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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三部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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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跑去找兰伯特。噢,不管我多么希望把我那天晚上和整个夜间的行为说得合乎逻辑,也不管我多么想给我的行为找出哪怕一丁点合乎常理的地方,甚至即使到现在我已经对一切深思熟虑之后,我也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这事应有的明确联系。这是一个感情问题,或者不如说,这是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而我处在这感情的漩涡中,自然会目迷五色。诚然,这里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的感情,它压迫着我,指挥着一切,但是……有必要承认它吗?何况我自己也没把握呢……

    不用说,我忘乎所以地跑到了兰伯特的住处。我甚至把兰伯特和阿尔丰西娜吓了一跳。我一向注意到,甚至最放荡、最堕落的法国人,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也非常热衷于某种资产阶级的规矩,某种最单调乏味、最司空见惯、井井有条而又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兰伯特很快就明白了,一定出了什么事,他看到我终于来找他了,我终于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大喜过望。而他一心盼望的就是这个,日思夜想,所有这些日子,想来想去就是想这件事!噢,他多么需要我啊!可是你瞧,当他已经完全灰心失望之际,我却主动找上门来,而且还处在这样的疯狂中——而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状态。

    “兰伯特,来酒!”我叫道。“让我们来喝个痛快,让我们来闹它个天昏地暗。阿尔丰西娜,您的吉他在哪?”

    这一幕我就不来描写了——写了也属多余。我们开始畅饮,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一切。他贪婪地听着。我开门见山,自己带头,向他出谋划策,先放一把大火。首先,我们应当先写一封信,把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约出来,约到我们这儿来……

    “那倒行。”兰伯特附和道,他抓住我说的每句话。

    第二,为了更有说服力,不妨在信里附上一份她要的那份凭据的完整的副本,让她能够直接看到人家没骗她。

    “就应该这么办,就应当这样!”兰伯特附和道,不断地和阿尔丰西娜交换眼色。

    第三,应该由兰伯特本人出面把她约出来,用他自己的名义,仿佛他是一个从莫斯科来的陌生人,而我则必须把韦尔西洛夫带到这里来……

    “把韦尔西洛夫带这儿来也行。”兰伯特附和道。

    “必须带来,而不是也行!”我叫了起来。“非带来不可!因为这样做全为了他!”我解释道,接着便一口接一口地连续喝酒(我们仨是一起喝的,似乎,我一个人喝光了整整一瓶香槟酒,而他们俩只是做做样子)。“我同韦尔西洛夫将坐在另一个房间里(兰伯特,必须再弄到一个房间!)当她一下子同意了所有条件——既同意用金钱赎买,又同意另一种赎买,因为她们全是贱货,我就同韦尔西洛夫一起出来,揭穿她有多么卑劣,而韦尔西洛夫则看到她有多么下作,他的病就会霍然痊愈,从而把她一脚踢开。但是,这事,还必须把比奥林格找来,让他看看她的嘴脸!”我又发狂般加了一句。

    “不,比奥林格就不必了。”兰伯特指出。

    “必须,必须!”我又吼起来,“你什么也不懂,兰伯特,因为您蠢!相反,应当让上流社会丑态毕露——这样,我们既报复了上流社会,也报复了她,就让她受到惩罚吧!兰伯特,她会给您一张期票……我不要钱——我不在乎钱,我唾弃钱,而你可以弯下腰去把钱捡起来,连同我的唾沫,装进自己的口袋,但是我却要毁灭她!”

    “对,对,”兰伯特始终点头称是,“这是你——应该的……”他一直在同阿尔丰西娜交换眼色。

    “兰伯特!她非常崇拜韦尔西洛夫,我刚才已经深信不疑。”我向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你能把一切都偷听来,这太好了:我从来没料到你竟是这么能干的一名密探,你这么聪明!”他说这话是为了巴结我。

    “胡说,法国佬,我不是密探,但是我足智多谋!你知道吗,兰伯特,她很爱他!”我继续道,竭力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但是她不会嫁给他,因为比奥林格是近卫军,而韦尔西洛夫不过是个舍己为人的人和人类的朋友,在她们看来,不过是个滑稽可笑的角色,别无其他!噢,她明白韦尔西洛夫对她的迷恋,并以这种迷恋为乐,卖弄风情,百般引诱,但是,她不会嫁给他!这就是女人,这是一条毒蛇。任何女人都是毒蛇,任何毒蛇都是女人!他的病必须治好;他眼睛上的遮眼布必须扯下:让他亲眼看到她有多么下作,这样,他的病就治好了。我一定会把他带到你这儿来的,兰伯特!”

    “本来就该这样嘛。”兰伯特对一切都点头称是,不断给我斟酒。

    主要是,他战战兢兢地担心,可别说了什么话惹我生气,可别说了什么话冒犯了我,他竭力劝我多喝酒。这一套做得那么粗俗和那么明显,连我在当时也不能不有所察觉。但是我自己已经无论如何也走不开了;我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说话,我非常想把心里的话统统倒出来,当兰伯特出去买第二瓶酒的时候,阿尔丰西娜用吉他弹了一支西班牙曲子;我差点没有失声痛哭。

    “兰伯特,你知道全部底细吗!”我不胜感慨地叫道。“这人,一定要把他挽救过来,因为他周围……是一片魔障。就算她嫁给了他吧,那燕尔新婚的第二天早晨,他也会把她一脚踢开……因为这是常有的事。因为这种强迫的、野蛮的爱,就像癫痫病发作,就像绞索上的死扣,就像生病一样——稍得到满足,——障眼布就会立刻脱落,与之相反的感情就会油然而生:厌恶与憎恨,就想消灭她,弄死她。你知道亚比煞的故事吗,兰伯特,你读过这故事吗?”

    “没有,不记得了;是小说?”兰伯特嘟囔道。

    “噢,你什么也不知道,兰伯特!你太,太无知了……但是我不在乎。无所谓。噢,他爱妈妈;他亲吻过她的照片;他会在第二天早晨就把那女人赶走,而自己则去找妈妈;但是已经晚了,因此现在必须挽救他……”

    最后,我伤心落泪,开始痛苦地哭泣,但还是不停地说呀说呀,喝了很多酒。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那就是整个晚上兰伯特一次也没有提到过那份“凭据”的事,就是说,没问这凭据在哪?就是说没叫我拿到桌面上来,给他看看。既然要商量如何行动,似乎,还有什么比问到这事更自然的呢?还有个特点:我们只是说要做到这点,而且我们也一定会做到“这点”,但是,在哪儿做,怎么做和什么时候做呢——对此我们却绝口不提!他只是对我连连称是,言听计从,不断和阿尔丰西娜交换眼色——别无其他。当然,我那时候已经没法分辨是非好坏了,但是这事我还是记得的。

    结果是我在他那儿的长沙发上睡着了,也没脱衣服。我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时已经很晚。记得我醒来后大为诧异,极力想弄明白和回想起所发生的一切,又在沙发上躺了一段时间,装作还未睡醒。但是兰伯特已经不在屋里了:他出去了。已经九点多;生着了的火炉在噼啪作响,就像那天夜里我被冻僵之后,我头一回住到兰伯特家的情形一样。但是,阿尔丰西娜却在屏风后面监视着我:这情形我立刻就发现了,因为她有两三次探出头来张望和观察我的动静,但是每次我都闭上了眼睛,装睡。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感到心情压抑,我必须弄清楚我现在的处境。我恐惧地感到,我昨夜向兰伯特推心置腹,吐露了一切,跟他密谋策划,我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来找他,——这样做实在太荒唐,也太可恶了!但是,谢谢上帝,那凭据还留在我身边,还同过去一样缝在我一侧的口袋里;我用手摸了摸——还在!这就是说,我只要立刻跳起来,拔腿逃走就行了,以后见到兰伯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不配。

    但是我自己却感到羞愧难当!我自己是自己的法官,——噢,上帝啊,我心里装着些什么东西啊!但是,我不想来描写这种地狱般的、让人受不了的感情,也不想来描写怎样意识到自己的肮脏和下流了,但是我终究应该坦白承认,因为,似乎,到了该坦白承认的时候了。在我这部纪事录中,必须指出这一点。总之,让大家都知道好了,让大家知道我之所以要侮辱她,想亲眼目睹她怎样向兰伯特赎买(噢,多下流啊!),——并不是为了挽救发狂的韦尔西洛夫,让他回到妈妈身边去,而是因为……因为,也许,我自己就爱上了她,爱上了她,因她而吃他们的醋!吃谁的醋呢:吃比奥林格的醋,吃韦尔西洛夫的醋?吃她在舞会上将要与之暗送秋波,载言载笑的所有人的醋?——而我却只能站在一旁的角落里,自惭形秽……噢,太不像话啦!

    总之,我不知道,我因她而在吃谁的醋;但是我却感觉到,并且在昨天晚上我已经像二二得四一样深信不疑,对于我,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女人将会把我推开,嘲笑我的虚伪和荒唐!她是一个诚实而又光明磊落的人,而我——我是一个密探和用所谓凭据进行敲诈的人!

    所有这一切,我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埋藏在我心底,而现在是时候了——我要做个结论。但是,我还要最后一次申明一点:我也许有整整一半,甚至有百分之七十五是自我诽谤!那天夜里,我像个疯子似的恨透了她,后来又像个发酒疯的醉鬼。我已经说过,这是一种感情和感觉乱成一团的混合体,对此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但是,反正一样,总得把这些东西说出来吧,那,至少有一部分感情总还是确凿有过的吧。

    我怀着不可遏制的厌恶和怀着不可遏制的改正一切的愿望,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但是我刚一跳起来,顿时,阿尔丰西娜也跳了出来。我抓起皮大衣和礼帽,并让她转告兰伯特,说我昨天胡说八道了,说我诽谤了那个女人,说我这是故意开玩笑的,让兰伯特以后永远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些话,我是用法语说的,说得勉勉强强,笨嘴拙舌,心慌意乱,不用说,说得很不清楚,但是令我吃惊的是,阿尔丰西娜却全听懂了,而且懂得非常正确,但是,令我最感吃惊的是,她听了我的话后甚至很高兴,也不知道她高兴些什么。

    “Oui, Oui,”她对我连连称是,“c'est une honte!Une dame……Oh, vous ètes généreux, vous Soyez tranquille, je ferai voir raison à Lambert……”

    因此,当我看到她对事情的态度竟会出乎意外地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由此可见,兰伯特看来也这样),甚至在当时我本就应当感到纳闷。可是我却默默地走了出去;我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噢,直到后来,我才对一切反复思忖,但是,已为时晚矣!原来这是一个恶毒的阴谋诡计!我必须在这里停顿一下,预先作些说明,把这一切交代清楚,否则读者会看不懂的。

    问题出在,还在我同兰伯特第一次见面时,当我在他的住所从冻僵中逐渐暖和过来的时候,我竟像个傻瓜似的嘟嘟囔囔地告诉了他,那份凭据就缝在我的口袋里。当我躺在他家墙角的沙发上忽然睡着了,就睡了一会儿,兰伯特就立刻趁机摸了摸我的口袋,确信口袋里果真有一张纸缝在里面。后来他又几次验证,确信那张纸片还在那儿,比如说,当我们在鞑靼人开的饭馆里吃饭的时候,他就有几次故意搂住我的腰。当他终于弄明白这份凭据有多重要之后,他就制定了一个十分独特的计划,而这计划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而我却像个傻瓜似的一直以为,他一再叫我上他家去,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拉我入伙,拉我跟他一起干。但是,呜呼!他一再叫我去完全另有目的!他叫我去的目的就是为了灌醉我,使我烂醉如泥,当我不省人事地躺倒和打鼾的时候,就拆开我的口袋,把那份凭据据为己有。而在那天夜里,他和阿尔丰辛卡就是丝毫不差地这么干的;阿尔丰辛卡拆开了口袋。他们拿到了信。拿到了她的信,拿到了我那份莫斯科的文件之后,就拿一张一样大小的普通信纸塞进我那拆开的口袋,然后又把它重新缝好,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因而我什么也没发觉。是阿尔丰辛卡缝的。而我,而我几乎到最后,还有整整一天半时间,——还继续自以为我掌握着这秘密,而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命运还仍旧掌握在我手中!

    最后一句话:这回凭据被盗,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所有其他不幸的总根源。

    二

    我这部纪事录的最后一昼夜已经来临,我已经面临大结局了!

    当我慢慢走到自己住处的时候,我想大概是十点半左右,我心情亢奋,我多少还记得,我有点异样地心不在焉,但是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我并不着急,因为我已经知道下一步我将怎么做了。但是我刚一跨进我们那楼道,我忽然立刻明白了,又出现了一个新的不幸,事情非同一般地复杂化了:老公爵刚从皇村被接回来,现在正待在我的住处,而陪在他身边的则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他们不是把他安置在我的房间里,而是把他安置在挨着我房间的两间房东家的屋子里。后来我才知道,还在头天,就在这两间屋里作了某些变动和装修,不过变化不大,很有限。房东和他的妻子搬进了那个爱发脾气的麻脸房客的小屋里。那麻脸房客,我过去已经提到过了,他被暂时没收——搬往何处,不得而知。

    迎接我的是房东,他见我回来后就立刻溜进了我的房间。他的神态并没有像昨天那样坚决,但是仍处在一种非同一般的亢奋状态,可以说,正处在事件的高潮中。我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但是,我走进屋角,两手抱头,就这么站了大约一分钟。他起先以为我是在“装腔作势”,但是末了他忍不住了,害怕了。

    “难道这样做不对吗?”他嘟囔道。“我就想等您回来后再问个清楚,”他看见我不回答,又加了一句,“您要不要我把这扇门也干脆打开,这样可以直通公爵的内室……就不必再绕道,由楼道再进去了?”他指着一侧直通他的房东房间(现在当然成了公爵的住处)的常年关着的房门,说道。

    “是这么回事,彼得·伊波利托维奇,”我神态严厉地对他说道,“能不能劳您大驾立刻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请到我这儿来,我有话要对她说,他们早来了吗?”

    “已经差不多一小时了。”

    “那您就去吧。”

    他去了,带回来的答复很奇怪,他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正在焦急地等我到他们那边去;也就是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不想枉驾过来。我整理和刷干净了我那一夜间睡皱了的常礼服,洗了脸,梳好头,这一切都做得不慌不忙,因为我明白必须备加小心,然后才走过去看望老人。

    公爵坐在长沙发上,坐在一张圆桌旁,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则坐在另一个角落,紧挨着另一张铺着桌布的桌子,桌上放着一只房东家的茶炊,擦得倍儿亮,已经烧开了,她正在给他烹茶。我进去的时候仍旧板着脸,老人顿时察觉到这点,打了个哆嗦,他脸上的笑容迅速转为恐惧,但是我立刻忍不住笑了起来,向他伸出了双手;可怜的老人立刻投入了我的怀抱。

    毫无疑问,我立刻明白,我在同他打交道的这个人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首先,我开始像二二得四一样清楚,老人虽然几乎还很精神,虽然多少还有点理性和多少还有点个性,可是在我跟他没见面的这些日子里,他们却把他变成了一具木乃伊,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小孩,一个胆小怕事、不信任和多疑的小孩。我还要补充一点:他完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弄到这里来,一切都与我在上文中解释过,提前交代过的情况一样。他们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女儿背叛了他,要把他送进疯人院,这消息使他大吃一惊,使他的心都碎了,把他压垮了。他让人家把他弄走,由于害怕,他只勉强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有人告诉他,我掌握了一份密件,只有我才握有彻底解决这一问题的钥匙。我要预先声明:他在这世上最怕的正是这个所谓彻底解决和这把钥匙。他原以为我会头顶某个判决词,手拿凭据,板着脸走进来找他,现在他看见我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东拉西扯地只谈别的,见此情景,他都高兴坏了。当我们互相拥抱的时候,他都哭了。不瞒你们说,我也流了一点眼泪,哭了;但是,我突然变得十分可怜他……阿尔丰辛卡的那只小狗用它那像银铃般的吠声叫了起来,它竭力想从沙发上跳过来,扑到我身上。自从他得到这只小狗起,他就与它分不开了,甚至睡觉,也跟它睡一起。

    “Oh, je disais qu'il a du coeur!”他指着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感慨系之地说。

    “但是,您的身体好得真快呀,公爵,您脸色多好,多神采奕奕,多健康!”我说。唉!其实,一切正好相反:这是一具木乃伊,我这么说只是为了鼓励他。

    “N'est-ce pas, n'est-ce pas?”他快乐地重复道。“噢,我令人惊奇地康复啦。”

    “不过,还是喝您的茶吧,如果您也给我来一杯,那我就陪您一起喝。”

    “太好了!‘让我们痛饮与享受……’或者,这是怎么说来着,有这么一首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给他斟杯茶,il prend toujours par les sentiments……给我们斟杯茶,亲爱的。”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给我们斟上了茶,但是她忽然向我转过身来,非常庄重地开口道。

    “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们俩,我和我的恩人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公爵,到您这儿来避难了。我认为,我们是来投奔您的,投奔您一个人,我们俩请求您给我们一个避难的安身之地,要记住,这个圣徒,这个最高尚和备受欺凌的人的几乎整个命运,都掌握在您手中……我们期望您诚实的心的决定!”

    但是她未能把话说完;公爵惊恐万状,几乎吓得发抖。

    “Après, après, n'est-ce pas?Chère amie!”他向她举起双手,重复道。

    我无法形容她的这一乖谬举动,使我心中感到多么不痛快。我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满足于向她冷冷地和威严地点头致意;接着我就坐到桌旁,甚至故意说起别的事,说了一些蠢话,开始说说笑笑,说些俏皮话……老人显然对我很感谢,变得喜气洋洋,兴高采烈。但是他的喜气洋洋,虽然表现得兴高采烈,显然并不牢固,刹那间就可能变成完全的灰心丧气;这是乍一看就看得出来的。

    “Cher enfant,我听说你病了……啊,pardon!我听说,你一直在研究招魂术?”

    “我想都不曾想过。”我微笑道。

    “不曾想过?那谁跟我说过这招——魂——术呢?”

    “这是这里的那个小官吏彼得·伊波利托维奇方才跟你说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解释道。“他是一个很快乐的人,知道许多奇闻轶事,要不要我叫他来?”

    “Oui oui, il est charmant……知道不少奇闻轶事,不过还是以后再叫他来的好。我们叫他来,他就会给我们讲许许多多趣事;mais après,你想,方才给我们铺桌布准备开饭的时候,他居然说:您放心,飞不了,我们不是搞招魂术的人。难道搞招魂术桌子就会飞起来吗?”

    “真的,我不知道;听说,桌子的腿会走,会动。”

    “Mais c'est terrible ce que tu dis。”他恐怖地望了望我。

    “噢,您放心,这全是胡说八道。”

    “我也这么说来着。娜斯塔西娅·斯捷潘诺芙娜·萨洛梅耶娃……你不是也认识她吗……啊,对了,你不认识她……你想想,她也相信招魂术,你想想,chère enfant,”他又转过头去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道,“我就对她说:要知道,在政府各部门也都放着一张张桌子,每张桌上也都放着八双官吏的手,一直都在写公文,——那,为什么那里的桌子就不会跳舞呢?你想,忽然都跳起舞来了!财政部或国民教育部的桌子都造反了——岂非太荒唐了!”

    “您还跟过去一样,说话风趣,妙趣横生。”我叫道,极力装作在真心大笑。

    “N'est-ce pas?je ne parle pas trop, mais je dis bien.”

    “我去把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叫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站起身来。她高兴得满脸放光:她看到我对老人很亲切,十分高兴,但是她刚一出去,老人的整个脸陡地大变。他匆匆瞥了一眼房门,向四下张望了一下,从沙发上向我弯下身来,用惊恐的声音对我悄声道:

    “Cher ami!唉,要是我能看见她们俩一起在这里就好啦!噢,cher enfant!”

    “公爵,您尽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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