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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最初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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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会不止一次地重提阿基姆·阿基梅奇。

    不过我要简单地描述一下我们牢房的全体人员。我不得不在这间牢房度过很多年,因而所有这些人都是我今后的室友和同伴。当然,我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他们的。在我的铺位左面是一群高加索山民,大多因为抢劫而被送到这里,刑期有长有短。他们是两个列兹金人、一个车臣人和三个达吉斯坦的鞑靼人。那个车臣人脸色阴森、抑郁,几乎谁都不搭理,经常皱着眉头敌视地环顾周围,还露出讨人嫌的恶毒而嘲讽的微笑。列兹金人有一个已经是老头子了,长着细长的鹰钩鼻,看样子是十足的惯匪。不过另一个名叫努拉的列兹金人,从第一天起就使我产生了极其愉快而亲切的印象。他还不算老,个子不高,体格像赫拉克勒斯,纯粹的金发碧眼,翘鼻子,有一张楚赫纳女子的脸和经常骑马而形成的一双罗圈腿。刺刀和子弹使他遍体鳞伤。他在高加索是安分守己的平民,但经常骑马悄悄地去找不甘屈服的山民,并和他们一起从那里向俄国人发动袭击。在监狱里大家都喜欢他。他总是很快乐,对所有的人都和蔼可亲。他在劳动中任劳任怨,安静而开朗,不过时常愤慨地看着囚犯生活中丑陋、卑劣的现象。任何盗窃、欺诈、酗酒,总之,一切不正当的行径都使他怒不可遏;但他不会挑起争端,只是气愤地扭头而去。他本人在服苦役期间从未偷过东西,没有任何不体面的行为。他对上帝的信仰非常坚定。他虔诚地祈祷;在穆斯林节日前的斋戒期间,像宗教狂一样严格持斋,整夜整夜地站着祷告。大家都喜欢他,相信他的正直。“努拉是一头雄狮,”囚犯们说;于是他有了雄狮的称号。他完全相信,服刑的一定期限结束后,就会放他回到高加索的家里,这是他生活中的唯一憧憬。我觉得,失去这个憧憬他会死的。我在入狱的第一天就明显地注意到他了。在其他苦役犯的凶狠、阴沉的容貌之间,不可能不注意到他那充满善意和同情的脸。在我来到服苦役的地方的最初半个小时,他走过我身边时会拍拍我的肩头,看着我的眼睛和善地笑笑。我起初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的俄语说得很差。此后不久他又向我走过来,笑着在我的肩头友好地捶了一下。后来又一再如此,而且一连三天都是这样。我猜到了,后来也了解到了,从他这方面来说,这是表示他对我的同情,因为他感觉到了,对监狱的了解使我的心情多么沉重,他想表达对我的友谊,鼓励我,表示他一定会保护我。善良而天真的努拉啊!

    达吉斯坦的三个鞑靼人是亲兄弟。其中两个已过中年,但名叫阿列伊的第三个至多不过二十二岁,外表就显得更年轻了。他的铺位和我的铺位是并排的。他那英俊、开朗、聪明而又天真憨厚的面貌立即引起了我的好感,我多么高兴啊,命运让他而不是任何别人成为我的邻人。他的全部心灵都表现在他的漂亮,甚至可以说俊俏的脸上。他的微笑是那样充满信任,那样孩子般地纯朴;乌黑的大眼睛是那么柔和,那么亲切,看到他我就会特别高兴,甚至感到愁苦和忧伤顿时减轻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这样说。在家乡他的长兄(他有五个哥哥;另外两个哥哥在养马场)有一天吩咐他带上马刀一起骑马出去一趟。在山民的家庭里,对兄长是毕恭毕敬的,男孩子不仅不敢,而且也想不到要问一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兄长也认为不必告诉他。他们是去打劫,要拦路抢劫一个亚美尼亚富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们杀光护送队,杀了那个亚美尼亚人,将他的货物洗劫一空。但案子被侦破:他们六个人全部落网,于是审讯、揭发、用刑,并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法庭对阿列伊的唯一恩典就是缩短刑期;他被流放四年。兄长们都很爱他,这与其说是兄弟之情,还不如说是一种父爱。他是他们在流放中的唯一安慰,他们通常都脸色阴沉、心情抑郁,看到他时却总是笑逐颜开,在和他交谈的时候(他们很少和他谈话,似乎还把他看作孩子,觉得同这样一个孩子没什么正事好谈),他们严峻的面容便舒展开了,于是我猜想,他们在对他说什么玩笑话、近乎孩子气的话,至少他们老是在互使眼色,而在听到他的回答后,往往会和善地暗暗发笑。而他自己几乎不敢主动和他们交谈:他对兄长真是恭敬至极。很难想象,这个孩子在其漫长的苦役生活中怎么竟能保持这样温和的心情,这样恪守清清白白的正派作风,这样诚恳而富于同情心,不流于粗俗,不腐化堕落。不过,这是一种坚强而严谨的气质,尽管外表显得很柔弱。后来我才对他有了清楚的认识。他像清白的少女一样纯洁,监狱里的任何丑恶、下流、卑劣或不公正的强暴行径都会在他漂亮的眼睛里燃起怒火,那双眼睛因此而变得更美了。但是他回避吵架和谩骂,不过他绝不是任人欺凌而不予惩罚的人,他是善于保护自己的。他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大家都爱他、宠他。起初他对我只是以礼相待。渐渐地我开始和他闲谈;几个月他就学会讲一口漂亮的俄语了,这是他两个哥哥在服苦役的漫长岁月里所没有做到的。我觉得,他是非常聪明的孩子,谦虚而有礼貌,甚至很有推理能力。总之,我把话说在前头:我认为阿列伊绝非平庸之辈,回忆起来,我和他的相逢是我生平最美好的际遇之一。有些人天生就有那么优越的气质,那么有天赋,您会觉得,甚至关于他们以后会变坏的念头都不可能有。您对他们总是感到很放心。我对阿列伊到现在也是完全放心的。如今他在哪里呢?

    有一回,那已经是我入狱的很久以后了,我躺在通铺上想着沉痛的心事。一向勤快而爱劳动的阿列伊此刻却闲着没事,尽管睡觉还太早。不过这时他们有一个自己的穆斯林的节日,所以是不干活的。他把双手放在脑后躺着,也在想着什么。他突然问我:“怎么样,你现在心情很沉重吧?”

    我好奇地打量他,对阿列伊的这个急促而率直的问题感到奇怪,因为他总是彬彬有礼,总是严于律己,总是善解人意。不过仔细一看,我就在他的脸上看出了由于回忆而引起的同样的思念,同样的痛楚,立即发现他自己的心情也很沉重,而且就是在此时此刻。我对他讲了我的猜想。他叹息一声,忧伤地微微一笑。我喜欢他的总是温柔而发自内心的微笑。此外,他一笑便会露出两排珍珠般的牙齿,其洁白晶莹之美,使绝世美人也会心怀忌妒。

    “怎么了,阿列伊,你刚才大概在想,你们的家乡达吉斯坦在怎样庆祝这个节日吧?那里大概是个美好的地方吧?”

    “是的,”他兴致勃勃地回答道,两眼神采奕奕。“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些呢?”

    “那还能不知道!怎么,那里胜过这里?”

    “噢!你怎么会这样问呢……”

    “现在你们的家乡想必百花争艳,像乐园一样!……”

    “嗬,你就别说了。”他非常激动。

    “听我说,阿列伊,你有妹妹吗?”

    “有,怎么?”

    “她想必是个小美人,要是她像你的话。”

    “说什么像我呀!她是绝色美人啊,整个达吉斯坦没有更好看的了。啊,我的妹妹多美呀!你是没有见过啊!我的妈妈也是美女。”

    “妈妈爱你吗?”

    “唉!你说什么呢!她呀,现在想必为我伤心死了。我是她钟爱的儿子。她爱我胜于爱妹妹,胜于爱所有的人……她今天给我托梦了,在我身边哭泣。”

    他沉默了,这天晚上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不过,从此以后他时常想跟我聊聊,但出于敬意从来不首先开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会这样尊敬。可是只要我找他闲谈,他就非常乐意。我向他问到高加索,问起他从前的生活。兄长都不妨碍他和我交谈,甚至还很高兴。他们看到我越来越喜欢阿列伊,对我也更加亲切了。

    阿列伊在劳动中帮助我,在牢房里尽力为我效劳,显然,他很高兴多少能改善我的处境,让我感到满意,而在努力这样做的时候没有一点儿低三下四或谋求私利的意味,而是出于温暖的友情,他已经不再掩饰对我的友好的情意了。顺便说一下,他有很强的手工操作能力;学会了一手很像样的裁缝、制靴的手艺,后来还学会了一些木工活。几个哥哥都夸他,为他感到骄傲。

    “听着,阿列伊,”有一天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学习用俄语看书写字呢?你知道吗,这对你以后在西伯利亚生活是很有用处的。”

    “很想学啊。可是跟谁学呢?”

    “这里有文化的人还少吗!要不要我来教你?”

    “啊,你来教我吧,求你啦!”他甚至在铺上欠起身来,双手交叠在胸前望着我央求道。

    我们从第二天晚上就开始了。我有一本《新约》的俄译本————监狱是不会查禁这本书的。没有识字课本,只有这本书,阿列伊在几周之内就学会了流畅地阅读。大约过了三个月,他已经完全看得懂书面语了。他满腔热情地醉心于学习。

    有一天我和他读完了“山上宝训”。我发现,其中的一些地方他读起来特别富于感情。

    我问他喜欢所读的内容否。

    他很快地抬头看了看我,脸上泛起了红晕。

    “啊,喜欢!”他答道,“是的,耶稣是神圣的先知,耶稣讲的是上帝的话。讲得多好啊!”

    “你最喜欢哪些话呢?”

    “就是他说的:要饶恕,要爱,不要欺辱而要爱你的仇敌。啊,他讲得多好啊!”

    他回到在听我们谈话的兄长们身边,热心地对他们讲着什么。他们彼此严肃地交谈了好久,并且微微晃动脑袋表示赞同。然后带着郑重的赏识的微笑,即纯粹穆斯林的微笑(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微笑,喜欢的恰恰是微笑所透露的郑重的态度)转向我,肯定耶稣是神圣的先知,他实现了伟大的奇迹;他用土捏成一只鸟,吹口气,它就飞了起来……在这样说的时候,他们深信,颂扬耶稣会使我感到无上的快慰,阿列伊太幸福了,因为他的两个哥哥终于决定并且愿意让我感受到这种无上的快慰了。

    我们在书写方面的进展也非常顺利。阿列伊搞来纸(他不让我花自己的钱买纸)、笔、墨水,不过两个月就学会写一笔好字了。这甚至使他的哥哥们大为惊讶。他们的自豪和得意是没有止境的,不知道怎样感谢我才好。要是我们在一起劳动,他们就抢着来帮助我,认为这是自己的荣幸。至于阿列伊就更不必说了。他也许就像爱兄长一样爱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是怎样走出监狱的,他把我带到牢房外面,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哭了。以前他从来没有亲吻过我,也没有哭过。“你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他说,“是我的爸爸、妈妈也做不到的:你把我造就成了一个人,上帝会报答你的,而我将永远把你铭记在心……”

    如今你在哪里呀,我的善良的,亲爱、亲爱的阿列伊!……

    除了几个切尔克斯人之外,我们的几间牢房里还有一大群波兰人,他们构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大家庭,几乎不与其余的囚犯交往。我曾说过,由于其特殊性及其对俄国苦役犯的敌视态度,他们自己也就受到所有人的敌视。这些人都疲惫不堪,体弱多病;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其中有些是学识渊博的人物;以后我会详细地专门讲讲他们的事迹。我在狱中生活的最后几年,就是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些书籍。我所读的第一本书,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奇怪而特殊的印象。关于这些印象总有一天我会单独讲一讲。对我来说,它们太新奇了,我相信,许多人会觉得完全不可理解。有些事没有亲身经历是无法评判的。我只说一点:精神上的痛苦比任何肉体的磨难更难以忍受。平民百姓来到监狱,是进入自己熟悉的社会,也许还是一个更有文化的社会。当然,他失去的很多————家乡、家庭、一切,但环境还是原来的那个环境。一个有教养的人依法受到与平民百姓同样的惩处,他所失去的却往往比后者多得不可比拟。他不得不抑制自己所有的内心需求、所有的习惯;陷入他所不能满意的环境,要学会呼吸一种不同的空气……这是从水中捞出来丢弃在沙地上的一条鱼……对所有人都相同的依法惩处,对他来说却往往痛苦十倍。这是实情……哪怕问题仅仅涉及他不得不放弃的物质方面的习惯。

    但波兰人构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一共有六个人,而且住在一起。在我们牢房里的所有囚犯中,他们只喜欢一个犹太人,也许只是因为他能逗他们开心。不过,甚至其他囚犯也都喜欢我们的这个犹太人,虽然毫无例外地都把他作为嘲弄的对象。他在我们这里是独一无二的,甚至到现在我想起他还忍不住要发笑。每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回忆起果戈理《塔拉斯·布尔巴》里的犹太人扬凯尔,他为了和自己的犹太女人到衣柜里去过夜而脱光衣服时,立刻就活像一只小鸡雏。我们的犹太人伊赛·福米奇活脱儿是一只拔光了毛的小鸡雏。这个人不再年轻了,已年近五十,个子矮小,体力单薄,很狡猾而又是个十足的笨蛋。他放肆又傲慢,同时却又极端胆小怕事。他整个儿显得皱巴巴的,他的前额、他的两颊都留有在断头台上打下的烙印。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他怎么竟能挨过六十皮鞭。他是被控杀人而入狱的。他收藏着一张药方,是他的那些犹太人在他受刑后立即向一位医生要来的。按照这个药方可以配制一种软膏,能在两周内使烙印消失。他在监狱里不敢使用这种软膏,要等十二年服刑期满,决意在出狱移民之后再使用这个药方。“否则就不可以结婚,”有一天他对我说,“而我是一定要结婚的。”我和他是好朋友。他的心情总是十分愉快。他在监狱里的生活过得很轻松;他会珠宝匠的手艺,来自城里的活计多得忙不过来,因为城里没有珠宝匠,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不参加繁重的劳动了。不言而喻,他同时也是放高利贷的,凭利息和抵押品给整个监狱放贷。他入狱比我早,一个波兰人详细地向我描述了他入狱的情况。这是非常好笑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以后再讲;至于伊赛·福米奇,我还要不止一次地讲到他呢。

    我们牢房里其余的人中有四个是旧教徒,都是熟读经卷的老头子,其中的一个也是来自斯塔罗杜布的那些街区;还有两三个脸色阴沉的小俄罗斯人;一个年纪轻轻的苦役犯,他有一张清秀的小脸、清秀的小鼻子,大约二十三岁,已经杀了八个人;还有一帮造假币的,其中一个是我们整个监狱的大活宝;最后,还有几个脸色阴沉、郁郁寡欢的人物,他们被剃了半边头,形容丑陋、沉默寡言、满怀忌妒、皱着眉头以仇恨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周围,并且打算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在全部服刑期间,一直这样皱着眉头打量、沉默并仇恨下去。在我开始新生活的这第一个凄凉的晚上,这一切只是在我眼前闪过,————闪过于腾腾烟雾和黑色烟子之间,闪过于亵渎神圣的辱骂声中,闪过于空气污浊、镣铐叮当、诅咒和无耻哄笑的氛围里。我在光光的木板通铺上躺下,把衣服枕在头下(我还没有枕头),盖一件光板皮袄,但久久不能入睡,尽管这第一天的荒诞而意外的印象已使我受尽折磨、精疲力竭。但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我从未想到也无从预料的事情在前面等待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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