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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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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摸还有十分钟,北来的短途车快到了,但是这留了短胡子的站长连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一直焦躁起来。无意识地伸手将土墙上的日历撕去一张,露出来的是鲜明的红字;方方正正的洋码字31,疏散地并排在上面,那薄纸的下一段却是三个瘦削的宋体字“星期日”。星期日,他注视着这三个刺目的字像在心头的火焰上滴下油滴。一天没挨过去,便撕去当天的日份,足见他失去了自制力。为对付自己的愤怒应该接连再撕几页,但眼光稍稍移动到日历旁粘贴的行车时间与价目表上,仿佛触到了什么符咒,那只右手握成一个红肿的拳头,重重地在刷过黄色的粗木案上捶了几下。

    “师爷,要————开水么?”短腿李是方上工不久的站夫,吃饱了午饭正在草房子外面与卖冰糖葫芦的老头掷三色,听见站长在窗子下捶木案便转身跑进来,从外间的焦炭炉子上顺手提过那把铁壶。

    他看看那笨小子恭恭敬敬的面孔,深深地闷住一口气,接着用拳头再在案子上碰了一下,“开水!————要泡上一壶茶,一壶好茶;叶子多一把。”

    似乎有人给他垫着脚从愤怒的高梯向下挪了几步,他用力地坐在那把本地造的圈木椅子上。

    短腿李只是腿比一般人短几寸,其实他自五六岁时在这个街市上混,看看异乡人的眉眼高低,他灵透得很。听到站长要泡茶的吩咐,与目光触到那撮小胡上面的气色,他明白了。

    “好茶?”他嗫嚅着说,“站长,这屋里不是只有珠兰贡尖那一瓶子,前天区长派人送来的。……还……”

    “好茶便是————好茶!一瓶子,不成?你想我这里……是喝茶还是开茶庄?……”站长强压下去的怒气被他一逗又往上冲,猛一起,棉鞋的后褪恰好把木圈椅踢过一边,挺直地再站起来,脸上红红的。

    “我这里还开得起茶庄?”

    短腿李再不敢做声,轻轻地从煤油木箱改做的支板上把那小瓶子拿在手里,倒出了一把,丢到有油光的扁圆宜兴壶里去。刷刷急响的倒水声,那股烫开的热流如一条小瀑布,冲到茶壶中去。轻手轻脚,从高低不平的土地上端起来,送到木案子上。站长鼓着腮帮正眼也不看。他朝着对面墙上挂的月份牌的美人伸伸舌尖,立时又提起铁壶溜出去。

    没有第二个人在屋子里了,站长便似被人打过耳光的战败者,第二次重重地把全身靠住了硬木圈。赶急倒上一杯酽茶,真酽,红得像五加皮的好酒。尝到口里自然是十分苦涩,不过这一差,笨小子没办错,要的是再苦再涩的味道,如果屋子中有烈性的白酒,他也许与苦茶同饮。因为这半小时中他觉得周身不是味,脑子里像被醋浸着,不痛,不痒,就是重得戴不住。昏,眼前时而像有些金星迸跃。小玻璃窗外看不见天空与地面有何分别,阴沉沉如被染成灰色的棉絮填满了,还不如落雪好。那么冷,风丝不动,连乡间的狗都学懒了,多少小巷子中现在连狗叫也没有。不是?夜间有呼呼狂吹的大北风;有不停歇的狗群争吠;更有生气的是盒子枪与土寨上的扣火炮的鸟枪连响。这大白天,老黄历上十二月的中旬,怎么平和、沉静,像是同自己居心找别扭;像是偏偏与流落的孤身人开玩笑。过旧年,怎么不对?世间的事都对?有什么不好?人家磨麦子,籴粘黍,蒸白馍,做枣糕,甚至有债的预备着索要,有家得祭坟、上供,谁家不比自己在小茅屋子中穷受好得多?一天五次的查票,发路签,还有不定时的乌龟般的货车,没事尽着等,连半天的时候离不开。偏偏事情多,查路员、省城各厅各局子的委员从这儿走,倒霉头,偶然不见,说不定有什么事,申斥几句,白挨!还有,本地上的乡官,这样长,那样长,也得有点对付,得罪了便生麻烦,惹气,饭碗也许把不稳。

    “不是人干的,不是人干的!”每每勾起他的气来,舌根下只能有这十个字,除此之外他能想什么呢?想起能够身心轻松而又快活、见钱容易的那些事,他只好严正地摇摇头,把舌头夹在上下牙中间,不能往下想!……

    每每到不能往下想的时候,一定的,他的思路便转到一千多里外的家乡中去。跟了叔叔在乡间单级式小学中的孩子,越到冬天他的旧病越容易犯,鼻中没有住闲的黄鼻涕,自三岁以后没曾治好过,小小的人,天冷起来便干着喉咙咳嗽。有人说过,这是童子痨,顶好的法子要天天早上吃鸡汁。靠在他叔叔家中,粗面饼与高梁饭吃饱了已经是情分,没有娘的苦孩子!……想想,自己快五十岁了,只这一条线。娘,他的女人,站长的温情的联念,到“女人”这两个字上也像想到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们一样,他是不敢往回想的。

    因为孩子的娘还不过三十岁,当站长投身军营的长时期中失了踪。

    站长,自那个时期以后未曾结婚,永远是不过每月三十元薪水的差事,同事们还称赞他的谨慎、温和。快二十年了,虽然仍然是一个身子,一张口,但没曾有三个月以上的赋闲,已经过了多半辈岁数的他,所得到的有什么呢?各小地方的经验与长久是行旅般的生活。

    一杯酽茶吃过两口之后,他似乎再也尝不出那苦涩的味道了。一杯又一杯,如喝着温开水,不是害渴,自然也说不上是品评。

    从玻璃窗外阴沉沉的景象把眼光迟钝地收回来,挪到那方绿玻璃小台钟上,啊?还有三分的时间。低头对一对左手腕上的老手表,手表却正好到了这趟北来车的钟点。没听见响声,他再呷下一口苦茶,恨恨地、嫌恶地用力看看手表的时针,想:

    “人,老人,机械的小玩意也被时间磨坏了你的机伶,还不是同我自己的身体与精神一个样!……”

    窗子外头似乎有一阵人语,他本能地绰过案上的制帽丢到头上,跑出去。

    恰好那辆淡黄色陈旧的重汽车刚刚停在站外的沟中,司机跳下来与站长正撞个对面。

    “车上有委员。……”围了粗毛围巾、脸色冻得发白的司机很快地交代了这五个字,便匆匆往站长屋子中烤手去。

    站长明白这五个字的意义,照例,北来的短途到这站要查一次票,司机是关照他查票时留点神。他对于这种例事倒是熟手,只须看清楚是哪一位,要一张名片,或者看看护照,恭敬点,事情便算完了。若是板了面孔硬要车票,与对待一般旅客毫无分别,十有九回,少说得瞧点脸色。

    按规矩,先收票,下车的不过三位,其中一个是乡间的新娘子,不晓得回婆家还是往娘家去,头上的两朵绸花与一身红袄裤在那群青蓝衣服的中间是一个新的象征。不过站长心上正乱得很,他只觉得在灰黯的空间有些人从眼前一晃,一只有皱皮的女人手指上似乎闪着白光。……另一个是斑白头发的老妇人,更没留心她是什么面貌、衣服。站在车厢的后面绰过两次票子,方要离开,而木凳上挪下一只木拐,只一跳,一个灰色布包随着一个高大的身躯很灵便地飞下车来。

    “站长……我又回来了,票,票!”

    一只眼,大,有威光,黑市布长袍,连同内里的小衣只一掩,在腰部用青扎腰捆住。左腿虽然弯了小半截,而左胁下的木拐用起来却敏捷有力,行动并不比双腿俱好的人来得慢。都在左一边,左眼与左腿都有伤痕。

    “噢!刚回来?去了一天吧?”站长吃了一惊,回复了这么一句,同时那只粗手中的车票也送了过来。

    “两天半,站长,再见,别扯淡,待会有工夫我说给你听。”这残废的青年健者口头是爽快、茁壮,似乎他当朋友样的看站长,这不由得使全车的乘客有点惊奇。

    收票后接着查票,照例是看看,用红色铅笔划一道线,省力。随意,不比火车上的查票员得用钢剪。

    站长的精神今天特别坏,而且处处表现着不安,有四五张票纸他用铅笔过猛都划破了。及至按票子查点人数时,一次并没查清,这么一来,司机人早已候在旁边了,而车还没有按时开出。

    青年的催征委员,黄黄的瘦脸上罩了一层霜气,不在意地把一张有官衔的名片丢到车窗外去,没好好地递在拿着红铅笔的手中。站长这一回也没有平时的耐性,名片拾起来,并没看看他的姓名,回过头来把路签丢到司机的座位上,一手把那张名片用力塞到裤袋中去。司机楞了一下,然而即刻明白了这场哑剧的内容,不经意地笑了笑,跳上车去,按住喇叭,汽车哀叫了两声便往后退。

    站长的制帽上的红线箍被抹了一道煤灰,微微向上翘起的帽沿,在干槐树枝下一动不动地送这次汽车转弯往向南去的大道上去。

    短腿李给上下车的客人们弄行李,忙得额上有汗,没来及去看站长在这一霎中扮演的角色有什么样表情。汽车走后,他又回到墙边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子那边,想继续他的小赌博。

    为了什么,站长给已经连影子也看不见的汽车挺直地立在那里行敬礼?连卖冰糖葫芦的老头也觉察出来了,他用颤颤的手指指着站长后背,与短腿李打姿势,点头,谈着无声的言语。约摸过了几分钟,一脸凄凉的站长才回过身来,向站房的街道上看。不远,一共有十丈多长的街道,在东头只有两个人影,很清楚,拄拐杖的残废人正在倚了茅草墙头,同一个弯腰的女人说什么,似是刚才下车的那位老妇人,不过被高个儿的身躯挡住看不清面貌。

    “费刚有什么事跑到外头去呆了两天,走时那么忙,回来又与这个女人尽着说话,也许他有什么鬼捣头?……”但是这一个念头马上便消逝了。方才那车上的青年委员的高傲脸色,这多时还在他面前映晃。摸摸自己的胡子,“五十岁”的无端悲愤在心头上打了一个哆嗦,把头十分钟的怒气一变而为落寞的哀感。他联想到古老书本上的“君子治人,小人治于人”的那一套话,感到人生尽头无可奈何的境遇。不过当他走回屋子中去的时候,他明明看见短腿李与那个花胡须老头两个人满脸快活的样子,自己越发觉得是比一切人都无味,都卑贱了。

    不久,地上飞落着米粒似的雪爽子,短腿李与那个老头都不见了,一条街上竟没有一个人影。

    黄昏后,地上的积雪已经铺的很厚,雪爽子早变成轻柔的银花,落得很有劲。冷度反比下午差得多。街市上的店铺、住家,比平常日子关门更提早些。在这一冬天干燥天气里,头一场大雪,给那些依天为生的乡间人不少安慰,就像在未来有什么好兆,每个大人的心中轻轻地落下了一块石块。他们在这夜里睡得分外沉酣。而干着夜间生活的赌场,花烟间的乐游者,与晚上泡好茶、吸鸦片的人们,因为有雪更有兴致,而且他们心里也平贴得如雪花的落地一样。

    汽车路的站房原是租用人家的临街屋,不过三小间,糊纸的窗子,木板外门,门前一棵多年的青桐树。由屋子的西面经过这镇市的西栅门,有一条低凹沟道,走出几十步,便是田地、短松树林子,与几十家镇外的农户。为了便利,设立汽车站时便择定了这市镇的偏隅,离开密集的人家与热闹街道还远,每到晚上更显得清寂。

    密雪的黄昏后,在这条冷僻的街道上,从东头一颠一耸跳过来一个人影,上下全白的空间,虽是月亮没露面,反而映得清楚。那身影挪到汽车站的门口,靠着土墙,没一直地向里走。忽然窗子里面有几下用手指敲在木器上的响声,接着低声念文章似的,在唱诗也许哼小调?那是站长的口音。黑影用手打着窗上的木格子叫道:

    “是我,————老费。开门,开门,有句话向您站长报告。”

    仿佛出其不意的迟疑,窗子中的哼声没了,少停一会,开了门。木拐拄在土地上蹬蹬地响了两次,在站长与短腿李的注视之下,老费已经坐在外间的火炉旁边木凳上。

    短腿李已在床铺上躺下了,重行披衣起来,哈着腰把床前的炉火拨动,一双小眼睛迷糊得睁不大开。站长的神情比起白天来静穆得多,也许是脱去青制服换上那件旧皮袍,在煤油灯前读过几句书的原故。他对于这突来的客人心中虽觉得有点惊奇,面子上却竭力装做镇静,像是一个隐士在纸窗茅檐下,招待老邻居的态度。他亲自倒了一杯茶让给这不幸的残废者。

    “想你明儿来,大雪天难为你腿脚不灵,从南头特特走来。……什么事,还要‘报告’,你,费刚,真是好军人,模范军人,懂吧?十多年前咱在军营里混,有礼有貌的弟兄们谁不像你。说话总还是军人的口气,对,咱们顶天立地,受的什么训练,好说,能够忘掉了?”

    “站长,————你是老前辈,比起我真是大鱼和小虾,年纪便不行。数上去,民国二十年,十九、十八,对了,……我是十七年,他妈的,在信阳州投的军。才几个年头,连营里的切字语还没好好地学上口。”

    费刚觉得这里比起他住的冷房间热得多,解开扎腰,赤铜色的胸前浮出了淡淡的一层热气。木拐杖敲着地上的焦炭屑,有点使人听了不好过的细响。他的右眼,从红丝的包络中射出正直的热情,对于老前辈的站长十分信托。他在这镇市中,没有第二个使自己心悦诚服,像这一位退伍的老军人。因为他自从从火线上退回故乡,太孤寂了,找不到能以使他感到痛快的朋友。他的拼命的志愿,他的勇敢,除掉偶而几个邻居老人摇头吁气问过他一两回后,心中跃动的悲哀连对人申诉的机会也找不到。

    偏偏碰到以前是同行的站长,他俩一见面就合拍,所以这小房子中常常有这残废兵士的足迹。

    “别笑,”他蹙蹙眉头道,“咱到乡下来还改不了兄弟行里的话头,到处惹人笑话。识字的先生都议论咱长官迷,口头上打官腔。这别扭气您说压得下?瞎了眼,断了一条腿,还官迷?咱就是大学毕业,为这份身相儿官轮到咱做?想做官难道命都不要了,想官!……”

    “说不的,不管人家说什么,你总是无名的英雄!”站长严重地对他回答。

    “哈,……咱可懂得什么‘英雄’值几个子儿!乡下人,咱是毛头小子,吃粮当兵,原为没活干,下庄稼不能种地,不会手艺干不成匠人,才学了‘薛礼投军’这一套。打仗自然是咱的本分,光打自己人也记不清有多少次,难道就怕××不成?妈的,同是一家人,一块土,为嘛眼巴巴地被他们打的俯伏在地?当兵的弟兄们都是直肠驴,压不住这口气,谁还想着做什么‘英雄,鸟雄’!站长,你老在营里混过那些年,还不懂当弟兄们的脾气?说好的还行,硬碰硬,谁是稀泥?谁能在人家的脚底下做垫子?提起打仗,前线上哪个手里不上劲,哪个不是牙痒痒地?上边有炸弹,下面是嘟嘟嘟一分钟多少子弹的机关枪,中国兵的命不值钱,我眼见着从山头上往下滚,断胳膊缺腿的,在尖石头堆上打团转,可是喊一声向上冲,也真有那股邪气劲。……”

    短腿李靠门口站住,听得出神,忘记了还有上司在火炉的对面坐着,突然伸开右臂,高声截住费刚的话道:

    “不是?你在那个什么关上被炮弹伤了两处,你的眼,还有小腿。”他接着把粗黑的手拍着自己的膝盖。

    “那倒好!一次,不算受罪,爆开一串火热的碎铅子,差半寸没穿过太阳穴,眼珠子怎么飞了去的,还是掉到石窟窿里,当时连右眼也看不清,现在想来是什么痛法有点模糊。该死,被我压倒了一个兄弟,马伏在地上死命地往后拖我,不巧不成书,紧跟着一阵小雨似的‘大条’的火弹,他没来及躺下,脑袋上开了花,我光看见一串红白汁子从他的耳门旁向外放。其实自己的锁子骨给打穿了还不知道。天旋地转地觉着嗓子里呛的厉害,不打战,不害冷,什么天气,只是口渴得要命!说你不信,血就好,有工夫喝也喝得下,你真是不信。”

    记起了在那些高山的城堡上鏖战的情形,他的一只眼里真透着火光。事情太多了,说不出哪一段最精采。他在迅速的回忆中十分清晰。那大北风,飘着雪花的天,一阵卷风,小沙子直向肉里钻,烟太多了,雪花都看不见。手指拉着“大条”的钢栓,动的快,摩擦得倒有点儿发暖。就像把两只耳朵放在火车轮子的底下,全是声音,反而听不出有什么东西放响了。一片烟,一团的爆火,空中炒豆一般的飞弹。哪一个都是条野兽,直着嗓子叫,石堆上跳着火线,人身子慢条斯理地倒下去,滚落到山涧里去,随处都是小血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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