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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论著之属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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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万章问道:“一乡之人都说他是好人,他也到处表现出是一个好人,可孔子却把这种人视为贼害道德的人,这是为什么呢?”孟子答道:“想非难这种人,却举不出什么来;想责骂这种人,却也没有什么可骂的。他只是同流合污。为人似乎忠诚老实,行为似乎清正廉洁,众人也喜欢他,他也自以为是,然而却完全违背了尧舜之道,因此孔子说‘他是贼害道德的人’。”以上讲乡愿之人之可恶。

    “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①,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而已矣②。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注释】

    ①郑声:原指春秋战国时郑国的音乐。因与孔子等提倡的雅乐不同,故受儒家排斥。此后,凡与雅乐相背离的音乐,均为崇“雅”黜“俗”者斥为“郑声”。

    ②反经:归于常道。反,同“返”。

    【译文】

    “孔子说:‘厌恶那种似是而非的东西:厌恶杂草,是因为怕它扰乱了禾苗;厌恶巧言谄媚,是因为怕它扰乱了仁义;厌恶夸夸其谈,是因为怕它扰乱了诚实;厌恶郑国的音乐,是因为怕它扰乱了高雅的音乐;厌恶紫色,是因为怕它扰乱了朱红的颜色;厌恶好好先生,是因为怕他扰乱了道德。’君子,能够归于常道而已。常道既正,百姓就会兴起有作为,百姓兴起有作为,就不会被邪恶所蒙蔽。”

    庄子

    庄子(约前369——前286),名周,战国中期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人。约与孟轲同时或稍晚,做过蒙漆园吏,是老子之后的先秦道家主要代表人物。

    庄子追求个性解放和人格独立,蔑视礼法,其寻求精神解脱的哲学思想常为后世宗仰。

    《庄子》一书,现存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外篇十五篇,杂篇十一篇。一般认为,只有内篇是庄周本人所作。

    《庄子》风格独特,大量采用或虚构寓言故事,想象奇幻,富于浪漫色彩,文笔变化多端,语言丰富生动,汪洋恣肆,对后世影响极大。

    逍遥游篇

    【题解】

    《逍遥游》是《庄子·内篇》中的第一篇,“逍遥”即优游自得的意思,主旨是说一个人应当看破世俗的利、禄、功、名、尊、位、权、势一类的束缚羁绊,所谓“无为物役”,而使精神活动达到优游自在,无挂无碍的境界。

    全文以“圣人无名”“窅然丧其天下焉”为界,可分三部分:一、由“小大之辨”,指明要由“有待”到“无待”,破除自我中心,达到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二、借“让天下”表达去名去功,进一步申述“至人无己”的精神境界;三、论述“有用”与“无用”的道理。

    本篇在写作手法上最能代表《庄子》的艺术风格。清人胡文英说:“前段如烟雨迷离,龙变虎跃;后段如风清月朗,梧竹潇疏。善读者要须拨开枝叶,方见本根。”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①;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②,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③:“我决起而飞④,枪榆枋⑤,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③?”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注释】

    ①培风:凭风,乘风。培,凭借,乘。

    ②夭阏(è):受阻塞而中断。夭,折。阏,阻塞。

    ③蜩(tiáo):蝉。

    ④决(xuè)起:迅速飞起。

    ⑤枪:突,冲撞。枋(fānɡ):木名,指檀树。

    【译文】

    北方的大海里有一种鱼,它的名字叫鲲。鲲体格庞大,不知道它有几千里长。鲲变化成鸟,它的名字叫鹏。鹏的脊背,也不知道有几千里长。它要是振翅奋飞,双翅张开就像遮天盖地的云彩。这只大鸟,在海浪激腾、劲风大作时就要飞到南海去。南海,是天然形成的海域。《齐谐》,是一部记录怪异事情的书。按《齐谐》书中的说法:“大鹏飞向南海的时候,两翼拍击水面,波及三千里,而后环绕着旋风上升到九万里的高空,乘着六月的大风而飞去。”如野马一样飘扬升腾的雾气,如尘埃在飞扬,这是各种生物的气息吹拂的结果。天空苍苍茫茫,这究竟是天空本来的颜色呢?还是因为天空无限高远无从达到尽头的缘故呢?大鹏从高空往下看,也不过如此吧。如果水的积蓄不够深厚,那么就没有足够的浮力来负载大船。倒一杯水在堂上低洼之处,一根小草也可以浮在水面像船一样;如果放上一只杯子,那就会粘在地上不能浮动,这是水太浅而船又太大的缘故。同样,风力的积聚如果不够雄厚,那它也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负载鹏鸟庞大的翅膀。所以大鹏高飞九万里,就是因为大风在它的身下,这样大鹏才能凭借风力飞行;就像是负载着无垠的青天,没有什么阻碍,这样才能向南海飞去。蝉和学鸠鸟讥笑大鹏:“我辈可以迅速腾空起飞,冲上榆树、枋树,有时一下子飞不到那么高,那么落在地上也就是了,为什么偏要飞升到九万里高空,又要向南海飞去呢?”到郊外去的人,只带三餐的干粮就足以返回,而且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之遥的地方去,就得舂捣粮食、带上隔夜粮了;要到千里之遥的地方去,就得筹集三个月的用粮。蝉和学鸠鸟这两个小动物又能知道什么呢?才智小的不如才智大的,寿命短的不如寿命长的。何以见得呢?朝生暮死的菌类不会了解一个月时光如何,生命只有一两个季节的小虫也不会懂得什么是一年的时光,这就是所谓的短寿。楚国的南面有一只灵龟,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以五百年为一个秋季。远古的时候有一种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然而现在唯独彭祖以长寿传闻于世,众人也往往想和他相比,这不也很可悲吗!

    汤之问棘也是已①。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②,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③:“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④,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注释】

    ①棘:汤时贤人。

    ②羊角:指旋风。

    ③斥(yàn):池泽中的雀鸟。斥,小泽。,亦作“”。一种鹑鸟。

    ④仞(rèn):古代长度单位,七尺为一仞。一说,八尺为一仞。

    【译文】

    汤询问棘的一段话也是这样的。在不毛之地的北面,有极深的大海,也是天然形成的海域。这里有一种鱼,它的宽度就有好几千里,没有人能知道它到底有多长,它的名字叫鲲。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鹏,脊背就像泰山一样,翅膀就像遮天盖地的云彩,乘着旋风飞向九万里高空,穿过云气,倚靠青天,然后计划往南飞,将要飞到南海。池泽中的小雀嘲笑大鹏说:“它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跳跃腾起,不超过几仞的高度便飞落下来,在蓬蒿之间展翅回旋,这也就是飞翔的最得意境界了吧。它还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呢?”这就是才智小、短寿者与才智大、长寿者之间的区别吧。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①。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②,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③。虽然,犹有未树也。

    【注释】

    ①宋荣子:战国中期思想家,倡导上下均平,反对战争。

    ②竟:通“境”。疆界,界限。

    ③数(shuò)数然:急促的样子。

    【译文】

    有些人的才智可以胜任一官的职守,行为可以顺应一乡的民情,德行可以投合一国之君的心意而取得国人的信任,这些人的自我感觉就像池泽中的小雀一样。宋荣子总是自得地耻笑他们。宋荣子其人,当天下人都称赞他时,他不会因此更加努力;天下人都责难他时,他也不会因此更加沮丧。他能准确认定自我与身外之物的分别,明辨荣耀与耻辱的界限,只是如此罢了。他对于世俗的功名并没有急于去追求。即使这样,他还有未曾树立的。

    夫列子御风而行①,泠然善也②,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③?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注释】

    ①列子:即列御寇,战国时期郑国思想家。

    ②泠(línɡ)然:轻妙的样子。

    ③恶(wū):何。

    【译文】

    那位列子驾着风行走,轻妙之极,走上十五天然后返回。他对于求福之事,并没有急于去追求。这样虽然可免于步行,但他毕竟还要有所依恃。如能顺应自然的规律,驾驭着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边无际的天空,这样的话,他还要依恃什么吗?所以说:修养至高的至人物我齐同,破除自我中心;修养神化莫测的神人不去刻意追求建功立业;深识事理的圣人也不求树立名望。

    尧让天下于许由①,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②,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③,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④,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⑤。”

    【注释】

    ①尧让天下于许由:尧禅让之事,最早见于《尚书·尧典》。许由,传说中的人物,隐于箕山。

    ②爝(jué)火:炬火,小火。

    ③尸:居其位而不做事。

    ④鹪(jiāo liáo):鸟名,善于筑巢。

    ⑤尸祝:古代祭祀时对神主掌祝的人,主祭人。樽俎(zūn zǔ):代指厨师。樽,酒器。俎,祭祀时盛牲体或其他食物的礼器。

    【译文】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他说:“太阳和月亮出来了,而小火把却还不熄灭,它要显示光亮,不是很难吗?雨水适时降落,还要人工灌溉,这对润泽土地禾苗来说,不是太费力了吗?先生您只要一登天子之位,立即天下大治,可我还占着这个位子,自己都觉得太惭愧了。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先生吧。”许由说:“您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大治。而我还要替代您,我是为了出名吗?名只是实的从属。难道我所要的就是这从属的东西吗?鹪鹩鸟住在深林之中,它筑巢所占用的只不过就是一根树枝;偃鼠在黄河边喝水,也不过就是把肚子灌满而已。您请回吧,算了吧,天下对我可没什么用!厨师就是不下厨操作,主持祭祀的司仪也不会去代他烹调的。”

    肩吾问于连叔曰①:“吾闻言于接舆②,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③,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④,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⑤。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⑥。’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⑦。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⑧,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⑨,窅然丧其天下焉⑩。”

    【注释】

    ①肩吾、连叔:古代修道之人。

    ②接舆:楚国隐士,与孔子同时。

    ③径:门外路。庭:堂前地。两者互不相关。

    ④姑射(yè):山名。

    ⑤淖约:同“绰约”。姿态柔美。

    ⑥疵(cī)疠:疾病。

    ⑦时:即“是”。此。女:通“汝”。

    ⑧章甫:殷代冠名,宋为殷人后裔,故保有殷代制度。

    ⑨汾(fén)水:水名,在今山西境内。

    ⑩窅(yǎo)然:犹“怅然”。茫茫之意。

    【译文】

    肩吾问连叔:“我在接舆那里听到的话,堂皇而不切实际,说开去就收不拢。他的话使我感到惊异和害怕,他的话就像银河一样无边无际,和一般人的想法完全不同,不合世情。”连叔说:“他说了些什么呢?”肩吾说:“他说:‘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他的肌肤像冰雪一样洁白,容态像深闺少女一样柔美。他不吃粮食,吸清风,饮露水,乘着云气,驾驭飞龙,而遨游于四海之外。神人的精神专注凝聚,能使万物不遭病害,年年庄稼丰收。’我以为这都是些诳语,不能相信。”连叔说:“是这样。瞎子无法同品色彩花纹的美观,聋子无法共赏鸣钟击鼓的乐声。难道只是形体上有盲目和失聪吗?在心智上也有啊。这话说的就是你了。这位神人,他的德行,是广被万物而与万物融为一体的。世人喜爱纷扰忙碌,他又哪里肯辛辛苦苦地去操劳天下俗事呢?这种人,没有什么能伤害他,洪水滔天也淹不着他,大旱到金石熔化、土山枯焦也不会烧灼到他。就是他的糟粕尘垢,也还可以造就尧、舜,他怎么还会总是忙于俗务呢?宋国有人到越国去贩卖帽子,而越人不留头发,身刺花纹,根本用不着帽子。帝尧管理天下的臣民,处理天下的政务,前往遥远的姑射山和汾水以北的地方拜见四位人物,不禁心志茫然,忘掉自己的天下。”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①,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②。非不呺然大也③,吾为其无用而掊之④。”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⑤,世世以洴澼为事⑥。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⑦,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注释】

    ①贻(yí):赠。瓠:蔬类名。花白,结实呈长条状者称瓠瓜,短颈大腹者称葫芦。

    ②瓠(huò)落:大貌,空廓貌。指其大而无处可容放。

    ③呺(xiāo)然:空虚巨大的样子。

    ④掊(pǒu):击破,砸。

    ⑤龟(jūn):通“皲”。皮肤因寒冷、干燥而破裂。

    ⑥洴澼(pínɡ pì):漂洗。(kuànɡ):同“”。棉絮。

    ⑦鬻(yù):卖。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赠我大葫芦的种子,我种植培育它,结出的葫芦足有五石之大。用它装水盛浆,它的坚固程度却承受不起自身所盛水的压力。把大葫芦破开来做成瓢,这瓢又大到没有可供容纳它的瓮缸。这瓢不能不算是虚空巨大了,因为没什么用处我就把它打碎了。”庄子说:“您真是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啊!宋国有个人善于配制不使手上皮肤皲裂的药物,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棉絮为业。有一位外来的人听说这个消息,愿意以一百斤黄金收买他的药方。他聚集家族的人一起来商量这事,说:‘我家世世代代漂洗棉絮,所得不过几斤黄金而已,现在一旦卖出这个配方,就能获得一百斤黄金,咱就卖给人家吧。’这个外地人得到这个药方以后,就拿去游说吴王。赶上越国兴兵作难,吴王就委派他去统率军队迎战。冬天里与越人水战,大败越军,于是吴王便划分土地来封赏他。那种药能保护手的皮肤使其不致皲裂的作用是相同的,有的人因此而得封赏,有的人却总摆脱不了漂洗棉絮,这就是使用方法上的不同。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葫芦,何不将大葫芦做成如一个大酒壶似的东西,借以漂浮在江湖之上,还愁它太大无处可放吗?可见您的心还是闭塞不通啊!”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①。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②,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③?卑身而伏,以候敖者④;东西跳梁⑤,不避高下;中于机辟⑥,死于罔罟⑦。今夫牛⑧,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释】

    ①樗(chū):木名,即臭椿树。

    ②拥:通“臃”。中(zhònɡ):合。

    ③狸:野猫。狌(shēnɡ):同“鼪”。俗称黄鼠狼。

    ④敖:通“遨”。遨游。

    ⑤跳梁:亦作“跳踉”。犹跳跃。

    ⑥中(zhònɡ):触到。机辟:捕禽兽的工具。

    ⑦罟(ɡǔ):网类。

    ⑧(lí)牛:牦牛。

    【译文】

    惠子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把它叫作樗。它的树干长有许多大疙瘩,它的小枝又弯弯曲曲,都不合绳墨规矩。这种大树立在路上,木匠也不会多看一眼。现在你说的这些话,也是夸大而无用,所以是大家共同鄙弃的。”庄子说:“你没有看见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低弯着身子匍匐在暗处,等待出游的小动物;蹦蹦跳跳,不避高低;往往踏中机关,死于网罗之中。现有一头牦牛,身体庞大如遮天的云块,这牦牛能有大作为,但不能捕捉老鼠。现在你有这么大一棵树,还愁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栽种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栽种在广阔无际的旷野中,随意地在树旁徘徊,自在地躺在树下憩息。这树不会遭到斧头砍伐而夭折,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伤害它,它既然没有可资利用之处,又会有什么祸患呢?”

    养生主篇

    【题解】

    养生主,意为支配养生处世的要则,即养生之道或养生之基本精神。本篇要旨为提示养生的方法莫过于顺应自然。

    本篇先提出“缘督以为经”,这就是养生之道的精髓,是为全文的总纲。其次借“庖丁解牛”等四个寓言,说明养生、处世都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以无厚入有间”,既要达到游刃有余、无拘无束的境界,又要“怵然为戒”,怀着审慎的态度。结束语“指穷于为薪,火传也”,比喻精神生命在历史长河中具有延续的意义和长久的价值。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①。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②,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注释】

    ①殆(dài):危险。

    ②缘督以为经:顺虚以为常法之意。人体之奇经八脉,以任、督二脉主呼吸,身前之中脉曰“任”,身后之中脉曰“督”。缘督,即循虚而行。经,常。

    【译文】

    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求取无限的知识,就危险了。一味去追求的话,那就更危险了。做善事会跟名誉沾边,做恶事会跟刑戮沾边。一切遵循虚无的自然之道进行以为常法,就可以保护自身,保全天性,颐养新生之机,能够享尽天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①,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②,砉然响然③,奏刀然④,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⑤,乃中《经首》之会⑥。

    【注释】

    ①庖(páo):厨工。解:分解。

    ②踦(yǐ):通“倚”。抵住。

    ③砉(xū)然:皮骨相离的声音。

    ④(huō)然:以刀裂物声。

    ⑤《桑林》:殷天子之乐名,用这个曲的舞蹈则叫《桑林》之舞。

    ⑥《经首》:尧时乐曲《咸池》中的一章。会:音节,节奏。

    【译文】

    有个名叫庖丁的厨子为文惠君分解牛肉,他的手掌触及的地方,肩膀倚靠的地方,脚踩踏的地方,膝盖抵住的地方,都有砉砉的响声,进刀割划时也发出的声响,没有哪一下不合乎音节。既合乎《桑林》舞曲的节拍,又合乎《经首》舞曲的节奏。

    文惠君曰:“嘻①,善哉!技盖至此乎②?”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③,导大窾④,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⑤,而况大乎⑥!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⑦,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⑧。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⑨,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⑩,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11),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12)。”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注释】

    ①嘻:惊叹声。

    ②盖:通“盍”。何。

    ③郤:通“隙”。指筋骨间的空隙。

    ④窾(kuǎn):骨节空处。

    ⑤技经:经络相连的地方。技,俞樾认为是“枝”的误字。肯:附在骨头上的肉。綮(qìnɡ):筋骨连接的地方。

    ⑥大(ɡū):大骨。

    ⑦族:众,多数。

    ⑧硎(xínɡ):磨刀石。

    ⑨族:指筋骨聚结处。

    ⑩怵(chù)然:戒惧、惊惧貌。

    (11)(huò)然:迅疾裂开貌。

    (12)善:揩拭。

    【译文】

    文惠君说:“啊,好极了!你的技艺怎么就高超到这种地步?”庖丁放下刀,回答说:“我所爱好的是道,比技术又进一层。当初我分解牛肉的时候,眼中所见都是整只牛。三年以后,就不曾看见整个儿的牛了。现在呢,我只用心神来感觉而不用眼睛去看,手、眼等感官作用停止而靠心神来运作。依照牛的天然生理结构,把刀劈进筋骨相连处的大缝隙,再引向骨节间的空隙,完全顺着牛体的自然结构运刀,就连经络相连、筋肉聚结的地方都没有一点妨碍,何况那些大骨头呢?好厨师一年要换一把刀,因为他们用刀来切割筋肉;一般厨师一个月就要换一把刀,因为他多用刀去劈砍骨头。现在我的这把刀已经用了十九年了,它分解过的牛也有好几千头了,可是刀口还像刚用磨刀石磨过一样锋利。牛的骨节之间有空隙,刀刃却薄得几乎没什么厚度,把没有厚度的刀刃插入有间隙的骨节之间,刀刃的游动运转就宽绰而有余地,所以这把刀用了十九年还像刚磨过的一样。即便如此,每当遇到筋骨交错盘结的地方,我看到它不好对付,就有所戒惧,内心为之警戒,视线因此而停顿,动作因此而放慢,刀子下得很轻巧,而牛体已经哗啦一下子分开,如同泥土散落在地上。这时,我提着刀子站在那里,为了我水平的发挥而环顾四方,感到心满意足,然后把刀子擦拭干净收好。”文惠君说:“好啊!我听了庖丁这一番话,领悟到养生之道了。”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①:“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注释】

    ①公文轩:姓公文,名轩,宋国人。右师:官名。

    【译文】

    公文轩见了右师惊讶地说:“这是什么人?怎么只有一只脚呢?这是天生的呢,还是人为的呢?”接着他又说:“这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天生他就是一只脚,人的形貌是天赋予的。所以知道他这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①。神虽王②,不善也。

    【注释】

    ①蕲:通“祈”。祈求。樊(fán):关鸟兽的笼子。

    ②王(wànɡ):通“旺”。旺盛。

    【译文】

    生活在草泽中的野鸡要走上好几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上许多步才能喝上一口水,可是它并不期望被畜养在笼子里。因为那样虽然看上去精神旺盛,它并不觉得好。

    老聃死①,秦失吊之②,三号而出③。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④,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⑤。”

    【注释】

    ①老聃(dān):即老子。

    ②秦失:老聃的朋友,也可能是庄子杜撰的人名。

    ③号(háo):大声哭。

    ④其:疑为“至”字之误。

    ⑤帝:天帝。县(xuán)解:解脱束缚。县,同“悬”。悬持,系吊。

    【译文】

    老聃死了,秦失去吊唁,只大哭三声就出来了。学生问他:“难道您不是老师的朋友吗?”他说:“是啊。”学生又问:“那么就这样吊唁他,可以吗?”秦失说:“可以的。当初我以为他是至人,后来我醒悟到并非如此。刚才我进去吊唁时,看见有老年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儿子一样;年轻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亲一样。这些人之所以聚到这里,肯定有些人本不想来吊唁而也来吊唁了,有些人本不想痛哭可也哭了。这种做法失去天性,违背真情,忘记了他们禀受的本性,古代的圣人称之为违逆天命而招致的惩罚。老先生偶然来这个世界,是应时而生;偶然离去,也是顺乎自然的。如果能够安于天时而顺乎自然,一切哀乐之情便都不会再有,古人把这称为彻底的解脱。”

    指穷于为薪①,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注释】

    ①指:当作“脂”。

    【译文】

    油脂做成烛薪被燃烧尽了,而火种流传,没有穷尽的时候。

    骈拇篇

    【题解】

    《骈拇》,取篇首二字为题,《庄子》外、杂篇诸题大多如此。本篇以一切任乎自然为主旨,指出滥用聪明、矫饰仁义不合乎自然的正道,认为仁义以及为名、为利、为国、为家等都属“残生伤性”“骈拇枝指”,都是违背“性命之情”的。

    骈拇枝指①,出乎性哉?而侈于德②。附赘县疣③,出乎形哉④?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⑤,列于五藏哉⑥?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⑦,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注释】

    ①骈拇:大脚趾和第二趾连生。枝指:从旁歧生的手指,俗称六指。

    ②侈:过,多。德:通“得”。

    ③赘:瘤子。县:同“悬”。疣(yóu):皮肤病名,俗称瘊子。

    ④形:形体。

    ⑤多方:多端,多方面。犹言千方百计。

    ⑥藏:同“脏”。

    ⑦淫:沉湎。僻:偏执。

    【译文】

    足趾并生或手指歧生,是天生如此吗?可它超过了常人所应得。附生的肉瘤或悬系的小疣,是身上长出来的吗?也超过了人的天生本性。千方百计地推行仁义的人,是把仁义道德看得很重,与人的五脏相比列吗?但这不是道德的本然。因此,并生在脚上的,只是连着一块无用的肉;歧生在手上的,也只是长了一个无用的手指头;节外生枝,千方百计,把仁义比列于五脏,则是偏执地沉溺于仁义的行为,而把聪明耗费在手段的运用上。

    是故骈于明者①,乱五色②,淫文章③,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④?而离朱是已⑤。多于聪者,乱五声⑥,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⑦。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⑧,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⑨。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⑩,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11)?而杨、墨是已(12)。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注释】

    ①骈:与下文“多于聪”的“多”,“枝于仁”的“枝”,均承上文而来,引申为多余、过度。

    ②五色: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

    ③文章:青与赤交错为文,赤与白交错为章。泛指错杂的色彩或花纹。

    ④黼(fǔ):黑白相间的花纹。黻(fú):黑青相间的花纹。煌煌:光彩夺目的样子。

    ⑤而:读“如”,比如。离朱:传说为黄帝时人,百步之外可以明察秋毫之末。

    ⑥五声:指宫、商、角、徵、羽,古代音乐中的五个音阶。

    ⑦师旷:晋大夫,为春秋时著名乐师。

    ⑧擢、塞:拔取。塞,王念孙以为“搴(qiān)”之讹。

    ⑨曾:曾参,春秋时鲁国人。孔子弟子之一。史:史,字子鱼。春秋时卫国人。二人均以仁孝著称。

    ⑩坚白:即“离坚白”,是先秦名家公孙龙的代表命题。以为“坚白石”的“坚”“白”“石”是各自分离的。同异:即“合同异”,先秦名家惠施一派的代表命题,主张本质上万物同一。

    (11)跬誉:一时的名誉。

    (12)杨:杨朱,战国时期魏国人。反对墨子兼爱、尚贤说,其说主“重己”“贵生”,拔一毫而利天下不为。墨:即墨翟。

    【译文】

    所以说,视觉过度敏锐的人,实际上混乱了颜色的区别,沉溺于花纹色彩,岂不像那华丽礼服鲜明夺目吗?如离朱便是这种人啊。纵情于听觉的人,实际上混淆了音阶的区别,沉溺于音律,岂不是用金石丝竹等不同材料制成的钟、磬、琴瑟、箫管等乐器来演奏黄钟、大吕等音调吗?如师旷便是这种人啊。竭力标榜仁义的人,吹捧、推崇修德养性的功夫以捞取名声,岂不是要让天下人喧嚣鼓噪去奉行那些不可企及的法式吗?如曾参、史就是这类人啊。多言逞辩的人,废话连篇,咬文嚼字,把心智都耗在离坚白、合同异这些诡辩上,岂不是疲惫精神,拿一些无用的言辞去捞取一时的名声吗?如杨朱、墨翟便是这种人啊。所以上述这些都是多余无用的旁门左道,不是天下最纯正的道术。

    彼正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②,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注释】

    ①正正:疑当作“至正”。

    ②凫(fú):野鸭子。

    【译文】

    那些至理正道,不违失天然的性命之情。所以脚趾连生的不算是骈拇,手指多长一个的也不算是枝指;长的不算是有余,短的也不算是不足。所以野鸭子的腿虽然短,倘给它接上一截,它便会为此忧虑;鹤腿虽然长,倘给它截去一截,它便会为此悲伤。所以天生就长的,就不可截短;生来就短的,就不能接长。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想来仁义等并不是人的本性中固有的吧!那些仁人君子为何这么忧虑重重呢?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①;枝于手者,龁之则啼②。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③;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富贵④。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⑤,天下何其嚣嚣也⑥?

    【注释】

    ①决:决裂,分开。

    ②龁(hé):咬嚼。

    ③蒿目:极目远望。

    ④决:弃绝,抛弃。饕(tāo):贪财,贪婪。

    ⑤三代:夏、商、周。

    ⑥嚣嚣:喧哗貌。

    【译文】

    况且脚趾并生的,如果给他切开,他就会哭泣;手生六指的,如果给他把枝指咬掉,他就会悲啼。这两种人,有的是指头比正常人多了,有的是脚趾数还不到正常人的数,但在让他们烦忧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当今世上的仁人君子,极目远眺而担心世上的祸患;而不讲仁义的人却都抛开天性去贪婪地追求社会地位和财富。所以我想,仁义大概不是人性中所固有的吧!否则自夏商周以来的各个时期,这世界怎么这样喧闹多事呢?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①,是削其性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②,呴俞仁义③,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④,约束不以索⑤。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⑥,使天下惑也!

    【注释】

    ①钩:画曲线的曲尺。绳:绳墨。规:圆规。矩:画直角或方形的曲尺。

    ②屈折:屈身折体。

    ③呴(xǔ)俞:和悦貌。

    ④离:通“丽”。依附。

    ⑤(mò):绳索。

    ⑥连连:连续不断,即无休止。

    【译文】

    要借助钩、绳、规、矩等工具来校正形状,就损伤了事物的本性;要借助绳索、胶漆之类来加固,就侵夺了天然;要屈身折体以行礼乐,装出和悦的样子来假扮仁义,以此来安慰天下人心,这是失去了常态的做法。天下万物本来是有其常态的。这常态就是:弯的不是用曲尺弄弯的,直的也不是按照绳墨取直的,圆的不靠圆规,方的不靠矩尺,附着相依存的不是靠胶漆的作用,捆缚紧凑的也不是靠绳索的约束。所以天下事物都能自然而然地生长,自己却并不知道生长的道理;万物同样地都能得其所应得,但却不知道所以得的原因。这种正常状态是古今不变的,不能损害的。那么仁义一类又何必连续不断如同胶漆绳索要约束点儿什么似的在道德之间来回打转,致使天下人受到迷惑呢!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②,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穀,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③。问臧奚事④,则挟策读书⑤;问穀奚事,则博塞以游⑥。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⑦。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注释】

    ①易:颠倒,变换。

    ②虞氏:当指有虞氏,即舜。疑“虞”上脱“有”字。招:标举。挠:乱。

    ③亡:失掉。

    ④奚事:干什么。

    ⑤策:古代写字用的竹片或木片。

    ⑥博塞:古代六博和格五等游戏。

    ⑦盗跖(zhí):跖,传说为春秋时人,为著名大盗,人称盗跖。

    【译文】

    小的迷惑可使人迷失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丧失本性。何以见得呢?从有虞氏标举仁义而扰乱天下以后,天下就没有哪个不为了仁义而疲于奔命,这不就是拿仁义来改变人的本性吗?所以尝试谈论这个问题,从夏商周以来的各个时期,天下人没有哪个不因外物的引诱而改变自身的本性的。小人为了私利而丧生,士人为了名誉而卖命,大夫为了家族而牺牲自己,圣人为了天下而牺牲个人。这几种人,所从事的行当不同,人们对他们称谓不同,但在伤害本性、为外物赔上性命方面是一样的。臧、穀二人一起去放羊,都把他们的羊丢掉了。问臧干什么去了,说是拿着简策去读书;问穀干什么去了,说是玩博塞游戏去了。这两个人,所做的事不一样,对于丢失羊群来说则是一样的。伯夷为了名声死在首阳山下,盗跖为了求利死在东陵山上。这两个人,尽管死的原因不一样,但就残害本性来说却是一样的,那么为什么一定要认为伯夷正确,认为盗跖是错误的呢?天下人都是牺牲自己而有所图啊。为仁义而牺牲的人,世俗就称之为君子;为钱财而牺牲的人,世俗就称之为小人。为某种目的而牺牲,这是他们一致的地方,有的成了君子,有的就是小人。就残害生命、损伤本性来说,那么盗跖也就是伯夷,又何必在他们之间区别君子和小人呢!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①;属其性于五味②,虽通如俞兒③,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注释】

    ①臧:善。

    ②五味:甘、酸、苦、辛、咸五种味道。泛指各种味道。

    ③俞兒:传说中古代味觉出众的人。

    【译文】

    况且,改变本性去从属于仁义,即使像曾参、史那样通达,却不是我所说的完善;改变本性去从属于饮食五味,即使像俞兒一样高明,还不是我所说的完善;改变本性去从属于音乐的人,就算像师旷那样精通,还不是我所说的听觉出众;改变本性去从属于颜色的人,就算像离朱那样精通,还不是我所说的视觉超群。我所说的完善,并不是说的仁义,只是说要善于自得罢了;我所说的完善,并不是通常所讲的仁义,只是在于率情任性罢了;我所说的听觉出众,不是说他能听到其他的声音,只是说他能听到自己罢了;我所说的视觉超群,不是说他能看到别的什么,也只是说能见到他自己罢了。要是看不清自己而只能看到外物,不能有得于自身而有得于别人,是求别人有所得而不使自己在应得的方面也有所得的人,是到别人要去的地方去而不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去的人。到别人要去的地方而不去自己要去的地方,即便是盗跖和伯夷,这样做也同样是违背本性的邪僻行径。在自然的道德面前我感到惭愧,所以从好的方面说,我不敢讲求仁义的节操;从坏的方面说,我也不敢去做邪僻的事。

    马蹄篇

    【题解】

    《马蹄》,取篇首二字为题。

    本篇主题与《骈拇》篇相近,而更加明确地抨击政治带来的灾害,指出人们近乎原始状态、自然状态的纯朴无知才是人的本性,而提倡、鼓吹仁义礼乐的圣人乃是败坏人的本性的罪人。

    文章指出规范束缚、“橛饰之患”“鞭策之威”等种种政教措施,都有违“真性”。人当“天放”,依“常性”生活。进而描绘“至德之世”,反映了对于反礼教的自由生活的憧憬。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①,翘足而陆②,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③,无所用之。及至伯乐④,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⑤,刻之雒之⑥,连之以羁⑦,编之以皂栈⑧,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⑨,而后有鞭策之威⑩,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11),圆者中规(12),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注释】

    ①龁(hé):啃。咬。

    ②陆:跳跃。

    ③义台:古代行礼仪之台。义,借为“巍”,高也。路寝:天子、诸侯的正室。路,大。

    ④伯乐:相传春秋时人,以善相马著称。

    ⑤烧:用烙铁炙毛。剔:同“剃”。

    ⑥刻:削蹄。雒:通“烙”。指用烙铁在马身上打上印记。

    ⑦羁(jī):马络头。(zhí):系马足的绳索。

    ⑧皂(zào):牛马的食槽。泛指牲口栏棚。栈:马棚。

    ⑨橛(jué):马口所衔的横木。饰:马勒上的饰件。

    ⑩鞭策:打马的工具,带皮的为鞭,不带皮的为策。

    (11)埴(zhí):黏土。

    (12)中(zhònɡ):符合。

    【译文】

    马,它的蹄子可以用来行走在霜雪之上,皮毛可以用来抵御风寒,时而吃草,时而饮水,时而举一足而立,时而跳跃,这些都是马的天性。即使有高堂大殿,对于马来说也毫无用处。等到出了个伯乐,他说:“我善于管理马匹。”于是伯乐用铁器来烧灼马,剪马的毛,削马的蹄,给它烙上印记,用络首绊脚把马拴连起来,依次编入各个马棚,这么一来,马给折腾死的有十分之二三了;然后,又要让马吃不上,喝不上,又要让它们狂奔猛跑,又要让它们行列步伐都整齐划一,前面有勒口之类的约束,后面有皮鞭一类的威慑,这么一来,马就给折腾死一多半了。制陶的人说:“我善于整治黏土,做出来的陶器圆的和圆规画出来的一样,方的像矩尺画出来的一样。”木匠说:“我善于整治木材,曲的就像用曲尺画出来的一样,直的就像用绳墨标出来的一样。”黏土和木材的本性,难道是要去迎合圆规、矩尺、曲尺、绳墨的吗?可是人人世世代代都赞扬“伯乐善于整治马,而陶工、木匠善于处理黏土和木材”,这也是那些治理天下的人的过错呀。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①,命曰天放②。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③,其视颠颠④。当是时也,山无蹊隧⑤,泽无舟梁⑥;万物群生,连属其乡⑦;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⑧,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注释】

    ①党:偏私。

    ②天放:自然放任。天,自然。

    ③填填:稳重的样子。

    ④颠颠:专注的样子。

    ⑤蹊(xī):小路。隧(suì):隧道。

    ⑥梁:桥梁。

    ⑦连属:互相毗连。

    ⑧系羁:牵引。

    【译文】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就不是这样的。民众自有他们不变的本性,他们织布然后做衣服穿,耕耘劳作然后有粮食吃,这是共同的本能;浑然一体而不偏私,这就叫作顺乎自然。在那风俗淳朴的时代,人们行为稳重,目光专注。在那个时候,山中还没有路径隧道,水上还没有船舶桥梁;万物都一块儿生长,各就所居,相邻相傍;飞禽走兽结队成群,花草树木自由生长。因而那些禽兽可以牵引着去游玩,鸟鹊的巢穴也可以攀上树去窥望。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①,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②;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③,踶跂为义④,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⑤,摘僻为礼⑥,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⑦,孰为牺樽⑧?白玉不毁,孰为珪璋⑨?道德不废,安取仁义⑩?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族:聚。

    ②素朴:有本色、本质之意。

    ③蹩躠(bié xiè):尽心用力貌。

    ④踶跂(zhì qǐ):用尽心力、勉力行之的样子。

    ⑤澶(dàn)漫:放纵。

    ⑥摘僻:拳曲手足,谓自我约束。

    ⑦纯朴:全木,即未经加工的原木。

    ⑧牺樽:古代雕刻精致的酒器。

    ⑨珪璋:玉器。

    ⑩道德不废,安取仁义:语出《老子·第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

    【译文】

    在那风俗淳朴的时代,人们与禽兽混杂而居,与万物浑然一体,哪有什么君子、小人的区别呢!众人都蠢然无知,他们固有的本性就不会离失;众人都蠢然无欲,这就叫作人的本色;本色不变,人类的真性不失。待到圣人出世,费尽心思地推行仁,竭尽全力地鼓吹义,人们才开始迷惑;放纵地作乐,约束地制礼,于是天下开始四分五裂了。所以完好的原木不被损坏,那谁能造出精致的酒具?洁白的璞玉不被损坏,那谁能琢磨出珪璋等玉器?本来的道德不被废弃,哪里会需要什么仁义?天然的性情不偏离正道,如何会用得着礼乐?五种原色不被搅乱,谁能造得出花纹和色彩?五个音阶不相混合,谁能应和六律呢?损坏完整的原木来造作器具,那是匠人的罪过。毁灭本来的道德来推行仁义,这就是那些圣人的过失了。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①,怒则分背相踶②,马知已此矣③。夫加之以衡扼④,齐之以月题⑤,而马知介倪、扼、鸷曼、诡衔、窃辔⑥。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注释】

    ①靡:通“摩”。摩擦。接触。

    ②踶(dì):踢。

    ③知:同“智”。已:止。

    ④衡:车辕前端的横木。扼:通“轭”。叉住马颈的曲木,两端与衡木相连。

    ⑤齐:犹言装配。月题:马额上的饰物,状如月形。

    ⑥介倪:按马叙伦说:“介”者,“兀”之讹字,“兀”为“杌”省。“倪”借为“”。杌棿,言折也。折,即损折车。(yīn)扼:马缩曲脖子,企图摆脱叉住马颈的曲木。,屈曲。鸷(zhì)曼:抵突。形容马性猛戾不驯,欲狂突以去其羁勒。曼,突,狂突。诡衔:吐出口勒。窃辔:咬坏缰绳。

    【译文】

    马生活在陆地,平时吃点草喝点水,高兴时两马交颈偎依摩蹭,发怒时背转身去互相踢撞,马所能知道的仅此而已。给马加上车衡颈轭,装好额前饰件的时候,马也就懂得了损折车、曲颈脱轭、狂突不羁、吐出马勒、偷咬辔头。所以马的心智和神态变得像盗贼一样,这是伯乐的罪过啊。

    夫赫胥氏之时①,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②,鼓腹而游③,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④,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⑤,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赫胥氏:传说中上古时代的帝王。

    ②哺(bǔ):口中含着的食物。熙:通“嬉”。游戏。

    ③鼓腹:肚子吃得很饱的样子。

    ④屈折:矫正,约束。匡:匡正。

    ⑤县跂:即悬举使人企及。县,同“悬”。跂,盼望,向往,企求。

    【译文】

    在远古赫胥氏的时代,民众家居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做,行路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人们嘴里有食吃就嬉戏玩乐,吃饱了肚子就四下里走走,人们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等到出了圣人,便约束礼乐以匡正天下,提倡仁义以安慰人心,这以后百姓们用尽心思崇尚智巧,追逐私利,以至于不可控制。这也是圣人的过错呀。

    胠箧篇

    【题解】

    《胠箧》篇主旨在“绝圣弃知(智)”。

    本篇先描绘了小贼与大盗的异同,揭出大盗窃用圣智礼法,典型的如田成子之辈,不但盗了国家社稷,连“圣知之法”也一起盗去。“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礼法终究为强有力者独占,成为装饰门面、维护既得利益的手段,同时又扰乱了自然规律,而对于防止大盗其实也无能为力。文章主题明确,立论尖锐,言辞激昂,痛快淋漓。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①,则必摄缄縢②,固扃③,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④,唯恐缄縢、扃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⑤,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注释】

    ①胠(qū):从旁撬开。箧(qiè):箱子。匮:同“柜”。

    ②摄:结。缄(jiān)、滕(ténɡ):绳子。

    ③扃(jiōnɡ):门闩。(jué):锁钥。

    ④揭:举起。

    ⑤乡:通“向”。先前。

    【译文】

    为了防备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的小偷,就一定要勒紧绳子、加固锁钮,这是世上俗人所讲的聪明办法了。但是大盗来到,却背起柜子、举起箱子、担上口袋就跑,还唯恐绳索、锁钮不够结实呢。这样看来,先前人们所认为的聪明办法,不正是为大盗积聚财物吗?

    故尝试论之,世俗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①,耒耨之所刺②,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③,所以立宗庙社稷④,治邑、屋、州、闾、乡、曲者⑤,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⑥,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⑦。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注释】

    ①罔罟(wǎnɡ ɡǔ):指渔猎的网具。罔,“网”的后起字。

    ②耒(lěi):犁。耨(nòu):锄。刺:插入。指农具所及。

    ③阖(hé):全部,整个。竟:通“境”。界。

    ④宗庙:同宗祭祖之处。社稷(jì):社为土地之神,稷为谷物之神。古帝王都祭祀社稷,后来就用社稷代表国家。

    ⑤邑、屋、州、闾、乡、曲:都是古代划分地区的名称。

    ⑥田成子:即田常,春秋时齐国人。齐简公四年(前481),田常杀齐简公,立简公弟骜为齐平公,而田常专国政,尽杀公族之强者,扩大封地,从此齐国由田氏专权。

    ⑦十二世:自田敬仲至齐威王凡十二世。然本文自田成子有齐国说起,则不应追溯田敬仲,俞樾疑应作“世世有齐国”。

    【译文】

    所以,我试作申论,世间俗人称之为聪明人的,有谁不是在替大盗积聚财物呢?大家称为圣哲的人,有谁不是在替大盗看守财富呢?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的齐国,邻里密集,互相都能看得见,鸡鸣狗叫的声音清晰可闻,齐人捉鸟捕鱼的罗网散布所至,犁锄耕种所到之处,方圆有二千多里。在东西南北四界之内,建立宗庙,祭祀社稷,管理邑、屋、州、闾、乡、曲,何尝不是在效法圣人呢!可是田成子一下子杀掉了齐国的国君,窃夺了齐国,他所窃取的难道仅仅是齐君的国家吗?他连同齐国以前圣智的种种制度一起都窃夺了。所以,田成子虽然有盗贼的名声,却安然身居国君之位像尧舜那样安稳,诸侯中小国不敢非议他,大国也不敢来讨伐他,田家祖孙十二代一直控制统治着齐国。这难道不是不仅窃夺了齐国,而且连同齐国遵行的圣人法度也窃去,借以保护窃国者自身吗?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逄斩①,比干剖②,苌弘胣③,子胥靡④,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⑤,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⑥,鲁酒薄而邯郸围⑦,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⑧,纵舍盗贼⑨,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⑩。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注释】

    ①龙逄(pánɡ):姓关,夏桀时贤臣。因忠谏而被杀。

    ②比干:商纣王的叔父,因进谏而被挖心。

    ③苌(chánɡ)弘:周敬王时贤臣,与晋国范氏有联系,晋赵鞅因与范氏有矛盾而伐周,周人杀苌弘。胣(chǐ):裂腹刳肠。

    ④子胥:姓伍,名员,字子胥,春秋时楚国人,吴国大夫。以谏吴王夫差,夫差不从,赐剑给子胥令其自杀,并投尸江中。靡:通“糜”。

    ⑤妄意:猜测。

    ⑥竭:亡。

    ⑦鲁酒薄而邯郸围:楚国会合诸侯,鲁、赵等国俱献酒,鲁酒味薄而赵酒味厚,楚国主管人员私下里向赵国索要酒浆,不得,就暗中将鲁、赵所献酒互易,奏上。楚王以为赵酒薄,发兵围赵国国都邯郸。另一说,鲁酒薄,楚怒而攻鲁。梁惠王久欲攻赵,畏楚国相救,趁楚攻鲁,无暇旁顾之时,梁惠王乘机出兵围赵之邯郸。

    ⑧掊(pǒu)击:抨击。

    ⑨纵:释放。舍:放弃。

    ⑩夷:削平,铲平。渊:深潭。

    【译文】

    我试作申论,世人所说的大智慧之人,有谁不为大盗积聚财物呢?世人所说的最圣哲的人,有谁不是为大盗看守财富呢?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关龙逄被杀,比干被剖心,苌弘被裂腹刳肠,伍子胥的尸身漂浮糜烂于江中,贤能如这四位,终不免惨遭杀戮。因此盗跖的徒党问盗跖:“强盗也有道吗?”盗跖说:“什么地方没有道呢?能够猜测室内储藏的物品,这就是圣明;冲进屋中时走在前,这就是勇敢;退出时走在最后,这就是义气;能够判断该不该下手,这就是智慧;分赃平均,这就是仁爱。这五种品德不能具备,而能成为大盗,这是天下从未有过的。”由此看来,善良的人不懂得圣人之道就不能立身社会,盗跖不懂得圣人之道就不能横行四方;世上善良的人少而不善良的人多,所以圣人对天下有利的地方少而对天下有害的地方多。所以说:嘴唇没有了的话,牙齿就会感到寒冷;鲁国送的酒味道薄了,邯郸就遭到围困;圣人出世,大盗也兴起了。只有抨击圣人,宽释盗贼,天下才能太平。川流枯竭了,山谷就空虚了;山丘夷为平地,深渊就填实了。圣人没有了,那么大盗也就不会兴起了,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①,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②,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③,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④,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⑤,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注释】

    ①斛(hú):量器名,也是容量单位,古代一斛为十斗,南宋末年改为五斗。

    ②权:秤锤。衡:秤杆。

    ③符:古代用作凭证之物,用竹、木、铜等材料制成,上刻文字,分成两半,合可成一。玺(xǐ):印信。

    ④钩:衣带钩。

    ⑤轩:古代供大夫以上所乘坐的车。冕(miǎn):古代卿大夫以上所戴的一种礼帽。劝:劝勉,勉励。

    【译文】

    圣人不灭绝,大盗就不能平息。假如借重圣人治理天下,那就只会更加有利于像跖这样的盗贼。圣人为人们制造斗斛来量多少,盗跖们就连斗斛等量器一并窃走;为人们制造秤来称轻重,盗跖们就连秤一并窃走;为人们制造节符印玺来作为凭证,盗跖们就连节符印玺一并窃走;为人们制定仁义之说来矫正世俗,盗跖们就连仁义之说一起窃走。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那些偷窃衣带钩的人,被捕要遭杀戮,而窃夺一国的人,却成为诸侯,有了诸侯的地位,也就有了仁义,这不是连仁义、圣智都一并窃取了吗?所以那些追随着大盗、夺取诸侯之国、窃取仁义圣智以及斗斛、秤、节符印玺等种种好处的人,即便有官爵为重赏也不能劝勉他从善,即便有斧钺威逼也不能禁止他作恶。这样对盗跖们大为有利,以致造成盗跖们的不可禁止,就是圣人们的过错呀。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①。”彼圣知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②,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③;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④,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⑤,铄绝竽瑟⑥,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⑦,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⑧,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⑨。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⑩;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11)。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12),法之所无用也。

    【注释】

    ①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出自《老子·第三十六章》。

    ②擿:同“掷”。投弃。

    ③鄙:粗俗,质朴。

    ④殚(dān):尽。

    ⑤擢(zhuó)乱:搅乱。

    ⑥铄(yuè)绝:烧断。竽(yú):一种类似笙的竹制簧管乐器。瑟(sè):一种弦乐器。

    ⑦胶:粘住。

    ⑧(lì):拗折。

    ⑨玄同:谓冥默中与道混同为一。

    ⑩铄:通“烁”。光辉闪烁,很明亮。

    (11)僻:邪恶。

    (12)爚(yuè)乱:炫惑扰乱。

    【译文】

    所以说:“鱼不能离开深潭,用来治国的精良武器不能拿出来给别人看。”那些圣智圣法就是治理天下的锐利武器,不是拿来明示天下的。所以灭绝圣人,毁弃圣智,大盗才能止息;抛弃玉石,销毁珍珠,小偷小贼才不会出现;焚毁符节,砸烂印章,民众就会朴实、单纯;打破斛斗,折断秤杆,民众就不再相争;彻底破除所有的圣法,才可以与民众谈论道理。搅乱音律,销毁乐器,堵塞瞽旷这样精于审音的人的耳朵,天下人人都能怀养他们的听力;毁灭花纹,消散五彩,粘住离朱这样眼力最好的人的眼睛,那么天下人人都能怀养他们的视力;毁掉绳墨曲尺,抛弃曲规方矩,折断像工倕这样的巧匠的手指头,那么天下人人都能拥有天然的巧技。所以说:“最高的机巧,形似愚拙。”铲除曾参、史那样孝顺、忠直的德行,封住杨朱、墨翟之流巧言善辩的嘴巴,排斥放弃仁义的学说,那么天下人的德行就能达到玄同的境界。如果人人怀养其天赋的视力,世上就不会再有人追求光辉闪烁的色彩;如果人人怀养其天赋的听力,世上就不会再有人搞那重杂的律调乐曲;如果人人怀养其天赋的智慧,那世上就不会再有人被迷惑;如果人人怀养其天赋的德行,世上就不会再有邪恶了。像曾参、史、杨朱、墨翟、师旷、工倕、离朱那样的人,都是炫耀他们的德行才能而用来迷乱天下的人,实际对于大道来说,都是没有用处的。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戏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①:“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②,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

    【注释】

    ①踵(zhǒnɡ):脚跟。

    ②赢:担负,带着。趣:奔赴,前往。

    【译文】

    你难道不了解那道德高尚的时代吗?从前有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戏氏、神农氏,在他们的时代,民众在绳子上打结来记事,认为自己的食物是甘美可口的,自己的衣服是美丽合体的,喜欢自己的习俗,满意自己的居所,相邻的聚居区域互相可以望得见,鸡鸣狗叫的声音可以互相听得到,而民众之间一直到老、到死也不来往。像这样的时代,才是治理得最好的时代呢。现在竟然发展到使民众伸着脖子踮起脚跟盼望着说:“某个地方有贤德之人。”于是带足了干粮赶去投奔,在家抛弃了双亲,在外又离开了主上的事务,这种人的足迹遍及各诸侯国,车子的辙印远达千里之外。这就是统治者推崇才智的过错啊。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①,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网罟、罾笱之知多②,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③,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④,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⑤,下烁山川之精⑥,中堕四时之施⑦;惴耎之虫⑧,肖翘之物⑨,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⑩,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11),啍啍已乱天下矣!

    【注释】

    ①弩(nǔ):一种利用机械力量发射箭的弓。毕:古时田猎用的长柄网。弋(yì):一种系着绳子的箭,用来射鸟。

    ②罾(zēnɡ):一种用竹竿做支架的渔网,放入水底,有鱼则吊起。笱(ɡǒu):竹制捕鱼用具,笼状,放入水流之中,鱼可从笼口进入而不能出。

    ③削(qiào)格:装有机关的捕兽木笼。罗落:罗网。落,通“络”。罝罘(jū fú):捕兽网。

    ④颉(xié)滑:错乱,混淆。坚白:即离坚白,公孙龙子的著名命题。解垢:诡诈之辞。同异:即“合同异”,惠施的代表命题。

    ⑤悖(bèi):遮蔽。

    ⑥烁:通“铄”。消损熔化。

    ⑦堕(huī):毁坏。

    ⑧惴耎(chuǎn ruǎn):虫类蠕动的样子。

    ⑨肖翘:细小能飞的生物。

    ⑩种种:淳厚朴实貌。役役:奔走钻营的样子。

    (11)哼哼:形容恳切教导。啍,通“谆”。

    【译文】

    统治者如果推崇才智而背离大道,那么天下就会大乱了。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如果弓弩、罗网、机关这类机巧智谋工具太多了,那么鸟就会满天乱飞;鱼钩、钓饵、渔网、竹笼这类智谋工具太多了,那鱼就会在水中乱游;木笼、罗网、兽网这些智谋工具太多了,那么野兽就会在山泽间乱窜;人们的智数巧诈、离坚白与合同异等诡辩太多了,则普通人就要为诡辩所迷惑了。所以天下常常大乱,其罪过就在于推崇才智。所以天下的人都知道去追求他所不知道的,却不知道去探求他已经知道的;都知道去非难他所认为不好的,却不知道去非难他已经认为是好的;因此天下就大乱了。这样,在上遮蔽了日月的光辉,在下销熔了山川的精华,在中破坏了四季的运行;就连蠕动的小虫,微小的飞蛾,也没有不丧失其本性的。推崇才智之扰乱天下竟闹到这么严重的地步!自夏商周以后都是如此啊,抛弃淳厚朴实的百姓,却喜欢奔走钻营的巧言谄媚之徒,舍弃恬淡无为的态度,却喜欢喋喋不休的教化,这喋喋不休的教化就把天下搞乱了!

    达生篇

    【题解】

    本篇主旨与《养生主》篇大致相同,主要讲养生之道,强调人的精神作用。

    通篇由十二个寓言故事组成,其中第一段可视为全篇的总纲,指出通达生命实情的人,不会过分看重财物、名位、权势之类身外之物,养生的关键在于避免为形体去操劳,而这就必须抛却世事,摆脱累赘,“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其他如“指与物化”等寓言,“忘足,履之适也”等名句,均很值得回味。

    达生之情者①,不务生之所无以为②;达命之情者③,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④,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⑤。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注释】

    ①达:通达,了解。情:实。

    ②务:努力从事。

    ③命:命运。

    ④却:拒绝。

    ⑤几:近于道。

    【译文】

    通达生命实情的人,不去追求对于生命无益的事情;通达命运实情的人,不去追求命运所无可奈何的事情。要保养身体,首先要利用物质资料,可有些人物资有余而身体却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养;要保持生命,一定要先使生命不脱离形体,可是有些人形体没有离散而生命却已经死亡了。生命的到来是无法拒绝的,生命的离去是无法阻止的。可悲啊!世上的人们认为保养身形就足以保存生命,然而保养身形确实不足以保全生命,那么世上的事还有什么是值得去做的呢?虽然不值得做,却又不可不做,那么人生的劳累就不可避免了。要想避免为了身形而操劳,不如抛弃俗世。抛弃俗世就没了累赘,没了累赘则心性纯正和平,心性纯正和平则可与身形一起获得新生,获得新生就接近于道了。世事为什么值得抛弃?人生为什么值得忘怀?抛弃俗事则身形不致劳累,能够忘怀生命则精神不致消耗。形体健全,精神复原,就与自然融合为一。天和地,是生育万物的父母,天地交合则生成万物的形体,二者分离则呈现初始状态。身形与精神两不亏损,就能随着自然更生变化。精神进一步完善,反过来可以辅助自然。

    子列子问关尹曰①:“至人潜行不窒②,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③,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汝!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④,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⑤,而藏乎无端之纪⑥,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⑦,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慑⑧。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⑨,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⑩,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11),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注释】

    ①关尹:相传姓尹,名喜,字公度。春秋末年人。为函谷关吏,故称关尹。

    ②窒(zhì):窒塞。

    ③纯气:纯和之气。

    ④无所化:无所化育,指道。因为万物因道而生,而道则是万物之祖,不是谁所能化育的。

    ⑤处:守。淫:过分,超越。

    ⑥端:开始。

    ⑦郤:同“隙”。孔隙,缝隙。

    ⑧:同“遌(è)”。相遇,遇见。此处指碰到,指从车上跌下与地相碰撞。慑:恐惧。

    ⑨镆干:指莫邪、干将,古代传说中善于铸剑的夫妇二人名,后作为利剑的代称。

    ⑩忮(zhì):忌恨。

    (11)厌:满足。

    【译文】

    列子问关尹说:“修养至高的大德之人,潜入水中行走无碍,脚踏火上也不觉炙热,行进于万物之上而不畏惧。请问是什么原因使他达到这种境界的?”关尹说:“是因为他保守纯和之气的缘故,而不是心智巧诈、勇决果敢之类的原因。坐下,我告诉你!凡是有形状、声音、颜色的,都是物,物与物之间为什么会有大的区别呢?凭什么就能够更居于前列呢?不过都是有形有色之物罢了。这就是说,物产生于没有形体的状态之中,最终达到无所化育的道的状态,如果能了解并通晓这个道理,外物又怎么会控制得住他呢?这个人会恪守本分,藏心于循环变化的境地,神游于万物之根本与归宿,使他心性纯一,保养纯和之气,使德行与天道相合,以通向自然。这样的人,天性完备没有缺陷,他的精神凝聚不漏缝隙,外物的影响能从哪里乘虚而入呢?喝醉酒的人从车上跌下来,即使受伤却不致丧命。他身上的骨节和别人是一样的,受到的伤害却与其他从车上跌下的人不同,这是由于醉酒的人精神凝聚,所以乘车他也不知道,从车上掉下来他也不知道,死亡、生存、惊恐和惧怕都不能进入他心中,所以摔在地上也不会恐惧。这个因为醉酒而健全精神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得全于自然之道的人呢?圣人含藏于自然,所以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虽然被利剑所伤,复仇之人却不会去折断对方的利剑;就算心怀忌恨的人,偶被飘落的瓦片打伤,他也不会去怨恨那瓦片,这样就使天下人同此心。所以要达到消除攻战的祸乱和杀戮的刑罚,就要经由这无为之道。不要开发人的智慧,而应开发人的自然本性。开发自然本性,则有恩惠于众生;开发人的智慧,则会残害众生。能够不满足于自然的本性,又不忽略人为的巧诈,则民众几乎可以按照他们率真的天性去行事了。”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①,犹掇之也②。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③,则失者锱铢④;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⑤;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拘⑥;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⑦!”

    【注释】

    ①痀偻(jū lóu):曲背。承蜩:以竿粘蝉。蜩,蝉。

    ②掇(duó):拾取,摘取。

    ③五六月:五六个月。指训练所用时间。累(lěi):重叠。

    ④锱铢(zī zhū):本为重量单位,古代以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此指微小的数量。

    ⑤十一:十分之一。

    ⑥橛株拘:树桩。拘,当为“枸”字之误。枸,指树根部分。

    ⑦丈人:古时对老年人的尊称。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有一次从树林中走出时,看到一位驼背老人用长竿粘蝉,就好像是直接摘取那样轻而易举。孔子说:“您真灵巧啊!有什么诀窍吗?”老人回答说:“我有诀窍啊。训练五六个月,竿顶重叠两个弹丸而不致掉下来,那么粘蝉时失手的机会就不多了;练到竿顶可以重叠三个弹丸而掉不下来,则捉蝉时失手不过十分之一罢了;练到竿顶能重叠五个弹丸的地步,那么粘蝉就跟直接摘取一样容易了。粘蝉时,我身形沉稳,就像树桩一样;伸出的手臂,就像枯槁的树枝一样稳定。虽然天地如此广大,万物如此众多,而我的心里却只关注着蝉的翅膀。我身形纹丝不动,不因任何事物而转移对蝉翼的注意,这样,怎么会粘不到蝉呢?”孔子回过头来对弟子们说:“运用心志不使分散,就能做到聚精会神,这话说的就是这位驼背老先生吧!”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①,津人操舟若神②。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③。若乃夫没人④,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⑤,恶往而不暇⑥?以瓦注者巧⑦,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⑧。其巧一也,而有所矜⑨,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注释】

    ①觞深:渊之名,此有寓言之意。

    ②津人:渡船的船夫。津,渡口。

    ③数(shuò):屡次,几次。

    ④没人:潜水的人。

    ⑤舍:指内心。

    ⑥恶(wū):哪里。暇(xiá):闲暇。指悠闲自得。

    ⑦注:投,击,射。林希逸说:“射而赌物曰注。”

    ⑧殙(hūn):心志昏乱。

    ⑨矜(jīn):顾惜,畏惧。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渡过那名叫觞深的深渊,摆渡的船夫驾驭船只的技术好像神明。我问他:‘这驾船是可以学会的吗?’他回答说:‘可以。善于游泳的人练习几次就能学会。如果是能够潜水的人,就算以前没有见过舟船的,也能驾驭它。’我再问,他就不告诉我了。请问先生,船夫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善于游水的人练上几次就能驾船,是因为他熟悉水性,不必把水放在心上。如果是能够潜水的人,就算是没有见过舟船的,也能够驾驭它,这是说对于善于潜水的人来说,深渊就像山陵一样,舟船倾覆就像车子后退一样,算不了什么。如翻船退车一样的种种景象一并呈现在他眼前,也不会扰乱他的内心,这种人驾上船到任何地方去,不都是悠闲自得的吗?用瓦片来做赌注的人心思灵巧,用带钩来做赌注的人心性怖惧,用黄金来做赌注的人心智昏乱。其实他们的技巧是一样的,而心中有所顾惜,也就是看重外物。凡是看重外物的,内心必然笨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①,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彗以侍门庭②,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③,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④,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仲尼曰:“无入而藏⑤,无出而阳⑥,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涂者⑦,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⑧,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⑨,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⑩,饮食之间(11),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注释】

    ①祝肾:姓祝,名肾,怀道者。学生:学习养生之道。

    ②拔彗(huì):扫帚。

    ③单(shàn)豹:隐者姓名。

    ④高门:富贵之家。县薄:垂帘。悬帘薄以蔽门,指小户人家。县,同“悬”。

    ⑤无:通“毋”。不要。

    ⑥阳:借为“扬”。

    ⑦畏涂:害怕路途不平安。涂,通“途”。

    ⑧戒:告诫。

    ⑨盛:强盛。

    ⑩衽(rèn)席之上:指色欲之事。衽席,寝卧之席。

    (11)饮食之间:指口腹之欲。

    【译文】

    田开之谒见周威公,威公说:“我听说祝肾学习养生之道,您与祝肾有交往,可曾有所了解吗?”田开之说:“我也只是拿着扫帚打扫门庭,何尝从先生那里听到过什么呢?”威公说:“田先生不要谦让,我很想听到养生之道。”开之说:“我听先生说过,‘善于养生的人就像牧羊一样,看哪只羊走在最后,就用鞭子赶一下。’”威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田开之说:“鲁国有个叫单豹的,住在岩洞之中,喝的是山泉,不和别人共享任何利益,到了七十岁的时候,还带有几分婴儿的容色,不幸他遇到了饥饿的老虎,饿虎咬死他,把他吃了。有个叫张毅的,无论是高门大族,还是小门小户,都有来往,四十岁上却因内热的病而去世。单豹善于培养内在的精神,老虎却把他的身体吃掉;张毅善于培养外在的形象,疾病却从内部诱发。这两位都是如同不能驱赶落后的羊的那种人。”

    孔子说:“不要过于深入潜藏,也不要出头露面过于张扬,要像柴木一样无情而居于出入动静之间。这三条如果办得到,他的名声必定最高。害怕路途不太平的,哪怕是在这条路上只是十个人中有一人被杀,于是父子兄弟之间就互相告诫,一定要多带些人手才敢出门上路,这不也是很明智的吗?人所最应感到畏惧的,是枕席之上的事,吃喝之间的事,对此不知警戒的人,真是过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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