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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三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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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病,朋友,特别是两条腿;这腿走到门口还行,可是在这儿一坐下,就肿了。我这还是从上礼拜四气温一下降(注意:指严寒降临)开始的。我至今一直在抹药膏,你瞧;这还是前年在莫斯科由利希滕大夫,爱德蒙德·卡尔雷奇,开的处方,这药膏很管用,嘿,管用极了;唔,可现在却不怎么管用了。再说,这胸口也感到闷。而现在,打昨儿个起,这后背,就跟好多条狗在咬似的……每到夜里就睡不着。”

    “您住这里,怎么根本听不到您的声音呢?”我打断了他的话。他望了望我,似乎在思索什么。

    “不过,不要吵醒你妈。”他加了一句,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整夜都在这儿,在我身边忙活,就像苍蝇似的,听不见一点声音;而现在,我知道,她刚躺下。唉,一个老人,生了病,这日子不好过呀,”他叹了口气,“不过这灵魂好像还抓住什么东西不放,老在那儿挂着,总觉得活在世上好;似乎,要是这整个生活再从头开始,这灵魂恐怕也不会惧怕;不过,没准,这想法也是有罪的。”

    “为什么有罪呢?”

    “这想法是幻想,一个老人应当走得风光体面。再说,要是一个人带着抱怨和不满去迎接死神,那是莫大的罪过,如果因为精神愉悦而爱上了生活,那,我想,上帝还可能饶恕,哪怕这是老人也罢。一个人是很难知道所有的罪过,什么是有罪,什么是无罪。这秘密超过了人的智慧。一个老人应当在任何时候都知足,而死的时候则应当神志清醒,脑子清楚,怡然自得而又风光体面,在活够了世上的日日夜夜之后,咽下自己的最后一口气,高高兴兴地走,就像叶落归根一样,使自身的奥秘圆满结束。”

    “您总是说‘奥秘’长‘奥秘’短的,您说‘使自己的奥秘圆满结束’是什么意思呢?”我问,回头看了看房门。我很高兴只有我们俩,周围一片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夕阳即将西下,照在窗户上,一片明亮。他说得有点转文,不够确切,但是说得很真诚,并且带着某种强烈的兴奋,倒像他真的十分欢迎我到来似的。但是我发现他无疑正处在一种发烧状态,甚至烧得很厉害。我也有病,从我进来看他那一刻起,我也在发烧。

    “奥秘是什么?一切都是奥秘,朋友,上帝的奥秘存在于一切之中。每棵树,每棵小草,其中都包含着这一奥秘。无论是小鸟在歌唱,还是满天的繁星在夜空闪烁——一切都是这个奥秘,同样的奥秘。而最大的奥秘则在另一个世界等候着人的灵魂。就这样,朋友!”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当然,我不是为了逗您玩,请相信我是信仰上帝的;但是所有这些奥秘早就被人的智慧所揭示,至于还有那些未被揭示的,那将来一切也会被揭示出来,这是十分肯定的,说不定在最短期限内就能做到。植物学已经完全知道树木是怎样生长的,生理学家和解剖学家甚至都知道鸟儿为什么歌唱,或者很快就会知道,至于星星,它们不仅被全部数清了,甚至它们的任何运动也都被计算得分秒不差,因此都可以预告,甚至可以提前一千年预告,某颗彗星将于何时何刻出现,分秒不差……而现在甚至连最遥远的星星的构造,也弄清楚了。您不妨拿起一架显微镜——这是这样一种放大镜,它能把物体放大一百万倍,——您可以通过它来研究一滴水,您可以看到那里的整个新世界,看到不少生物的整个生活,然而这也曾经是奥秘,而现在都被揭开了。”

    “我听说过这事,宝贝儿,我从别人那儿不止一次地听说过了。我无话可说,这是一件伟大和光荣的事业;按照上帝的旨意,把一切都给了人;无怪乎上帝把生气吹入人的鼻孔,说:‘你活着,并认识一切。’”

    “唔,这是老生常谈。然而,您不会是科学的敌人,不会是教权主义者吧?也就是说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懂得……”

    “不,宝贝儿,我打小就尊重科学,虽说我自己一窍不通,但是我并不抱怨:我不行,别人行就成。也许这样还更好,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因为,亲爱的朋友,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搞科学。所有的人都自鸣不凡,个个都想一鸣惊人,我要是有能耐,说不定我比所有的人都强。可是现在我毫无能耐,什么也不懂,又怎能自以为了不起呢?你呢,既年轻又聪明,你生就的命就是这样,你就好好学吧。要认识一切,什么都懂,一旦遇到什么不信教的人或者调皮捣蛋的人,你就可以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你就不会被他的胡言乱语所难倒,你那不成熟的思想也不会被他搅乱。至于你说的那玻璃片,不多久以前,我还见过呢。”

    他喘了口气,叹息了一声。没错,我来看他,给他带来了非常大的快乐。他渴望与人交往,几乎达到了病态的地步。此外,我觉得,有时候,他看我带着某种非同寻常的爱,我这看法决不会有错:他把他的手掌亲切地放在我手上,抚摩我的肩膀……哦,有时候,必须承认,他似乎把我完全忘了,仿佛就他一个人坐这儿,虽说他还在热烈地说话,可又仿佛对天上的某处说话似的。

    “朋友,”他继续道,“在根纳季隐修院有一位大智大慧的人。他出身贵族,官至中校,拥有很大的财富。以前在尘世生活,他就不愿意受婚姻束缚;他离开尘世,闭门隐修,已经第十个年头了,他喜欢清静的、远离尘嚣的栖身之地,使自己的情感超脱尘世的虚空,清静无为。他遵循修道院的所有清规,但就是不肯落发为僧。我的朋友,他有很多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有这么多书,——他亲口告诉我,这些书价值八千卢布哩。他的大名叫彼得·瓦列里扬内奇。他在不同时期教给了我许多东西,我也非常爱听他说话。有一回,我对他说了这话:‘先生,您有这么大的智慧,在修道院里修炼也已经十年了,断绝了自己的一切欲念,——那您为什么还不肯堂堂正正地接受落发,使自己变得更圆满呢?’他对我的回答则是:‘你说什么呀,老人家,我这点智慧又算得了什么呢;也许,我的智慧迷住了我的心窍,而不是我降服了我的智慧。你刚才提到我的修炼:也许我早就违反了清规。你说我已经斩断了自己的欲念,这话又从何说起呢?我可以立刻舍弃我的金钱,我可以把我的官衔拱手相让,我可以把我的勋章立刻放到桌上,可是我却丢不掉我的烟斗,虽说我已经与它苦斗了十年。由此可见,我这又算哪门子修士呢,你又怎能称赞我弃绝了欲念呢?’当时,我对他这样谦卑很惊讶。就这样,去年夏天,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我又去朝拜了那座隐修院——是主指引我去的——我看见,在他的修道室里就放着这东西——显微镜——是花大价钱从国外订购的。他说:‘等等,老人家,我让你看一件奇怪的东西,因为你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你会看到一滴水,像眼泪般清澈,唔,你再看看这水里有什么,你将会看到机械师们很快就会把上帝的所有奥秘全找出来,任何奥秘也不给咱们俩留下。’他就是这么说的,我记住了。其实,我早在三十五年前就看过这显微镜了,我是在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舅舅,我们的主人,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马尔加索夫家看到的,后来,他死后,他领地上的农奴才转归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所有。这位老爷很阔气,是位大将军,养了一大群猎犬,专事狩猎,当时我在他手下管了多年狩猎的事。想当年,他也买了这么一架显微镜,是从国外带回来的,他吩咐所有的家奴,无论男女,一个跟一个地上前观看,他老人家也让大家看了跳蚤和虱子,针尖和头发,还有一滴水。说来也挺逗乐的:大家都不敢上前,但又怕老爷——他是个急脾气。有些人连看也不会看,眯上眼睛,什么也没看见;有些人则吓得大叫,而村长萨文·马卡罗夫则用两手捂住眼睛,叫道:‘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就是不去!’当时闹了许多无聊的笑话。但是,我没向彼得·瓦列里扬内奇说实话,还在这以前,在三十五年多以前,我就见过这一奇迹,因为我看到人家很高兴地让大伙儿看,因此我也就假装感到很奇怪和很害怕似的。他让我看了一会儿后问我:‘唔,怎么样,老人家,现在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而我直起了腰,对他说:‘主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可他突然对我说道:‘那就没有暗了?’他说这话时神情是那么怪,甚至都没笑一下。当时我觉得他很奇怪,而他似乎生气了,不再吭声。”

    “您那位彼得·瓦列里扬内奇无非是在修道院里吃斋,磕头,可是却不信奉上帝,而您偏又赶上了这时候——就这样,”我说,“此外,这人十分可笑:要知道,他在这以前看过显微镜已经不下十次了,可是他却在看第十次的时候发了疯?真是神经过敏……在修道院里养成的。”

    “这是个纯粹的人,智商很高的人,”老人正色道,“他也不是不信奉上帝。他聪明过人,智商很高,可是心不平静。这样的人现在很多都是来自过去是老爷和有学者头衔的人。我还要说这么一句:这样的人是在自己惩罚自己。你应当绕开他们,别惹他们,别让他们心烦,而在夜间临睡前,在祷告的时候,要提到他们,替他们祷告,因为这样的人正在寻找上帝。你临睡前祷告吗?”

    “不,我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无聊的仪式。不过,我必须向您承认,我倒很喜欢您那位彼得·瓦列里扬内奇,至少他不是个草包,毕竟是个人,有点像咱俩都很熟悉的一个人,咱俩都认识。”

    老人只注意我回答的第一句话。

    “朋友,不祷告是不对的。祷告是件好事,心感到快乐,无论是临睡前,睡后起床,还是半夜醒来。再告诉你一件事。今年夏天,时逢七月,我们正急急忙忙赶到圣母修道院去参加一个庆节。越是走近目的地,加入我们一伙的人就越多,最后聚集到一起的我们这伙人,差不多有两百之多,大家都一个劲地跑去亲吻两位伟大的显灵者阿尼基和格列高里的神圣和圣洁的圣骨。小兄弟,我们就睡在田野里过夜,第十天我清早醒来,大家还全睡着,甚至太阳也没有从林子后面升起。我抬起头来,亲爱的,放眼望了一眼四周,深深吸了口气:到处都是说不出的美!一切都静悄悄的,空气清新;小草在生长——上帝的小草,小鸟在歌唱,上帝的小鸟,女人抱着的小孩尖叫了一声——主与你同在,小人儿,幸福地成长吧,小不点儿!当时,就像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似的,把这一切拥抱在我心中……我又趴下,十分轻松地睡着了。活在这世上真好,亲爱的!我的身子骨要是能好起来,过了春天我还去。至于奥秘,也许这样倒更好,心里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奇妙;这种害怕能使人的心愉悦:‘主啊,一切都在你之中,我也在你之中,把我收留下来吧!’不要抱怨,年轻人:正因为是奥秘,它才更美更好。”他动情地又加了一句。

    “‘正因为是奥秘,它才更美更好……’这,这话我一定记住。您说得非常不准确,但是我懂……我吃惊的是您比您能够表达的要知道和懂得的多得多;不过您好像在说胡话……”我望着他那发烧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容,不觉脱口而出。但是,他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

    “你知道吗,亲爱的小伙子,”他又开口道,仿佛在继续他说过的话似的,“你知道吗,在这世上,人的记忆是有限度的?对一个人的记忆也就一百年而已。他死后一百年,他的子女或者他的孙儿孙女们,因为见过他的脸还能记得他,而以后,对他的记忆虽然还能继续,那也只是一种口口相传的记忆和思想上的记忆而已,因为见过他活着的脸的人都过世了。墓地上他的坟头会长满青草,坟头上白色的墓碑会剥落,于是所有的人,以及他的子孙后代就会忘记他,后来连他的姓名也忘记了,因为只有不多几个人才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中——那,就随它去吧,而我即便躺在坟墓中也爱你们。孩子们,我会听见你们的欢声笑语,我会听见你们在祭扫先人的日子里,在父辈亲人的坟头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现在,你们就在阳光下好好活着吧,开开心心,我会替你们祷告上帝的,我将在你们的梦境中来看你们……在死后,我也一样爱你们!……”

    主要是我自己也跟他一样在发烧:我本应该走开或者劝他安心养病,也许,还应当扶他上床,因为他就跟完全在说胡话一样,可是我却忽然抓住他的一只手,向他俯下身去,紧紧握住他的手,用激动的低语说道,心头滴着泪:

    “能见到您,我很高兴。我也许早在期盼您了。他们这些人,我谁也不爱:他们没有好品相……我决不跟他们走,我不知道我应当往哪去,我要跟您在一起……”

    但是,幸亏,妈妈突然进来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她进来时一脸刚刚睡醒和神色焦虑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瓶和一把汤匙;她一看见我们俩,便惊呼道:

    “我早知道会这样!我没能及时把奎宁药送来,我来迟了,你全身在发烧!我睡过头了,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宝贝儿!”

    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她好歹服侍他吃了药,帮他躺到床上。我也回去,躺到自己的床上,但是心情很激动。我回来后,怀着极大的好奇,努力回想这次邂逅。当时,我对这次见面期盼什么呢,——我不知道。当然,我思前想后,杂乱无章,我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思想,只是思想的一些只鳞片爪。我躺着,面向墙壁,忽然我在墙角看到夕阳的一块璀璨、明亮的光点,也就是我不久前满怀诅咒地等待着的那个光点,我记得,我整个心顿时沸腾起来,就仿佛有一束新的光照进了我的心。我记得这个甜蜜的时刻,而且永志不忘。这不过是新的希望和新的力量闪现的一刹那……我当时正在逐渐康复,因此,这样的冲动,也许是我当时精神状态的不可避免的后果;但是我现在仍旧相信那个最光辉的希望——因此我才想把它记下来,并且牢记。当然,我当时也坚定地知道,我决不会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一起去云游四方,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攫住我的新的追求到底是什么,但是我说过一句话,虽然是在病中:“他们没有好品相!”“当然,”我如痴似狂地想,“因此从那一刻起,我就在寻找好品相,而他们那些人,正因为没有好品相,因此,我才弃之不顾。”

    我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窸窣作响,我回头一看:妈妈站着,在我身旁弯下身来,正以一种怯生生的好奇,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突然抓住她的一只手。

    “您这是干吗呀,妈妈,关于我们的这位嘉宾竟什么也不告诉我?”我突然问,我自己也几乎不曾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她脸上的不安一下子全没了,她脸上似乎腾地升起一片快乐,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回答我,除了下面这句话:

    “丽莎你也不要忘记,丽莎,你把丽莎忘了。”

    她脸一红,放连珠炮似的说道,她说完这话后就想赶快走开,因为她也很不喜欢过分渲染自己的感情,在这方面她完全像我,也就是说腼腆而又纯洁;再加上,不用说,她也不愿意同我谈有关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事。我们交换目光所能说的,有这一点也就足够了。但是,正是我这个最恨感情过于外露的人,偏偏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我带着甜甜的笑容注视着她的眼睛,文静而又温和地笑着,另一只手则抚摩着她那可爱的脸,她那塌陷的两腮。她微微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紧贴在我的脑门上。

    “好了,基督与你同在,”她忽然说,直起了腰,容光焕发,“祝你早日康复。我盼望你早点好起来。他病了,病得很重……生死由命,上帝作主……啊,我说什么呀,这是不可能的!……”

    她离开了。她毕生都诚惶诚恐、满怀景仰地敬重自己的合法丈夫和朝圣者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而他也宽容大度地彻底宽恕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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