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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理被送早晨咖啡的女侍叫醒。有一会儿的时间,他忘了昨晚的事。

    “哦,我睡得那么甜。”他说着,揉揉他的眼睛。

    “对不起,但是已经十点半了,而我十一点半有一个约会。”

    “不要紧的。今天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如果花在睡觉上,再笨没有了。”

    女侍用一个盘子装了两份早餐进来,莉迪亚叫她拿给查理。她穿上睡衣坐在他的床后,靠着床脚。她倒了一杯咖啡,把一卷面包切成两份,为他涂上牛油。

    “我一直看你在睡觉,”她说,“很好看,你睡起来像一只动物或者一个小孩,那样的深沉安静,看到你睡觉就使人感觉像在休息了。”

    然后他记起来了。

    “我想,恐怕你昨夜睡得很不好吧。”

    “哦,我睡得很熟,我倦极了。你知道。这还是我最要感谢你的事,因为我已经有了美妙的夜。我本来都做可怕的梦,但自从我在这里以后,我从来没做过梦;我睡得很平静。我以前常觉得,我不可能睡得那样平静的。”

    他知道昨晚她一直在做梦的,他也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她已经忘掉了,他容忍地看着她。想到一种生动、苦恼的生活,能在一个人陷于无知觉状态时继续下去,一种能导致眼泪流下脸部,使嘴唇因悲苦而歪扭的真实生活,而当睡觉的人醒过来后,却没留下回忆,想到这里,使他产生一种悲哀、可怕、而有点神秘的感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思想横掠过他的心中。他无法解释清楚这种思想,但是,假如他能够的话,他可能会问自己:

    “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对自己知道了什么?而我们另一个生命比这个更不真实吗?”

    这是很奇异、复杂的问题。看起来好像没有一件东西是如其外表那么简单的;看起来似乎我们认为了解得最清楚的人,也有连他们自己也不晓得的秘密。查理忽然微微的感觉到,人类的无限神秘。事实是,你对任何人都茫然无知。

    “你要赴的是什么约会?”他问。他这样问是为了说一些话,而不是因为他真的想知道。

    莉迪亚点了一根烟然后回答:

    “马塞尔,那个经营昨晚我们去的地方的胖子,介绍给我两个人,我已经约今天早晨在‘巴雷特’见他们。昨天我们无法在人群中谈。”

    “哦!”

    他顾虑太多,因此没问那两个人是谁。

    “马塞尔跟克耶内和圣劳伦特有联络,他常常得着消息。那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上那儿的原因了,他们上星期在圣纳岬尔上岸。”

    “谁?那两个?他们是逃犯吗?”

    “不是。他们已经服刑期满,已经得到救世军的通行证。他们认识罗勃。”她犹疑了一会儿。“假如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他们没带钱,假如你给他们一点,他们会感激的。”

    “好的,我愿意去。”

    “他们似乎是高尚的人。其中一个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马塞尔告诉我,他是一个厨师,他是被遣去杀他工作的大饭店里,另一个在厨房工作的人。我不知道另一个是做什么的。你最好去洗个澡。”她走到化妆台,在镜中照了照。

    “有趣,为什么我的眼睑是肿的。看看我的话,你会以为我哭了,而你知道,我没有哭,不是吗?”

    “可能是昨晚烟雾的关系。其实你可以用刀子把它割掉。”

    他们到达“巴雷特”时,里面没有人。比较晚吃早餐的人已经喝完咖啡走了,而离人们在吃午餐前吃点开胃物的时间还早。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这样才可以望到街上。他们等了几分钟。

    “他们来了。”莉迪亚说。

    查理往外看,看到两个人走过去。他们向里面瞥视,犹疑了一会儿,又漫步着,然后走回来;莉迪亚向他们微笑,但是他们并未注意到她;他们继续漫步,在街上左顾右盼,然后怀疑地看着咖啡店。看起来好像无法下定决心进来,样子胆怯又偷偷摸摸的。他们互相谈了一些话,较年轻的一个往背后迅速又焦急地看了一眼。另外一个似乎忽然强迫自己下了决心,然后走向门来。他的朋友在背后很快的跟着。莉迪亚向他们招手,进来时又向他们一笑。他们仍然没注意到。他们偷偷向四周看了看,好像是在确定他们的安全,然后,第一个把眼睛避开,另一个眼睛盯着地面,走上来了。莉迪亚跟他们握手,然后介绍查理,他们显然是想单独见她,他在场使他们不安。他们怀疑地看他一眼。莉迪亚说明他是一个英国人,一个朋友,来巴黎玩几天。查理唇露微笑,试着显得热诚,伸出他的一只手;他们相继握着他的手,柔弱地一压,似乎没话可说。莉迪亚叫他们坐下,问他们要什么。

    “一杯咖啡。”

    “你们要吃些东西?”

    年纪大的向另外一个微微地笑。

    “一个蛋糕,假如有的话。这男孩子喜欢吃甜,而我们来的地方,没有这类东西。”

    讲话的人身高中下,可能有四十岁了。另外一个比他高两、三英寸,可能比他年轻十岁。两个都很瘦、都戴着衣领打着领带,穿着厚重的衣服,一个穿着灰白的花格子布,另一个穿着暗绿花格子布,但衣服剪裁得很差,穿在身上松松的样子。他们看起来好像不太自在的样子。年纪较大的一个虽短小,但很壮,体格结实,淡黄无血色的脸有很多皱纹,他有一种坚毅的样子;另外一个人的脸也是一样的淡黄无血色,但是他的皮肤紧附着骨骼,显得平滑无皱纹;他看起来一副邪恶的样子。他们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两人的眼睛似乎超自然地大,他们的眼睛转向你时,好像不是在看你,而是发狂地看着别的地方,好像在看着一件使他们心里充满恐惧的东西。这使人痛苦。最初他们都很畏怯,而查理很羞怯,他只好借着请他们抽烟来表示友谊,他们都静静地坐着;但是莉迪亚望着他们的眼光中,带着一丝温柔的关心,沉静并不令人为难。侍者带来咖啡和一盘蛋糕。年纪较大的玩弄着其中一块蛋糕,而另外一个立刻贪婪地吃着,吃时还不时投给他朋友惊奇、高兴的动人表情。

    “我们两人出狱后在巴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一间饼干糖果店去,这个男孩一连吃了六块巧克力糖,而且他付了钱。”

    “是的,”另外一个严肃地说,“我们走到街上时,我病了。你知道,我的胃不习惯吃那么多;但还是值得。”

    “你在那儿吃得很坏吗?”

    年纪较大的耸耸肩。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牛肉。一段时间后,人们也不再注意了。假如你守规矩点,你会得到奶酪和一点酒。最好还是守规矩。当然,当你服刑期满,得到自由时更惨。你在监狱时,可以吃、可以住,但一旦出狱你必须自行谋生。”

    “我的朋友不知道,”莉迪亚说,“你向他说明一下。他们在英国没有这种制度。”

    “就譬如这么说,你被判处徒刑八、十、十五、二十年,当你服完刑时,你就是一个自由人。你必须在原地停留与你的刑期同样长的时间,要找到一个工作很难。自由人名誉坏,人们不愿雇用。你可以得到一块土地去耕种,这是真的,但那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在监狱里渡了好几年,听任狱卒的命令,而大部分的时间又没事可做,就这样你就失去了你的进取心;而且,那儿有疟疾和钩虫病,你失掉了你的精力。大部分的人都是在船进港时找到工作,他们靠着卸货赚一点钱。自由人没事可做,只有睡在市场,有机会时喝喝拉菲亚汁,还有就是挨饿。我很幸运,你知道,我的本行是电气匠,而且是很好的电气匠,因为我很专业,所以人家需要我。我做得还不错。”

    “你服刑多长?”

    “只有八年。”

    “那么你怎么搞的?”

    他轻轻地耸他的肩,哀求地跟莉迪亚笑了一笑。

    “笨青年。人年轻,交上坏同伴,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人就要一生为其付出代价。我离家时才二十四岁,而现在我已四十了。我把最好的时光花在那地狱里。”

    “他早就可以离开的,”另外一个说,“但是他不要。”

    “你是说你可以逃走?”莉迪亚说。

    查理向她投了迅速而搜索的一瞥,但是她的脸部并未告诉他什么。

    “逃走?不是,那是笨蛋做的事。人们经常有机会可以逃走,但很少人逃得开。你能到哪儿呢?丛林里?热气、野兽、饥饿,以及会把你抓去拿酬金的土著。很多人都在试。你知道,他们厌极了单调、食物、命令,以及其他当犯人的景象,他们想,任何事都比这个好,他们就是不能忍受;假如他们不是死于疾病或饥饿,就是被捕或放弃计划;然后就是两年孤独的监禁,或者更多,如果你不想被毁,那你得是一个强健的人。早时荷兰人正在建铁路时,比较容易,你可横过河,他们会叫你去工作。但是现在他们已筑完了铁路,不需要劳工了,他们抓了你会再送你回去。但即使是以前那种情形,还是有危险的。有一个关税人员会答应带你过河,只要你给他一点钱,他有一定的价钱,你要在晚上在丛林的某个地方安排见他,等到你如约而来,他就把你射死,然后洗劫你的口袋。他们说,他弄死了三十多个人,然后才被抓到。他们之中有的人坐船逃去,有的五、六个人团结一起,叫一个自由人为他们买一只手摇船。那是很艰难的旅程,没有罗盘针或什么东西,从不晓得暴风雨什么时候来临。假如他们成功了,那是靠运气不是靠好的人事。而他们到哪里去呢?他们不会让他们在委内瑞拉久停的,假如他们在那边登陆的话,会被抓进监狱,然后遣送回去。假如在千里达登陆的话,当局会留他们一星期,供应他们粮食,甚至他们的船不能用了,就给他们另一只,然后送他们走,送出海洋,没地方可去。不,想要逃走是傻事。”

    “但人们还是要逃。”莉迪亚说,“那位医生,他的名字是什么?他们说他在南美洲某处行医,生意不错。”

    “是的,假如你有钱的话,有时可以逃走的,不过假如是在岛上,那又不行了,必须是在开叶内或者圣劳伦特才行。你可以叫一只巴西双桅帆船的船长在海上搭载你,假如他老实的话,他会在海岸让你登陆,而得到相当的安全保护。假如他不老实的话,他就抢走你的钱,把你扔到海里去。不过现在他们要一万两千法郎,那就是说要这个价钱的两倍,因为帮你做成此事的自由人要拿一半做佣金。而你不能身上一文不名就在巴西登陆。你至少必须有三千法郎,谁会有那么多钱呢?”

    莉迪亚问了一个问题,查理又一次询问地看她一眼。

    “但是你怎么能确定,自由人会把送给他的钱交出去呢?”她说。

    “没办法。有时候他不交出去,但他就会在背上被插上一刀结束他的生命,而他知道假如一个可咒的自由人尸体一天早晨被发现了,当局也懒得去管的。”

    “你的朋友刚才说,你本来可以早一点离去的:但你并未这样做,这是什么意思?”

    那矮小的人两肩哀求似地耸了耸。

    “我使自己变成有用的人。队长是一个高尚的人,他知道我工作得很好,而且很诚实。他们不久发现,可以让我单独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为他们工作,我不会碰什么东西的。他答应在我离做自由人还有两年的时间之前,让我回法国。”他投给他同伴一个动人的微笑。“但是我不愿离开这个年轻的无赖。我知道,没有我照顾他的话,他会有麻烦的。”

    “真的,”另外一个说,“我万事感谢他。”

    “他离家时只是一个小孩。他跟我睡邻床。白天他表现得还不错;但是一到晚上,他会哭着找他母亲。我为他感到难过。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对他产生了感情;有一次他在人群中走失了,可怜的小家伙,我必得去找寻他。有些人喜欢对他耍下流,有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常缠弄他,但我把他压服了,从此以后,他们才给他安宁。”

    “你怎么做的?”

    那矮小的人高兴而凶恶地露齿笑着,使他忽然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哪,你知道,在那种生活里,假如有人知道如何用刀子的话,他就会令人起敬。我劈开了他的肚子。”

    查理喘了一口气。那个人讲得那么自然,使人几乎无法相信他没听错。

    “你看,人从九点到五点都被关在寝室里,守卫不进来。老实告诉你,好像他们的生命很值钱。假如在早晨时,发现有个人喉咙被刺一刀,当局也不闻不问,他们不愿听真实的话。所以,你看,我对这个男孩子有一种责任感。我必须教他各样的事。我有很好的头脑,不久就发现,假如你要平易地过日子,唯一的事就是,去做人家吩咐你做的事,不要惹麻烦。统治地球的不是正义,而是强权。而他们已经得到强权,得到权威,有一天可能我们也会得到。然后我们将会有一点中产阶级的样子,但是,那时我们还是要服从。这就是我教他的,我还把我的专业教他,现在他几乎跟我一样是一个好电气匠了。”

    “现在唯一的事就是找工作,”另外一个说,“一起工作。”

    “我们一起历尽沧桑,我们现在不能分离。你看,他就是我全部得到的东西。我没有母亲,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我本来有母亲,但已经死了,我在惹上麻烦时,失去了我的妻子及孩子。女人是母狗。一个人生命中没有爱情很难过活。”

    “而我,我得到了谁?为了生活,我们两个。”

    在把这两个不幸的人连结在一起的友谊中,有某种很动人的成分。这给了查理一种使他有点难为情的得意之感;他会高兴地告诉他们,他认为那是勇敢而漂亮的事,但是他知道,他无法讲出这样不寻常的话。莉迪亚却一点也没有他那种羞怯。

    “我认为没有多少人在他们能逃走时,会为了一个朋友,而在那地狱里停留两年的长时间。”

    那人咯咯的笑。

    “你知道,在那儿,时间刚好是金钱之敌;在那儿一点钱就是很多了,而很多时间并不算什么,你会把六小时视同财产似地贮藏起来,而两年却是不值得一谈的时间。”

    莉迪亚深深地叹息,很容易看出她在想什么。

    “贝格不会在那儿这么长,是么?”

    “十五年。”

    一片寂静。人们可以看出莉迪亚正在费力控制她的情感,她开口时,声音像是爆发似的。

    “你看过他吗?”

    “是的。我跟他谈过话。我们一起在医院。我去割盲肠,我不愿回法国,就在这里得了盲肠炎。他一直在从圣劳伦特筑到克叶内的铁路上工作,他患了严重的疟疾。”

    “我不晓得,我收过他一封信,但他没提过。”

    “在那边每个人迟早都会得到疟疾的,那是不值得一顾的事。他很快就复元,很幸运。医官长喜欢他,他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我指贝格,这样的人并不多。他康复时,他们申请要把他转到医院服务中心。他在那边会很好的。”

    “马塞尔昨晚告诉我,他要你转交给我一个口信。”

    “是的,他给了我一个住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纸张,给了莉迪亚一片上面写着字的纸条,“假如你能够送出一点钱的话,就送到那边。但是记住,他只能得到你送出的一半钱。”

    莉迪亚拿了那片纸,看了看,然后放进提包里。

    “还有什么事吗?”

    “有的。他说叫你不要忧虑,他说情形不会坏到哪里。他正在站稳脚,他会很好的。这是真的,你知道,他不是傻瓜,他不会犯什么错误。他是最会善处倒霉事的人,你会看到,他是非常快乐的。”

    “他怎么能快乐?”

    “人们所能习惯的事很有趣。他有一个爱说笑的习惯,不是吗?他说的话总是使我们发笑,难得他是只看事情有趣一面的人,不会有错的。”

    莉迪亚脸色很苍白,无言地看着地面。年纪较大的转向他的朋友。

    “我告诉你的那件他说的笑话是什么?关于那个在医院里割破可咒的喉咙的家伙。”

    “哦,我记得,是什么呢?我完全忘光了,但是我知道那使我笑得前俯后仰。”

    一阵长长的沉寂,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莉迪亚在沉思焦虑;那两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空空洞洞的,像蒙巴纳斯林荫道卖的机器娃娃,摇了摇,转了转,然后,忽然停了,不动了。莉迪亚叹着气。

    “我想,这就好了,”她说,“谢谢你们来,我希望你们会找到适合的工作。”

    “救世军在尽可能帮忙我们,我期望会有转机。”

    查理从口袋搜出钱袋。

    “我想你们经济也不怎么充裕。我给你们一些钱帮忙你们,直到你们找到工作为止。”

    “这很有用,”那人高兴地笑着,“救世军除了供给我们吃住外,没有帮我们什么大忙。”

    查理给了他们五百法郎。

    “给那小孩保管,他有农夫们储钱的性癖,他要花钱时都要忍受极度的紧张,他能把五法郎变得比世界任何女人所能变的还要多。”

    他们四个人走出咖啡馆,互相握手。在一起谈话的一小时中,这两个人已不再感到羞怯,但在他们走进街上时,羞怯又袭向他们了。他们退缩着,尽可能不惹人注目,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好像怕有人会跃向他们的身体。他们并肩走着,低着头,向后又很快瞥了一眼后,就溜到最近的角落去了。

    “我想那只是我的偏见,”查理说,“但是我不得不说,我在那种人陪伴下感到不自在。”

    莉迪亚没有回答。他们沿着林荫道默默走着;然后默默的吃着中饭。莉迪亚深陷于思绪之中,她的思绪他是可以猜得到的,而他也感到,要跟她小谈的企图不会受到欢迎。除外,也有思想占据着他的心田。他们跟那两个犯人的谈话,莉迪亚问的问题,引发了查理在心中所播种的怀疑,虽然他曾试着把这种怀疑遣开;但自从那时起,它就潜伏在他的意识里了,就像一个没有窗子的屋子里长期关着霉臭味。这使他感到烦忧,并不是因为他被愚弄而介意,而是因为,他不愿去想莉迪亚是一个撒谎者和伪君子。

    “我要去看西蒙,”他吃完午餐时说,“我来巴黎大半是为了来看他,我几乎没看过他一眼。我至少应该去说声再见。”

    “是的,我想你应该去。”

    他也要把剪报以及他借他的文章还给西蒙。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口袋里。

    “假如你下午要跟你的苏俄朋友一起消磨时间的话,我先用车子送你到那儿,怎么样?”

    “不,我要回旅馆。”

    “我不会太晚回去,你知道西蒙谈起话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不会感到烦倦吧?”

    “我不习惯这么多思虑,”她笑,“不会的,我不会烦倦。我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机会很少。自己一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知道没有人会进来————嘿,我再想象不到比这个更奢侈的享受了。”

    他们分手后,查理走到西蒙的家。他知道那时间他可能在家。西蒙听到查理的按铃声,打开了门。他穿着睡衣睡裤。

    “唷,我想你能闯进来。我今天早晨没出去,所以我没穿好衣服!”

    他没有刮胡子,看起来好像没有洗脸。长而直的头发乱乱的,在从穿过北面窗子而来的荒凉灯光照射之下,他那不安定、愤怒的眼睛在苍白而瘦削的脸上看来像煤炭那么黑,眼睛下面有黑色的阴影。

    “坐下,”他继续说,“我今天生的火不错,工作室很温暖。”

    里面是很暖,但是却像以前那样,一片被遗弃及无生气的景象,也未经过打扫。

    “恋爱还在继续进展中吗?”

    “我刚刚离开莉迪亚。”

    “你明天要回伦敦,是吗?不要使她太驱使你。你没有理由帮她的臭丈夫出狱。”

    查理从口袋里拿出剪报。

    “从你的文章里,我判断你对他倒有些同情。”

    “同情,不。我发觉他有趣,就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十足的冷血、无耻的下流痞子。我羡慕他的神经力量。如果换一个环境,他可能是一个有用的人,在革命时期里,像那样一个人,什么也不顾虑,有勇气,不迟疑,可能很有价值。”

    “我想不会是个很可靠的人。”

    “丹东不是说过吗?他说在革命之中,提升到表面上的,是在社会的人渣、恶徒和犯人。在某种工作上人家需要他们,等到他们被用来达到目的后,就被杀掉了。”

    “你的意见似乎斩钉截铁,无法改变。”

    西蒙不耐烦地耸耸他多骨的肩膀。

    “我学习过法国的革命和革命自治政府。俄国人也学习过,他们从里面学了不少东西,但既然我们可以从随后的情事里,所得的教训中受益不少,我们就已经得着了利益。匈牙利乱搞一阵,但苏俄却搞得不错,意大利和德国也做得不坏,假如我们有理性的话,应该能够尽力赶上,甚至超过他们的成功,而避免他们所犯的错误。比拉肯的革命失败了,因为人民饥饿。普罗阶级的兴起,使革命一事变得比较简单了,但是普罗阶级必须吃得饱。要使运输方法充分,食物供给丰裕,必须要有组织。附带一提,这也就使普罗阶级想要藉革命捉住权力,却老是捉不住而落到知识领导分子的小,手里。人民无法统治自己。普罗阶级是奴隶,奴隶需要主人。”

    “你几乎不能再把自己描写成一个良好的民主政体论者了,我敢这样说。”查理说着蓝眼睛里闪动了一下。

    西蒙不耐烦地驳斥了这句讽刺话。

    “民主是空想,是一种不可实现的理想,宣传家把民主悬挂在群众面前晃来晃去,就像你把一个红萝卜拿在一只驴子面前晃来晃去一样。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完全是耍噱头。自由?群众不需要自由,一旦他们得到自由,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服务即他们的责任和快乐;这样他们就得到了所需的安全感。很久以前人家就判决说,唯一有价值的自由是,去做得对的自由,而“对”是靠力量决定的。“对”是一个引发自公众意见,由法律所规定的观念,但公众的意见是,那些有力量坚持他们观点的人所创造的,而法律的许准,唯靠其后之力量。博爱?你说博爱是什么意思?”

    查理对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会儿。

    “哦,我不知道。我想那是一种感觉,觉得我们是一个大家庭里的一分子,而我们在地球上生存的时间很短,最好能大家互相帮忙。”

    “还有呢?”

    “嗯,生活是困难的事,假如我们以仁慈高尚的态度互相对待,那么每个人的生活就会过得容易一点。人有许多错谬但也有许多优点。你越懂得人民,就越会发现他们的美好。那就是暗示说,假如你给他们一个机会的话,他们会在半路上迎接你的。”

    “梦话,亲爱的孩子!梦话。你是伤感的傻瓜。第一、人们并不因你更了解了他们而有所改良;他们不会改良的。那就是人为什么应该仅去认识人,而不要交朋友的道理了。一个你认识的人显示给你的,仅是他最好的一面,他体贴而有礼,他在社会传统的面具之后隐藏他的缺点;一旦跟他亲密起来以后,他就把面具抛掉,你就对他认识得很清楚,而他也不再劳神去伪装了;然后你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卑贱、浅薄、脆弱、堕落的人,假如你不知道,那就是他的性格,你会大惊特惊的,而去诅咒他却是件愚蠢的事,就如同因为豺狼掠夺或者因为眼镜蛇袭人,而去诅咒牠们那样愚蠢。因为人的本质是自我主义的,自我主义是他的力量,同时也是弱点。哦,在我两年的报界生涯里,我对人性懂得很多了。虚荣、小心眼、无耻、贪婪、双重面、下贱。他们会互相出卖,并不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是纯粹罪恶之举。为了暗中破坏对手的成功机会,他们的诡计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为了争得一个头衔或地位,他们是没有什么屈辱不接受的;而不仅是政治家这样而已;律师、医生、商人、艺术家、文学家也一样,他们渴求名声四传,他们会去奉承和谄媚一个微不足道的新闻记者,以便在报上得到好评。富人为了得到用不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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