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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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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维罗克夫人缓慢地转动着头颅,把凝视的目光从墙壁转移到丈夫身上。维罗克先生把指尖放在嘴唇间,正看着地面。

    “我无能为力。”他喃喃而语,并让手垂了下来,“你必须振作起来。你需要彻底恢复理智。是你把警察引到家里来的。算了,我不打算再说这件事,”维罗克先生宽宏大量地说道,“你不了解实际情况。”

    “我没有把警察引来。”维罗克夫人用喘气一样低的声色说,就好像尸体在说话一样。维罗克先生抓住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指责你,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一旦把门锁好,我就能安全地与你说话了——你明白啦。你必须让我离开你两年时间,”他继续说着,语调中有一种真诚的关切,“你的生活会比我容易一些。你有事可做,而我——哎,温妮,你必须保证这个店铺继续运作两年时间。你有足够的能力做到这点,你很聪明。如果到了该把这间店铺卖出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你要非常小心谨慎,警察会时刻监视你。你必须尽可能地狡猾行事,像坟墓一样封闭。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不想一出门便被人敲碎脑袋或尖刀插入背部。”

    维罗克先生说这番话,是为了应对未来的问题,为此他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深谋远虑。他的声音很冷静,因为他对局势有正确的判断。他不希望发生的事都逐一发生了,未来必须小心谨慎。他此前出现的判断失误,很可能是暂时的,因为他是被弗拉基米尔先生刻薄的蠢话吓怕了。年纪四十以上的人,因为害怕丢失工作,出现精神紊乱现象是情有可原的,对政治间谍来说,这点具有特殊意义,因为他们的职业安全来源于别人的价值判断或大人物的尊重。维罗克先生的判断失误情有可原。

    如今事情败露了。维罗克先生仍然很冷静,但他很不高兴。如果一名间谍不顾自己秘密工作的性质,竟然想去报仇,并想把自己的成就在公众面前展示,他实际上就变成了绝望和残暴的典型。维罗克先生并没有过度地夸大危险,他试图把实情告诉妻子。他重复说他不想让革命分子弄死他。

    他紧盯着妻子的双眼。那女人的瞳孔张得大大的,并把他投射过来的眼光统统吸入深不可测的深空。

    “我太喜欢你的眼睛了。”他说道,并紧张地笑了一下。

    维罗克夫人那苍白的、呆滞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在完成了对过去的追忆后,他不仅能听到丈夫的说话声了,还能理解话的意思了。由于丈夫的话与她的精神状态不匹配,所以她只感到稍微有点窒息。维罗克夫人的精神状态很简单,这是个优点,但这个状态很不稳定,因为仅受控于一个固定想法。她头脑中的每一处隐蔽处和每一道裂缝都充斥着一个想法,这个与她贴身生活了7年的男人,从她的身边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带走了,目的就是杀死那孩子——她无论在肉体上和心灵上都已经习惯于这个男人了。那个她信任的男人把那个孩子带走杀死了!一个静止不动的想法,虽说其形式、存在的物质基础及其影响有普遍性,甚至能改变死气沉沉事物的外部特征,但这个想法本身才是奇迹的根源所在。维罗克夫人静止地坐着。维罗克先生的肉体正不断在她的想法前走来走去(仅局限于厨房里),他戴着熟悉的帽子、穿着熟悉的大衣,他皮靴子混乱践踏着她的思维。他可能在说话,但维罗克夫人的想法在大多数时间内屏蔽了那说话声。

    然而,她有时能听见那说话声。几个相关的词能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几个词的含义是给她希望的。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维罗克夫人的瞳孔就不会聚焦在远处的固定点,而是跟着丈夫在运动,并伴随着忧郁和令人费解的关注。维罗克先生对自己所从事的秘密职业是很了解的,所以他很成功地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他真的相信他能很容易地躲过革命分子愤怒的匕首。他以前夸张了这些人的愤怒的程度和势力范围(因为他的职业原因),致使他产生了很多幻觉。为了避免过度夸张,就必须开始仔细评判他知道,再过两年,谁也不会再记得他的功绩和败绩——这需要漫长的两年时间。他非常乐观地对妻子做了第一次袒露心声,因为他很信任她。他还认为发誓是个好办法,要把能发的誓言都发出来。这有助于帮助那个可怜的女人恢复信心。从监狱里释放出来,这可是一件与他的一生经历相符合的事,这件事会是相当秘密的,他俩立即就会销声匿迹。至于如何掩盖行踪,他请妻子信任他。他知道如何做这件事,因为魔鬼本人……

    他挥舞着手,他似乎在自夸。他就是希望能重新给她信心。这是个良好的心愿,但维罗克先生很不幸,因为他的听众并不想听他说的。

    但他的大部分言辞,都在维罗克夫人的耳朵边流逝掉了,只剩下他那越来越自信的腔调。如今她听进去了什么呢?由于她保持着固定的想法,她听进的话能有好处或坏处吗?她用忧郁的眼神跟随着那个断言自己无罪的男人——就是这个男人,他把可怜的史蒂夫从家里带到某处杀害。维罗克夫人不记得确切的地点,但她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

    维罗克先生用夫妻间那种柔和的语调,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信念,他俩未来有很长一段好日子要过。他没有谈及具体的实现方式。未来的生活肯定是安静的,仿佛是在树荫下相互依偎着,躲藏在人群构成的草丛中。非常中庸,类似于紫罗兰。用维罗克先生的话说:“低调生活。”当然,要远离英格兰。不清楚维罗克先生心目中的地点是在西班牙还是南美,但肯定是要去海外。

    最后这个词,传进了维罗克夫人的耳朵里,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个确切的印象。

    这个男人想去海外。这个印象与她脑海中的其他印象之间是完全隔离的;由于维罗克夫人思维习惯的作用,她立即机械地问道:“那史蒂夫怎么办?”

    这类似于一种遗忘症,但她立即意识到不必再为这段冤情感到焦虑。永远不必了。那可怜的孩子被带走杀害了,那可怜的孩子死了。

    意识自己竟然把一件震撼人心的事给遗忘了,这刺激了维罗克夫人的理智。她开始形成一些能让维罗克先生吃惊的结论。她如今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留在那厨房,留在这栋房子里,完全没有必要与这个男人住在一起——因为那孩子已经永远地走了,没有任何必要了。想到这里,维罗克夫人站了起来,仿佛是个弹簧。但她看不出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留恋。她被万事皆空的思想控制着。维罗克先生用丈夫般关切的目光看着她。

    “你现在比较正常了。”他紧张地说,但他的这种乐观马上就把妻子眼睛中的某种特殊的阴暗所打破。此时此刻,维罗克夫人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与世俗世界的所有联系。她获得了自由。她与现实生活的联系,是由站着的那个人实现的,如今这个联系终止了。她是个自由的女人了。如果她的这个看法让维罗克先生察觉到,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在情感问题上,维罗克先生是很粗放的,只要有人爱他就行。在这个问题上,他的道德观是与他的虚荣心保持一致的。在贞洁和法律方面也应该如此。他变老了,变胖了,变沉重了,变得不那么具有爱情的魔力。当他看到维罗克夫人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厨房,他失望了。

    “你要去哪里?”他用尖锐的声音问道,“上楼吗?”

    维罗克夫人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到这句话,立即转过了身子。这是一种因害怕而产生的谨慎,她害怕那个男人赶过来抓住他,于是她微微点头(站在两级台阶之上),嘴唇微微动了动。对自己婚姻关系仍然表示乐观的维罗克先生还以为那是一记惨淡的微笑呢。

    “这才对,”他生硬地鼓励道,“你就是需要安静地休息。去吧,我马上就会去找你。”

    维罗克夫人这个自由的女人此时仍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好僵硬地服从他的建议。

    维罗克先生看着她消失在楼梯上。他失望了。如果她走过来投入他的怀抱,他会更满意一些。但他是慷慨大方的人,温妮总是很含蓄、沉默。维罗克先生本人也不太喜欢爱抚和情话,但这个晚上很特别。此时此刻,男人最需要女人用明确的同情和爱情给予支持。维罗克先生叹了口气,把厨房的煤气灯熄灭了。他对妻子的同情是真挚的、强烈的。站在会客室里,他想到了她未来会异常孤独,想到这,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在这样的心境下,维罗克先生思念起已经脱离尘世的史蒂夫。他对史蒂夫的死是悲伤的。那个小家伙如果不是愚蠢地炸死自己的话,那该多好啊!

    他感到饥饿难忍。即使是比维罗克先生更加健壮的探险家在完成了一趟危险的探险活动后,照样会饥饿难忍。那块烤牛肉,摆在桌子上似乎是史蒂夫葬礼上的祭品,终于让他看见了。维罗克先生要吃掉那块牛肉,他粗野地吃了起来,肆无忌惮地,没有风度地,用锋利的切肉刀切成几大块,不配面包,直接把牛肉块吞下去。吃着吃着,他突然意识到没有听到妻子在卧室里的脚步声,他本该能听到那脚步声才对。他想到,妻子可能摸黑坐在床上。这个想法不仅破坏了他的食欲,还使他跟她上楼睡觉的欲望都没有了。放下切肉刀,维罗克先生焦虑地听着动静。

    最后,他终于听到她的走动声,这下他满意了。突然,她穿越了卧室,推开了窗户。接着楼上出现一阵寂静,他推测她正把头探到窗外观看。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窗框被缓慢放下的声音。此后,她走了几步,坐下了。维罗克先生熟悉这栋房子里所有的声音,因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宅男。当他再次听到妻子在他头顶上发出的脚步声时,就好像亲眼看见一样,他知道她穿上了走路的鞋。这是个不祥的征兆,他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从桌子旁边走开,背靠着壁炉,头歪向一边,痛苦地嚼着手指头。他根据脚步声跟踪她的运动。她急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又突然停下来,一会儿在抽屉柜前,过了一会儿又在衣橱前。维罗克先生此时感到极度疲劳,内心中积攒了大量的震惊,他确实精疲力竭了。

    直到他妻子从楼上走下来,他才抬起双眼。就像他推测的那样,她穿着外出的衣服。

    维罗克夫人是个自由的女人。她打开卧室的窗户,有可能是想大声叫喊“这里有杀人犯!救命!”也可能是想向窗户外纵身一跳。她也可能是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自由。她的人格似乎被撕成两半,这两半各自都有思维活动,但相互之间不协调。街上,从头到尾,既寂静又冷清,逼着她回到那个自认为无罪的男人身边。她害怕即使叫喊出来也没有人来。很显然,无人敢来。她的自我保护的本能阻止了她跳入那泥泞的深深堑壕之中。维罗克夫人把窗户关上,穿好了衣服,准备从另一条路上街。她是个自由的女人。她彻底地打扮了一下,脸上甚至戴了黑纱。当她在会客室的灯光下出现在维罗克先生面前时,她的左手腕上甚至挂着一个小手袋——很显然,她想去找她母亲。

    女人真是一种令人生厌的动物,这个想法立即就出现在维罗克先生疲惫的思维里。但他是个慷慨的人,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一小会儿时间。虽然这个男人的虚荣心受到残酷的伤害,但仍然保持着宽厚的举动,只许自己痛苦地笑了笑,或做一个轻蔑的手势。他真正表现出心灵伟大的举止,是在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后,用绝对镇定的、有力的声音说:

    “温妮,现在是8点25分了。这么晚出去不理智,你今晚肯定赶不回来。”

    维罗克夫人看到他把手伸出来,就停下了脚步。他深沉地又说:“你妈在你到她那里之前就上床了。这个消息可以等等再告诉她。”

    维罗克夫人根本不是想去看母亲。听到他的话,她退缩了,摸到身后有一把椅子,便坐了下来。她就是想永远地离家出走。如果她确实有这个想法,这个未加修饰的想法非常符合她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她曾经想:“我宁愿这一生每天都在街上走。”她这个人,她的精神已经承受了比历史上最猛烈的地震还要猛烈的震动,如今却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懦弱地投降了。她坐着,戴着帽子和面纱,在维罗克先生的眼里,她就像是一名访客。看到她突然变得温顺,他感到振作。然而,他发现她的样子仅是一种临时的默许,这不免又使他有点恼怒。

    “温妮,听我说,”他用权威的口吻说道,“你今晚只能待在这里。真该死!你把大大小小的警察招来折磨我,但我不怨你——不过,你自己应该知道你确实做了。你最好把这可恶的帽子摘掉。”“我不许你出走,我的老姑娘。”他用比较温和的语气最后说道。

    维罗克夫人的思维仍然被那个判断牢牢控制着,几乎牢固到了病态的程度。那个从她眼皮底下把史蒂夫带走杀害的男人,此时不许她外出,他的名字甚至都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自然不会放她走。如今,他已经把史蒂夫谋杀,他肯定会永远不让她走的。他没有任何理由就想留下她。就是在这种特殊的推理下,维罗克夫人获得了疯狂的逻辑所具有的所有力量,她丧失了正常的理智。她可以绕过他,打开大门,跑出去。但他会跟着追出去,搂住她,把她拽回店铺里。她可以抓他,踢他,咬他,也可以用刀刺他——要想刺他,她需要一把匕首。维罗克夫人仍然戴着黑面纱,而且是在自己的家里,就像一个心怀叵测的神秘访客。

    维罗克先生是人,他的宽宏大度是有限的。她终于激怒他了。

    “你能说点什么吗?你躲躲闪闪,这让男人很烦。是的!你知道装聋作哑的鬼把戏。我见你用过,但今天不管用了。你先给我把这该死的面纱摘掉。我不知道是在跟一个木乃伊还是个大活人讲话。”

    他走上前,伸手扯下了面纱,面纱下露出一张令人不解的脸,这张脸引发了他的勃然大怒,就好像把玻璃摔在一块大石头上。“这样好些了。”他说道,这话其实是为了掩盖他刹那的紧张情绪,并回退到当初壁炉旁的位置上。他脑袋里从来没有产生过妻子会抛弃他的想法。他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他是个温柔和大方的人。还能做什么呢?该说的都说了,也激烈地抗议过了。

    “天啊!你知道我到处寻找合适的人。我冒着暴露自己身份的风险寻找能做那份可耻工作的人。我再对你说一遍,我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疯子或流浪汉。你管我叫什么——谋杀犯?或是其他什么?那孩子已经死了。你认为我想把他炸成碎片?他死了。他的麻烦结束了。我们的麻烦刚刚开始,听我说,这就是因为他把自己炸碎了的缘故。但这纯属一次事故,就跟过街时被车撞了一样的事故。”

    他的慷慨是有限的,因为他是个人,而不是个魔鬼,但维罗克夫人认为他是。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咆哮起来,胡子都跳到了闪着光的白牙上面,就好像是一头会思考的畜生一样,不过不太危险的那种——运动速度很慢,有个滚圆的脑袋,颜色比海豹还要黑,而且说话声音嘶哑。

    “换了你,你也会像我一样那样干的。就是这样……你愿意怎样瞪着我就怎样瞪。我知道你能怎样做。如果我曾经想让那个小家伙去做这件事,你可以把我杀死。当我正在考虑如何使我们远离麻烦的时候,是你不断把他推到我面前。你到底在想什么?任何人都会以为你是有目的的。如果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根本不会那样去做的。你不说自己在想什么,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嘶哑的、家庭式的说话声停止了一小会儿。维罗克夫人没有回答。在沉默前,他对自己说的感到很羞愧。就像经常发生在家庭争吵中的那样,一旦心平气和的男人感到羞愧了,他们会另找一个话题争吵下去。

    “你有时不说话这种方式很可恨,”他又开口了,但没有提高声音,“这足以让某些男人变得疯狂。你很幸运,我跟其他男人不一样,我对你的装聋作哑不那么容易生气。我喜欢你,但你别做得太过分。现在不是时候。我必须思考我们必须做的事。我不许你今晚外出,不许你狂奔着去告诉你母亲一些疯狂的故事或有关我的事。我不许你这样。你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再犯错误了,如果坚持说是我杀了那孩子,那么你也像我一样也参与杀那孩子了。”

    这番袒露心声的话中,包含了真挚的感情。像这样的话,在这个家庭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因为这个家庭是依靠出售不正经的产品过活的,之所以不正经,是因为这些产品是平庸的人类出于私利发明的,目的是让这个不完美的社会不至于陷入精神和肉体堕落的危险中。维罗克先生说这番话,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真的生气了。但这个家庭的生活特征是沉默寡言,他的这番话明显没有触动这间坐落在肮脏街道上、永远照不到太阳的小店铺。维罗克夫人很有礼貌地听着他说,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戴着帽子,穿着外衣,就好像是一个访客结束访问了一样。她走向丈夫,伸出一只手,仿佛要做一次沉默的告别。她的网状面纱摇晃地悬挂在左脸上,样子好像是为她的行动不便而做的杂乱礼仪。当她走到炉前的地毯上时,维罗克先生已经不在壁炉前了。他向沙发走去,根本没有抬眼看看自己长篇大论的效果。他很疲倦,像个好丈夫似的服输了。但他感到自己一直极力隐瞒的弱点被刺痛了。如果她想沉浸在那过度的沉默中,她就应该这样做。她是这种家庭艺术的大师。维罗克先生沉重地倒在沙发里,像往常一样他根本没有照顾一下自己帽子的命运,那帽子似乎已经习惯于自己照顾自己,在桌子底下找到了一个安全去处。

    他累了。一个月的策划工作使他深受失眠的折磨,折磨终于在今天结束了,但充满了惊人的失败,失败的困惑和懊恼消耗掉了他最后一点精神力量。他累了。男人不是石头做成的。一切都见鬼去吧。维罗克先生又用他那奇怪的方式睡下了,穿着外衣就躺下了。大衣敞开着,有一侧的大衣铺在了地上。他辗转反复,希望快点入睡,从而能美美地把痛苦忘掉几个小时。美好的睡眠肯定会回来的,现在只是临时休息一下。他想道:“我希望她会放弃那该死的无理取闹,那真让人生气。”

    维罗克夫人重新获得了自由,但她对自由的感受肯定有些不完美的地方。她没有从门口走出去,而是背靠着壁炉,像个旅客靠着栅栏在休息。她的样子透露出一股野性,这不仅可以从挂在她面颊上像块破布一样的黑纱上看出来,还可以从她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屋子里发愣看出来。这个女人本是有能力做一次交易的,她只需稍微表示一下怀疑,就能给予维罗克先生的爱情理想以无穷大的震动。但她此时仍然犹豫不决,仿佛她正在忧心忡忡地考虑这笔最后交易的沉重代价一样。

    沙发上的维罗克先生,扭动着肩膀,想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心满意足的他,衷心地表达了一个非常虔诚的愿望,这也是他那颗心所能表达的最虔诚的愿望。

    “我有个美好的愿望,”他用嘶哑的声音嘟哝道,“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去过格林尼治公园,从来没有看到过属于那公园的一切东西。”

    这句嘟哝在这间不大的房间里显得相当大,与他那不大的愿望很匹配。他发出的声音,具有相当合适的波长,按照正常的数学表达式向四周传播开来,在屋里的静物周围飘荡着,舔着维罗克夫人的脸庞,就好像她的脸庞是一块石头。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维罗克夫人的眼睛好像随之变得越来越大。维罗克先生的声音,流入了妻子记忆中存放着敌对信息的地方。格林尼治公园,那个孩子就是在这个公园里被杀死的——被炸碎的树枝、撕碎的树叶、沙土、弟弟的嫩肉和嫩骨,这些东西都像是烟花一样喷射出来。此时,她回忆起曾经听到过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像是浮现在眼前一样。他们用铲子收集弟弟的遗体。她好像看到眼前有一把铲子,那铲子正在一铲一铲地收集起来一堆的可怕东西,这幅图景使她浑身战栗得难以控制。维罗克夫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想用眼帘的夜幕去覆盖住那幅图景,那可真是一幅可怕的图景,断臂残肢像雨滴一样落下来,史蒂夫的头颅孤独地悬浮在空中,正在缓慢地消失在夜空,就好像是烟花表演中最后一颗星星。维罗克夫人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不再像一块石头了。任何人都能注意到她面部的微妙变化,她凝视的方式也改变了,这给予她一种惊人的新表情。即使是有见识的人,在很安宁的环境里,要想对这种表情进行分析也是很困难的,但任何人只需看一眼就能无误地领会其意义。维罗克夫人做交易的疑心没有了,她又恢复了理智,整个人都在她的意志下开始活动了。但维罗克先生看不到这一切变化,他正在休息,休息的样子快乐得令人同情,这全是因为他过度疲劳的缘故。他不想有更多的麻烦了,不仅与妻子之间不再有更多的麻烦,还要与世界上所有人之间不再有更多的麻烦。他为自己做的辩护是无邪的,他爱自己。他对妻子目前的沉默状态给予对自己有利的解释。到了与妻子讲和的时候了。他俩之间的沉默延续了太长的时间。他小声地称呼她的名字,希望打破沉默。

    “温妮。”

    “是。”已经获得自由的维罗克夫人顺从地回答。此时,她的理智又重新获得控制权,可以控制发声器官了。她感到自己能以近乎超自然的方式控制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她又是自己的了,因为交易就要完成了。她能看见远处的东西了。她变得机智起来。她迅速回答他的问题是有用意的。他不希望那个男人改变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因为她觉得目前的这个姿势令她满意。她成功了。那个男人没有动一下。做出回答后,她身体随便地倾靠在壁炉上,姿势很像一个正在休息的旅客。她不急于做什么。她的眉头是舒展的。维罗克先生的头部和肩部被沙发突出部挡住了。她紧盯着他的双脚。

    她一直保持这种神秘的姿态。突然,她听到维罗克先生用丈夫的口吻发话了。维罗克先生一边说,一边挪动身体为她能坐在沙发边上腾出了一块地方。

    “过来。”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道,或许这种声音里带着野蛮劲,但维罗克夫人知道这是他求爱的信号。

    她立即向前走去,仿佛她仍然是个忠诚于夫妻关系的妻子。她的右手在桌面上轻轻地扫过,当她向沙发走去的时候,桌子上的切肉刀不见了,切肉刀旁边的盘子没有发出一丝响声。维罗克先生听着地板的叽叽嘎嘎声,感到十分满足。他等着她。维罗克先生走过来了。仿佛史蒂夫无家可归的灵魂猛然飞入了他姐姐的胸中,姐姐是史蒂夫的保护者,她的脸每向前走一步就变得越发像她的弟弟,她的下嘴唇开始像弟弟一样低垂着,左右眼微微地发散。但这些维罗克先生看不到。他正仰卧着,双眼向上凝视着。他隐约在天花板上看到一只紧握着切肉刀的手。那刀上上下下地闪着光。那刀从容不迫地运动着。维罗克先生终于看清了从容不迫运动的手臂和武器。

    那手臂和武器的运动非常从容不迫,他完全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他的喉咙里也品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他的妻子疯了——正在进行疯狂的谋杀。那手臂和武器的运动是从容不迫的,但他仍然有时间从最初的麻痹状态恢复正常,做出决断与那个手拿武器的疯子进行异常可怕的搏斗,最终取得胜利。那手臂和武器的运动是从容不迫的,允许维罗克先生制订出一个详细的防守计划,他可以跑到桌子背后,用椅子把那女人打翻在地。然而,手臂和武器从容不迫的运动却没能让维罗克先生有时间移动他的手和脚。那把刀已经插入了他的胸膛。那刀锋所到之处没有任何阻力。致命的危险总是有很高的准确性。维罗克夫人是在沙发旁边发力的,在这记向下的猛刺中,她汇集了她所继承的所有古老的、卑微的血统,有洞窟人时代的简朴凶猛,还有酒吧间时代不正常的精神狂暴。间谍维罗克先生,借着猛刺的用力,稍微扭转了一下身体,四肢连动都没有动就死去了,仅低声说了声“不要”做抗议。

    维罗克夫人放开了手中那把刀,这时她与死去的弟弟也不像刚才那么相像了,她又恢复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这是自总巡官希特向她展示带着标记的史蒂夫的残破大衣之后第一次轻松地呼吸。她探身向前,两臂交叉倚在沙发背上。她采取这个姿势不是为了观察维罗克先生的尸体或对结果沾沾自喜。她这样做是因为感到会客室在晃动,就好像是在大海上航行遇到了风暴。她的头有点晕,但很镇定。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自由的人,既没有什么东西想得到,也绝对没有任何事想去做,因为史蒂夫发出的迫切情感要求已经不存在了。维罗克夫人的思维里有许多画面,可眼前的这画面并没有使她困扰,因为她的思维停止了思考。她一动不动。她是个享受着没有任何责任而只有无穷快乐的女人,就好像死尸一般。她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维罗克先生的尸体躺在沙发上睡觉,也是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维罗克夫人还能呼吸,夫妻两人真是处于完美的一致之中:他俩的一致是谨慎保守的结果,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暗示,这是他俩令人尊敬的家庭生活的基础。他俩的生活确实是令人尊敬的,他俩用沉默寡言掩盖了他俩从事的秘密职业和不正经的买卖。总之,他俩礼貌待人,从不尖叫恼人,也没有其他不诚信的举止。这一记猛刺之后,这种值得人尊敬之处仍然依靠静止不动和沉默寡言维持着。

    会客室里静悄悄的,直到维罗克夫人缓慢地抬起了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屋里的钟表。她意识到屋里有钟表的声音,因为那声音越来越响。她清楚地记得,墙上的钟表是不响的,发不出嘀嗒的声音。突然听见这么响的嘀嗒声意味着什么呢?钟表的指针在差10分钟9点上。维罗克夫人一点都不关心时间,可那嘀嗒声仍然继续着。她判断那声音不是来自钟表,她开始用阴沉的目光扫视四周的墙壁。过了一会儿,视线开始抖动,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与此同时,她努力去听那声音的位置。嘀嗒,嘀嗒,嘀嗒。

    听了一会儿,维罗克夫人低下头,仔细地查看丈夫的身体。他躺着的姿势很自在、很熟悉,所以她的查看并非她家庭生活中的新鲜举动,自然不会感到有什么尴尬之处。像往常一样,维罗克先生正在安逸地休息。他看上去很舒服。

    由于维罗克先生身体的姿势的缘故,已经是寡妇的维罗克夫人看不见他的脸。虽然她感到了困倦,但她那双细致的手仍然追踪着那嘀嗒的声音。当她看到沙发边缘伸出一个扁平的物体时,她开始沉思起来。这是一把家庭用切肉刀的手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这把刀的位置是在维罗克先生的马甲上,刀的手柄上有东西滴下来。黑色的液体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地板布上,嘀嗒声变得越来越快,激烈得就如同一块疯狂的钟表。速度达到最快的时候,嘀嗒声变成了连续的流淌声。维罗克夫人观察着那变化,脸上的焦虑也随之发生着变化。什么东西在流淌着,是黑色的,涓涓细流,快速流淌着……那是人血!

    看到这意想不到的情景,维罗克夫人放弃了她那懒散的、不愿承担责任的态度。

    她猛地撩起自己的裙子,轻轻地尖叫了一声,便跑到了门口,仿佛这涓涓细流是大洪水的前兆。跑动中,她碰到了桌子,她便用双手推那桌子,好像桌子是活人一般,由于她用力很大,桌子滑行了一段距离,桌子的四条腿刮得地板发出喧嚣声,而桌子上的大盘子沉重地摔在地板上碎了。

    此后一切又变得寂静起来。维罗克夫人此时已经站到了门口,停下了脚步。地板的中央有一顶圆礼帽,那是移动桌子暴露出来的,她奔跑时带起的风,吹得那顶圆礼帽轻微地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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