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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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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笑嘻嘻的叔父的吩咐后,青年志刚方才对斜躺在沙发上的客人行一个简单的见面礼。那个肥重的腰身在沙发上略欠一欠,一种照例和气、稳重的表情,从他脸上的肉纹中逗出来。

    “好,好,这自然是令侄了。在大学念书不是?年纪小,有出息,筱翁家的家运……真有点儿象‘芝兰玉树’。……呵呵!……”

    粗重的手指撮弄着短短上胡,同时那两只不很灵活而藏着狡狯的小眼睛发出令人注意的明光,向志刚的叔父打招呼。

    小客厅中,沙发与靠南窗下的软椅上,侧对面坐了这么两位典型的“长辈”。他们的光亮的皮袍,他们温和的态度,他们对于一切事富有经验从容不迫的言谈,似乎使屋子中的任何东西都增加了安静与和平的分量。

    青年志刚穿了绒球衣、长裤,帽子没戴,匆忙与浮动的样子却正好与他叔父、叔父的密友成为对照。

    “过奖,小孩子倒还知道用功。他现在二年级了。您想:我没有大孩子,家兄因为我在这儿干公司,把学生托给我。您知道:这够多耽心,这个年头,有孩子上大学。于今变得太快了,天翻地覆,我们不够数。……好歹还能按部就班,毕下业来算是有了交代。为他在这儿上学,住在我家里,说,您别见笑,我也真不是不操心。……”

    “那……那……”胖子从衣袋里掏出白丝手绢擦着金丝腿的眼镜,低了头不在意地回答。

    “那……正是‘责无旁贷’。年轻人,没有长一辈替他操心还成?幸而地方好,不是有许多大学的地方,好教化,人多生乱,是定理也是定例。没见报,北平哪儿还像样子!”

    叔父把右手里的三炮台香烟向玻璃烟碟上弹弹灰。

    “嗳!从去年底到现在没完事,怎么闹的?幸而他没到那边去入学,焉知非福?可是,如果他是北平的学生,子青,您说我怎么办?因为我是受了家兄的重托呀,家兄常有病,到如今还蹲在乡间。”

    “糟透了北平的学风!”叔父叫他子青的官员似乎有意地摇摇头道,“我亲眼目睹的北平!我干了二十年的事,在北平,前后合起来正好十五年。哼!从民国八年起,不是都说什么‘五四,五四’,从那时候我明白中国的乱子扎了根!无论怎么不好,法守终归是法守,如果学生先不守法,天下还能太平?数数看:放火烧了×公馆,一次;砸毁了×教长的公馆,又一次;几乎成群闯进了执政府,————那不定有什么暴力的举动,又一次;最近又一次。这只把大事算进去,闹得与军警打交手仗。筱翁,我们也曾当过学生,不是守着令侄夸口,我那时候在日本读书,虽然算激烈派,怎么样?程度可不同,心也真纯。现在呢,青年人的心是转轴,往好处说,……总归一句是恨天下不乱,受坏人指使。……北平,没法说了,那地方一团糟,不堪回首。您想想,比起民国初年来,人事盛衰,可不,要怎么说?”

    他在这二十二岁的青年身旁得到了一个发泄感慨的机会,这许多话头,一方对老朋友表白经验,一方是对后进致训词。

    志刚已经进来了,不好即时退出,何况叔父很郑重地对自己介绍这位老世伯是作过大事情的干员:财政、盐务、内阁的秘书,军队上的顾问,……这次为了公事到这边来住些日子,能够领领教,听听话,正是难得的机会。在外头混久了,熟人多。叔父的意思十分明显,对于这个看去并不怎么笨的侄子早存了好大的希望,所以趁礼拜六过午叫了志刚来听听谈论。

    由这一段话,志刚完全明白了叔父口中的干员是什么样的人物。想到这一晚上还得陪他在这个家庭中吃晚饭,就有点发急。一阵眩晕,额上微微渗出汗珠,才觉出网球场上的疲劳。立时他退到屋角的一把小椅上坐下。

    但是那干员的话还没完。

    “筱翁,你是民元法政学堂毕业的,地道我们是从新潮流中打过滚的,不是一般老人那么顽固的头脑。……”

    志刚的叔父沉着地点点头,黄瘦的脸上现出适意的笑容。因为当年他熬得到手那张文凭,才能从征收局的科员起家。到现在,自然是事过境迁了,可是有人提到他当年的学历,一份满足的心情从胸头直向外迸。他平生最服从“木本水源”的道理,不有从前,哪能拖了梯子爬到目前的地位?

    “绝不会的,我————像我,有人批评我是个中庸者,我受得住!这不是坏名词呀,不偏,不倚,在狂狷之中,两端都过分。我们能以履行这点大道并非易易,呵呵!……年轻人说我们还是顽固,足见识浅。您更懂得,还当过一任校长,知道潮流能变成什么颜色。像你令侄……”

    他正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敲敲茶几上的霁红胆瓶,向志刚道:

    “颜色不大容易分辨吧?记得一个学术上的名词————什么‘色盲’,何尝不对!自己长不上两颗好眼,准包在大流里变成瞎子————看不见颜色的分别,到头只是吃亏,还有便宜?有便宜?……年轻学生不安分,想的太高,把世事看做泥团,要怎么捏便怎么捏?……唉!难怪他们,有几个是天分好的,自己有定见?”

    志刚坐不住了,站起来,想回几句话好跑出去,脸上一阵烧,是要说话又不愿说的神色。

    “你坐下,……怎么?多冷的天会出汗?不要一下班就往球场里跑,什么意思,干这个能不心粗气浮?拿起笔杆来怕吃不住累劲。你不要出去,外间里小床上躺一会,等着开饭。我留下老世伯吃晚饭,没外人。”

    算是老人的体贴,他得了命令,闷住一口气,转身把丝绒门帘一掀走出去,躺在那小铁床上。脑子岑岑作痛,校中的情形即时在他的眼前重现出来:

    几百个人头的摇动,主席,……报告,决议,……高声的叫喊,要求,……罢课,不达到目的全体休学。……这些影片与语声不断地闪映,哗送。但他不能先对叔父报告,如果知道了至少先不准他到校。叔父是那么样的人,在对青年的爱护上完全与那位干员表同情。“往事不堪回首呀,像自己当老学生的时代,上班,听有人翻译着东洋教员的讲书,笔记一字不漏地抄在石印有光纸讲义的上栏。回到寓所,规规矩矩记条文,查法律名词。虽是学生究竟还有点儿老风度,正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像这类轻松又是故意常说的感慨话,时常博得到同事们与友人的赞叹;“所以咧,造成现时还可在社会上混点事情的资格,老学生自然有拿手。……”那些人把一样是轻松的赞美话敬过来,他便抹着光光的上唇,带着郑重的微笑,点头收口。

    志刚见过叔父的常态不止一次了,虽不对自己正式下严重训斥,然而这指桑比槐,与令人头痛的叹息,往往使自己坐立都觉不安。他住在这个冷冰冰的家庭中毫无快感,叔母每天出去打牌,一个小弟弟交给老妈子,叔父差不多得夜十二点方坐了包车回来,有时连着三几夜不见人。与叔母说,不是公事忙便是出差。叔母已经快六十岁了,比丈夫大五六岁,似乎很看的开,再不过问男人的事。照例每个月从叔父手里接过几百元的花销,便什么事与她无关。因此叔父对外人总说内人是少有的贤惠人,懂得妇人的道理。他们如此淡漠地度着日子,谁不问谁的行动。

    然而志刚也有他的课外的消遣,那般志同道合的朋友晓得他是这地方××公司经理的侄子,手头又松,自会有许多适意的新玩法,所以平日除开回家之外他并不嫌寂寞,也想不到什么高远的事上去。

    自从近几天来,糊里糊涂地学校中忽然闹起风潮来(他真有点糊涂,对于学潮的原因),学生与学生中间,教职员与教职员中间不晓得怎么生出许多波折?他太不关心了,平日是那么超然的,弄不清这里头真有什么是非,不过他在恍惚中也知道与救国的题目有关。以外呢,他连向大家问问也不肯。不过另外有层困难,使他感到苦闷。自己已经是二年级了,好容易混得过沉重的功课,每回考试没有补考。虽说原先对于文凭不放在心上,年级高一点,未来的筹思使他不能不把利害估算一下。如果自己加入激烈派,名目说是好听,于学生的本分上也许说得过,救国,……因救国而运动,为青年的集团作声援,难道不佳?然而结果呢?或者因此牺牲了他的另一面的前程?不至被团体把自己出卖了吧?不至与学校当局作正面的冲突吧?……这几天中,连他唯一的嗜好————网球拍子都懒得拿了,少对手,提不起兴致。今天为了一位校外朋友的邀约,在××中学的体育场上跳打了两个钟点,临别时还得分心嘱咐那位偏戴着酱色小帽的姑娘替他守秘密。被同学们知道了,他没有勇气能够抗得住许多鄙视的眼光与锋锐的唇舌。

    到家来,一股喘不出来的气顶住嗓门,脑子里一个劲发胀。

    小客厅中叔父与那位干员谈话的声音小得多了,有时似是搀杂着几句东洋话。叔父为了地方的关系,倒能在公事余暇找东洋人温习着当年法政学校中的旧课。他有那么热的一颗心,比年轻学生知道用功的利益,不到一年居然能够与他们办一点小交涉了。不过志刚一听见他们密谈中有些“苦米,尼红”的语音,更没意思,一骨碌跳下床来向院子里冲去。

    是春末了,木栅上的藤萝开得正好,鲜润的粉紫色的坠花,那么安闲与那么幽丽。十字木架中簇着丛叠的小叶子。映在土地上像一幅配置好的艺术的摄影。去年新栽的木笔花败了,还留有未堕的紫英。一群蜜蜂在藤萝架底下哄成阵。小弟弟喂养的大黑猫睡在草地上打唿噜。天太长了,斜阳的余光仍然温布着春暖。院子对过的一带小山上闪着金辉,小松树、檞树、洋槐,连成一片淡绿色波面。多舒畅的时季,风丝儿不动,一切是在平和安闲中屏着气息,引人沉醉。

    约计快五天了,虽然不上课,可不晓得把时间怎么发送的那样快。近来有两件事使他总拿不定准,也无从表示态度:对于学校,因救国问题酿成的风潮,要往哪边站?还有密司S对自己那么真切热烈的要求,还不表示态度,她既非严重地拒绝,又没有同意的表示,只在飞霞的腮颊上分外浮上一层妩媚的娇笑。……除此之外,她似乎分外忙,与男朋友们的交际也分外多。三次电话的回复总有两次是:“小姐与朋友出去玩去了”。这是个粉红色的新谜,自己无从猜起;即使猜明了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怎样进行。

    看到院子里各种生物的闲适样子,更加增了心上的烦闷,他走远点,离开半曳着绛花丝帷的玻璃窗有几十步。

    小房子中的电铃响了,听差一个都不在,他起初不理会,禁不住连接着又响了两回,他没好气地到灰色铁门边用力拨开铁关。以为是小弟弟由学校回来,没想到随着那沉重的门扇拥过一个瘦弱的身子来。

    软绒小帽,短短的青绒大衣,一双光亮皮鞋。高尖鼻梁,露骨的双颧,配合成另一样的身形。

    “对不起,老爷在家吗?你?……”

    “客厅里,谁?你贵姓?”志刚有点迷糊,曾没见过这样的一位熟客。

    “啊!啊!您是这宅的侄少爷吧?早已闻名,不是在大学读书?”

    “……”

    “我,李小泉,隔两个礼拜总与老爷见面,不过不常到府上。”

    “李小……李先生。”志刚到这时才晓得来客是哪一个,因为他也是早已闻名的了。接着道:“在客厅里,请进,我有事,不陪,————不陪。”

    那轻小身段的人眯着斜小的一双眼,不再说什么,穿过藤花架,推开石台上的铜把子花玻璃门闪进去了。

    “非想个法脱开不成!一个行尸已够受了,平空又飞来一个他————这包走私货的小流氓。我哪里有这份耐力,坐下听他们扯淡。”他想着,尽用手指捏弄眉头,找主意,一阵恶心的味道在胸中拥撞,而室内同时也起了一阵笑声。

    他知道这著名的李小泉与叔父不是平常的交谊,他在流氓的帮里势力不小,开着大饭馆子,专门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物来往,放印子钱,吃腥赌,而他的唯一的财源是包私运。北方来的私货,并不用他亲自冒险,有的是走长道的小娄罗,一批货来到,有多少份子,坐守现成。他在这样团体中是外交老手,认识的体面人物顶多,办起事来准没错。谁遇见他总是李大爷、李小翁的叫着。叔父的外快钱,一部分与他有关。志刚来住了一个年头,总没碰见,不过从叔母的闲谈中晓得这位有神通又走运的流氓头的势派。

    因此,虽然寄食在貌似和善的叔父家中,若一想到这类事,不免脸上有点发烧,恨不得即刻搬到校内住去。经不得叔父的一阵告诫,便又迟疑起来。而使他最不肯决意离开这个家的原因,还是每天三次精美的饮食,电话的便利,再则人人知道他是这里阔经理的侄少爷,有这个招牌,他可以记账去做时样的西服,吃大餐,叫汽车。

    然而他究竟还是青年,除了那些便利的享受之外,他对这一家人都合不来,尤其是叔父,有许多鬼鬼祟祟的举动使他憎恶,使他感到不安。

    偶然想起来,不是自己读不起大学,何苦蹲在这个家里?及至享受着由叔父的招牌而获得的种种便利时,他只好摇摇头又蹲下去。

    他是这么一个好说话的大学生,在学校照例上课之外,交女朋友,看电影,打球,正如某些学生一样。除掉最近那两件事算是碰了难题,平常他永远是一个快乐的典型者,不忧虑也不愤激。

    时间过的太快,院中的斜阳已经收回了末后的金光,西方有一抹残霞,从绛红色愈染愈淡,变成一团灰色的空烟。他急切想不出什么脱逃的计策,而后面厨房里煎炒的肉香,却一阵阵送来。搔搔不很整齐的短发,老是急步着来回走。无意间右手触到裤袋中的一叠厚纸,抽出来,匆匆看过,他笑着,便向小方楼的夹道跑。转过墙角,从另一个穿门到自己的卧室中去。

    在未折叠的被褥上面坐下来,脱了球衣,换了一身浅色十字格的法兰绒西装,套上清早女仆擦过的新皮鞋,跳下来,一面打着领带一面再向外跑。幸而未走出回廊门,想起什么来,转身重到门内,戴上呢帽。用水笔在方才掏出的厚信笺上把下面的日子涂改了两个字,吸墨纸找不到,便夹在右手两指中间抖动。对墙上挂的大圆镜映出自己的面容,微微现着兴奋的红色,简直像个刚得到一块糖果、忘记了吃过苦药的小孩子。

    跑到客厅门外站定,调整着粗浮的呼吸,装成往见远来客人的姿势。那张久已放在裤袋中的信笺,看看,黑色干了,正要推门。

    “伍参议远道来此,今儿幸得领教。晚饭后可得让我做一次东,……讲好玩的去处,经理,————您可不是不如我。……到……十二点,……紫罗兰跳舞场……国际饭店……”

    有几句听不清,这明明是那小个儿李小泉的口音,接着他们是一阵放纵的大笑。志刚不再等了,出其不意地猛然进去。

    叔父嘴角上的笑纹还没收起来,一支雪茄骤然从柔白的手指上溜到烟缸中去。伍参议————那位远来的干员,却毫不在意,把一本日文的《支那杂志》叠在左肘下,笑嘻嘻地对立在地毯当中的李小泉点头。志刚直走到叔父面前,把那张黄色厚纸呈上。

    “×教授今晚上开茶话会,招待一位外国来宾,……打发人送来这封信。……不巧,可是没有法推辞,他对学生们十分客气,还可与外国人来往。”

    匆遽中,叔父只把纸面上的蓝字看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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