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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龙的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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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层层的坡上满生着碧绿叶子的苹果树,像一条堆着簇花的绿绒腰带,围过了这片高山的前胸。它们正在沉默中展布着新鲜的生机。

    山底下,从大腰带的一端可以望见隐约在叠峰间的小瀑布,如同神话中的银龙,白天,暗夜,风雨交织的时候,都能看得见那永远是矫健、活动的姿态。

    这处山道的入口,稍偏点,便可望见那摇动闪烁飞练似的白光,像是一个仙人安置成的路标。直对着白光,沿道有的是蔓生的葛根,平顶软针的马尾松,与回环曲折在涧底流着的清泉。有时路向山麓折去,突出的峰顶会遮断了那条长而细的白光,不意地又从石壁的乱石中间漏出碧森森的潭影。不在近处,想不到那是山半腰白光下潴的积水。深蓝色的一片,很平正地铺在叠石下的紫色圆潭中。天生成的茸茸的菖蒲,在剪齐的碧色上常常凝浮着不散的霞彩,白光便像一把永不竭尽的喷壶。

    这条白光不知从什么年代起,便比像着被叫做银龙。相传有人逛山给了这样的“雅号”,原来是银龙瀑,为省事,这一带的山民只叫那上两个字音。

    本来在这过于冷清的地方容易有奇怪传说,又是“龙”,自然他们便认为瀑布是全山中神秘的所在。水云观的道士,从他的祖师起,便与山中居民述说关于银龙的怪事,与银龙大翻身时的情形。

    从瀑布的两个侧面的山岩上向下望去,一片一片如屋瓦的山田,在成层的果树行与巍峨的大石中间点缀着,真像可以随手挪动的玩具。

    翻过靠近瀑布的小山头,隔古潭不过两丈远,一条探入峡谷的小道————本来不是道路,只是多少年前向下溜水的石口,有时潭水浅了,便成为峡谷中居民的便道。————横卧的、尖削的,似在浮动的五色石块,铺在那里,如一条美丽的地毯。

    踏着乱石从细竹子丛中穿过去,便是峡谷中的一片平坦地方。青石叠成的垣墙,长方形的山草小屋,松枝堆,都可看得见。小小的山村里轻易听不见狗吠。

    深阔的峡谷蜿蜒着往南去,阳光在这里从杂树上筛落出淡淡的幽影,东面有几条小道,是通到这群山中别的小村落去的。

    西面,一望无际的高山遮住,在谷底不容易看得到落日的景致。

    午后,阴影在峡谷的上面便生了翅膀。

    居民用不到养许多守夜狗,为了找食与易于生长,却有不少的鸡群。晨光挟着霞气浮上苍翠山顶的时候,半壁与斜坡的短草上便有数不清的黄、黑与纯白色的鸡,一啄一仰地寻觅食物。就在这时,峡谷东岸下去的山路上,赤脚、穿笨鞋或草垫子的小学生,三三五五地往乱石上面的村落走来。

    上学的孩子自然没有多少,三间窄小屋子里还空闲着末后的两条长木凳。照例是不须摇铃、排队的,他们等候着他们的唯一的先生,早就在被松树影遮了一半的屋中大声读着简单课本。朝阳已经落到那些有美丽羽毛的鸡群上,先生提着绿竹梢做的教鞭,低了头也钻到那屋门中去。

    的确,用得到这个恰当的名词,总算是个“教堂”,也是村中的堂皇建筑。先生身躯稍稍高一点,便不能不防备上门框会触到额角,只好弯着身子往里走。是几个月的习惯,不自觉的动作习为故常,他每到门前腰身便似矮了一段。

    没有特殊的古迹,不是时候好,游客也没有几个。除去上学的孩子们早晚来回之外,还可听得到山巅上的羊鸣。隔着几个峰头,几道平岭,那边小村落的人没有事也不常往来。

    邮差没有开辟这条道路的必要,每一星期先生可以转过水潭与围绕的果树林,到十里外的本校中去取几份本地的报纸,以及他自己的信件。

    一月,他闭居于这幽沉寂静的峡谷里有二十六七天。

    分校只有他一个人,先生、听差,皆凭他的两只手做去,并且不停地说叫。除去在那不能多得阳光的屋子之外,他可以到别人家的石垣墙里的石磨盘旁边吃学生家长送的新鸡蛋,喝泉水冲的苦茶。

    各种飞鸟的啼声与夜间的松涛是他的伴侣。

    然而这近三十岁的、目光微微近视的教师在这边已经快到两年了。

    从一个月前,他新得了一种人类的快活趣味,像是穷极的人收受了一份梦想不到的遗产。

    每个星期日的下午,他觉得能够增加一点难得的兴奋!

    由这名叫杜谷的山村斜着向上去,从峡谷的东南方出口,不过有二里山地,恰当是转到著名胜地大道。在突出的两崖中间原有一所荒废的道士庙,叫做水云观。很小的三个院落,当着深壑的一面有一个石尖基的阁子,据说是六百年前的建筑物,年代久了,山荒,路僻,庙里没的出息,一天一天的败落下来。几年中只余下一个住持,一个做粗活的伙夫。深茂的蓬草,与露顶的真人殿互相对映,游客也不屑进去游览。山民的心中认为早晚这所破庙要完全坍塌了,想不到这年的夏末它却得到更新的幸运。

    流浪的一对外国人看中了这个地点,花了不多钱,把庙里的三间尖阁子租下来,修葺布置了一个月,便变成了一所简朴的山中旅馆。

    每逢灿烂的春日与清爽的秋天,游人可以来瞻仰这名山的面目。古庙位置在入山的大道旁边,凡是往那几处大寺观与风景险丽的地方去的,要从这里经过,所以这外国风的旅舍确是便利所在。

    自从由市内找了工人开始修理破庙的时候起,杜谷的先生便不时去参观那些劳力人的活动。虽在暑期中间,照这边的习惯,山中向来不放暑假,先生仍然可以在万山的树荫下避暑。每隔三五天,他不辞山道的辛苦,到庙里盘桓两个钟头。有月亮的时候,往往晚上踏着月影从阴森森的谷口上逛回来。

    人多,手脚的忙动,汗滴,互相唱着“来呀,来呀”的声音,砖块从铁锨上飞到半空,精巧的小尖铲把柔软的水门汀涂到石头的边缘与尖角上。工人们一面掂弄着砖瓦,一面诉说着奇异的各种乡间故事。那终日幽藏在大松树下教室中的先生,他每到这里,便感到团体活动的兴趣。

    庙里的工作完成,那一对外国夫妇搬来了。器具、铺陈、箱笼、食物,也一同带来。第二日,教书先生遏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午饭后空闲的两个钟头,他喘着气跑到庙里,想看看旅馆主人的样子,因为以前没曾遇到他们。

    在庙门外的竹径里,他见到那一对年轻夫妇,是那么爱好,那么柔和地互相望着,说着他所不懂的言语,他觉得十分奇怪。

    为什么他们不在热闹地方里喝着,玩着,做买卖,或干别的事情?人是年轻,穿的虽然不像极阔的衣服,却那么洁净、整齐,跑到山里来与道士作伴?旅馆业虽也是正当营业,他们在这边能耐的住冷静么?能够自己烧饭,伺候客人么?种种疑念,又不好问人家,找住持的道士,不在屋里。这一天他空空跑去一趟,还得赶着回来上课。

    与那对青年外国人挨肩走过的时候,穿着短袖白衬衣的高颧骨的男子向他凝望了一下,或者要说什么话,但因为自己专为来看人家,像是心虚,赶紧低了头忙忙地穿过竹径,脸上觉得有点发烧。下土坡时回头看,男的一只手围了淡青色软绸的细腰,两个身子紧靠着向庙里走去。

    上午上第一课时觉得有许多话要告诉那些呆望着自己的孩子,要一字一句搜寻着说,有点怪,向来用不到这么吃力。“常识课本”,事情是简单到用不着详说,怎么讲来讲去,自己的耳朵听去也有些不对劲。孩子们好在都不留心,有的在石板上画画,有的坐在木凳上闭了眼睛打瞌睡。在每天,他总得走下吱吱响的木台,把他们教导一番。这一时却不管了,心里十分烦腻,像有许多问题没得到答复。夜中并没失眠,眼皮沉重得很,时而有一点水珠在眼角边上浸润。很想倒在草地上睡一觉,或者喝两杯好酒。……

    “老师,……”一个十四五岁的黑脸的学生立起来,像要质问功课上的疑难。

    他觉得精神微微地振作一下。

    “什么?————有不识的字?”

    “不,老师,问一点事。……老师,水云观里新到的是不是外国人?……人家说是老毛子,对不对?”

    “老毛子?人家说,许是。我不知道。……”一本薄薄的教本很自然地放到脏污的破桌子上,同时他的脸上现出微微笑容。

    那个大一点的级长又进一步追问:

    “……外国人到这山里来干什么?还住在破庙里。”

    “好糊涂!你就没看见?人家叫了多少做活的去收拾屋子,一定是开旅馆。”

    又是一个哑谜,其中有几个略大几岁的仿佛猜得到“旅馆”这两个字似是而非的意义,可也说不清。

    “旅————馆?做什么用?”

    中年的先生禁不住把左手里拿的竹条子放下,搔搔光头皮,自己觉得是最蠢笨的人。每天眼见的这些孩子,真的不容易教他们明白一点点的事。然而这哪能不答复,于是他蹙着眉头道:

    “那外国人把破庙的房子收拾干净,预备有逛山的人来好住宿,吃饭。”

    木台下几十个拖着鼻涕与咧着口的小孩子,都楞楞地向自己看,后排,过十岁的三四个却简直笑了。

    “懂么?人家这是来找地方做买卖。”先生于无可奈何中又加上这一句的解释。

    还是首先发问的级长聪明些。

    “老师,听见说逛山的人天黑了就住庙,道士也管粗面饼子,还有宽面条、萝卜咸菜。从前,————我爹说:他给人抬过山轿子,————有从远处来逛的都是一样。没听说还得外国人来预备房子,……人住。”

    “老师,这是怎么的?”另一个学生也站起来。

    本来今天午后周身不痛快,脑子里热烘烘地,勉强到班上混钟点,却偏来了这一套的考问。没有理由,不答复他们,要怎么说?再说上十多分钟怕他们也明白不了。他向北墙站着,一只手的中指敲着破黑板上阿拉伯的字码。

    “还听不懂?为的赚钱。————外国人逛山也有愿意花钱的,庙里不如旅馆来的舒服。”

    觉得说的话十分清楚,再找不到更相宜于小孩子们能听的字眼。虽是像些低能儿,比起市里的精灵小学生。但“赚钱”总该明白吧?不过他这一时忘记了他的学生们终天是爬山道,吃棒子米、地瓜,只会捡草、砍柴,什么愿意花钱、闹阔这等词类的涵义,愈讲愈使他们糊涂。

    级长把厚嘴唇动了一动,像有许多话要问,但看见先生沉沉的面色便不说了。可也没坐下,呆呆地对着黑板。

    阴沉的屋子中很安静,孩子们有的枕着胳膊弯合眼睡觉。门外松树上小鸟儿扑楞楞窜枝子的声响。

    “这么说吧……”先生把中指指着字,“譬如一角钱,不行。吃了早饭,晚上没了怎么办?……可也有钱现成的呢,不在乎,要舒服,吃的、喝的、玩的,多费点不管。……不明白?外国人来开旅馆也得有顾主呀,如今不同了,你爹说的是那些年的事。……”

    “坐下。”他看看孩子们没有答话的,“你们大了就更明白。……”

    书本又取在手里,懒懒地进行着第二册的算术。孩子们一样疲倦,因为这几分钟关于生活的问答,引不起他们的天真兴趣。

    越是这么穷苦的山中居民,越不能空着手过日子。虽然没有好多的地亩去耕种,收割,然而“靠山吃山”,他们要从挣扎中得到些许的报酬,填满他们的肠胃。到秋来,收拾木柴、下果子是重要的工作,这都是预备冬天大雪满山时食粮的准备。有的年轻人便往远处的山口处抬轿子,作挑夫;女人们忙着补缀棉衣,捆草,伐树枝子,谁也不得安闲。所以在峡谷的上崖虽然新来那一对外国人,他们除掉曾到庙旁边偷看几眼外,几天过后,也不觉得希奇。因为见过多少游山的外国男女,穿的、吃的,以及那么高兴快活的样子,与他们相比,差的太多。简直不能想像那些人的福分多大。所以对于那一对外国人也怀着同一的想法,人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到山里来是玩,消遣。过烦了大地方的日子,找清静。……这是峡谷中山民的想法,不同小孩子们看见黄头发高鼻梁的外国人以为十分奇怪。

    自从去看过一次外国人的先生,每值下课以后时常感到这所破房子的空虚。树木,成群的小鸡,山头上雪白的山羊,都引不起自己兴趣。转过曲涧的小山道,水云观在高高矮矮的疏松中间,仿佛有点神奇的诱引。那儿,穷脏的住持,弯腰火夫,又加上不知从哪里拖来的两个美丽健壮的影子,这都是些可以考究的人物。比起自己来都可羡慕。一份不能遏住的心情,便把这山中分校教师的脚迹常时牵引到水云观去。

    与老是叹口气或者摇摇斑白长发的住持下象棋。在石堆旁边呆呆地互相凝视着。偶而有几句话谈到住持的客户,道士虽然每月把钞票收到褡裢里,却时时露出对他们不高兴的神情。“庙里穷了,说什么”,“年轻的鬼子”,或是“邪气”这几句照常的话,像发感慨,也像是对付教师的询问。至于别的事,他都摇摇头不说什么。年岁与孤寂将这位六十多岁的道士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性格,他不愿意谈的事情总不开口。

    是沉寂中的伴侣,教师自然不肯与道士断了往来,但新的兴趣与好奇心的满足却没法由老道士的口中找得到。

    那一对男女并不像一般外国人,提了司的克,背起水壶,爬山越岭,或是狂喝着大瓶的汽水、啤酒,快乐,说笑。他们没事时在红瓦顶的二层阁子上,男的常常一个上午不住口的读书,女的则忙于洗刷各种用具,或者打绒绳衣服。白天各人分着干各人的事,不多说话。有时几个另一样的外国人来了,男女主人便显出十分勤劳的精神,收拾着一切,像是厨子、听差、女仆、保姆,什么事都干。正在避暑的季候里,逛山的人以及住三五天的,生意很不坏。果然,那破坏的阁子不曾白白花钱修理了,这时抓住发财机会的外国人运气碰得好,一连二十多天没有连阴的天气。但因此,杜谷的教师却更少与他们接近或设法说话的时机。老道士每见尖阁子上有袒胸露出红臂膀的女人,与唱着像驴叫的声音的男子,便常常躲到庙后山下坡的小柳林中躺着,看小蚱蜢在青草上跳跃,不黑天不回庙里来。所以教师从杜谷爬上来找不到人,又不愿意到柳树底下陪那个古怪的道士,无聊地在庙外的泉流旁边走几个来回,碰着那些很大方、很快活、很悠闲的外国旅客逛过来,他便闪到石磴下面的大圆石后,畏缩而又贪婪地瞧着那些人拍着肩膀,抬动健劲的赤腿。

    那些一团高兴对一切似是海阔天空般的旅客们,谁会注意到这个穿了带着补钉的旧布小衫、长头发、瘦削苍白的脏男人。山中的穷人,干苦活的,或是庙里的雇工,至多人家当小偷似的看他几眼。那些扭着腰肢走路的年轻女外国人,尖声对那些男的说着话,看他忙忙地闪到大青石后,便来一阵俏丽的笑语。我们的教师即时蹑着脚从石坡上窜下来,用指顶着破帽,抹着额角上的汗珠子,一个劲下了峡谷。快到荆针编成的校墙外边,他不进去,两个高出的黄牙紧紧咬着下唇。面色由苍白却变成赤红,仿佛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停一会,看看没遇到人,才迟缓地钻到自己的茅屋里去。

    不是一次的经验了,他却像自己的学生来上课一样,差不多每天午后要跑到庙门外去溜一回,避到大圆石后头,红着脸跑回来,他并不改。自己说不上是为的什么。杜谷的居民都说先生有狗矢棋的迷气,天天去找道士下一盘,却没人曾碰到他藏着瞧人的行动。

    独有老道士知道一点,像是与自己好看蚱蜢、不爱见外国人的脾气一样,并不希奇,不曾向教师提到这回事。两个人各依着各人的脾气作去,谁也不讥笑谁。六十多岁的孤身道士,与不到三十岁的山中教师,在这水云观前后的柳荫下面与大圆石后,各找到一个藏身处。

    日子久了,那对旅馆的男女主人仿佛有所觉察。虽然在初时不明白穿破白布小衫的年轻人是干什么的,但拂着长胡子的道士是他们的主人,他们觉得这样下去,虽是出钱租妥的屋子,也有些替这屋子的老主人不安。为什么老是见了外国的旅客便躲到庙后面去?久住在荒凉的山中怕见生人,尤其怕见衣装不同、说话听不懂的生人,不无道理。然而没有多人在阁上下说笑的时候,老道士也一样捋着干白的胡子向西方看落日,或者在太阳刚升到山尖上时哑着嗓音念经,对开旅馆的男女却不愿意答理。因此,这一对新来的外国流浪人对老道士满怀着奇异。而每天过午从峡谷下跑上来的年轻人,又常是躲躲闪闪像愿意靠前,又时时红了脸躲到一边。

    山中不是终天忙着,有时客人出去,清闲些,这一对古怪的中国人便成了那对外国人谈话的资料。

    恰好是一个雨后的过午,晚秋了,树叶子有早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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