意妄言,尽做荒诞的事情,却希望别人相信自己;尽做那些欺诈别人的事情,却希望别人亲近自己;行为如同禽兽,却希望别人善待自己。他们考虑事情不透彻,难明事理;他们做事情浮躁,不能安静专心;他们提出主张违背公理,难以成立;最终必然得不到所喜爱的荣誉和利益,必然会遭受所厌恶的耻辱和祸害。君子则不同,他们待人守信誉,也希望别人对自己守信誉;他们对人忠诚,也希望别人亲近自己;他们端庄正直,善于处理事情,公正合理,也希望别人善待自己。他们考虑事情周密,尽明事理;他们做事情稳重,安静专心;他们提出的主张符合公理,能够成立,最终必然能得到所喜爱的荣誉和利益,必然不会遭遇所厌恶的耻辱和祸害。所以,君子即使处境穷困,他的名声也不会被埋没,如果处境顺利,他的名声就会更大,而且在他死后,他的名声会越发显赫。面对名声显赫的君子,小人没有不伸长脖颈、踮起脚跟钦羡地说:“君子的本性、知识、资质生来就胜过别人。”他们不知道君子的本性、资质生来和自己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只在于君子注意知识的学习积累,措置得当,而小人则不注意知识的学习积累,举措失当。所以深入分析小人的资质和智能,完全可以知道他们有充分的能力做到君子所能做到的一切事情。这就如同越人习惯安乐地居住在越国,楚人习惯安乐地居住在楚国,君子习惯安乐地居住在中原地区,并不是天生的自然本性、智能决定的,而是由于他们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不同造成的。仁义德行,君子认为是国家天下安定的恒常方法,但不一定就不发生危险;污秽奸诈、巧取豪夺,君子认为是国家天下危乱的恒常方法,但不一定就不会安定。所以君子遵循正常的途径,而小人则遵循诡异的途径。以上讲荣辱都是人自取的,本性、资质、智能本是相同的,但措置不同,荣辱就有别了。

    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①,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势注错习俗之所积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为尧、禹则常安荣,为桀、跖则常危辱;为尧、禹则常愉佚,为工匠农贾则常烦劳。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②,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人之生固小人③,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④,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势以临之,则无由得开内焉⑤。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安知廉耻隅积?亦呥呥而噍⑥,乡乡而饱已矣。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⑦,惟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粱而至者⑧,则瞲然视之曰⑨:“此何怪也?”彼臭之而无嗛于鼻⑩,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11),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也(12),几直夫刍豢稻粱之县糟糠尔哉!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13),铅之重之(14),则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僩也(15),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则汤、武在上曷益?桀、纣在上曷损?汤、武存则天下从而治,桀、纣存则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

    【注释】

    ①理:物质组织的纹路。

    ②修:修养,修身。

    ③生:天生,生来。这里指本性。

    ④重:更加。

    ⑤开内:启发,启蒙。内:同“纳”。

    ⑥呥(rán)呥:咀嚼貌。噍(jiào):咀嚼。

    ⑦刍豢(huàn):供食用的家畜。

    ⑧粲然:精洁貌。秉:持,执。

    ⑨瞲(xuè)然:惊视貌。

    ⑩嗛:通“慊(qiè)”。满足。

    (11)藩饰:装饰,文饰。

    (12)县:同“悬”。悬殊,差距。

    (13)靡:潜移默化。儇(xuān):渐渐积成。均指积习。

    (14)铅:同“沿”。遵循。重:反复申明。

    (15)僩(xiàn):博大。

    【译文】

    凡是人都有相同的一面:饿的时候就想吃食物,冷的时候就想温暖,劳累的时候就想休息,喜好利益而厌恶祸害,这些都是人出生就具有的本性,是不需要学习就具有的本能,圣王禹和暴君桀在这些本能方面都相同。眼睛能够辨别物体黑与白、美与丑,耳朵能够辨别声音的清亮与混浊,口能够辨别食物的酸、咸、甜、苦等滋味,鼻子能够辨别芬芳和腥臊等味道,骨骼、皮肤,腠理能够辨别冷、热、痛、痒等感觉,这些也是人出生就具有的本能,是不需要学习就已经具有的,圣王禹和暴君桀也都具有这些本能。人可以成为尧、禹一样的圣人,也可以成为桀、跖一样的暴君、强盗,可以成为工匠,也可以成为农民和商人;一个人成长为什么样的人,是由其后天的学习积累和所处环境的风俗习惯所养成。这又是人生而就有的,自然而然的,是禹和桀都相同的。成为尧、禹一样的圣人,就恒常安乐荣耀,成为桀、跖一样的暴君、强盗,就时常危险屈辱;成为尧、禹那样的圣人,就时常愉悦安逸;成为工匠、农民和商人那样的常人,就时常烦神劳碌。但是,很多人虽经努力还是成为常人,极少人能够成为尧、禹,这是什么原因呢?答案在于:多数人不能完全克服坏的习惯风俗的影响,见识短浅。尧、禹这样的圣人,不是出生就具有圣人的品德,而是经历各种变故、磨难,长期刻苦修炼品行,把旧质去掉之后才修炼成为具有圣人美德的人。人的本性原本就充满了小人的欲求,没有老师的教导,没有礼法的约束,那就只能看到个人的利益。人的本性原本就充满了小人的欲求,又因为遭逢混乱的世道,浸染了混乱的习俗,这等于将小人的欲求再叠加到小人身上,在混乱的世道里浸染了更混乱的习俗。君子如果不能依据客观形势督促小人,就不能启发其心志,使他按礼法走正道。当今人们只知道吃喝,哪里知道礼义?哪里知道谦让?哪里知道廉耻?哪里知道局部和整体的关系?只知道不停地咀嚼,吃得香甜满意直到肚子饱满才罢。人要是没有老师,没有礼法,那么他的心灵就像他的嘴和肚子一样,只求吃喝、贪私利。现在,假如人出生后就没有看到过畜肉和大米高粱,只看到过豆、豆叶、糟糠等粗粮,就会认为最好吃的就是这些东西。突然有人拿来了鲜美的畜肉、大米和高粱,人们就会惊奇地看着这些畜肉、大米和高粱说:“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啊?”他用鼻子去闻,味道很诱人,用嘴去尝,感到很香甜,吃下去肠胃感到很舒服,那就没有人不丢弃豆、豆叶、糟糠等粗粮而获取畜肉、大米、高粱的。现在如采用先王统治的方法,用仁义道德纲常,来协调人们之间的关系,使他们互相扶持,互相文饰,不就可以相安无争而保持秩序的巩固吗?如果用桀、跖的方法,两种方法相差悬殊,岂止是畜肉、大米、高粱同糟糠之间的差别所能比拟的啊!但是,很多人虽经努力还是采用了桀、跖的方法,真正实行先王办法的人极少,这是什么原因呢?答案在于:多数人不能完全克服坏的习惯风俗的影响,见识短浅。坏的习惯风俗是天下人的公患,也是人们的大灾大害。所以说,仁人喜爱宣传教育人。告诉人们道理,做给人们看,教人们养成好习惯,使他们遵循并反复重申这些道理,这样愚塞的人也会明白道理,有不好习惯、眼光短浅的人也会改变不好的习惯,见识宽广起来,愚笨的也会变得懂道理了。这样如果不行,那么商汤、周武居于最高统治地位有什么益处呢?桀、纣居于最高统治地位又有什么坏处呢?汤、武在位时,天下都顺从汤、武而得到安定;桀、纣在位时,天下都顺从桀、纣而得到混乱。这样的话,岂不是人的性情原本就可以像这样,也可以像那样了吗?

    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①,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蓄鸡狗猪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余刀布②,有囷窌③,然而衣不敢有丝帛;约者有筐箧之藏④,然而行不敢有舆马。是何也?非不欲也,几不长虑顾后而恐无以继之故也⑤。于是又节用御欲⑥,收敛蓄藏以继之也,是于己长虑顾后,几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浅知之属,曾此而不知也,粮食大侈,不顾其后,俄则屈安穷矣⑦,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囊为沟壑中瘠者也⑧。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虑也,将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也。其长矣⑨,其温厚矣,其功盛姚远矣⑩,非孰修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不可与及圣人之言(11)。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广之而可通也,虑之而可安也,反铅察之而俞可好也(12)。以治情则利,以为名则荣,以群则和,以独则足。乐意者其是邪?

    【注释】

    ①穷年:终其天年,毕生。

    ②刀布:古钱币。

    ③囷(qūn):圆形的谷仓。窌(jiào):地窖。

    ④约者:节约的人。

    ⑤几:大概是,差不多。

    ⑥御欲:控制欲望。

    ⑦屈安穷:消耗尽而陷于贫困。

    ⑧瘠:通“胔(zì)”。未完全腐烂的尸体。

    ⑨:古“流”字。

    ⑩姚远:遥远。姚,通“遥”。

    (11)不几:不明了。

    (12)反铅察:反复考察。

    【译文】

    人之常情,吃饭希望有肉食,穿衣希望有华美的绸缎,行路希望有车马,还希望有多余的财物积蓄起来致富,但是终其天年也不知满足,这就是人的欲望。现今人们在世上生活,才知道畜养鸡、狗、猪,又畜养牛和羊,可是吃饭不敢有酒肉;有多余的钱币,又有储粮的谷仓和地窖,但是衣着不敢穿丝绸;节俭的人有资财保存在筐箧里,可是行路不敢用车马。这是为什么?这些人并不是不想享用这些东西,而是从长远考虑,顾及以后的日子,担心有接续不上的时候。于是再节俭省用、抑制欲望,聚集财富、增加积蓄以备接续之用,这样为自己作长远考虑,顾及今后,岂不是很好吗?现在那些苟且偷生浅陋无知之辈,竟然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他们挥霍浪费粮食,不顾及今后,很快就会陷入穷困的境地,这就是他们不免于冻饿,拿着讨饭的器具而饿死在沟里的原因。至于先王治国的办法,仁义的纲常,《诗》《书》《礼》《乐》的精要就更不会知道了。那些先王治国的方法,仁义的纲常,《诗》《书》《礼》《乐》的精要,本是安定天下的大智谋,是为天下人作长远考虑,顾及今后而永保世代平安。它们源远流长,蕴藏深厚,丰功伟绩世代相传,如果不是精熟修习的君子,是不能知道这当中的精髓的。所以说,绳子短了就不可能汲出深井中的泉水,知识很差的人不能和他谈圣人的言论。《诗》《书》《礼》《乐》的精要,本来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所以说,按照《诗》《书》《礼》《乐》的精要实行一次,就可以继续实行;掌握了《诗》《书》《礼》《乐》的精要,就可以使国家长治久安;把《诗》《书》《礼》《乐》的精要加以推广,就可以通晓其他的道理;按照《诗》《书》《礼》《乐》的精要谋方略,就可以使国家安固如山;反复地按着《诗》《书》《礼》《乐》的精要考察事物,就可以把各种事务处理得更好。用《诗》《书》《礼》《乐》的精要来陶冶性情,就可以得到利益;遵照《诗》《书》《礼》《乐》的精要去求取名誉,就可以得到荣耀;用《诗》《书》《礼》《乐》的精要来处理与他人的关系,就可以与别人和睦相处;用《诗》《书》《礼》《乐》的精要独善其身,就会知足常乐。是不是这样呢?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①。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悫禄多少厚薄之称②,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为多③,或监门、御旅、抱关、击柝而不自以为寡④。故曰,斩而齐⑤,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诗》曰:“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⑥。”此之谓也。

    【注释】

    ①赡:供给,满足。

    ②悫禄:俸禄。

    ③禄天下:指帝王统治。

    ④监门:管城门的小吏。御(yà)旅:旅店负责迎接的人。御,迎接。抱关:守城门的兵士。击柝(tuò):敲更的巡夫。

    ⑤斩:通“儳”。不齐貌。

    ⑥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出自《诗经·商颂·长发》。骏蒙,笃厚。

    【译文】

    像天子一样尊贵,拥有天下的财富,这是所有人都具有的欲望。但是,若都满足人们的这种欲望,则客观情况不容许,在物质上也不能满足。所以先王就为人们制定礼义来分别上下,使人们有高贵和卑贱的等级,年长与年幼的差别,聪明与愚笨、有能力和没有能力的区分,都是使人各自承担自己的事情而各得其所,然后使俸禄的多少和厚薄得到平衡,这就是使社会人群和睦相处、协调一致的方法。所以仁人处在统治地位,那么农民就尽心努力地种田,商人就细心精明地理财,各行各业的工匠各展巧妙技艺制造器械,从士大夫以上直至公侯没有不以仁义、厚道、博识和能力尽力履行自己的职责,这就叫作最公平。所以,享受天下供奉的天子,不认为自己得到的多,像管城门的小吏、旅店负责迎宾的人、守城门的士兵、打更的巡夫等也不认为自己得到的少。所以说,不齐方能齐,不直才能直,不同才能同,这就叫作人们的等级秩序。《诗经》说:“大国、小国各有法度制约,诸侯国才能笃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议兵篇 【题解】

    本文较为系统地阐述了荀子的军事思想。名为议兵,实多议政,在议论用兵之道的同时,还较为明确地阐述了作者的政治主张和治国方略。作者认为,战争是为了“禁暴除害”,取得战争胜利的关键在于“壹民”,就是使人民团结一致,取得人民的支持。文章还指出,治理军队同治理国家一样,只有讲礼、奉行仁义、讲德治,才能取得大治,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文章采用问答的形式,条分缕析,引用史实,反复论证,具有较强的逻辑性和说服力。

    临武君与孙卿子议兵于赵孝成王前①。王曰:“请问兵要②。”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孙卿子曰:“不然。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③;六马不和,则造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临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岂必待附民哉?”孙卿子曰:“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贵,权谋势利也,所行,攻夺变诈也,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可诈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④,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故以桀诈桀,犹巧拙有幸焉。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⑤,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故仁人上下⑥,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诈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必将聪明警戒,和传而一⑦。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⑧;兑则若莫邪之利锋⑨,当之者溃;圜居而方止⑩,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摧,案角鹿埵、陇种、东笼而退耳(11)。且夫暴国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人之情,虽桀、跖,岂又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彼必将来告之,夫又何可诈也?故仁人用,国日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虑敌之者削,反之者亡。《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12)。’此之谓也。”孝成王、临武君曰:“善!”以上用兵贵附民。

    【注释】

    ①临武君:姓名不详,楚国人。何时到赵国,无考。《战国策·楚策四》记载,春申君曾经要使临武君为将。孙卿子:即荀况自己。赵孝成王:名丹,赵惠文王的儿子。

    ②兵要:用兵的要领。

    ③中微:命中很小的目标。

    ④路:通“露”。衰败,疲惫。亶:通“瘅(dǎn)”。羸弱疲惫。

    ⑤挠:搅动。

    ⑥上下:当作“在上”。意指仁人做统帅。

    ⑦和:齐心。一:整体。

    ⑧婴:触犯。

    ⑨兑:通“锐”。锋利。

    ⑩圜居:军队扎营的一种阵形。圜,圆形。方止:军队扎营的一种阵形。方,矩形。

    (11)鹿埵、陇种、东笼:古代方言,皆形容溃败逃窜的样子。

    (12)“武王载发”几句:出自《诗经·商颂·长发》。发,通行本作“斾”。指起兵出发。遏,阻挡。

    【译文】

    临武君和孙卿子在赵孝成王面前讨论用兵之道。赵孝成王说:“请问什么是用兵的要领?”临武君回答说:“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察好敌人的变动情况,然后再行动,在敌人还没有到达前,先于敌人占领有利地势,这就是用兵的要领。”孙卿子说:“不是这样。我听说古人用兵的方法是,凡用兵攻战,取胜的关键在于使军民意志如一。如果弓和箭不配套,那么就是后羿也不能射中微小的目标;如果拉车所用的六匹马不协调,那么就是造父也不能驾车到达远方的目的地;士兵和人民不亲近顺服,那么就是商汤王和周武王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善于使民心顺服的人,就是善于用兵的人。所以用兵的要领就是善于使民心顺服罢了。”临武君说:“不是这样。兵家所重视的是利用形势和有利的客观条件,所实行的是变化多端、诡秘狡诈的手段。善于用兵的人,变化迅捷无常,行动神秘莫测,敌人不知道他从哪里出现,著名军事家孙武、吴起使用这种方法,使天下人没有谁能够和他们相敌,难道必须依靠民心顺服吗?”孙卿子说:“不是这样。我所说的是仁人的军队和称王天下的人的志向。你所重视的是权术、计谋、形势和有利的客观条件,你所实行的是攻击夺取、变化多端、诡秘狡诈的方法,这些方法是诸侯国用兵使用的方法。仁人的军队是不可能被诈骗的。那些可以被诈骗的军队,都是些防备松懈、疲惫羸弱、君臣上下之间离心离德的军队。所以用桀这样的人去诈骗另一个类似桀的人,区别仅在于诈骗的手段巧妙与笨拙,以巧对拙,侥幸制胜罢了。用桀这样的人去诈骗尧那样的人,就好比是用鸡蛋砸石头,用手指搅开水,如同投身水火之中,进到里面就会被烧焦和淹没。历来仁人统帅的军队,上下团结,各级军官同心协力,全军协调一致。臣子对君主,下级对上级,就像儿子侍奉父亲,弟弟侍奉哥哥,就如同用手臂保护头、眼睛、胸腹。对这样的军队使用诈骗的手段突然袭击,这与先惊动它,然后再进攻,其结果都是一样的。仁人治理方圆十里的国家,其耳目视听却能达百里之遥;治理方圆百里的国家,其耳目视听可及千里之远;治理方圆千里的国家,其耳目视听就遍及四海之内。这样,他们就必然会掌握情况,心中有数,警惕戒备,上下团结协力如同一个整体。所以仁人的军队,聚集在一起就成为兵阵,分散开来就组成行列,展开就如同莫邪宝剑的长刃,无论谁碰到它都会被斩断;锐利就像莫邪宝剑的锋刃,无论谁阻挡它都将被击溃;军队扎下营寨,不论是方形还是圆形,都坚如磐石,谁进犯它都将被摧垮而狼狈逃窜。至于残暴的君主,有谁会愿意帮他去打仗呢?那些被迫跟着他去打仗的,必然是他统治下的子民。但是,他的子民亲近我,如同亲近父母一样欢欣,喜爱我,如同喜爱椒、兰的芬芳;当他们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君主时,就好像看到了受过刑罚的黥刑犯的可憎面目,如同看到了仇恨的敌人。人的本性,即使像桀、跖那样的人也是如此,谁愿意帮自己所憎恶的人,去残害自己所喜爱的人呢?这就如同要求别人的儿孙去残害自己的父母一样,他们必定会设法告诉自己的父母,那么怎么能使对方受到诈骗呢?所以仁人当政,国家就日益昌盛,诸侯先归顺的就平安,后归顺的就危险,企图与其为敌的就被削弱,背叛的必定被消灭。《诗经》说:‘武王出兵征伐,竖立大旗,庄重地手持大斧,其势如熊熊烈火,没有谁敢来阻挡。’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孝成王和临武君都说:“说得好!”以上讲用兵贵在收揽民心。

    “请问王者之兵设何道、何行而可?”孙卿子曰:“凡在大王,将率末事也①。臣请遂道王者诸侯强弱存亡之效、安危之势。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治者强,乱者弱,是强弱之本也。上足卬②,则下可用也;上不足卬,则下不可用也。下可用则强,下不可用则弱,是强弱之常也。隆礼效功,上也;重禄贵节,次也;上功贱节,下也;是强弱之凡也。好士者强,不好士者弱;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政令信者强,政令不信者弱;民齐者强,不齐者弱;赏重者强,赏轻者弱;刑威者强,刑侮者弱;械用兵革攻完便利者强③,械用兵革窳楛不便利者弱④;重用兵者强,轻用兵者弱;权出一者强,权出二者弱,是强弱之常也。齐人隆技击⑤,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⑥,事大敌坚则涣焉离耳,若飞鸟然,倾侧反覆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赁市佣而战之几矣⑦。

    【注释】

    ①率:同“帅”。

    ②卬:同“仰”。敬仰。

    ③攻完:坚固完好。

    ④窳(yǔ):羸弱,不坚固。楛(kǔ):器物粗劣不坚固。

    ⑤技击:作战杀敌的技巧。

    ⑥毳(cuì):通“脆”。脆弱,不坚韧。偷:勉强。

    ⑦赁:雇用。

    【译文】

    “请问称王天下的王者的军队,用的是什么方法,怎样实行才对?”孙卿子说:“一切大权都要掌握在大王手中,将帅只处理次要的事务。请让我说说王者和诸侯为什么会有强与弱、存与亡的不同结果,平安与危险的不同形势吧。君主贤能,国家就治理得好,升平安定;君主无能,国家就得不到治理,纷扰混乱。崇尚礼制,重视信义,国家就安定;怠慢礼制,轻视信义,国家就混乱。安定的国家就强盛,混乱的国家就衰弱,这就是国家强与弱的根本原因。君主有威望被臣民敬仰,那么臣民就可以被君主使唤;君主没有威望不被臣民敬仰,那么臣民就不可能被君主使用。臣民能被君主使用,国家就强盛;臣民不能被君主所使用,国家就衰弱;这就是国家强与弱的常规。崇尚礼义,论功行赏是上策;注重禄位,重视气节是中策;只重战功,轻视气节是下策;这就是国家强与弱的要略。喜爱武士的国家强盛,不喜爱武士的国家衰弱;爱护人民的国家强盛,不爱护人民的国家衰弱;政令守信义的国家强盛,政令不守信义的国家衰弱;人民齐心协力的国家强盛,人民不齐心协力的国家衰弱;奖赏慎重的国家强盛,奖赏轻率的国家衰弱;刑法有威严的国家强盛,刑法被轻蔑的国家衰弱;器械、用具、兵器、盔甲坚固适用的国家强盛,器械、用具、兵器、盔甲不坚固、粗制低劣不适用的国家衰弱;慎重用兵的国家强盛,轻率用兵的国家衰弱;权力集中的国家强盛,权力分散的国家衰弱;这也是国家强弱的常规。齐国人崇尚作战杀敌的技巧,他们的办法是,凡斩获敌人一个首级的,就赏给黄金八两,这可以抵充本人犯罪后所应缴的罚金,却没有打了胜仗应给予的奖赏。这种不论战事的胜败,只凭杀死敌人数量给予奖赏的办法,战役规模小、敌军衰弱还勉强可行,如果战役规模大、敌军强盛,就会导致军心涣散,像飞鸟一样四处奔逃,随时可能全军覆灭。这是亡国的军队啊,没有比这样的军队更弱的了,这就如同用从市场上雇佣来的人去作战一样。

    “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①,衣三属之甲②,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③,置戈其上,冠带剑④,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⑤,利其田宅,是数年而衰而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也⑥。是故地虽大,其税必寡,是危国之兵也。

    【注释】

    ①度:规格,标准。

    ②三属(zhǔ):古代士兵身上穿的三片相连的铠甲,上身一,髀部一,胫部一。

    ③服:通“箙”。盛箭的器具。

    ④(zhòu):同“胄”。头盔。

    ⑤复:免除徭役或赋税。

    ⑥改造:重新挑选。

    【译文】

    “魏国的士兵,用一定的标准来录用,身穿三重相连的铠甲,拿着重十二石的弓弩,背着能装五十支箭的箭袋,肩扛戈矛,头戴盔帽,腰挂利剑,背负三天的干粮,半天疾行百里。考中的成为士兵,免除他家的徭役,不收他家的田宅税,数年后,士兵虽已年老,但他所享受的优待却不可剥夺,重新挑选士兵又不能改变以前的办法。因此,土地虽然广大,但所能收的税必然很少,这是危害国家的军队。

    “秦人,其生民也狭阸①,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阸,忸之以庆赏②,䲡之以刑罚③,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阸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④,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⑤。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数国者,皆干赏蹈利之兵也,佣徒鬻卖之道也,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诸侯有能微妙之以节,则作而兼殆之耳⑥。故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是渐之也⑦;礼义教化,是齐之也。故以诈遇诈,犹有巧拙焉;以诈遇齐,辟之犹以锥刀堕太山也,非天下之愚人莫敢试。故王者之兵不试。汤、武之诛桀、纣也,拱揖指麾而强暴之国莫不趋使⑧,诛桀、纣若诛独夫。故《泰誓》曰‘独夫纣’⑨,此之谓也。故兵大齐则制天下,小齐则治邻敌。若夫招近募选,隆势诈,尚功利之兵,则胜不胜无常,代翕代张⑩,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矣。夫是之谓盗兵,君子不由也。故齐之田单(11),楚之庄(12),秦之卫鞅(13),燕之缪虮(14),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是其巧拙强弱则未有以相君也,若其道一也,未及和齐也;掎契司诈(15),权谋倾覆,未免盗兵也。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句践,是皆和齐之兵也,可谓入其域矣,然而未有本统也(16),故可以霸而不可以王。是强弱之效也。”以上王者之兵尚仁义、齐教化。

    【注释】

    ①狭阸(è):狭隘贫瘠。

    ②忸:通“狃”。习惯。

    ③䲡(qiū):逼迫,蹴踏。

    ④甲首:甲兵首级。

    ⑤正:通“征”。征税。

    ⑥殆:危亡,危险。

    ⑦渐(jiān):欺诈。

    ⑧拱揖:拱手作揖。这里是说态度从容。指麾:指挥。

    ⑨《泰誓》:《尚书·周书》中篇名。

    ⑩翕:收敛。

    (11)田单:人名,战国时齐国将领。

    (12)庄(qiāo):人名,战国时楚国将领。

    (13)卫鞅:即商鞅,曾辅助秦孝公变法,因功封于商。

    (14)缪虮:人名,事迹不详。

    (15)司:通“伺”。守候,等待。

    (16)本统:本源,根本。

    【译文】

    “秦国的民众生活在狭窄贫瘠的国土上,君主役使民众却十分严酷,用权势逼迫民众去作战,用穷困的生活胁迫人们,用战胜就给予奖赏来诱惑人们,用严酷的刑法来逼迫人们,使百姓大众只能用打仗的方式来获得君主给予的利益,不打仗就没有其他来源。使民众生路狭窄,再用他们去打仗,有了战绩就算他们立功,立了功就得到奖赏,得了奖赏就更想立功,功赏互相促进。秦国规定斩获敌人甲兵五个首级,就可以役使本乡五户人家,因此,秦兵在众国之中最强盛,经久不衰弱,能征税的土地也多。所以秦国四代强盛有胜无败,不是侥幸得到的,而是有它的必然性的。所以,齐国善于作战杀敌的士兵,抵挡不了魏国的士兵,魏国的士兵抵挡不住秦国的精兵,秦国的精兵抵挡不住齐桓公、晋文公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军队,齐桓公、晋文公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军队,抵挡不住商汤和周武王的仁义之师,敢有抵挡商汤和周武王的仁义之师的,那就如同用手抚摸烈火煎烧的东西、用鸡蛋碰石头一样。说到的这些国家的军队,都是追求奖赏、贪图利益的军队,都用的是受雇佣的人卖身出力的方法,没有懂得尊重君主、安于制度、极尽忠义的道理的。如果诸侯中有能够重视推行礼义的,那么他就能行动起来,使这些国家统统灭亡。所以用雇佣的方法招募兵员,崇尚权势与奸谋,追求功利,这是诈骗;推行礼义教化,是使民众团结一致的方法。用诈骗的方法对付诈骗,还可以说有巧妙和拙劣的差别;用诈骗的方法对付团结齐心的国家,就好比用小刀去毁掉泰山一样,如果不是天下最愚蠢的人,是没有人敢去试一试的。所以王者的军队不用诈骗的方法去试探别的国家。商汤和周武王在诛伐桀、纣的时候,指挥攻战就像拱手作揖一样容易,那些强暴的国家没有不服从趋近的,诛伐桀、纣的军队,容易得如同诛杀一个人。所以《尚书·周书·泰誓》说‘独裁者纣’,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说军队高度团结齐心的就能够制服天下,比这差一点的就能够制服临近的敌国,至于用雇佣的方法招募兵员,崇尚权势与奸谋,追求功利的军队,胜败就不能肯定,时强时弱,时存时亡,互有胜负罢了。这就叫作强盗的军队,君子不用这样的军队。所以齐国的田单,楚国的庄,秦国的卫鞅,燕国的缪虮,都是世上一般人所说的善于用兵的人。他们彼此之间的巧妙与笨拙,强大与弱小相差无几,不能说谁比谁强,如同他们所用的方法都是同一的,都没有达到和衷共济、团结齐心的地步;他们抓住敌人的弱点趁机行使诈骗术,玩弄权谋,颠覆敌人,只不过是强盗式的用兵法。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句践的军队都是和衷共济、团结齐心的军队,可以说已经进入了礼义教化的境地,但是还没有抓住礼义教化的根本,所以他们能够称霸一方却不能称王天下。这就是国家强与弱的征验。”以上讲王者之兵崇尚仁义教化。

    孝成王、临武君曰:“善!请问为将。”孙卿子曰:“知莫大乎弃疑,行莫大乎无过,事莫大乎无悔。事至无悔而止矣,成不可必也。故制号政令欲严以威;庆赏刑罚欲必以信;处舍收藏欲周以固;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夫是之谓六术。无欲将而恶废,无急胜而忘败,无威内而轻外,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凡虑事欲孰而用财欲泰,夫是之谓五权。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谓三至①。凡受命于主而行三军,三军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②,则主不能喜,敌不能怒,夫是之谓至臣③。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④,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故敬胜怠则吉,怠胜敬则灭;计胜欲则从,欲胜计则凶。战如守,行如战,有功如幸⑤。敬谋无圹⑥,敬事无圹,敬吏无圹,敬众无圹,敬敌无圹,夫是之谓五无圹。慎行此六术、五权、三至而处之以恭敬无圹,夫是之谓天下之将,则通于神明矣。”以上论将。

    【注释】

    ①三至:三项必须遵守的原则。

    ②物:事。

    ③至:达到极点。

    ④敬:这里指严肃、冷静、慎重的态度。

    ⑤如幸:当作“侥幸”。这里指不居功自傲。

    ⑥圹(kuànɡ):荒废,松懈。

    【译文】

    孝成王和临武君都说:“说得好!请问怎样做将军?”孙卿子回答说:“智慧没有比不用无把握的计谋更大的了,行为没有比无过错更好的了,做事情没有比不反悔更妥当的了。事情做到没有可反悔的地步就可以了,不必要求一定成功。所以军队中制定的各种制度、号令和上级的命令都要严肃有权威;奖赏刑罚,都要坚定有信用;构筑营垒,保管资财,都要周密牢固;军队行动无论是进还是退,都要安全镇定快捷迅速;侦察敌情变化,要隐秘深入,反复比较核实;遇到和敌人决战的时候,一定要按照侦察清楚的情况去行动,放弃没有把握的行动方案;这就叫作战争中的六项战术原则。用人不能只用自己喜欢的人为将,而排斥那些有才能但自己不喜欢的人;不要急于求胜而忘记了还有失败的可能性;不要只重视内部的整肃而轻视外敌;不要只看到有利的一面而不顾及有害的一面;凡是考虑军情要深思熟虑,精细分析,需要用到财物时要留有余地不吝啬;这就叫作五种必须权衡的情况。将帅不接受君主的命令有三种情况:宁可被杀也不能使防守的地方有疏漏,宁可被杀也不能指挥军队去打不能取胜的仗,宁可被杀也不能指挥军队欺侮百姓,这就叫作三项至关重要、必须遵守的戒律。凡是受君主之命,带领三军出征的将领,三军已经安排选定,军中各级军官各当其任,称其职守,各种事情都已纳入正轨,那么君主的褒奖不能使他沾沾自喜,敌人的奸诈侮辱不能使他愤怒,这就叫作最好的将领。军事行动之前,一定要认真周密地谋划,慎之又慎,审慎地处理战后的事务,如同战事刚开始时一样,始终如一,这就叫作大吉。一切战事的成功,必然在于谨慎小心行事,一切战事的失败,必然在于掉以轻心。所以谨慎胜过懈怠就吉利,懈怠胜过谨慎就失败;谋略措施高于想达到的目标,战事就从容顺利;想要达到的目标高于谋略措施,战事就困难凶险。征战如同防守一样小心谨慎,行军如同作战一样高度戒备,有了战功如同侥幸得到一样不居功自傲。谋略战事要审慎对待不松懈疏忽,进行战事要审慎对待不松懈疏忽,所属军官要审慎对待不松懈疏忽,所属士兵要审慎对待不松懈疏忽,敌人要审慎对待不松懈疏忽,这就叫作不能松懈疏忽的‘五无圹’。在战争中慎重地运用六种战术、五种权衡、三项最高的原则,又能做到态度恭敬谨慎不疏忽地对待战争,这就可以被称作是天下无敌的将领,就能用兵如神了。”以上讲为将的要领。

    临武君曰:“善!请问王者之军制。”孙卿子曰:“将死鼓①,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②,顺命为上,有功次之。令不进而进,犹令不退而退也,其罪惟均③。不杀老弱,不猎禾稼④,服者不禽⑤,格者不舍⑥,奔命者不获⑦。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百姓有扞其贼⑧,则是亦贼也。以故顺刃者生⑨,苏刃者死⑩,奔命者贡(11)。微子开封于宋,曹触龙断于军,殷之服民,所以养生之者也,无异周人。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无幽闲辟陋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12)。’此之谓也。王者有诛而无战,城守不攻,兵格不击(13),上下相喜则庆之(14),不屠城,不潜军(15),不留众,师不越时。故乱者乐其政,不安其上,欲其至也。”临武君曰:“善!”以上论军制。

    【注释】

    ①鼓:原指打击乐器。此指击鼓使军队前进。

    ②金:指军中作信号用的乐器钲。

    ③均:相同。

    ④猎:通“躐”。践踏。

    ⑤禽:同“擒”。俘获,制伏。

    ⑥格:格斗,抵抗。

    ⑦奔:急走,奔跑。

    ⑧扞(hàn):隐藏,保护。

    ⑨顺刃:不战而退。

    ⑩苏刃:相向格斗。苏,通“傃”。相向,朝向。

    (11)贡:进。

    (12)“自西自东”几句: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声》。思,语助词。

    (13)击:强攻。

    (14)喜:友爱,团结。

    (15)潜军:突袭,偷袭。

    【译文】

    临武君说:“好!请问王者军队的法令制度是什么样的呢?”孙卿子说:“进攻时,主将死也不能停止击打进攻的鼓号,全军就是死也不后退,驾驭战车的人死也不能丢开马缰,各级军官死也不能离开职守,军士死也不能离开队列。听到击鼓声就进攻,听到鸣金声就退却,服从命令是第一,夺取战功是其次的。命令不进攻却进攻,如同不后退却后退一样,罪过是相同的。不杀害老年人和弱小的人,不践踏庄稼,不捉拿不战而退的敌兵,对抵抗的敌人决不放过,对投诚的敌兵不作俘虏对待。凡是诛杀,都不要诛杀敌国的百姓,而只是诛杀敌国中扰乱百姓的人,百姓中有保护乱贼的,他也就是乱贼。因此,不战而退的敌兵让他们逃生,顽固抵抗的敌人坚决歼灭,投诚的敌兵要交给上司。微子启归顺周被封于宋,拼死抵抗的大将曹触龙被斩首于军前,商朝归顺的人民在生活上和周朝的人民没有区别,一样对待。所以邻近的人们歌颂周朝的军队,欢迎他们的到来,远处的人们不顾颠沛劳苦前来投奔,无论多么偏僻、边远的国家,都自愿来为周朝效劳并以此为乐,四海之内像一家人一样,一切能达到的地方没有不顺服的,这就是人们所称的师表。《诗经》说:‘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没有不服从的。’指的就是这种情况。王者的军队只有讨伐不义,没有攻战掠夺,敌军坚守城池就不攻城,敌军抵抗就不强攻,敌军上下团结就表示祝贺,不毁坏敌军的城池,不屠杀他们的百姓,不搞突然袭击乘人之危,不久留众兵在外,用兵不超过规定的时间。所以那些混乱国家的民众向往王者的治理,不安于本国君主的统治,都盼望王者的军队来到他们的国家。”临武君说:“好!”以上阐述军制。

    陈嚣问孙卿子曰①:“先生议兵,常以仁义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然则又何以兵为?凡所为有兵者,为争夺也。”孙卿子曰:“非女所知也。彼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之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②,所过者化,若时雨之降,莫不说喜③。是以尧伐兜④,舜伐有苗⑤,禹伐共工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⑦,武王伐纣,此四帝两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极。《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⑧。’此之谓也。”

    【注释】

    ①陈嚣:荀卿弟子。

    ②神:平治,大治。

    ③说:同“悦”。

    ④兜:尧时所谓“四凶”之一,被流放于崇山。

    ⑤有苗:尧舜时部落名,又称“三苗”。

    ⑥共工:与兜、三苗、鲧并称为“四凶”,被禹流放到幽州(今北京密云)。

    ⑦崇:商朝诸侯国名,相传为鲧的封国,在今河南嵩县,为周文王所灭。

    ⑧淑人君子,其仪不忒(tè):出自《诗经·国风·曹风·鸤鸠》。忒,差错。

    【译文】

    陈嚣问孙卿子说:“先生谈论用兵的方法,常把仁义作为根本。仁就是爱别人,义就是遵循道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用兵呢?凡是靠用兵来解决问题的,是为了争夺。”孙卿子说:“并不是像你所理解的那样。仁就是爱人,正因为要爱人,所以才憎恨那些害人的人;义就是遵循道理,正因为要遵循道理,所以才憎恨那些不遵循道理的乱民。用兵是为了禁暴除害,不是为了争夺。所以仁人的军队驻守的地方就达到大治,所经过的地方民众就受到教化,就如同降下及时雨,没有人不喜欢的。所以尧讨伐兜,舜讨伐有苗,禹讨伐共工,汤讨伐夏桀,文王讨伐崇国,武王讨伐商纣,这四帝两王都是用仁义的军队通行于天下。所以近处的人们喜爱他们的美德,远处的人们仰慕他们的正义,军队用不着流血打仗,远近的人就都来归服。德行达到这样高的程度,影响就会遍及四方。《诗经》说:‘我们向往好君子,言行如一不走样。’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斯问孙卿子曰①:“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孙卿子曰:“非女所知也。女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谓仁义者,大便之便也。彼仁义者,所以修政者也,政修则民亲其上,乐其君,而轻为之死。故曰,凡在于君,将率末事也。秦四世有胜,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②,此所谓末世之兵,未有本统也。故汤之放桀也,非其逐之鸣条之时也③;武王之诛纣也,非以甲子之朝而后胜之也④;皆前行素修也,所谓仁义之兵也。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乱也。”以上二节申言兵以仁义为本。

    【注释】

    ①李斯:荀卿弟子,曾做过秦朝的廷尉和丞相。

    ②(xǐ):担心害怕的样子。

    ③鸣条:古地名,今山西运城安邑。

    ④甲子之朝:指武王克纣之日。

    【译文】

    李斯问孙卿子说:“秦国四代都保持强盛,军队是四海之内最强大的,威望是诸侯国中最高的,但这不是用推行仁义取得的,不过按照当时的形势,怎样最便利就怎样做罢了。”孙卿子说:“并不是像你所理解的那样。你所说的便利,不是真正的便利;我所说的仁义,才是真正的便利。那些推行仁义的人是为了治理好政事,政事治理好了,人民就会亲近君主,喜爱君主,毫不犹豫地为君主做出牺牲。所以说,一切大权要由君主掌握,将帅只需处理次要的事务就够了。秦国四代强盛,却时时担心天下各诸侯国联合起来攻打它,这就叫作乱世的用兵方法,没有把仁义当作根本。以前商汤驱逐夏桀,并不是因为鸣条一战的结果;周武王诛杀纣王,也不是因为甲子之日战败纣王才取得胜利;这些都是以前一贯施行仁义推行教化的结果,这就叫作仁义的军队。现在你不寻求根本而只追索末节,这就是世道混乱的原因啊。”以上两节着重论述用兵以仁义为根本。

    礼者,治辨之极也,强国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陨社稷也。故坚甲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①,鞈如金石②,宛钜铁③,惨如蜂虿④,轻利僄遬⑤,卒如飘风⑥。然而兵殆于垂沙⑦,唐蔑死⑧,庄起,楚分而为三四。是岂无坚甲利兵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汝、颍以为险⑨,江、汉以为池⑩,限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11),然而秦师至而鄢、郢举(12),若振槁然(13)。是岂无固塞隘阻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纣刳比干,囚箕子,为炮烙刑,杀戮无时,臣下懔然莫必其命(14),然而周师至而令不行乎下,不能用其民。是岂令不严,刑不繁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古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矣,然而敌国不待试而诎(15)。城郭不辨,沟池不拑,固塞不树,机变不张,然而国晏然不畏外而明内者,无它故焉,明道而分钧之,时使而诚爱之(16),下之和上也如影向,有不由令者然后诛之以刑。故刑一人而天下服,罪人不邮其上(17),知罪之在己也。是故刑罚省而威流,无它故焉,由其道故也。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传曰:“威厉而不试(18),刑错而不用(19)。”此之谓也。

    【注释】

    ①鲛革:鲨鱼皮制成的革。兕(sì):雌犀牛,皮厚,可以制甲。

    ②鞈(ɡé):坚固的样子。

    ③宛:古时楚国地名,治所在今河南南阳。战国时为楚著名铁产地。(shī):短矛。

    ④虿(chài):蝎类毒虫。

    ⑤僄遬(piào sù):轻捷。遬:同“速”。

    ⑥卒(cù):突然。后多作“猝”。

    ⑦垂沙:战国时楚国地名,治所在今河南唐河县。

    ⑧唐蔑:人名,战国时楚国将领。

    ⑨汝、颍:汝水和颍河。

    ⑩江、汉:长江和汉水。

    (11)缘:绕着,沿着。方城:又称楚长城,春秋时楚国修筑。秦时毁。

    (12)鄢:地名,今湖北宜城。郢:地名,今湖北江陵。

    (13)槁:枯木。

    (14)懔然:危惧貌,戒惧貌。

    (15)诎(qū):屈服。

    (16)时使:使用当其时。

    (17)邮:通“尤”。怨恨。

    (18)厉:猛。

    (19)错:通“措”。设置,安置。

    【译文】

    礼是治理国家的最高准则,是使国家强大巩固的根本,是威信行之于天下的途径,是成就功业名望的总纲。天子诸侯遵循它因而得到天下,不遵循它因而葬送了河山。所以兵力强大并不一定胜利在握,高城深池不一定牢不可破,政令严酷、刑罚繁多不一定威震四方,只有遵循礼义之道才行得通,不遵循礼义之道就会遭到毁废。楚国人用鲨鱼、犀牛等动物的皮革制成铠甲,像金石一样坚固,用宛地出产的坚硬的铁制成矛,人若被刺中惨状如同被毒性强烈的蜂蝎蛰咬,士兵的行动敏捷迅疾,来去突然如风飘过。然而垂沙一战,楚军大败,将领唐蔑身死,庄趁机造反,楚国就四分五裂了。这难道是没有强大的兵力吗?这是楚国的君主不用礼义治国所造成的结果。楚国有汝、颍两河的险要,有长江、汉水可以为护城河,北部边境有邓邑一带的森林做屏障,有环绕方城山修筑的长城以防御外敌入侵,然而秦国攻打楚国时,国都鄢、郢却先后轻易被占领,就如同树上的枯叶被摇落一样。这难道是没有坚固的要塞和险要的地势吗?这是楚君不奉行礼义治国造成的。纣王剖开比干的肚腹剜去了他的心,囚禁了箕子,制造了炮烙的酷刑,随意杀人,使得臣子人人惶恐只求保命,然而当周武王的军队来到的时候,纣王的命令却不被下面的臣子执行,也不能调用民众保卫自己。这难道是政令不严酷、刑罚不繁多吗?这是因为纣王不奉行礼义之道治国造成的。古代的兵器,只有戈、矛、弓、箭,然而不等使用这些武器,敌国就屈服了。城郭不整修、护城河不挖深掘宽,不修筑坚固的要塞堡垒,不施展阴谋权术,但是国家却稳固强大,和平宁静,不怕外敌侵入,这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遵循礼义之道治国,按照等级次序进行分配,国家需要时才使用民力,真诚地爱护民众,这样,臣子、百姓、君王如同影随其形,宛如一体,如果有不服从命令的,依照刑律的规定给予处罚。惩治一个人,天下的人都会服从,有罪过的人也不会埋怨君主,因为他知道罪在自己。因此刑律虽简,惩罚者也少,但是它的权威却如流水一样畅通无阻,这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是遵循礼义之道治国罢了。古代尧帝统治天下时,只杀了一个人,惩罚了两个人,天下便安定了。古书上说:“威信严厉但不使用,刑律设置而不施行。”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凡人之动也,为赏庆为之,则见害伤焉止矣。故赏庆、刑罚、势诈不足以尽人之力,致人之死。为人主上者也,其所以接下之百姓者无礼义忠信,焉虑率用赏庆、刑罚、势诈,除阨其下,获其功用而已矣。大寇则至①,使之持危城则必畔②,遇敌处战则必北,劳苦烦辱则必奔,霍焉离耳③,下反制其上。故赏庆、刑罚、势诈之为道者,佣徒鬻卖之道也,不足以合大众,美国家,故古之人羞而不道也。故厚德音以先之④,明礼义以道之,致忠信以爱之,尚贤使能以次之⑤,爵服庆赏以申之⑥,时其事、轻其任以调齐之⑦,长养之,如保赤子。政令以定,风俗以一,有离俗不顺其上,则百姓莫不敦恶⑧,莫不毒孽⑨,若祓不祥⑩,然后刑于是起矣。是大刑之所加也,辱孰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大刑加焉,身苟不狂惑戆陋,谁睹是而不改也哉?然后百姓晓然皆知修上之法(11),像上之志而安乐之(12)。于是有能化善、修身、正行、积礼义、尊道德,百姓莫不贵敬,莫不亲誉,然后赏于是起矣。是高爵丰禄之所加也,荣孰大焉?将以为害邪?则高爵丰禄以持养之,生民之属,孰不愿也(13)?雕雕焉县贵爵重赏于其前(14),县明刑大辱于其后,虽欲无化,能乎哉?故民归之如流水,所存者神,所为者化。而顺暴悍勇力之属为之化而愿(15),旁辟曲私之属为之化而公(16),矜纠收缭之属为之化而调(17),夫是之谓大化至一。《诗》曰“王猷允塞,徐方其来”(18),此之谓也。以上言治国以礼为本,不以赏罚为先。

    【注释】

    ①则:若,如果。

    ②畔:通“叛”。叛变。

    ③霍:消除,消散。

    ④德音:指合乎仁德的言语、教令。

    ⑤次:次序,顺序。

    ⑥申:原意为申诫、告诫。此处引申为鼓励。

    ⑦任:劳役。

    ⑧敦:通“憝(duì)”。憎怨。

    ⑨毒孽:痛恨。

    ⑩祓(fú):解除。

    (11)修:遵循。

    (12)像:依随。

    (13)愿:慕。

    (14)雕雕:彰明貌。

    (15)愿:质朴,恭谨。

    (16)旁辟:邪僻。曲私:偏私。

    (17)矜纠收缭:急躁乖戾。

    (18)王猷允塞,徐方其来:出自《诗经·大雅·常武》。王猷允塞,即王道行于天下。其,通行本一般作“既”。

    【译文】

    大凡人们的行动,都是为得到奖赏才采取,遇到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就不做了。所以奖赏、刑罚、威势、诈骗都不能使人们贡献出全部力量,更不要说牺牲自己的生命。作为百姓的君主,统治臣子百姓,不用礼义忠信,大多考虑用奖赏、刑罚、威势、诈骗去胁迫他们以获取他们的劳动果实。大敌来临时,让臣民坚守危殆的城池,这些臣民必定会叛离,遇敌作战必定被打败,担任劳苦繁杂任务必定会逃跑,一哄而散,这样君主实际上反而受制于臣民。所以奖赏、刑罚、威势、诈骗这些手段,不过是让受雇佣的人卖力气的方法,不可能使百姓团结齐心,治理好国家,古代的人认为这是羞耻而不采用。重视用合乎仁德的言语、教令来引导人民,明确礼义制度来教育人民,尽忠诚讲信用地爱护人民,推崇贤才、任用能人,并根据人所具有的品德和才能的差别安排相应的等级职位,重视用提高等级和奖赏来鼓励有功者,按照农时安排劳役,用减轻赋税劳役的办法来收拢民心,养育百姓,就如同保养婴儿一样。政令确定下来,形成风俗习惯被民众认同,这样,如果有违背风俗习惯不顺从君主的,那么百姓没有不厌恶,没有不谴责的,就像想除掉邪恶和祸根一样想除掉这样的人,这样刑罚就产生了。把重刑加在这种人身上,耻辱的事情还有比这更大的吗?认为这有利吗?重刑就要临身了,假如不是疯子、傻子,有谁能看到受刑的耻辱而不改正呢?这样,百姓都会清楚地知道,要遵守君主的法令,依从君主的意志才能得到安乐。于是有弃恶从善、修养身心、端正品行、多行礼义、尊重道德的,百姓对这些人没有不敬重的,没有不亲近赞誉的,于是奖赏的制度就产生了。高官厚禄加在这些人的身上,还有比这更大的荣耀吗?认为这有害吗?用高官厚禄来奉养,凡是人,还会有谁不羡慕呢?把奖赏官禄放在前面,把严刑大辱摆在后面,两者都明确公开,即使人们不想向好的方面转化,能行吗?所以人民归顺君主就如同流水归向江河,凡是这样做的,就能得到大治,凡是推行这一办法的,民众就会受到教化。因此,受到教化的人就会顺从礼义,那些残暴凶悍、恃勇逞强的人,因受到教化而收敛老实起来,那些不诚实专谋私利的人,因受到教化而诚实公正起来,那些性情暴躁不讲理的人,因受到教化而平和温静起来,这就是所谓教化可以使世人统一起来的意思。《诗经》说“宣王计划真恰当,徐国已服来归降”,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以上讲的是治国以礼仪制度为根本,不以奖赏为首要。

    凡兼人者有三术①:有以德兼人者,有以力兼人者,有以富兼人者。彼贵我名声,美我德行,欲为我民,故辟门除涂以迎吾入。因其民②,袭其处③,而百姓皆安,立法施令莫不顺比④。是故得地而权弥重,兼人而兵俞强,是以德兼人者也。非贵我名声也,非美我德行也,彼畏我威,劫我势,故民虽有离心,不敢有畔虑⑤。若是,则戎甲俞众,奉养必费。是故得地而权弥轻,兼人而兵俞弱,是以力兼人者也。非贵我名声也,非美我德行也,用贫求富,用饥求饱,虚腹张口,来归我食。若是,则必发夫掌窌之粟以食之⑥,委之财货以富之,立良有司以接之⑦,已期三年,然后民可信也。是故得地而权弥轻,兼人而国俞贫,是以富兼人者也。故曰,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以富兼人者贫,古今一也。

    【注释】

    ①兼:兼并。

    ②因:沿袭,承袭。

    ③袭:继承,沿袭。

    ④比:亲附。

    ⑤畔虑:背叛的谋划。

    ⑥食(sì):供养,喂养。

    ⑦有司:官吏。

    【译文】

    凡是兼并别国,有三种方法:有用道德来兼并别国的,有用武力来兼并别国的,有用财富来兼并别国的。被兼并国家的人民尊重我的名声,赞美我的德行,想成为我的人民,所以开门清道欢迎我们进入他们的国土。我们沿袭该国人民的习俗,不改变他们居住的地方,百姓都能安宁地生活,这样我们颁布的法律、政令就都能得到顺从亲附。正是因为如此做了,我们才得到了土地而权势更大,兼并了别国而兵力更强,这就是用道德兼并别国。被兼并国家的人民,不尊重我的名声,不赞美我的德行,只是畏惧我的威力,被我的权势武力所胁迫,因而民众虽有逃离的想法,却不敢表现出叛离的谋划。像这样,我们为了防止他们的背叛就要派驻更多的兵员,兵员越多,给养的费用就越多。这样,得到了土地而权势变小,兼并了别国而兵力变弱,这就是用武力兼并别国。被兼并国家的人民不尊重我的名声,不赞美我的德行,只是因为贫困而追求富有,因为饥饿而追求饱食,他们饿着肚子、张着嘴,到我这里要吃食。像这样,我们就必须打开仓库地窖的储粮,将粮食发放给他们,赠送钱财给他们,使其富足,安排好的官吏接待抚慰他们,需要三年的时间,然后这些人才可以信任。这样,得到了土地而权势变小,兼并了别的国家而本国变穷,这就是用财富兼并别国。所以说,用道德兼并别国的可以称王天下,用武力兼并别国的自己会越来越弱,用财富兼并别国的自己会越来越贫穷,从古至今都一样。

    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①,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则必夺;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则必亡。能凝之,则必能并之矣。得之则凝,兼并无强②。古者汤以薄③,武王以滈④,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无它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以守则固,以征则强,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以上论兼人三术。

    【注释】

    ①完全:指城邑完整。富足:指府库充盈。

    ②无强:没有不可兼并的强国。

    ③薄:地名,同“亳”。在今河南商丘,商汤初建都于此。

    ④滈:通“镐(hào)”。地名。在今陕西西安,周初在此建都。

    【译文】

    兼并别国容易做到,而保持和巩固就难了。齐国能兼并宋国却不能巩固下来,所以魏国把宋国夺了去;燕国能兼并齐国却不能巩固下来,所以田单把齐国夺了去;韩国的上党地方,方圆数百里,城邑完整,府库充盈而投降赵国,赵国不能巩固下来,所以被秦国夺了去。所以,能兼并但不能巩固的,迟早必被别人夺走;不能兼并他国又不能巩固原有的土地和政权的国家,就必然要被别国所灭亡。能巩固自身的国家,就一定能兼并别国。得到土地就巩固它,然后再去兼并别国,就没有什么强国不能兼并了。古代商汤所凭借的亳地、周武王所凭借的镐京,都只不过是方圆百里的小国,但他们却统一了天下,使诸侯称臣,这里面没有其他的原因,就是能够巩固所兼并的国家。所以用礼义去稳定士人,用政令去稳定人民;礼义完善,士人就顺服,政事平稳,人民就安居乐业;士人臣服,人民安定,这就叫作最大的巩固。用这种做法来守卫国家,国家就稳固如山;用这种做法来征伐别国,国家就会强大无敌;有令必行,有禁必止,做到了这些,称王天下的事业就准备好了。以上阐述兼并他国的三种办法。

    韩非子

    韩非(约前280——前233),战国末期韩国人。先秦时期杰出的政治思想家。其流传下来的著作《韩非子》共五十五篇,虽其真伪在学术界有不同说法,但《说难》篇出自韩非的手笔却无争议。

    韩非吸收了道、儒、墨各家的思想,尤其发展了先秦法家先驱者的理论,提出了以“法”为中心、“法、术、势”三者合一的统治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

    韩非的理论成为秦始皇统一中国的理论依据,但韩非本人却没有得到重用,最终被人陷害致死。

    说难篇

    【题解】

    《说难》是一篇陈述劝谏君主之困难的文章。该文历数说服君主的种种困难和危险,具体分析了劝谏进说君主成功与失败的原因,层次分明,条理清晰,极有系统性。

    全篇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说明进说前把握君主的心态是进说成功的基础。第二部分历数劝谏进说足以危害自身的十五种情况。第三部分提出劝谏进说要讲究语言艺术,根据君主心理变化情况采取不同的方式方法。第四部分举历史故事与民间传说证明劝谏君主者学识才智不足的困难。第五部分用弥子瑕的事例,说明劝谏进说者须把握君主的爱憎情绪。

    凡说之难①,非吾知之有以说之难也②,又非吾辩之难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③。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④,可以吾说当之⑤。

    【注释】

    ①说(shuì):进言。

    ②知之:知,即才智。之,结构助词。说之:之,代词,指君王。

    ③横失:谓极骋智辩,无所顾忌。一本作“横佚”。

    ④所说:谓被说者。指进言的对象,即人主。

    ⑤当:相称,适应。

    【译文】

    概括地说,谏说的困难,不在于运用自己的智慧,把自己的想法进说给君主,也不在于自己的辩说能力可以表明自己的想法,更不在于自己敢于纵横捭阖地把自己的想法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谏说的困难,在于了解和把握进言对象的心,自己的谏说是否能适应他。

    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①,必不收矣②。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③;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④。此之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远事情:不切实际。

    ②收:接纳。

    ③阳:表面。

    ④阴:暗里。

    【译文】

    谏说的对象是追求名誉的人,却用丰厚的利益来进言,就会被看作节操低下而得到卑贱的对待,必定会被抛弃疏远。谏说的对象是看重利益的人,却用高尚的名节来进言,就会被看作是没有心计而又不切实际,必定不会被接纳。谏说的对象是暗中眷恋着丰厚的利益,表面却注重名节的人,而用名节去说服他,被进言的人就会表面上接受意见,而在实际上疏远他;如果用丰厚的利益去说服他,那被进言的人就会暗中采纳意见,而表面上却抛弃他。这种种情况不能不考虑到。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其所匿之事①,如是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则身危。周泽未渥也②,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亡,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是者身危。夫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③,说者与知焉④,则身危;彼显有所出事乃自以为也,故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强之以其所必不为⑤,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与之论大人⑥,则以为间己;与之论细人⑦,则以为鬻权⑧;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⑨;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⑩。径省其辞(11),则不知而屈之;泛滥博文,则多而久之;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12)。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注释】

    ①匿:隐藏。

    ②周泽未渥:言交情不够深。周,亲密。泽,恩惠。渥,深厚。

    ③贵人:指君王。得计:计事得宜。

    ④与知:参与此事。

    ⑤强:勉强。

    ⑥大人:指在位的大臣。

    ⑦细人:这里指君王的侍从。

    ⑧鬻权:谓弄权以谋利。

    ⑨借资:借助。资,助。

    ⑩尝:试探。

    (11)径省:简略,即直截了当。

    (12)倨侮:傲慢。

    【译文】

    事情因为严守秘密得以成功,言论因为泄露而失败。不一定是谏说的人本身泄露了秘密,而是由于言论触及了被说者心中的秘密,这样的人自身就危险了。在上的人有过失,而进言者毫不掩饰以张大其所恶,那可就危险了。交情还不深厚,但却说尽了知心话,被说者按照进言者的话去做,事情做成功了,进言者的好处则被遗忘了,被说者按进言者的话做,事情行不通而失败了,进言者就会遭到怀疑,这样的人自身就危险了。在上的人有计谋而获得成功,欲将功劳全归于自己,但进言者也参与了计谋的策划而知内情,这样的人自身就危险了;他的计谋当然是有所出的,但却认为是自己所为,所以参与谋划的进言者就危险了;勉强要被说者做他所做不到的事,或者要被说者停止做他所不能停止做的事,这样的人自身就危险了。所以说,假如与君王议论他的大臣的过失,他会疑心你在离间君臣关系;与君王议论他的侍从,他会疑心你在弄权以谋利;与君王议论他所喜爱的人,他会以为你在借其所爱增加自己的资本;与君王议论他所憎恶的人,他会以为你是在存心试探他。说话直截了当,君王会认为你缺乏才智是个笨人;说话旁征博引,君王会认为你语言繁琐而生厌;简略地陈述意见,君王会说你怯懦不敢把话说完;详尽地表达出心中所想的事,君王会说你放肆而傲慢。这些都是谏说的困难,不可以不知道。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彼自知其计则无以其失穷之;自勇其断,则无以其敌怒之;自多其力①,则无以难概之②;规异事与同计、誉异人与同行者③,则以饰之无伤也。有与同失者,则明饰其无失也。大忠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排④,乃后申其辩知焉,此所以亲近不疑,知尽之难也。得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乃明计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⑤。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注释】

    ①多:称赞。

    ②概:量谷物时平斗斛的器具。这里意指度量。

    ③规:策划。异事:他事。异人:他人。

    ④击排:抵触。

    ⑤直指:言无顾虑。饰其身:正其身。饰,通“饬”。整治,端正。

    【译文】

    谏说的关键,在于要知道粉饰被说者所最得意的事,而隐没其所羞耻的事。被说者自认为富有才智计谋,进说者就不要谈他的过失而使其难堪;被说者自认为有勇气和决断的能力,进说者就不要用他的短处来激怒他;被说者夸耀自己的力量,进说者就不要以他的困难来衡量他;策划与被说者利益相一致的其他事,赞誉与被说者有相同行为的其他人,进说者就必须大大加以粉饰,说一些无伤害的话。有与被说者遭遇同样失败的人,进说者就须明白地加以掩饰,说那没造成什么过失。进说者的言论关键是不要违逆、抵触被说者,然后才可以驰骋捭阖施展自己的智慧和辩才,这就是进言者可以得到被说者的亲近和不疑,从而把话讲透彻的难处所在。花费较长的时间,待君王的恩惠深厚了,这样就可以缜密深入地策划而不致引起君王的怀疑;相互争论而君主不怪罪,这样就可以明白地剖析利害而建立功业;直截了当地指明是非,帮助君王维护美好的形象。君臣如此相待,进说就算成功了。

    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皆所由干其上也①。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②。则非能仕之所设也。

    【注释】

    ①干:求。

    ②污:卑下。

    【译文】

    伊尹做厨师,百里奚做奴仆,都是借此来求得君王的了解。这两个人都是圣人,尚不能不靠低贱的方式获得任用,他们是如此地卑下啊。但才智之士却并不会以此为耻辱。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①。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昔者郑武公欲伐胡②,乃以其子妻之,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③:“胡可伐。”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人说者,其知皆当矣,然而甚者为戮④,薄者见疑⑤,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

    【注释】

    ①父(fǔ):对老年男子的尊称。

    ②郑武公:春秋初郑国君主,前770年——前744年在位。胡:春秋时国名,为郑武公所灭,故址在今河南漯河郾城。

    ③关其思:春秋时郑国人,郑武公时大夫。

    ④甚:重。

    ⑤薄:轻。

    【译文】

    宋国有一富人,大雨浇坏了他的墙,他的儿子说:“不把墙修好,必将会来盗贼。”邻居的一位老人也这样说。夜里果然丢失了许多财物。这家人十分赞赏自己的孩子,却怀疑邻居家的老人。过去郑武公想讨伐胡国,就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胡国的君主做妻子,然后郑武公向群臣说:“我想用兵,哪国可以讨伐呢?”大夫关其思说:“胡国可以讨伐。”武公杀了关其思,说:“胡国是兄弟之国,关其思建议讨伐他,用心何在?”胡国君主听了这件事,认为郑国亲近自己,因此对郑国不加防备。郑国却因此袭击、吞并了胡国。这两位进言者,他们的话都是符合实情的,但是重者被杀,轻者遭到怀疑。可见困难不在才智,而在于表达的方式。

    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卫君①。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②。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弥子色衰而爱弛③,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故有爱于主,则知当而加亲;见憎于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之矣。

    【注释】

    ①弥子瑕:春秋时卫国人,卫灵公宠幸的近臣。

    ②刖(yuè):古代砍掉脚或脚趾的酷刑。

    ③爱弛:宠爱减弱。

    【译文】

    过去弥子瑕受到卫国君主的宠爱。卫国的法律规定,偷偷驾驭国君车子的人罪当断足。有次弥子瑕的母亲生了病,有人听说后夜里来告诉弥子瑕,弥子瑕假称君王的命令,驾着国君的车回家了。国君听说此事后,称赞弥子瑕并说:“孝顺啊!为了母亲的缘故而敢犯断足之罪。”弥子瑕与国君一起去果园游玩,弥子瑕吃到了一个很甜的桃子,赶紧把吃剩的部分送给国君吃。国君说:“爱我啊!忘掉了他自己也喜欢吃而让给我吃。”等到弥子瑕容颜衰退了,国君对他的宠爱也消退了,他得罪君王时,国君就说:“这个人曾经假托我的命令驾驭我的车,又曾经把他吃剩的桃子拿给我吃。”应该说,弥子瑕的行为和当初相比并没有变化,而当初被认为是贤,后来却被认为是犯罪,原因就是国君对他的爱憎态度改变了。所以当被国君宠爱时,他的才智就显得适当而关系越加亲密;当被国君憎恶时,他的才智就被认为不适当,因而获罪,关系越加疏远。所以谏说的人,不能不弄清楚君王的爱憎后再说话。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①;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②,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③。

    【注释】

    ①狎:戏谑,狎玩。

    ②径尺:直径一尺。

    ③几:贴近,差不多。

    【译文】

    龙作为一种动物,温驯时可以和它戏耍坐骑;但它喉下有直径一尺左右倒长着的长鳞甲,如果有人扯动这些鳞甲,龙就必然杀人。君王也有倒长着的鳞甲,谏说的人能够不触动君王的逆鳞,善谏之道就掌握得差不多了。

    贾谊

    贾谊(前200——前168),西汉著名的政论家和辞赋家。十几岁时已有名气,二十余岁时被文帝召为博士,迁太中大夫。因受到周勃、灌婴等的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后召回,拜梁怀王太傅。怀王坠马死,谊自伤没有尽到职责,抑郁而终。贾谊是西汉前期儒家思想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在政治上主张重农抑商,建议削弱诸侯王势力。其为文长于政论和辞赋,散文也极有特色。后人辑有《贾长沙集》。

    过秦论上

    【题解】

    《过秦论》上、中、下三篇,是贾谊最著名的作品,要旨为总结秦朝兴亡的历史原因。上篇主要叙述秦朝的兴盛,是通篇关键。陈涉“以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而秦亡,这样强烈的对比,突出了秦代迅速灭亡的原因。中篇从各方面来说明民心的作用。下篇则反复剖析协调统治集团内部关系的重要性。

    《过秦论》诸篇立意高远,神气完足,文字上重视修饰,又善于铺张渲染。有志于写作者,当仔细揣摩。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①,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②。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③。

    【注释】

    ①秦孝公:战国时秦国国君,名渠梁,秦献公之子。崤、函:崤山、函谷关的简称。

    ②连衡:战国时张仪游说六国共同事奉秦国。

    ③西河:黄河以西,今陕西大荔、宜川一带。

    【译文】

    秦孝公占据了崤山、函谷关那些险固的地方,据有雍州的土地,君臣们固守着这些有利条件,暗中寻机夺取周的政权,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占有四海的意图,并吞八方的野心。在那个时候,商鞅辅佐他,在国内制定法律制度,致力于发展经济,修造攻守的武器,对外采取连横的策略,使诸侯之间互相争斗。因此秦国轻松地占领了黄河以西的土地。

    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①,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②,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③,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④。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⑤,伏尸百万,流血漂卤⑥。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注释】

    ①合从:即“合纵”。战国后期齐、楚、燕、韩、赵、魏等国联合抗秦,因六国地连南北,故称。

    ②约从离横:缔约“合纵”,离间“连横”。

    ③延敌:引敌人进入。

    ④逡巡:欲进不能,迟疑不决。

    ⑤追亡逐北:言乘胜追击。亡,亡命。北,败北。

    ⑥卤:通“橹”。大盾。

    【译文】

    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继承旧时功业,遵循前人的策略,向南攻取了汉中,向西拿下了巴、蜀,向东割取了别国肥沃的土地,向北夺得形势险要的边郡。各诸侯国害怕起来,会合结盟以讨论削弱秦国的办法,他们不吝惜珍贵的器物和宝贝以及肥沃富饶的土地,用来招揽天下的贤才,采用合纵的办法缔结同盟,合而为一。这时,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公子,都明智、忠诚,讲信用,对人宽厚、仁爱,尊重贤才,他们联合六国,破坏秦国连横的策略,兼领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等国的民众。因此六国的士人中,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有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等人替他们沟通意图,有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等人率领他们的军队。诸侯们曾以十倍于秦国的土地,上百万的军队,攻击函谷关而进攻秦国。秦军出关迎击,九国的大军犹疑、逃跑,不敢进击。秦军不动刀兵,天下的诸侯已陷入困境。这时合纵拆散了,盟约瓦解了,诸侯们争着割让土地奉献给秦国。而秦国有充裕的力量,利用诸侯的弱点,追击败逃的敌人,战场上横尸百万,流血漂橹。于是趁着有利的形势,宰割各诸侯国国土,瓜分山河,强国也请求臣服,弱国只好入秦朝拜。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①,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②,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③,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④。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⑤,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⑥,甿隶之人⑦,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⑧,而倔起什伯之中⑨;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⑩。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注释】

    ①二周:指东周、西周。西周都于镐京(今陕西西安)和丰京(今陕西西安),东周都于洛邑(今河南洛阳)。

    ②棰(chuí):鞭子。拊(fǔ):拍。

    ③藩篱:篱笆。引申为边疆。

    ④黔首:百姓。

    ⑤销锋铸:把各种兵器熔化在铸铁炉里。

    ⑥瓮牖绳枢:指贫穷人家。瓮牖,指简陋的窗户。绳枢,用绳系户枢。

    ⑦甿(ménɡ)隶:犹贱民。

    ⑧行伍:我国古代兵制,五人为伍,因以指军队。

    ⑨什伯:古代兵制,十人为什,百人为伯,因以泛指军队基层队伍。

    ⑩景从:受其影响而追从义军。景,同“影”。

    【译文】

    后来的孝文王、庄襄王在位时间很短,国家没发生大事。到了秦始皇即位,继承六代的功业,挥动长鞭,统治天下。他吞并了东周、西周,消灭了六国,登上最尊贵的皇帝宝座,君临天下,用严刑峻法来统治国家,威震四海。向南打下了百越的土地,设立了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首领都俯首帖耳,脖子套着绳索前来归附,当了秦朝的俘虏。秦始皇又派蒙恬在北部边疆上修筑长城,当作守卫国土的屏障,击退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侵扰劫掠,士兵不敢起兵复仇。这时秦始皇不再运用先王治国的方法,烧毁了诸子百家的论著,使百姓愚昧无知。还摧毁大都市的城墙,杀戮六国不愿臣服的杰出人物,收集天下的兵器,聚集在国都咸阳,销熔刀剑,铸成十二个金人,目的是削弱全国民众反抗的力量。此后,就凭借华山为城墙,以黄河为护城河,据守万仞高山,下临不测深渊,当作坚固的工事。派优良的将领,使用强劲的弓弩,守卫要害之地,又有忠诚的大臣,率领精锐的士卒,炫耀锋利的兵器,看谁敢侵犯!天下已经安定,秦始皇自以为凭借关中天险,就像方圆千里坚固的城池,可以造就子孙万世稳坐皇位的基业。秦始皇死了以后,生前的威严仍使风俗迥异的边疆地区感到震慑。可是,陈涉是个贫苦出身的子弟,家里用破缸当窗户,以绳子做门轴,是个贱民,被征发去当兵,他的才能赶不上一般人,绝没有孔子、墨子那样的才德,陶朱公、猗顿那样的富有;他曾走在征发士卒的队伍之中,却从这普通的队伍中崛起;他率领疲惫、散乱的军队,总共不过几百人,掉转身来攻打秦兵;这支队伍砍削木头当作兵器,举起竹竿当作旗帜,天下人云集响应,自带粮食跟随着他们。太行山以东的豪杰纷纷起义,一下子灭亡了秦朝。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耰棘矜①,非锬于钩戟长铩也②;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③,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④,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注释】

    ①(chú):锄草翻地的农具。耰(yōu):古代的一种农具,状如槌,用来击碎土块,平整土地。棘矜:戟柄。棘,通“戟”。

    ②锬(tán):长矛。铩(shā):古兵器,长刃刀矛之属。

    ③度长絜大:比较强弱。

    ④七庙:古代天子设七庙供奉七代祖先。这里借指帝位。

    【译文】

    当时秦朝的国土并没有变小,实力并没有削弱。雍州的土地,崤山、函谷关的坚固,还像原来一样。陈涉的地位并不比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等诸侯国君更尊贵;锄、耙、戟柄并不比钩、戟、长矛更锋利;被征发的士卒并不比九国的军队更强大;谋划策略,行军打仗的战略战术,比不上六国的谋士、将领。虽然这样,但是成败却大不一样,功业也完全相反。如果用六国的力量和陈涉率领的义军比较,却是不能同日而语的。然而秦国凭借区区之地,获得大国的权利,招致各个诸侯国前来秦国朝拜,已经一百多年了,此后才统一天下,把四海之内作庭院,崤山、函谷关当宫墙。可是陈涉一人发难,导致秦朝宗庙被毁,国家灭亡,皇帝也被人杀死,成了天下的笑柄,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不施行仁义才造成攻守的形势逆转啊。

    过秦论中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没①,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②,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③。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④,冀得安其性命⑤,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注释】

    ①五霸:春秋时期五个霸主,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和楚庄王。

    ②力政:以武力征伐。

    ③罢:疲敝。

    ④元元:庶民。

    ⑤冀:希望。

    【译文】

    秦始皇统一全国,兼并诸侯,南面称帝,以建立永久统一的国家。天下的士人也全都归顺了秦朝。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认为近古以来天下已经很久没有主宰了!周室衰微,五霸也已不在了,周王的政令不能推行于天下。于是各诸侯国致力于征伐,强大的侵略弱小的,人多的攻打人少的,战乱不止,天下民众困苦贫乏。现在秦始皇南面称帝,成为天下的主宰,朝廷有了天子。黎民百姓都希望此后能过上安定的生活,所以无不谦卑地臣服于秦始皇。在这个时候,守卫皇帝的威权,确立伟大的功业,决定国家安危的根本,就在这里。

    秦王怀贪鄙之心①,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②,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③,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注释】

    ①贪鄙:贪婪卑鄙。

    ②并殷、周之迹:比较殷、周两代兴亡的历程。

    ③三王:夏、商、周三代开国之主。

    【译文】

    秦始皇心里有贪婪、鄙俗的念头,运用自以为超乎常人的智慧,不信任功臣,不亲近士民,抛弃王道,确立个人的权力,禁止民间藏书、读书,加重刑罚,提倡欺诈和暴力,反对仁义道德,以暴虐当作治理国家的基础。志在兼并天下者崇尚欺诈和暴力,志在安定天下者崇尚顺应和变通,所以说创业和守成的方法是不相同的。秦国兼并了六国而主宰了天下,它的治国之道、方针策略却没有改变。创业和守成的方法本不相同,可秦朝却让它一致起来,所以它的灭亡是指日可待的。假设秦始皇推究古代的事实,及商、周两代的历史,用于确定、调整他的政策,那么即使后代出现骄奢淫逸的君主,也不会有国家衰亡的忧虑。所以夏、商、周三代的君王创建国家,名称高贵、美好,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①。夫寒者利裋褐②,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③;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④,除去收帑污秽之罪⑤,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⑥;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⑦,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⑧,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⑨。即四海之内,皆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⑩,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11);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12)。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13),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14),是二世之过也。

    【注释】

    ①引领:当为“引颈”。伸颈远望,多以形容期望殷切。

    ②裋褐:粗布短衣。古代贫贱者或僮竖之服。

    ③缟素:白色丧服。这里指服丧期间。

    ④囹圄(línɡ yǔ):监狱。

    ⑤收帑(nú):古代连坐的刑罚,一人犯法,妻儿也要被捕,没为官奴婢。帑,妻子和儿女。

    ⑥振:赈济,帮助。

    ⑦更节修行:调整立身节操加以修习和推行。

    ⑧塞(sāi):满足。

    ⑨集:聚集,归附。

    ⑩刻深:刻薄严酷。

    (11)纪:治理,综理。

    (12)收恤:收容救济。

    (13)相遁:相互欺诈。

    (14)正倾:挽救败局。

    【译文】

    如今秦二世即位,天下人无不伸长脖子观察他的政策。那寒冷的人渴望得到一件短布衣,饥饿的人会觉糟粕、谷糠也很好吃。天下人因困难而呼号,正是新皇治理好国家的凭借,也就是说,对于贫困劳苦的民众更容易施行仁政。假如秦二世是个庸主,但是信任忠诚、贤良的大臣,君臣同心同德,为国家的灾祸而忧虑,身穿丧服时就及早改正先帝的过失;划分土地、人民,封给功臣的后代;建立封国设置国君,以礼义治理国家;使监狱空虚,免除刑罚,除去株连妻子儿女的繁苛刑律,使人民能各自回到家乡;打开仓库,发放钱财,用于赈济孤寡和穷困的人;减轻赋税,减少劳役,帮助百姓解决燃眉之急;减省法律和刑罚,对犯法的人观其后效,让天下人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重立节操、改正行为,各自洁身自好;满足百姓的愿望,推行威严和恩德于天下,天下民众就归附了。这样四海之内的人民都能欢欢乐乐、安居乐业,唯恐国家有什么变故,破坏了安宁的生活。即使有奸诈狡猾的人,也没有背叛朝廷的意愿,这样图谋不轨的大臣就无法掩盖他的不良企图,谋反、作乱这类坏事就不会发生。但秦二世不施行这一方针,更加残暴无道,毁坏宗庙除旧布新,修建阿房宫;增加繁琐的刑律,大肆残酷地杀戮,官吏刻薄严酷,赏罚不当,赋税繁重。天下事务繁多,官吏不能治理;百姓生活贫困,而君主却不赈济、抚恤。此后奸谋、诈伪纷纷出现,上下都互相欺诈,犯罪的人很多,受刑罚的人也络绎不绝,天下百姓都陷于苦难之中。自从公卿一级的大官以下,一直到平民百姓,人人自危,均处于困苦贫乏的窘境,都不安于自己的职位,所以政权很不稳定。因此,陈涉不任用商汤、周武那样贤德的人,也不凭借六国诸侯的尊贵,在大泽乡振臂一呼,而天下响应,这都是秦朝人人自危的缘故。古代的君王观察事物演变的过程,懂得国家存亡的关键,因此统治民众的方法,主要在于使他们过上安定的生活。这样,天下即使有造反的臣子,必定没人响应。所以说,生活安定的人民可以让他们遵行道义,而生活困苦的人民容易造反,说的就是秦朝这样的事。身为尊贵的天子,拥有整个国家的财富,却免不了被人杀死,就是由于选择了使国家陷于危难的政策,这是秦二世的过错。

    过秦论下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①,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耰白梃,望屋而食②,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驽不射。楚师深入③,战于鸿门④,曾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杰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⑤,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⑥,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⑦。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⑧。

    【注释】

    ①缮:整治。

    ②望屋而食: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找饭吃。

    ③楚师:陈涉等为楚人,故称农民军为楚师。

    ④鸿门:古地名,在今陕西临潼。

    ⑤章邯(hán):秦朝将领,后降项羽,封为雍王。

    ⑥要市:以要挟手段谋取利益或迫使对方满足自己的某种要求。

    ⑦寤:醒悟。

    ⑧宗庙:王室代称。

    【译文】

    秦国吞并了太行山以东各诸侯国三十几个郡,修整渡口、关隘,占据险要的关塞,制造盔甲、兵器,令人把守。但陈涉率领几百名散乱的戍边战士,振臂高呼,不使用弓箭、戟这些武器,只拿些锄头、棍子,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却能横行天下。秦国的天险也丢了,关口也守不住,长戟不能刺杀,强弩也射不出箭来。农民军长驱直入,在鸿门和秦军交战,秦国完全失去了屏障。于是太行山以东地区大乱,原来六国的诸侯纷纷崛起,豪强也各立山头。秦派章邯率领一支军队东征,章邯于是凭借这支人数众多的军队,与项羽订立盟约,要挟朝廷,想算计皇帝。秦朝君臣之间毫无信任、忠诚可言,从这可以看出来。子婴上台,仍不醒悟。假设子婴只有庸君的才能,仅仅得到一般人的辅佐,太行山以东即使大乱,秦的关中地区仍然能够保全,祖先的祭祀也不至断绝,国家还不至灭亡。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①。自缪公以来②,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阨,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③。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④,其救败非也⑤。

    【注释】

    ①四塞:四面都有天险,可作屏障。

    ②缪公:即秦穆公,春秋五霸之一。

    ③素王:有君王之德而未居其位之人。

    ④为禽:被擒,指子婴为刘邦所擒。禽,同“擒。”

    ⑤救败非也:挽救秦朝败亡的方法不对。

    【译文】

    关中地区有高山大河作为屏障,是个四面都有险可守的地方。秦国自秦穆公到秦始皇,前后二十几代国君,总是诸侯国中最强大的,难道是他们的国君世代贤德吗?是地形、局势造成的啊。当时六国曾经同心协力攻打秦国,那时候贤德、聪明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六国的良将率领攻打秦国的军队,贤相为他们出谋划策,但是苦于攻不下秦地的天险而不能进军。秦国就打开关塞,将六国之军引入关中决战,六国军队一百多万人却败退、逃跑,最后全线崩溃,这难道是勇气和智慧不够吗?这是地形、局势对六国不利呀。秦国可将小城镇的民众物资都集中到大都会,在险要的关塞把守驻军,高筑壁垒而不出战,封闭关口,占据要塞,将士们扛着长戟以坚守。那些反秦的诸侯都出身于平民百姓,因为有共同利益才纠合在一起,并没有德高望众而未居王位者的德行。他们之间的交情并不亲密,他们的臣属也不全顺从,名义是为灭亡秦国,实际上都想从中占便宜。他们要是见到秦国的关隘难以攻占,必定撤退军队,安定本土,休养生息,以等待秦国力量的衰败;同时扶助弱小的力量,和他们联合起来,凭借这些力量来号令强大的诸侯,这样就不必担心失去霸主的地位。秦子婴身为尊贵的天子,拥有天下的财富,却被人俘虏,是因为他挽救败局的策略不正确。

    秦王足己不问①,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②,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钳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知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③,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④,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⑤;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⑥,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注释】

    ①足己不问:自大不征求臣下的意见。

    ②化:情况变化。

    ③雍蔽:蒙蔽,隔绝。雍,通“壅”。

    ④饰法:整顿法度。饰,通“饬”。

    ⑤五伯:指春秋五霸。

    ⑥五序:周朝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五代君主的统治方法。

    【译文】

    秦始皇自以为了不起,从不征询臣下的意见,出现了失误也不去改正。秦二世继承皇位,承袭了秦始皇的策略而不变革,他十分残暴,又加重了秦的危机。子婴处于孤立境地,没有亲人的帮助,在危难的时候又缺少贤臣辅佐。这三代君主都很糊涂,到死也没有醒悟,灭亡难道不是活该吗?那个时候,社会上并非没有深谋远虑、了解社会风气的人,但是他们之所以不敢竭尽忠诚,劝谏皇帝的过失,是因为秦国的风俗中有很多不能触犯皇帝的禁忌,忠诚的言论还没说完,就已被杀死了。这就使天下的士人战战兢兢,侧耳而听,叠足而立,闭口不言。因此这三代国君治国失道,但忠臣不敢劝谏,谋士不敢献计,天下已经大乱,造反之事却不敢上报,难道不可悲吗?先王懂得下情不能上通、上令不能下达是件有损国家的事,所以才设置公、卿、大夫、士等官职,让他们修订法律,设立刑罚,于是天下安定。当强大时,平息战争诛杀叛乱,于是天下顺从;当衰弱时,五霸征讨夷狄,于是诸侯归附;当实力削弱时,内部稳固,外部服从,于是国家得以保存。秦国强盛时,法律繁琐,刑罚严酷,于是天下震恐;等到他衰弱时,百姓心怀不满,于是天下人都背叛了他。所以周朝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五代君主治国得法,千余年也不灭亡;秦国历代君主治国始终不得法,因而很快灭亡。由此看来,安定的国家和危难的国家相差很远。

    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译文】

    谚语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因此君子治理国家,必然研究古代的历史,考察当代的形势,参考人世间的事务,推究强盛、衰弱的道理,仔细观察权力和威势的事宜,有条不紊地做出决策,不失时机地实施变革,这样才能国运长久,国家安定。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