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六章 第一个月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瞧这个讨厌的家伙!”走在我身边的一撮毛咕哝道,气愤而轻蔑地瞟了他一眼。

    “一个废物!”另一个人严肃地断然说道。

    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斯库拉托夫这样生气,一般地说,为什么所有快乐的人,在这最初的几天里我已经注意到了,都在某种程度上受到蔑视?我曾经认为,一撮毛和其他人的怒斥属于人身攻击。但这并不是人身攻击,他们感到愤怒是因为斯库拉托夫缺乏自制能力,没有严格地保持自尊的态度,这种态度感染了整个监狱,而且到了拘泥细节的程度,总之,是因为按他们的说法,他是个“废物”。不过,在快乐的人们当中,他们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生气,也不是像对待斯库拉托夫之流那样对待所有的人。人们在容忍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方面是各不相同的:憨厚的人立刻就会坦然地忍受屈辱。这简直使我大为惊讶。但是在快乐的人们之中也有些人善于并乐于自卫,决不向任何人示弱:这样的人能迫使别人尊重自己。在这里,在这群人之中,就有一个这样的口齿锋利的人,其实是个非常快活而又招人喜爱的人,不过他的这个方面我是后来才了解的,这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面颊上长着一颗大瘊子,脸上有一种挺滑稽的表情,其实他的脸是相当漂亮而机敏的。人们叫他开拓员,因为他是当过开拓员的,现在被关在单人囚室。关于他我势必还要讲到。

    不过,并非所有“严肃的人”都像见到别人快乐就生气的一撮毛那样疾言厉色。在苦役犯中有些人所追求的是为首的地位,是了解全局、随机应变的能力,是刚强的性格和智慧。其中的不少人的确是性格刚强的聪明人,也的确达到了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即为首的地位以及对自己难友们在道义上的重大影响力。这些聪明人在彼此之间往往互为大敌,————因而每个人都有很多仇人。他们对其余的囚犯有优越感,甚至带有体恤下情的态度,从不挑起不必要的争端,给管理人员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在劳役中仿佛就是指挥者,他们谁也不会吹毛求疵,例如责备别人唱歌之类;他们是不屑于管这种小事的。这些人对我都引人注目地彬彬有礼,在整个劳役期间都是这样,但不大爱说话;似乎也是出于自尊心。关于他们我也势必还要更详细地谈谈。

    我们来到了河岸上。下面有一条要拆毁的木驳船冻结在河水里。河那边是青色的大草原;一派抑郁而荒凉的景象。我料想大家会纷纷投入工作,可他们却根本没有要干活的意思。有些人散开坐在岸边乱堆着的原木上;差不多人人都从靴筒里摸出装着本地烟丝的烟荷包,这种烟丝用纸包着在市场上卖三戈比一俄磅,又摸出短短的柳木烟袋杆,带有自制的木头小烟斗。烟斗冒烟了;押送兵把我们围在中间,百无聊赖地开始看守我们。

    “是谁想起要拆掉这条木驳船啊?”有人仿佛在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并不是要问谁。“想要木屑不成?”

    “是不怕给咱们找麻烦的人想起的。”另一个人搭腔了。

    “这些乡巴佬要去哪儿呀?”第一个人沉默片刻后问道,显然没有注意对前一个问题的回答,用手指着远处的一群庄稼汉,他们踏着积雪吃力地鱼贯而行。大家都懒洋洋地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由于闲得无聊开始学着他们的样儿嘲笑他们。跟在最后的那个庄稼汉走路的样子特别好笑,他张开两条手臂,头歪在一边,头上戴的是庄稼汉的那种长长的尖顶毡帽。他的身影完整而清晰地倒映在白雪上。

    “瞧,彼得罗维奇大哥,他的那身衣服!”有人滑稽地模仿农夫的口音说。说来也怪,囚犯们都有些看不起庄稼人,尽管他们有一半是农民出身。

    “弟兄们,末尾的那个人走路就像在栽萝卜。”

    “这个人脑子迟钝,有钱不知怎么花。”第三个人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不过也那么懒洋洋的,仿佛笑得有些勉强。这时卖面包的女商人来了,一个活泼伶俐的少妇。

    大伙儿拿施舍的五戈比向她买了几个面包,随即平分了。

    在监狱里贩卖面包的小伙子拿了二十来个,他开始讨价还价,坚决要求按平时的规矩再添三个面包,而不是两个。但女商人不同意。

    “喂,还有一个你就不给了?”

    “还要给你一个什么呀?”

    “就是耗子也不吃的那个。”

    “你这该死的!”少妇尖叫道,又笑了。

    最后,手持警棍的士官来了,他是监工。

    “喂,怎么都坐下了?马上开工!”

    “怎么样,伊万·马特维伊奇,给我们定工作量吧。”“头儿”之一缓慢地站起身来说道。

    “刚才派工的时候为什么不提出来呢?把木驳船拆掉,这就是你们的工作量。”

    大伙儿勉强站起身来,拖着脚步向河边走去。人群中马上就冒出了“指挥官”,至少是在口头上指挥。原来木驳船是不能乱砍的,必须尽可能保护原木,尤其是几根横向的连根材,它们从一端到另一端都用大木钉钉在驳船的底部————这活儿又费时又枯燥乏味。

    “首先要把这根原木拖开。动手干吧,弟兄们!”有人说道,他根本不是指挥官,也不是管理人员,就是个干粗活的,一个不爱说话的文静的小伙子,此前一直不曾吭声,他弯下腰来,双手抱住一根粗大的原木,等着帮手。可是谁也不来帮他。

    “是呀,你大概能搬得起来!要是你也搬不动,你的爷爷老狗熊来了,————也是搬不动的!”有人透过齿缝叽咕道。

    “那怎么办,弟兄们,怎样干起来呢?我可不知道……”爱逞能的小伙子放下原木,欠起身来困惑地说。

    “工作是干不完的……你干吗要跳出来?”

    “给三只母鸡喂饲料也会算错,却第一个往前冲……一只小鸨!”

    “弟兄们,我没啥……”困惑的小伙子辩解道,“我只不过是……”

    “要我把你们套上护套保存起来?还是把你们腌起来过冬?”监工又叫嚷起来,大惑不解地望着不知所措的二十来个人,“干活吧!快!”

    “光图快不行哪,伊万·马特维伊奇。”

    “可你什么也不干嘛,喂!萨维利耶夫!贫嘴彼得罗维奇!我在说你呢:你站着傻看什么呀!……干活!”

    “我一个人能干什么呢?……”

    “您给我们定工作量吧,伊万·马特维伊奇。”

    “我说过了,没有工作量。马上拆卸驳船,要不就回去。干活!”

    终于干了起来,不过很疲沓、很勉强、很笨拙。看着这一大群健壮的工人简直令人气愤,他们似乎完全不明白该怎么干才好。刚要取出第一根最小的连根材,就发现它断了,“是它自己断的,”他们向监工这样辩解道;可见这样干是不行的,要另想法子。他们商量了好久,要另想法子,该怎么办呢?当然,渐渐地叫骂起来,眼看会闹得越来越凶……监工挥起警棍,又大声呵斥,可是连根材又断了一根。终于发现,原来是斧子太少,而且还缺少一种工具要去拿来。立刻派了两名囚犯在押送下到城堡去取工具。在等待的时候,所有其余的人都气定神闲地坐在驳船上,又拿出自己的小烟斗抽起烟来。

    最后监工唾了一口。

    “呸,没有你们,工作也不愁没人干!唉,这种人哪,这种人!”他气愤地嘟囔道,一挥手,摇着警棍回城堡去了。

    一小时后来了一名军官助理。平静地听完囚犯们的诉说,他宣布工作量是再拔出四根连根材,但不能折断,一定要完好无损,此外他划出驳船的很大一部分要拆除,干完就可以回去。工作量很大,可是我的天,他们干得多欢哪!懒散不见了,困惑不见了!斧头叮咚作响,开始拧下大木钉。其余的人把几根粗木杠塞在下面,二十只手同时压在木杠上,利落而熟练地撬起了连根材,我感到惊讶的是,现在这些连根材全都完好无损地撬了下来。事情干得热火朝天。大家突然变得特别聪明了。不讲废话,没有叫骂的声音,人人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站在哪里,该出个什么主意。正好在击鼓收工前的半个小时完成了工作定量,于是囚犯们回去了,很疲倦,但心满意足,虽然只比指定的时间提前了那么半个小时。不过,关于他们对我的态度,我注意到了一个特点;不管我在哪里凑上去帮他们干活,到处都不是我待的地方,我在哪里都碍事,几乎到处都有人骂骂咧咧地赶我走。

    一个衣衫褴褛的可怜的囚犯,自己也是劳动极差的工人,在比他麻利些、懂事些的其他苦役犯面前不敢说个不字,连他也自以为有权申斥我、赶开我,要是我站在他身旁的话,借口是我碍着他的事。最后,一个口齿伶俐的囚犯干脆粗鲁地对我说:“您往哪里钻哪,走开吧!何必在这里乱闯呢”。

    “他走投无路了!”另一个立刻搭腔道。

    “你不如拿一个带把的杯子,”第三个对我说道,“去乞讨吧,能在石屋栖身,也有烟抽,而在这里你是无事可做的。”

    只好独自站着,别人都在干活,一个人独自站着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当我真的离开他们站到船艄上去,他们立刻就嚷嚷:“哪有这号劳动者啊;拿他们怎么办呢?无法可想!”

    这一切,不言而喻,都是成心的,因为这把大伙儿都逗乐了。他们要戏弄一下过去的小贵族,当然很高兴有这样的一个机会。

    现在很清楚了,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为什么我入狱后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应当如何立身处世,怎样立足于这些人之间。我预感到,我会时常与他们发生冲突,就像刚才在工作中那样。但是不管发生什么冲突,我拿定主意,决不改变自己的行动计划,这时我对计划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有了周密的考虑;我知道这个计划是正确的。就是说:我决心要尽可能保持朴实和独立的作风,丝毫不露出特别想要接近他们的态度;但也不排斥他们,如果他们自己想接近我的话。决不惧怕他们的威胁和敌视,而且要尽可能地行若无事。决不在某些重要问题上与他们同流合污,也决不迁就他们的某些习惯和习气,总之,决不无原则地强求他们的友谊。我一眼就看出,他们首先就会因此而轻视我。不过,按照他们的看法(后来我才真切地明白了这一点),我毕竟应当在他们面前维护甚至尊重自己的贵族出身,也就是说,应当图安逸、摆架子,嫌弃他们这些人,时不时地撇着嘴冷笑,嫌脏怕累。他们对贵族的看法就是这样,当然,他们会因此而骂我,但心里还是会对我怀有敬意。这种角色是不适合我的;我从来就不是他们所理解的那种贵族;然而我发誓决不退让妥协,以致在他们面前贬低我的教养和我的思维方式。如果我为了迎合他们,开始巴结他们,和他们保持一致,对他们故作亲昵,甚至堕落到他们的那种“素质”,以求得他们的欢心,————他们马上就会认为,我这样做是由于恐惧和怯懦,因而对我抱着鄙视的态度。A不值得仿效:他常到少校那儿去走动,他们自然会怕他。另一方面,我也不愿对他们仅限于冷淡地敬而远之,像几位波兰人那样。我现在看得很清楚,他们轻视我,就因为我曾想和他们一样干活,不贪图安逸,也不在他们面前摆架子;虽然我毫不怀疑,他们以后将不得不改变对我的看法,然而一想到他们现在似乎有理由轻视我,以为我今天曾在工地上讨好他们,————这个想法就使我感到非常痛心。

    傍晚,下午的工作结束后,我回到监狱,心力交瘁,可怕的苦闷又再次袭来。“前面还有多少数以千计的这样的日子啊,”我想,“天天都是这样,如出一辙!”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候了,我在牢房后面沿着围墙默默无语地独自徘徊,蓦地看到我们的沙里克径直向我跑了过来。沙里克是我们监狱的狗,就像有步兵连、炮兵连和骑兵连的狗一样。它从很久以前就生活在监狱里了,不属于任何人,把所有的人都认作主人,吃的是伙房的残羹剩饭。这是一条相当大的带白色斑点的黑狗,这条看院子的狗还不算太老,有一双机灵的眼睛和毛茸茸的尾巴。从来没有人亲切地抚摩它,谁也不会在意它。还是在入狱的第一天,我就曾抚摩它,把手里的面包递给它。我抚摩它的时候,它乖乖地站着,亲切地望着我,轻轻地摇着尾巴表示满意。它好久没有见到我了,而我是几年来第一个想亲近它的人啊,此刻它跑来跑去,在人群中找我,终于在牢房后面找到了我,便尖声吠叫着向我跑了过来。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可我竟然扑上去亲吻它,搂着它的头;它跳起来,把两条前腿搭在我的肩上,舔着我的脸。“这是命运给我带来的朋友啊!”我想,此后,在这最初的艰难而忧郁的时期,每当收工回来,我哪里也不去,首先就赶往牢房后面,沙里克跑在我的前头,快乐得尖声吠叫,我时常抱着它的头连连亲吻,一种甜蜜而又揪心的苦涩使我的内心无限惆怅。记得,我甚至会愉快地想,仿佛在夸耀自己的苦涩:在人世间我现在只剩下这仅有的爱我、依恋我的生物了,只剩下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忠诚的狗沙里克了。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