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游离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字看清楚了下有×教授的署名,怕被侄子听见什么不妥的事件似地,不像平日那么装点,只说一句:

    “偏偏不凑巧。伍老伯来了,他又开什么茶会。……”

    “不妨,不妨,令侄不可失却这种机会,何况我们坐在一处瞎谈,年轻人也有点不自在。……哈哈……”

    就这么样,志刚便在门外朦胧的暗影中恢复了他的自由————至少,这一晚上他可以忘却了学校的纠纷,与被粉红色迷梦颠倒的苦闷。

    按照近来的经验,当这美好的春末黄昏后,一定找不到密司S,何况晚上往她家跑,先受不住那守门的老头子的白眼。昨儿与今天头午两次电话,都受了没有在家的回绝,————也许她是成心对自己玩手法?真不情愿?接着就来一个第三次,怎么办呢!马路上温风吹来公园里花草醉人的香味,一对对步履轻快、不断着大声说笑的青年男女,他们像是长着快乐的翅子,可以满天飞翔。自己孤零零地想不出怎么样才可把这一个黄昏消磨下去。现在,他怕遇到校中的同学。反正不是这一派便是那一党的分子,自己的话说出来要比量尺寸,原来没打定主意走向哪一边,一个露了怯,以后便处处难行。……

    他在幽静的街上彳亍了半小时,方决定先找一家馆子使自己沉醉一下,借重酒力的刺激,或者另外打一点主意。……他在那盏彩罩的五十支光的电灯下喝过两杯葡萄酒,便又感到畏怯了,本没有大量,而且他又是对于新法卫生很讲究的青年,记得许多书上讲到吃酒的毒害,他端着高脚玻璃杯有些迟疑了。微微觉得脸上发热,可是清醒得很,一点点的眩晕都没有。低下头,端详着这身整齐的新西服,联想到醉人的状态,他对于裤管上笔直的折纹,与亮得可当镜子用的皮鞋尖有点愧对。回忆着从外国镀了颜色的教授们说的礼节、讲究,一个健全的国民,必不可少的“尖头鳗”的神气。对酒杯摇摇头,为什么自己不尊重自己,不理智一点,甘心要学酒鬼的行径?一个有教养、有门第的上流子弟的大学生,连这点耐力都把不住?……

    半杯酒冷落在玻璃桌面上,他毫不留恋地站起来,按按电铃,跑进一个白衣堂倌,和气满面,腰微弯着,在桌子旁边静听这少年“尖头鳗”的吩咐。

    “去,————这一瓶酒拿去,拿去,不要摆在这里。”他像一个情愿忏罪的犯人,有知过必改的一时的决心。

    “噢!……什么?先生,这酒是地道的法国货,昨儿从外国公司整箱要来的。……先生,不好?……”

    明白这堂倌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他摆摆手。

    “好不好谁来管,拿去,拿去就是了。不退账,照价付钱,就是,你还不明白,真笨,还不成?……我为的是不叫它放在这里!……去!一碗十锦炒饭,烩牛肉丝加洋葱,还有先要的面包鸭肝汤,快!……”

    堂倌立刻端了那细颈的高瓶子,连连答应着“是,……是”,退出门外。虽然他可以喝口好酒,可到底不明白这位少年客人的真意。

    像是清醒过来的罪人,他以为他的理智能够克服了这魔鬼的诱引。炒饭与牛肉丝吃起来格外有味。想不到自己居然有点硬劲,不但可以逃免了叔父的命令,又能给自己添上了一重“克己”的工夫。他在脑子中描画出那个胖脸干员笑里藏针的面色;包运私货的李小泉,在一边巴结凑趣的卑鄙样子;以及一本正经的叔父在摇头轻叹。他们哪会想到自己在这个精美的小房间里吃独桌?平常想不到的乖巧与克制,这晚上都来了,因此他又很乐观。“需要冷静,————更需要理智点,什么事一定可有相当的解决。明儿来,校中风潮是又一个的试金石,当然会计划出一种高明的态度,何至左右都不是!……”这类的思潮翻一个小小的浪花,又点到密司S的态度上:究竟是女孩子的把戏,不是什么杂志上提到,凡是女子多少带点狐狸的狡狯,终久有一天捉住她的尾巴!……到明儿,慢慢地想方法,会失败到她身上?论哪一样?……他用镶银的牙箸搅动深紫色的鸭肝片,稍稍用力,那嫩软的东西被夹成两小段,送到口中,咀嚼着又粘又腻的味道。意思很朦胧,也许在未来他会把S像鸭肝一般的这么含的住,……准没错儿。

    虽然不过两杯酒下肚,而且又马上自己克制住了,可是他的胆力比饭前增大了。忧郁、烦闷去得很快,像秋空中的轻云,经不住一阵爽利的清风吹散了。他决定这晚上要找快活,一切事都放在一边,到明儿,自可用理智的刀锋向更深处分削,再求结果,不会晚。

    略觉得轻飘飘地掠下了包铜的楼梯,看画着三角图案的墙上,挂钟已经八点半了,没留心倒消磨了两个钟头。

    穿过霓虹灯闪着蓝眼睛的热闹街道,脚步快得多,有时低声吹着口哨,惹得行人道上的几个耸散着细发的女人们对他格外注视,他也向她们溜几眼,得胜似地再向前走。

    九点后,在电影院中他看了两小时的美国电影,在眼前闪晃的是飞跃的大腿,与强盗的手枪,加上溜银的跑马,奇奇怪怪的卡通片。及至从光亮的立体大建筑物里随着稀稀落落的男女出来之后,他又在想着别的计划了。时间还早,回去一定不能马上睡觉,如果在这个时候去翻厚本的洋文书,未免太煞风景了。理智使他明儿再说!恋爱,风潮,隔得还远的教室中的上课,更不必忙。他只好尽力去找方法消遣这春末的深夜。他觉得自己有可佩的决心,仿佛能报复叔父与那位干员、李小泉三人给自己的晦气似的。

    凑巧,在一家咖啡馆前,碰个对面。穿着骑马裤、黑上衣的徐健儿,挺胸凸腹地站得姿势很好,像是预备掷铅饼的架步,只差右手没向后伸出去,原来他在呆看着几个西洋男女的出入。

    冷不防,志刚从左肩上用手遮住了那呆鸟的一只眼。

    “嘛?……谁?”吃惊的叫声使志刚大笑。

    “你这————少爷,蹓跶来,你倒享福。学校里闹得天翻地覆,交了你的好运。瞧你这身份儿,这簇新的西服,一定是去会情人?……”

    健儿是校中有名的五虎将之一,在全运会上曾出过风头,一口东北话十句里往往有两句是脱了板的骂人语尾。大个,圆眼睛,粗眉角,论分量也有近两百斤重。他是校中最受优待的学生,向来不管那些小事,终天在外边与体育派的人们混。本名是徐健,人家送他的健儿外号,他很高兴;印在名片上,表明他是个现代的大无畏的青年。与志刚没有多大交谊,可是对于外事不屑谈不理会的态度上,他们可十分契合。

    “你们,运动员,动不动情人不情人,‘自古美女爱英雄’,你们硬充充膀子,便把女孩子做了俘虏,好容易!像我这样的,讲情?……”

    “喂!老刚,咱还值得来那一套酸溜溜的玩意?于今世界讲真恋真爱,不是老实人谁玩那个?我这两天被学校的风潮打昏了脑袋壳,开会又开会,嘛劲?吃过晚饭,呆不住了,跑出来溜腿,咱是同志,在这一条线上。你瞧,大家火并,到头总有吃亏的,犯得着?本来想到跳舞场出出力,一个人怪冷清的,好,咱就一道,瞧你这身衣服也得走上这么一趟啊。……”

    健儿把鸭舌帽拿在手里,抛上去又接下来,手法漂亮,尖尖的厚嘴唇一突一突地,意思是还有话说。

    志刚也正在微觉彷徨的途中,难得碰到这位不期而遇的伴侣。虽然嫌他粗鲁点,可是行家,吃大餐,跳舞,准包不会露怯。于是他们并着肩,右腿紧跟着左腿,向上抬,向下落,四只皮鞋在水门汀的花砖道上响着青年风的勇武的乐调。

    “这次,你准是第一次见见健儿的身段。咱们到跳舞场一块来还是破天荒。要跳得好舞,脚底下生劲————有根。跳舞,男人永远是女的扶手,是主动不算被动。这个与运动有关,说你会不信,净说本行的好处?对呀,运动有修养,许多事都占便宜,包括了精神的与物质的。我的华尔滋最有拿手,敢与鬼子水兵赛赛。我有目的,这不仅是娱乐,练身段,舒筋,和血。脚板怎么一转,周身都像发了酵。女的像小皮球,怎么滚怎么是。……老刚,你太稳了,脚步踏不开。像是吃饱了的鸭子。————你可别生气,你们文绉绉的科班,一个劲,做什么老是不前又不退;不出大力又不肯撇得开。我说这话,就多啦,校里的风潮照例是好从文科学生领头,然而打硬仗又找到咱们武的。……中用不中用?你说。哈哈,哈!……”

    健儿与志刚斜对面坐着,这一次他们都没下场。每人守着一杯浓黑的咖啡。健儿十分得意,正在发挥他的运动哲学。然而志刚却没大理会他,直瞧着一位穿驼绒袍、五十开外、梳着苍白的分头先生抱着上回自己的舞伴,用青缎鞋在有光地板上打旋转。金口、尖头、高跟的细脚与浑然的有柔感的老式缎鞋配合着,掉换脚步,真是另一种的幽默味。那叫雪的高个舞女,每转到自己身旁,从那男人的肩上给自己一溜的眼风,像是扮鬼脸,又像是预约再一次的伴舞。那黑眼球一盯着他,志刚便有点坐不住,老是随她的身子转动。如果他自己跳,至少还可看个完全的正面,胸脯,……

    “喂!刚,怎么啦?又走了神?在这儿,咱得拿着当运动艺术之一来研究,干嘛想别的,太怯呀。”

    志刚把手放在厚磁杯子后面,轻轻地摇摆,怕叫邻座的人听去够多泄气。其实他太谨慎了,对面台上,提琴、小鼓、批霞娜正叫得合拍,坐客的眼神似乎都飞到那一个个小皮球的衣裳底下去,凭健儿声再高些谁也不会注意。

    灯光绿幽幽地如一大堆鬼火,人脸上都罩上了一层怪光,像是生气,又像是呆想着什么。拉小提琴的那位胖子白俄,胸骨紧顶着琴尾巴,身子尽着向左右晃动,有油光的脑门,那么明,恰在大电灯下面,仿佛是位魔法师正在作法,想从秃脑袋上生出一朵花来。

    那运动员的粗指指着转圈的“脚艺家们”,比着,在桌面上也画了一个空圈,他的话再往下拖。

    “刚,想的开,看的惯,人生有嘛苦恼?转呀,转呀,跳出,跳进,怪逗趣的。等自己下场子也是晕晕地莫名其土地堂,————这话你该懂?莫名其土地堂的转!人生若还要讲哲理,你来看,有例子摆在眼前。想扭了,净在人家脚底下找天堂,我说,是地道的傻哥儿,咱可犯不上。……青年大学生,满口治国平天下,满心主义,改革,……嗄!你懂?到头还是团团转。我不薄今,不骂古,后人走的前人辙,是人得往聪明处找,犯不上!……”

    他的话匣子的机弦还没走完,光一闪,惨白的电灯重露了脸,三面空座上又装满了西服、长衫、披发的生物。那上一回挟在志刚臂中的雪,一只小手叉在胯股上扭过来。徐健儿的话马上转了音,一边拉椅子,一边叫着角落里穿白衣的茶房。

    “包歪,————再来一杯咖啡。”

    这个包歪刚刚转过身去,另一个从一间小屋里溜出来,在全场里打了一个旋,加紧脚步,跑到还没坐好的雪的身旁。

    “电话,————您,国际饭店来的。……”

    “国际饭店,姓什么?”她的水汪汪的小眼瞪一瞪,意思有点儿烦。

    “……姓李,他没说号,不是常来的李老板?李小……你知道。……”包歪居心把声音放低些,然而这位李老板连志刚也知道是李小泉————那个黄削面孔的私货包运者。

    “咦!”她嘤了声,绝不迟疑,起身跟了包歪走,顺便还歪一歪头,留给这两位青年一样的媚笑。

    本来休息的时间很短,下一次,运动员早定了主意,想把她挽住跳一次狐狸步。可是平空来了这么个饭店的电话,顿时脸上微微地红了。除掉叫了一声“倒运”,他只是鼓着厚腮帮,直瞧着那个窈窕身影钻进旁面的小屋子去。

    志刚有点心惊,他倒不在乎这一霎时的不高兴。李小泉从国际饭店来的电话,大约那阔气的房间里,至少还另外有两位吧?自己临出门时,在客厅外听到的话音,有点儿线索,当时不留心,这里不是紫罗兰跳舞场么?早记起来,为什么同健儿来?幸而没遇到。……无论谁,不怪难为情?她与李小泉有一手,钱多,有势力,自己比起来,差得多。加这回不过两次,每次跳不上五元钱的舞票。……他心里有点儿不合适,两手在膝头上互握着,轻轻地抖动。这点情感的导火线,不止在李小泉身上,他不敢想,只是个幻象:叔父也似乎在阔气的大房间中,两只稳重的脚,踏住地毯,拖出圆圆的图案画。……

    怪,再一次音乐开始了,各个舞女又下了场,雪还没从那间小屋子里跳出来。这更增加了运动员脸上的红色。“倒运!”他的话音转成又简又促的短调,不管志刚,他向对面的一排椅子上走去,拖了个高个儿一脸胖肉的俄国女人,迅速地加入那对对的舞团。

    志刚一动不动,也不再去看那些一斜一伸的影子。晚饭,在客厅中的训诫话,他们的笑,他们的做作的神色,如一片落了色的五彩片在眼前直晃。绿光中,那活泼的身段从小门边跳过来了。先不走向自己的桌子这边,她同一个包歪咬咬耳朵,高跟鞋像溜冰的姿势飞过来,吐口气坐在绒椅垫子上,瞧瞧端坐的志刚,她咬着鲜红的下唇直笑。

    “对勿起!一会我得告假了,————汽车就来接我去。”

    “国际?……”志刚装做毫不在乎的样子,然而口音有点不自然。

    “是啊,国际饭店,他们来找我,还有另外的两个不在这个舞场的女的。真忙死人。”

    这明明是得意话,像居心说给这个青年学生听的,志刚楞住眼没的回答。她又说了:

    “有人请客,从北平来的一位参议,还有,……”

    志刚摇摇手,表示不愿意往下听,她的话便打住了。一杯冷咖啡,她端起来一气喝下,这时门外汽车的喇叭声己听得到。

    没等推开那挂了珠彩珞的正门,她迎上去,这回连上次的媚笑也没有了,只余下身上飘过来的香气。

    从大门里挟了她走去的,志刚在座子上看得很清晰,一点不错,是头几个钟头在藤萝架下叫自己侄少爷的李小泉。

    音乐仍然没曾停止,志刚也没看见那运动员转到哪边去了。平日没有的决断劲,这时他却马上跳起来,从衣架上掇过呢帽跟出去。

    夜半了,街道上只有零落的几辆人力车,微冷的风扫着几块纸皮。前头,一辆瞪着红眼睛的汽车,……转过那道横街,红眼睛便消失了。

    这更清楚,他知道那条横街的转角上便是五层楼的国际饭店。

    这一夜志刚叔父的公馆中,出去的没有一个转回来。他的叔母在亲戚家赌个通宵。第二天志刚揉着失眠的眼睛踱回家时,门上人告诉他:“老爷同北平来的客人出去一夜,有公事,直到过午方得回来睡觉呢。”

    那时楼上的大挂钟正敲过三点。

    晚上,他又见那位“干员”与李小泉挨着膀子到客厅中去,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小身躯的外国人。很安静,没叫他再去听他们的道德哲学,仿佛他们有密事商量似的,志刚也不想去探听他们的谈话。

    从这天以后,志刚没遇到那一晚上的徐健儿,不知道学校中的风潮怎么样,他不为这件事使自己踌躇了。想着做一个中庸主义者?还是要把他自己真养成叔父的“芝兰玉树”?谁知道?他连密司S家的电话也懒得打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