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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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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巡官希特离开后,维罗克先生便在会客室里走来走去,并不时地从门缝里窥视妻子的情况。“她都知道了。”他暗自说。看到妻子很悲痛,他很同情。不过,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给予了某种程度的满意。维罗克先生没有一颗伟大的心灵,却能拥有一份温柔。过去,每当他想到必须要把噩耗告诉妻子时,他就感到浑身滚烫。如今,总巡官希特帮助他完成了这项任务,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结果是不错的。如今他要做的是去抚慰妻子的悲伤。

    维罗克先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付死亡,死亡是灾难,没有高超的思辨能力或流利的口才是难以说清楚的。维罗克先生从来没有想到史蒂夫会突然死亡,他根本不想让他去死。史蒂夫死了,比活着更加讨厌。

    维罗克先生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好理由,他不打算把理由建立在史蒂夫的智力缺陷上,因为谈论智力问题有时很容易误导人。他的理由是这孩子太顺从、太虔诚。虽然维罗克先生不是什么心理学家,但他对史蒂夫的盲信程度是有正确估计的。他竟然希望史蒂夫按照指示从天文台的围墙走开,然后去与他的好姐夫维罗克先生会合,会合地点在公园外面。这条路线维罗克先生事先教史蒂夫走了几次。史蒂夫有15分钟去完成这个任务,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十足的笨蛋放置好雷管并逃走。此外,教授也保证至少有15分钟的时间。但史蒂夫单独走后5分钟就摔倒了,维罗克先生的精神也被震碎了。他预想了所有可能情况,就是没有想到史蒂夫会摔倒。他预想史蒂夫迷路了,结果史蒂夫找到了警察岗哨或救济院。他预想史蒂夫被警察逮捕了,但他不怕这种情况,因为他十分相信史蒂夫的忠诚。他在许多次的散步中仔细地灌输给史蒂夫保持沉默的必要性。维罗克先生像个逍遥派哲学家,在带着史蒂夫在伦敦走街串巷,在谈话中用微妙的推理,成功改变了史蒂夫对警察的看法。从来没有一个智者有这么听话的学生。维罗克先生开始喜欢上这个男孩子,因为他表现出非常明显的顺从和崇拜。无论如何,他没有预见到警察能如此快地追踪到家里。他根本没有想到妻子会出怪招,把家庭地址缝在那孩子大衣的领子里。人不可能预见到所有事情,这就是妻子为什么说不必担忧史蒂夫走失的原因。她向他做出了保证,史蒂夫肯定会回来的。不错,史蒂夫确实回来了,而且是回来复仇的。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维罗克先生疑虑地低语道。她是不想麻烦他照看史蒂夫?她很可能是好意。只不过她应该告诉他都采取了怎样的预防措施。

    维罗克先生在店铺柜台后面来回走动着。他不想用刺耳的责备压倒妻子,因为他心中没有责备之意。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使他皈依成了一名宿命论者,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他说:

    “我不想害那孩子。”

    丈夫的声音让维罗克夫人浑身发抖,她仍然捂着脸。这位深受已故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信赖的间谍,用阴郁的、凝固的、迟钝的眼光望着她。那撕碎的报纸仍然丢弃在她的脚边。报纸告诉不了她多少情况。维罗克先生感到有必要告诉妻子一些情况。

    “是那个该死的希特的缘故吧?”他说,“他让你烦恼了。他是个畜生,随便跟女人说话。我都不敢想如何告诉你实情。我在柴郡奶酪的小营业厅里待了几个小时,一直在想最好的方式。你知道我绝对不会伤害那孩子。”

    维罗克先生这个间谍,此时确实在讲实话。炸弹提前爆炸,给他的夫妻感情带来最大的冲击。

    “我坐在那里想念你,一点都不快乐。”

    他又看到妻子的肩膀在微微抖动,这使得他深受感动。由于她一直捂着脸,他觉得最好让她单独待一会儿。想到这,维罗克先生又退回了会客室,会客室的煤气灯仍然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一样发出这轻柔颤动的声音。维罗克夫人是个好妻子,特意在餐桌上留下冷牛肉、切肉刀、叉子、半条面包,供维罗克先生作为晚餐。他马上就看到了这些东西,切了一片面包和牛肉,开始吃晚餐。

    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食欲,并非因为他为人残酷无情。维罗克先生那天早晨就没有吃东西,空着肚子就走了。他不是个很能干的人,那天他感到忐忑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他吃不下任何食物。米凯利斯居住的小农舍就跟监狱一样缺少食物,这位假释犯只靠牛奶和面包屑生存。另外,当维罗克先生到了小农舍的时候,米凯利斯已经吃完了简朴的早餐,上楼去了。他深深陷入写作的辛劳和愉快中,连维罗克先生在小楼梯上的大喊大叫都没有理会。

    “我要带这个小家伙回家住一两天。”

    实际上,维罗克先生没有等米凯利斯回答,立即就离开了小农舍,后面跟着顺从的史蒂夫。

    如今,行动结束了,意外事故迅速剥夺了他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维罗克先生感觉自己体力极度空虚。他切了牛肉和面包,站在餐桌旁边就狼吞虎咽起来,不时偷看一下妻子的情况。她还是一动不动,这让他无法舒服地思考。他再次走进店铺,站到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她那种被悲愤笼罩的脸使维罗克先生心神不安。他当然知道妻子会非常烦恼,但他希望她能重新振作起来。在眼前这次证明了的自己宿命的危机中,他非常需要她的帮助和忠诚。

    “我无能为力,”他说道,语调中带着阴郁的同情,“温妮,我们要为明天着想。在我被捕后,你需要多保重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维罗克夫人的胸脯痉挛地隆起来。这让维罗克先生感到不安。在他看来,目前的这种新情况对他俩影响最大,所以他俩必须要保持镇定、果断等心理状态,不能过度悲伤,那是不符合目前情况的心理紊乱。维罗克先生是个很善良的人,他能回家,就是打算任凭妻子发泄对弟弟的感情。但他不理解妻子对弟弟的那份感情的性质和深厚程度。不过,就这点而言,他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只有放弃自我才能理解。他感到震惊和失望,他的言语传递出某种粗野的语气。

    “你应该看我一眼。”他等了一小会儿后说道。

    维罗克夫人回答仿佛是钻过她捂着脸的手才发出来的声音,声音像死人发出来的一样,差不多到了令人可怜的地步。

    “只要我活着,就不想再看到你。”

    “什么!”维罗克先生吓了一跳,因为这番话仅听字面意思就够吓人的。这显然是不理智的,只是在夸大悲伤的程度。他用夫妻间的宽容掩盖了妻子的不理智。维罗克先生的思维缺少一定的深度。他有一种错误的观点,他认为人的价值是自身固有的,所以他不能理解史蒂夫在维罗克夫人眼里的潜在价值。他认为她对史蒂夫的死反应太过分了。都是该死的希特惹的祸,他干吗要惹恼这个女人?但不能再让她这样了,这样对她不好,她会因此而发疯的。

    “喂!你在店铺里不能老是这样待着。”他假装严厉地说,语气中确实有一定成分的真气愤,因为他有重要的事今晚要做决定。“随时可能有人来。”他补充了一句,然后继续等待。一看没有效果,他甚至想到一死了事。他改变了语调。“嘿!这样不能使死人复活。”他轻轻地说,心想把她抱在怀里。他对妻子既感到不耐烦,但同样又有同情心。这时维罗克夫人又战栗了一阵,但那可怕真相的力量仍然无法感动她。最后,维罗克先生本人却被感动了。他想得很简单,以为只要强调自己的人品,妻子就能情绪缓和下来。

    “要讲道理,温妮。如果你失去我,那将会如何?”

    他似乎觉得妻子此时应该大哭才正常,但她没有任何动静。她身体向后靠了靠,平静得让人难以理解。维罗克先生心跳开始加快,变得恼怒起来,就是那种想提出警告的样子。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说:

    “别傻了,温妮。”

    她没有任何表示。如果看不见女人的脸,根本无法跟她谈任何事。维罗克先生抓住妻子的手腕,但她的双手似乎被胶粘上了。他使劲一拉,她则身体向前一扑,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他吃惊地发现她竟然如此虚弱,于是企图把她拉回椅子上,可这时她却突然挺直了身子,摆脱了他的手,跑出店铺,穿过会客室,跑入厨房。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他仅隐约看到她的脸和眼睛,他发现她没有看他一眼。

    这场争斗看上去是为一把椅子,因为妻子刚走,维罗克先生就坐在了椅子上。维罗克先生没有用手去捂着脸,但脸上笼罩着阴沉的沉思。蹲监狱恐怕不可避免,他并不希望逃避。监狱像坟墓一样可以逃避非法的报复,考虑到这个优势,监狱是充满希望的地方。按照他的预想,在服刑一段时间后,争取早释,然后去海外的什么地方,由于行动有可能失败,他已经有所考虑。果然失败了,但不是他害怕的那种失败。当时已经很接近成功了,具有不可思议的效率,可以用来吓唬一下弗拉基米尔先生,制止他的凶狠嘲笑。至少维罗克先生是这样看的。那么他在大使馆内的声望就会提升得极高——无奈,他的妻子很不幸地想到了在史蒂夫的大衣里缝上了家庭地址这个办法。维罗克先生不是傻瓜,很快就发现自己对史蒂夫有影响力的突出特点,不过他并不理解这种影响力的根源——两位焦虑的妇女向史蒂夫反复灌输说他具有过人的智慧和善良。在维罗克先生所做的所有预见中,他正确地预见了史蒂夫的忠诚本性和盲目的判断力。那个他没有预见到的结果真的把他吓坏了,因为他是个善良的人、多情的丈夫。从其他角度看,这是个优势。没有什么比永恒的死亡考虑得更周全。坐在柴郡奶酪店的小业务室里,维罗克先生感到迷惑和害怕,他只能承认这点,因为他的感受力无法抵挡他的判断力。史蒂夫被残暴地炸碎了,虽然让人感到烦恼,但确实是个成功。道理很简单,虽然把一堵墙炸塌不是恶毒的弗拉基米尔先生的目标,但能产生精神效应。考虑到维罗克先生所遭受的麻烦和悲痛,可以肯定地说效果已经有了。然而,最让他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当他回到布雷特街准备休息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在噩梦中挣扎着想保住自己地位的人,以信奉宿命论者的精神状态接受了这次打击。他失去自己的地位,并非因为什么人犯了错误,而是因为发生一件小事。这就好像在黑夜里走路,踩在一块橘子皮上,结果把腿给摔断了。

    维罗克先生疲惫地喘了一口气。他没有怨恨妻子。他想到,他们把我关起来以后,她仍然需要照看这间店铺。他还想到,妻子可能最初会很思念史蒂夫,他非常担心她的身体和精神健康。她如何才能抵御孤独呢?那时她在家里会是绝对的孤独。当他被关起来的时候,感情崩溃对她不利。店铺会怎样?店铺是财富。虽然他认为自己做间谍的事业无法挽救地完蛋了,但不认为自己彻底毁灭了。这间店铺必须为妻子保护好。

    妻子躲在厨房里,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声音,这让他感到害怕。如果她母亲在身边该有多好啊!但那个愚蠢的老女人走了——维罗克先生对此感到既生气又沮丧。他必须要与妻子谈一谈。他要告诉她,男人在某些情况下会变得绝望。不过,他没有把这点说给妻子听,因为他还有控制力。

    无论怎样,他很清楚,晚上无法正常经营了。他起身把临街的大门关上,又把店铺里的煤气灯熄灭了。

    在确保了家庭安全之后,维罗克先生走进会客室,向厨房内张望。这时维罗克夫人正坐在可怜的史蒂夫平时晚上画圆圈时坐的地方,就是坐在这个地方,才华横溢的史蒂夫用纸和笔画出无数个圆圈,暗示着混乱和永恒。她趴在桌子上,头枕着合拢的双臂。维罗克先生站在她背后沉思着,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过了一会儿,他走出厨房的门。对现实世界缺少好奇心,是维罗克夫人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几乎能达到鄙视现实的地步,但她的家庭和谐却建立在这个态度之上。她的这个态度使别人极难与她联络感情,但这个悲惨的必要性如今真的产生了。维罗克先生痛苦地感觉到了这个困难。他像往常一样围着会客室的桌子走起来,如同笼子里的一头老虎。

    好奇是展示自我的形式,一贯不好奇的人总是留给别人神秘的感觉。维罗克先生每次走过房门,都要焦虑地看妻子几眼。这并非他怕她。维罗克先生幻想着他仍然被那个女人爱着,但他俩之间没有形成袒露心声的习惯。在他的心理顺序中,袒露心声被安排得很靠后。即使有袒露心声的意愿,他需要袒露给妻子的是自己隐约感到的东西:他心中有了致命的念头;那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逐渐地膨胀,最后变成了脑海里一种真实的存在;接着又变成一股不受约束的力量,甚至能向他提出心理暗示。他无法告诉她,有一张肥胖、机智的、胡子刮得精光的脸不断地在折磨着一个男人,为了摆脱这种折磨,这个男人想出了一条最野蛮的权宜之计,竟然是利用一个孩子的智慧。

    当维罗克先生再次走到门口的时候,脑海中一下浮现出那个大国使馆的一等秘书的形象,他怒气冲冲地向厨房里望去,拳头紧握着,对着妻子说:

    “你不知道我要对付的是怎样的一个畜生。”

    他又围着桌子走了一圈,当他再次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站在两级台阶上怒目而视。

    “那是头愚蠢的、喜欢吵闹人的、危险的畜生,毫无理性——我为他们干了这么多年了!像我这样的人,我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为他们干。你不知道,好吧,让我告诉你。如果我告诉你,在我们结婚的这7年里,时刻有一把匕首插入我身体的危险,那样好吗?我不是一个让爱我的女人担忧的男人。你完全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维罗克先生又愤怒地在会客室里走了一圈。

    “这头恶毒的畜生,”他再次站在门口了,“看着我掉进阴沟饿死,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把这看作一场该死的笑话。像我这样的人!喂!这个世界上最有地位的人,今天还能用两条腿走路,那要感谢我。姑娘,那才是你跟他结婚的人!”

    他看到妻子坐起来了,维罗克夫人把手臂仍然平放在桌面上。维罗克先生看着她的后背,仿佛他能看见他说出的辞藻有了效果。

    “在过去11年里,没有一桩谋杀案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参与其中的。我曾经派出十几名衣袋里带着炸弹的革命者,但都在跨越国境线时被抓住了。那位老男爵知道我对他的国家的价值,但突然冒出了一头蠢猪——这头无知的、傲慢的蠢猪。”

    维罗克先生缓慢地走下两级台阶,走进了厨房,从碗柜上拿起一个平底玻璃杯,抓在手里,走向水池,没看妻子一眼。

    “那位老男爵绝对不会恶毒到让我早晨11点钟去见他。这座城市里肯定有几个人,如果他们看见我走进大使馆,早晚会毫无顾忌地敲碎我的脑壳。在没有什么理由的情况下,用这种办法暴露像我这样的人,简直是既愚蠢又危险。”

    维罗克先生打开水龙头,连喝三杯水,水从喉咙而下,平息了他心中的怒火。弗拉基米尔先生的举止就像一把热烙铁,把他的机体烧焦。他不能容忍这种背信弃义的举止。这个从来不愿去做社会下层艰苦工作的人,却不知疲倦地用尽全身力气去工作了。维罗克先生身体里有的是忠诚。他一直对自己的雇主很忠诚,因为这样社会才能稳定——也为了他的爱情——当他把水杯放在水池里的时候,这点此时变得非常明显,他转过身子说:

    “如果我不是为了你的话,我会勒住那畜生的脖子,让他的脑袋撞壁炉。我打败那个粉脸、没胡子的家伙就如同……”

    维罗克先生没有把话说完,仿佛已经没有必要说最后的结论。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向这个从来不过问他的事的女人袒露心声。由于眼前的这件事太奇异,加之袒露心声被唤起的热情既有力量又重要,于是史蒂夫的命运就被赶出了维罗克先生的思维。过去,在维罗克先生的思维里,那个口吃孩子的一生充满了恐惧和愤恨,他生命的结局非常暴力。如今,这幅思维图像暂时消失了。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他看到妻子那怪异的凝视眼光时,他感到了惊骇。妻子的凝视并不野蛮,也并不盲目,但凝视点很奇怪,妻子的凝视令他感到不满,因为凝视点似乎是在维罗克先生身后的什么地方。这点让维罗克先生感受强烈,他回头看了看。他的身后没有什么,只有一堵白墙。温妮的好丈夫没有看到白墙写着字(根据《旧约》,伯沙撒王宴请群臣,宴会厅的白墙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字,预示伯沙撒王的命数已尽)。他又把目光转向妻子,带着某种强调的口吻重复说:

    “我会勒住他的脖子。听我说实话,如果不是我想起了你的话,我不把那个畜生勒个半死,我绝不会放手的。你以为他会急得叫警察吗?他不敢。你知道他不敢,对吧?”

    他故意向妻子眨了眨眼。

    “不知道,”维罗克夫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没有看他一眼,“你在说什么?”

    一股强大的挫折感涌向维罗克先生,这是因为他身心疲惫的缘故。他这一天非常繁忙,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处于极度的忧虑状态,结果仍然是出乎意料的灾难,维罗克先生那深受暴风雨折磨的心灵渴望休息一下。他的间谍生涯就此结束了,没人能预见到这点。如今,他终于可以睡一觉了,但看到妻子的样子,他开始怀疑他是否真能入睡。她对这件事的反应异常强烈——这不像她平时的风格。他努力地想说点什么。

    “亲爱的,你必须振作起来,”他说,语气中充满了同情,“过去的事无法挽回。”

    维罗克夫人稍稍一怔,但她那惨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动静。维罗克先生没有看着他,继续说着笨拙的话。

    “你快上床睡觉吧,大哭一场就好了。”

    这不是什么建议,是人类的经验。有一个广泛认同的观点,女人就是水蒸气,情绪一来准下雨。如果史蒂夫躺在自己的床上,维罗克夫人怀抱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那么很可能她会悲痛欲绝、泪如雨下。维罗克夫人像普通人一样,在大部分悲剧结局下都能逆来顺受。她“不想太上心”,她知道这件事“禁不住推敲”。但如今的情况不同了,虽然在维罗克先生眼中史蒂夫仅是这幕悲剧中的一个插曲,但史蒂夫令人哀痛的结局榨干了她所有的泪水。结果就好像是她眼前有一块极热的烙铁在烘烤;与此同时,她的心冰冷得变成一块冰,使她的身体内部发生战栗,她的面容变得冰冷、沉静,紧盯着一堵没有写着字的白墙。一旦维罗克夫人放弃了她往日矜持的生活态度,就变得急躁起来,充满了雌性本能的暴力,虽然她的脑袋一动不动,但一系列想法却一直在思维里转悠。这些想法仅是浮现在脑海里,不是用来表达的。维罗克夫人平时无论在公共场合或家里,说话都不多。此时,她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所以既愤怒又沮丧。在她眼中,在史蒂夫还是个小孩起,她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关心生存有困难的史蒂夫。这样的生活目的非常单纯,与神灵感应形成崇高的统一,像为数不多的几个圣人一样给人类的思想和感情产生影响。但维罗克夫人没有高贵和宏大的想象力,她看到自己身在一栋“商业大厦”已被遗弃的顶楼上,在一根蜡烛的照耀下,她把那孩子放到一张床上。顶楼的屋顶下一片黑暗,但楼下街上的路灯和雕花玻璃却闪耀着光芒,如同仙境一般。在维罗克夫人的幻想中,只有这里才能看到庸俗华丽的景象。她记得给史蒂夫梳头和戴围裙的情形——她自己当时也戴着围裙,这是一个小生命对另一更小、更容易受惊的小生命的抚慰。她看到了自己替史蒂夫挨打的情景(经常打在她头上),还看到了自己绝望地把门关上去抵挡怒气冲冲男人的情景(没能坚持很久)。有一次还扔过来一根拨火棍(没能扔太远),那是在一次雷鸣般的发怒之后扔过来的,紧接着是一片无语的可怕寂静。当这些时隐时现的暴力场面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时候,还伴随着粗俗的叫骂声,叫骂声来自一个做父辈的自尊心受辱的男人,他在诅咒自己的孩子时称“一个是淌口水的白痴,另一个是邪恶的女魔鬼”。这是她父亲几年前骂她的话。

    像遇到鬼了一样,维罗克夫人又听到了这些骂人的话,接着贝尔格莱维亚区那栋大房子的可怕阴影降临在她的肩膀上。那是个令人心碎的记忆,她仿佛又看到有数不清的早餐盘子需要在楼梯里搬上或搬下,为了一便士的小钱无休无止地争吵,有无数的垃圾要扫,掸土,擦洗,从地下室到阁楼。行动不便的母亲,拖着肿胀的双腿,摇摇晃晃地在肮脏的厨房做饭,可怜的史蒂夫,忙着在洗涤室为绅士们擦皮鞋,他似乎意识不到他们这一家的所有辛劳都是为他,他才是家里的小皇帝。她的记忆里还有伦敦炎热夏季的气息,核心人物是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自己在星期日才舍得穿的好衣服,黝黑的头上戴着草帽,嘴里衔着一个木制烟斗。他有和蔼欢愉的性格,幻想着在生活的绚丽航程中寻找到一位伴侣,但他的船太小了。小船上只有划桨的位置可供女伴坐,没有剩余位置供旅客坐。他没能走进贝尔格莱维亚区的那栋大房子的门槛,只能继续随波逐流,而温妮只好把充满泪水的双眼转移到别处。他不是房客,是维罗克先生。维罗克先生,懒散,起床很晚,非常善于躲在被褥下说笑话,但那双缀着笨重眼睑的眼睛中流出令人痴迷的闪光,并且他衣袋里总是有钱。在他懒散的生命河流中,没有任何类似于火花的闪耀。那河流穿过的都是些诡秘之处。但他的船似乎是个宽敞的地方,他的沉默寡言和宽宏大量很容易接受要上船的旅客。

    维罗克夫人继续着她的回忆。她忠实地为史蒂夫这7年的安定生活付出着代价;从安宁变成亲密,再变成家庭氛围,她的家庭氛围就如同一潭平静的水库,既静止又深厚,即使奥西彭偶尔来打扰,那平静的氛围仍然不会出现抖动。这位身材健壮的无政府主义者,有一双不知羞耻的诱惑人的眼睛,他的眼光中有一股引人堕落的清晰欲望,只要女人不是绝对的傻子,都获得足够的暗示。

    自从维罗克夫人在厨房里听到最后一句话至此刻,才过去了几秒钟的时间,而她已经开始回忆近两周来的情形。她的瞳孔大张,看着丈夫和可怜的史蒂夫并肩从店铺走向布雷特街。这一幕并非真实,完全是维罗克夫人依靠自己的才华创造出来的。这幕幻象中的现实,既不优雅,也没有魅力,没有美丽,几乎不符合普遍的艺术标准,但体现出来感情的连续性和坚韧的目的性,这点很值得人钦佩。这最后的一幕就像是塑料浮雕一样逼真、细致,重新复现了她极度虚幻的生活,维罗克夫人被这一幕压迫得发出一阵痛苦的咕哝声,那令人胆寒的咕哝声逐渐消失在她苍白的嘴唇上。

    “本该是一对父子。”

    维罗克先生停下脚步,抬起痛苦万分的脸。“你在说什么?”他问道。没听到回答,他又开始踏着沉重的脚步徘徊起来,听上去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他恶狠狠地挥动了肉墩墩的大手,咆哮道:

    “是的,就是大使馆的人,就是那帮人!不用一周的时间,我要他们中的几个宁愿到地下20英尺的地方躲着。怎么样?”

    他低着头看着两侧。维罗克夫人凝视着白墙。一堵白墙——墙上什么都没有,是个非常适合于用头撞墙的地方。维罗克夫人仍然坐着,一动不动。她保持一种寂静状态,这种寂静状态只存在于绝对的震惊和绝望的人身上。比如,夏日的太阳背信弃义突然熄灭了,地球上一半人就会处于这样的寂静状态。

    “大使馆,”维罗克先生又开口了,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显露出饿狼一般龇牙咧嘴的凶相。“我希望能拿着一根棍子钻到大使馆里待半小时,我把他们打得不剩一根好骨头。不用担心,我是想给他们点教训,别想把我这样的人丢弃在街边饿死。我还能说话,我要告诉全世界我为他们做的事。我不怕,我无所顾忌。真相会大白于天下,他们得留神。”

    维罗克先生渴望报仇的心理,从这几句话中可以看出来。他要报仇合情合理。报仇非常符合维罗克先生的天性。他不仅有能力报仇,还能很容易地适应他的生活方式,因为他无时无刻地在用秘密的、非法的手段背叛他的同胞。无政府主义者和外交官对他来说都一样。维罗克先生在本性上就不尊重他人,他蔑视周围的所有人。作为一个革命无产阶级分子——他确实是——他养成了一种极端的阶级仇恨。

    “世上没什么能拦得住我。”他又补充了一句,接着停顿下来看着妻子的反应,而她仍然盯着那堵空旷的白墙。

    厨房里的沉寂仍然在继续,维罗克先生感到失望。他盼望妻子能说点什么。但维罗克夫人的嘴唇沉着得就像往常一样,保持着雕塑般的固定,就如同她脸上其他部分一样。维罗克先生确实是失望了。不过,他意识到眼前的情况不要求她说什么。她是个话很少的女人。由于几个涉及他心理本质的原因,他倾向于信任委身于他的女性。所以,他信任他的妻子。他与妻子之间的关系很协调,但并不细致。那是一种默许出来的协调,非常符合维罗克夫人的自闭和维罗克先生的思维习惯,就是那种既懒散又诡秘的习惯。他俩总是避免深入追究事实真相和行为动机。

    从某种程度看,这种谨守反映了他俩之间的相互信任,但同时也说明他俩之间的亲密具有一定不明确成分。任何亲密的关系都不是完美的。维罗克先生假定妻子了解他,但此刻他希望听一听她的真正想法。妻子的话肯定有抚慰作用。

    维罗克先生没有能得到他希望的抚慰,其中的原因有几个。有生理方面的原因:维罗克夫人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她分辨不出尖叫与沉默之间的区别,她本能地选择了沉默。温妮是性情沉默的人。此时,她整个人都瘫痪了,因为她被思绪霸占着。她的面颊惨白,嘴唇是灰色的,她的寂静令人惊讶。虽然她没有看着维罗克先生,但心里却在想:“这个男人把那孩子带走杀死了。他把那孩子从家里带走杀死了。他把那孩子从我身边带走杀死了!”

    此时维罗克夫人的身心,就是被这些似是而非的、令人疯狂的思绪折磨着。那些折磨她的思绪,她的血管里有,她的骨骼里有,甚至她的头发根部也有。她在精神上采取了《圣经》的悲恸方式——用手捂着脸,衣服凌乱,头脑里充满了哀悼和悲叹声。但她的牙齿在激烈地战栗着,无泪的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烈火,因为她不是百依百顺的附庸。她给予弟弟的保护,究其根源,包含了凶猛和愤慨的成分。她必须像个武士爱弟弟,她要为弟弟而战——甚至跟自己做斗争。失去了弟弟是痛苦的战败,战败包含了非常痛苦的感情。这不是普通的致命一打击。把史蒂夫从她身边夺走的不是死神,而是维罗克先生。她眼看着维罗克先生把史蒂夫带走,维罗克先生也看到了她,连手都没有扬一下。她竟然让他把史蒂夫带走了,当时她就像个傻瓜,而且是一个瞎了眼的傻瓜。可是,在他杀害了那孩子后,他竟然还回家了,就像其他男人回家找妻子一样……

    从她紧锁的牙关里,维罗克夫人对着墙壁说:“我还以为他感冒了呢。”维罗克先生听懂了妻子说出的这几个字。

    “没事,”他生气地说,“我很心烦。我心烦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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